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洋时觉察不出,可一到了上海便立即觉出了秋季的阴冷,张知笙为林慧荃打着伞走在前面,陈斯年谨慎地左右环顾着跟在后面。狭长昏暗的巷子中明明灭灭地亮着一盏煤油灯,张知笙在煤油灯下停住,敲了三声门。
门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问:“是谁呀?”
张知笙瞟了一眼陈斯年,对着门缝道:“窦娥六月雪。”
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却是一个青年男子。他瞧见了陈斯年与林慧荃、连忙拉过张知笙两人低声说了一阵,这才将他两人迎进门。屋子里还有几个青年男子,却不见有老妇人,张知笙指着刚刚为他们开门的男子道:“小刘是口技演员。”
陈斯年不禁觉得稀奇:“听说革命党大多是学生,怎么你们中却没有一人是学生呢?”
那唤作“小刘”的男子叹了口气道:“我们间原有许多本是学生的,只是学生党员最危险,听说前些天还有几个被捕入狱的,于是我们都退了学。”
陈斯年沉吟道:“这样岂不可惜?”
张知笙扼腕道:“国之将亡,就算读完了大学又有什么用?”
陈斯年点点头,对张知笙道:“你说的不错。去年日军在南京的大屠杀震惊南洋,被残害的皆是我族同胞,若是有什么事情我能尽绵薄之力,请尽管告知。”
张知笙看了看几个同伴,林慧荃道:“他是南洋新一辈华人的领袖,是绝对可靠的。你不信他,难道也不信我么?”
张知笙对陈斯年道:“为了确保其他同志的安全,我暂时不能向你说明太多。但是抗日的确需要大量的资金援助,不光是武器和药品,我们也需要一些资金维系打入敌人内部的同志的交际开支。”
陈斯年点点头:“这部分我会尽我所能的,过几天我便将银票折成现款,让慧荃交给你。”然后又转身对林慧荃道:“那么我先走了,若是有什么需要就去租界找我。还有,你父亲那边我会尽力帮你周旋,自己多加小心。”
林慧荃甜甜地站在张知笙身边道:“放心吧,他会照顾我的。”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天空中传来低低的一个闷雷,陈斯年转头看了看那盏在雨中忽明忽灭的煤油灯,压低了帽檐、撑着伞走出长长的弄堂。
天色昏暗,廊前的雨水汇聚成水柱顺着屋瓦流下来,如薇急匆匆地踩着椅子摘下窗前的竹风铃、用手绢细细地擦干。这样的天气,上海恐怕是更冷的。
窗外猛地炸开一个惊雷,如薇余光瞄到一个人影晃过,她一惊,匆忙转过身来。身后站着的竟是陈经年。
她心里一松,对陈经年点头见过礼,疑惑问道:“小叔?你来找我有事么?是不是母亲又要我过去?”
陈经年一步一步轻声走过来,然后忽然猛地抱住如薇,虚弱的声音急急说道:“大嫂,我知道你对我也是有意的,不然你怎么会去佛寺为我求平安符呢?从小到大,只有你对我好。”
如薇心中一震,慌忙在陈经年的束缚下挣扎着,急切道:“小叔,我已经嫁给你大哥了!我是因为你是斯年的弟弟才对你好的,你不要误会!快放开我!”
陈经年不依不饶地欺身上来,粗暴地扯开如薇的衣襟,又手忙脚乱地解开自己的衣物。如薇被他掩住口,口中呜呜咽咽地发不出声音,陈经年虽然病弱、但终究比女子的力气大许多。正在她拼命挣扎之际,忽然听到门口传来“砰”的一声,一只铜脸盆在地上犹打着圈。
陈经年慌忙穿套好衣衫,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如薇在床上大口喘着粗气,手忙脚乱地系好前襟,担忧地在房间里不断踱步。她稳定下思绪,正要出去看看外面的状况,苏妈却已走到门口,眼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道:“大少奶奶,老夫人请您过去正厅。”
如薇心中一沉,恐怕一场风波是躲不过了。
陈老夫人端坐在正厅最前面的太师椅中,地上跪着一名丫鬟,左手边坐着陈经年与颜子琪,而老管家与几名家丁则站在一旁。陈老夫人面沉如水,颜子琪细长的眸子得意地扫过来,如薇看向坐得端正的陈经年,一时搞不清楚事情发展到了什么状况。
陈老夫人瞥了一眼如薇,猛地一拍太师椅的扶手,怒气冲冲道:“还不给我跪下!”
如薇看了看一旁的陈经年,心中顿时了然。她攥紧双手,笔直地站着对陈老夫人道:“这件事是小叔欺辱我,我并没有错,所以不会跪。母亲,希望您能主持公道、明辨是非。”
陈母冷哼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认罪,可如今人证在此,由不得你抵赖!桂枝,你说,你经过大少爷的卧房时看见了什么?”
那名唤“桂枝”的丫头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眼角微微牵动,深深埋着头小声道:“我看见……我看见大少奶奶衣衫不整地纠缠二少爷,我一害怕,脸盆就掉在了地上……大少奶奶这才放开二少爷。”
如薇冷眼看着跪在脚边的桂枝道:“你虽是受人胁迫,但是只要害了人,今后你必定一生难安,现在说出实情还不算晚。”
桂枝身体越发颤抖地伏在地上,陈老夫人喝道:“你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想逼供么!想都不用想,必定是你勾引经年,子琪比你好千万倍,你用那狐媚的一套迷惑我斯年,还想把陈府上上下下都搅得乌烟瘴气么!”
苏妈在一旁劝道:“大少奶娘,您先给老夫人跪下吧,至于事情究竟是怎样的再细细去查。”
如薇直视陈母道:“平日我敬您,可以千依百顺。可是今天我若跪下,便是承认自己不贞、做出对不起斯年的事情,若要我跪,小叔也得一起跪才行。”
陈母气极反笑,指着如薇道:“你不跪就不跪吧,今日我便替斯年休妻,像你这般不正经的女子就该去风月场卖笑,如何能做得了我陈家的媳妇!”
颜子琪身形一动,歪着身子倚在楠木椅中,但目光却灿然如利刃般划过如薇的脸庞。如薇愤然看向陈经年,他却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目光淡淡地不知落在了哪一处。这人真是好阴毒的心!他方才还说感激她为他求平安符,可转瞬却为求自保将她推入火坑!
如薇昂首道:“我与斯年的婚姻是被律法认可的,若要休妻也要斯年认同。”
陈母冷笑道:“就由你不撞南墙不回头,斯年回来后若知晓你做出这等无耻的事情还会容你么?”
夜色已浓,外面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柴房中格外潮湿阴冷。如薇靠墙坐在地上,忽然听到小窗上“嗒嗒”两声,她犹疑地摸黑走过去。窗纸被小刀划开一条缝,张姐在外面小声道:“大少奶奶,您先吃块面饼吧,现在外面没人。”
一小块饼从窗纸缝中挤了过来,如薇连忙用手接住,张姐又递了几小块进来。外面传来张姐叹息声,然后又劝慰道:“您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明晚再来给您送吃的。”
如薇将寡淡无味的面饼塞进口中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吃东西,等到斯年回来。”
青衣与小生在戏台上依依呀呀地唱着,票友们在席间不断鼓掌叫好。陈斯年踩过一地的瓜子皮这才在观众间找到林慧荃,她穿一件格子旗袍、围一条白色围巾。见陈斯年坐在了旁边也并不理会,聚精会神地看着台上青衣的神态动作。
陈斯年嗤笑着抓过一把瓜子边磕边打趣道:“我一直好奇,你和张知笙一个在南洋,一个在上海;一个是富家小姐,一个是反串青衣的戏子,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啊?”
林慧荃也不睬他,目光紧随着那青衣的兰花指,嗔道:“我知道你听不懂,但就不能安静吃你的瓜子么?想你的如薇也好,反正不要扰我听戏!”
陈斯年碰了一鼻子灰,哈哈笑了两声便不再打扰林慧荃。
台上唱的是《白蛇传》,张知笙饰演的白素贞正含情斜望那许仙唱到:“水柔柔山盈盈,春日西湖最多情。断桥粼波不曾断,相思树下系红绳。见那生低首移步过断桥,全不把湖光山色着意瞧。这满湖春色都绿了,难道说这春风尚未吹绿你心苗。”
陈斯年想起那日如薇同他说过的白娘子,忽然坐正了身形认真地听着唱词,又偏头问林慧荃:“这里面是不是有个雷峰塔?”
林慧荃讶异道:“哟,你竟然还知道这些。”
陈斯年得意地笑笑,只听台上青衣小生执手合唱道:“春光无限好,莫辜负青春年少,流水落花春归早。”
这一折便完了,陈斯年与林慧荃走到后台,张知笙笑着朝他俩人走过来。林慧荃拉着他的水袖道:“知笙,若我不知道是你可真是认不出来,你这身打扮竟是比女子还美。”
张知笙不好意思地笑笑:“等一会儿还有一场,所以不能卸妆了。”
陈斯年道:“我明早就要坐船回星加坡了,慧荃你就多照顾些吧。那件事,我亦会尽我所能,不知日后如何联络?”
张知笙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压低声音道:“需要时,自会有艄翁联络你。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