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洗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躺在木床上,眼皮微微闭合着,嘴角含着一朵淡淡笑容,仿佛刚刚睡去。
哦,母亲即将远行,去那一片永远宁静的净土,作为儿女的我们来为她作临行前的梳洗。
默默松开蓬松的发髻,我的手在颤抖,心更无法平静。沐浴过多少阳光风雨,堆砌过多少羞怯秀丽,编织过多少人生梦幻的秀发云鬓,全都被漫漫的岁月漂白了。
我知道,辛劳而省俭的母亲似乎从来都没有善待过自己的头发,平日连香皂也舍不得多抹几下,今天我们特意煮了一锅清香四溢的檀香木热水,掺和着飘柔香波。轻轻搓揉着,漂洗着,涤尽发际间每一颗结垢,剔去云鬓上每一粒砂尘,让她一尘不染地上路,去寻找等待了她多时的夫君。
骨骼本来就粗壮的手脚,因为肌肉萎缩,青筋暴涨,更峥嵘如古松了。渔家女出身的母亲,三岁无父,九岁失慈,从小跟着叔叔在风波浪涛中讨海为生。当过童养媳,放过牛羊,后来,又随着逃荒大军躲过日本鬼子的炮火,跋涉过万水千山,看手掌上的每一朵茧花,脚板上每一道裂痕,无不在诉说生命的艰辛与苦难。
倏忽,脚踝上一道长长的伤疤,如同一团火焰灼亮了我的眼睛。记得我考上中学那年,大哥正在读大学,弟妹又小。这对勉强糊口的我们家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再苦,孩子的书一定要念,我们是睁眼瞎,可不能误了孩子的前程。”母亲斩钉截铁地对父亲说。于是父亲风雨无阻地奔波在乡间小路上。母亲更是起三更睡半夜。跑码头,摆地摊,种菜养猪,一有空闲别了柴刀上山砍柴卖。一天傍晚,刚从溪边码头卸货回来的母亲,顾不上满头汗水,拿起柴刀又要上山去。我忍不住跟了去。初次砍柴的我,在砍一棵高大的木荷树时,发现树身东倒西歪砍不断,心里惊慌了,正不知怎么躲避,被母亲看见了,她迅速跑过来,把我一下推开,而一根粗壮的树丫却打在她的脚踝上,登时鲜血如注……是的,这伤疤将永远随母亲带去了,轻轻用湿毛巾擦拭着,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当大姐小心翼翼解开母亲身上的蓝布衫,啊,母亲裸露在我们面前,蜡黄的肌肤,起伏的胸廓,那丰满秀美的曲线哪里去了?母亲说过,我从小像羊羔一样,喜欢跪在地上吃奶。母亲曾很自豪地向左邻右舍夸我,这孩子将来一定很孝顺。为人子的我,真懂孝道,真的孝敬过父母吗?“古来父母多痴心!”
母亲,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曾经用自己圣洁的乳汁哺育过自己的子女。那丰满的乳房却被我们一群兄弟姐妹吸干了,变得那么干瘪、松散,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母亲,还能让我吸一口那甘甜的乳汁,像小时候那样用乳牙顽皮地咬着喷香的奶头,让你痛得扬起巴掌怜爱地拍打我粉嫩的脸蛋?
岁月无情,人生如露亦如电。母亲静静躺在灵床上。没有花花绿绿的供品,没有凄凄惨惨的挽联,甚至不敢大放悲声哭。佛云,悲啼会使死者的灵魂贪恋尘世,进不了圣洁的天国。眼前惟三炷清香,一缕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和着两行无声的心泪。但人又怎能不依恋尘世?回望生命的轨迹,无论悲欢苦难或艰辛,不都值得回味、眷恋吗?
一句弥陀度人生,万古千载皆若梦。
我慢慢地跪下去,跪在母亲的身旁,泪水伴着温热的毛巾滑过她的胸脯。母亲即将去那孜孜追求了一生的净土,此时此刻我们在为她做最后一次的梳洗,尽最后一次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