吴组缃
《熊猫丛书》收录三十年代我的作品选,这是很可高兴的事,照规例,应该在卷首说些关于我的作品的话,以供读者们参考。可是,我并没有多少写作经验可谈,我就谈点平日对文学创作一般的想法罢。
我小时候在蒙塾读《三字经》,有一句:“蚕吐丝,蜂酿蜜。”老师说“有为者,亦若是”(有作为的人,也要这样)。这话给我很深的印象,我年纪不大,就怀有“浮生若梦”的悲观情绪,常常觉得活在世上没有什么意思。经这话一点醒,开始知道短暂的一生其实是可贵的,人活着应该努力做些有益于人的事。“难道我不如一个小虫子!”后来认识到自己民族的落后,社会的黑暗,人民的生活痛苦,国家要被灭亡,日益体会到此生不可虚度,一定要振奋起来,像蜂和蚕一样认真实干,以期对民族社会有所贡献。
我喜欢文学,并且学习写作。所谓写作,从小学就有作文的课。当时苦恼的是提起笔来,头脑里空空如也,想不出什么意思写在纸上。随着年纪长大,阅历增多,我在中学就能写些作品。但自觉意思浅薄,内容稀松。经过很长时期的摸索和探求,慢慢地,我还是从“蚕吐丝,蜂酿蜜”得到一些领悟。长话短说,就是:一、蚕要吃桑叶,蜂要采花粉,它们日积月累,持续不断;二、它们吃叶采花,具有极高的激情,毫不苟且,从不放松;三、它们吃了叶,采了粉,经过分解消化,去糟粕,取精华,溶酿为液和汁,这才成丝成茧。以此作譬,我确信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作者对所得生活素材,要有自己的认识和切身的感受,熔铸了自己内心的思想感情,他不能仅是个生活的旁观者或生活的搜集者、记录者。所以说,文学作品是经过提炼精制了的生活的写照。
蚕和蜂是大自然的产物,其实整个的大自然是我们作者的伟大的老师。不只是春夏秋冬,风云霜雪,虫鱼鸟兽,姹紫嫣红等等给我们多姿多彩,变化无穷,设计精巧,形态美妙的艺术启发,就是大自然对人的态度和方法,其无尽的内涵,也给我们以高明的艺术教导。我国古代的思想家、教育家孔子,成天对他的门徒讲仁义道德,讲做人处世的大道理;有一天忽然说:“吾欲无言。”他大约感觉到自己老是拿话教训人,效果并不好,所以说出这话。他的门徒急了,说:“夫子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孔夫子答道:“天道不言,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天何言哉!”孔夫子这一点领悟是了不起的。其实,与他同时而似稍早的老子,早就主张大德“无为”,行不言之教。不言之教就是“身教”。我们现代的教育家也是非常重视“以身作则”,或用事实来教育人的。由此,我们自古文学家、艺术家和理论家一贯倡导行文要“含蓄”,要“意在言外”,要“不落言诠”(不要解释说明)。就是创作诗和文,不把道理或议论直接明说出来,而要经过具体的描写透露出来,做到“言有尽而意无穷”。我国古代高明的史家,也是着重叙写人的言行事实,“口无所臧否,而心有所褒贬”。恩格斯论及文学作品也主张倾向性不直接说出来,而要通过情节场面的具体描写流露出来。我们伟大的鲁迅也是反对“浅露”和说教的。
从事文学创作还须有较丰富的学识和艺术修养,其中重要的是民族文化传统的筛选继承和世界名作的阅读欣赏。文学要创新,但不可能白手起家。人类文明是经验知识的长期积累,昧于时代和传统,就无从创作。
把各方面多种多样的精义融会贯通,才可以创造自己的独特风格。中华民族有悠久的历史,又不断吸收外来的文化,在世界上形成自己的文化体系。我们拿出作品来,应该有自己的民族风格,叫人一看,就认出这是“中国的”。
这其中万万不可忽视的是语言。文学的工具是语言,文学就是语言的艺术。我熟识一个老木工,我请教他:“你带了许多徒弟,凭什么标准才准许他出师(即毕业)?”他回答:“只要他能很好的拾掇家伙——即刨、锯、斧、凿、刀等,就可以出师了。”我国古人也说过:“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利其器,就是老木工说的拾掇家伙。他们的话是完全吻合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文学的工具即语言的重要。我们作品的内容,都须通过语言才能表达出来。语言不讲究,内容表达不好,作品就砸了锅。我们自古写作极讲究语言的简洁、精当与优美,抹去多余的字和词,删削累赘的语句,把话说清楚,是起码要做到的。我还体会到作品中人物的说话,最能表现其神情意绪和内心性格。塑造人物形象忽视了对话,就丢掉了一个最重要的艺术手段,但是可惜,我在这里谈这个问题也是多余的。由于中国人民语言的巧妙、丰富与独特,一般外文译品是传达不出来的。这是极可遗憾的事。
许多偏爱我的论者多指责我写的太少,我很抱愧。我是早婚的,当我上大学的时候,我已有三个孩子。我志愿搞写作,但当时时有时无极少的稿费,无法养家活口。还有其他种种原因,不得不从事教学工作。于是我用一句话聊以解嘲与自慰:“宁可少些,但要好些。”其实这是一句不可信的话;因为,少则确实,好则未必然。
1987年12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