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磨墨墨磨人——《墨磨人》序言
柯灵
今年春天在北京,有一次和范用、董秀玉同志闲谈,他们建议把我几年来较为读者喜爱的文字辑集成帙,列为“读书文丛”的一种。这本小书就是他们好意嘘拂的结果。但其中有一部分是未经检验的新作,能否博读者一顾,我毫无把握。
文字生涯,冷暖甜酸,休咎得失,际遇万千。象牙塔,十字街,青云路,地狱门,相隔一层纸。我最向往这样的境界: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清湛似水,不动如山,什么疾风骤雨,嬉笑怒骂,桂冠荣衔,一律处之泰然。
但这需要大智慧大学问,不是随便什么人能够企及的。我曾把自己的写作喻为舟子的夜歌,“信口吹来,随风逝去,目的只为破除行程的寂寞。”偶有知音,肯加倾听,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掇拾排比,编成目录以后,却不觉爽然若失。原来这些文字,很有几篇涉及当世的名家巨匠,我怀疑读者青眼之来,也许是由于爱屋及乌,求珠惜椟。攀龙附凤,似乎已成文坛登龙的一道,我无意于此,也希望不会招致误解。
据说“三代以下,未有不好名者”。所以争名逐利,欺世盗名,虽历来为世所鄙薄,名缰利锁,被认为桎梏性灵,而逃名避世,口不言钱,都算作美谈;但求名若渴,依然是通病。在我们的新社会里,“名利思想”曾成为改造的重点,使人掩耳拥鼻,蹙额横眉;“文化大革命”一起,各行各业的大小知识分子,不论本来有名无名,忽然平地一声雷,都被破格提升为“资产阶级学术权威”,满坑满谷,盛极一时;但用意不在于成批制造名流,而是作为罪状,便于罗织横扫。物极必反,现在名渊利薮,又成为角逐奔竞之场,颇有些论者以为中国受儒家思想濡染,爱好中庸之道,其实是冤枉的,我们最习惯的还是南辕北辙,往返于两极之间。而这种钟摆式的赶路法,难免耽误路程,也就是自然的事了。时代每每在创造历史的大工程中,不断推出许多馨香的姓名,装点江山,是正常现象,也是极大的好事。名人崇拜,则中外一律,自古已然,属于普遍的社会心理。但历史老人的别名是“造化小儿”,爱开玩笑,使名场和商场合流,利之所在,“媒妁既具,伉俪以成”,陆离光怪的市侩伎俩,都成为文坛艺苑征逐名利权势的手段,就是“造化小儿”的恶作剧。而求仁者得仁,求名者失名,却正是历史的常态。
写作于我,是非常艰辛的劳作。由于浅陋,一稿之微,别人一挥而就,倚马可待,我却得消耗许多已经极其有限的时间精力。本非江郎,当然也谈不到才尽。自问或可告无罪的,只是我从来不敢冒渎笔墨的尊严,阿世媚俗,自欺欺人。有时为了还人情债,难免写些应酬文字,也总是战战兢兢,唯恐违心造次。
古人有云:“非人磨墨墨磨人”,偶有所感,就借用作本集的题名。
1987年10月14日完篇于深圳创作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