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玉树点点头:“我会走的,只是,还要处理一些在上海的事务,还有——”
如薇偏过头,打断他道:“我知道你不放心……这里的事,但凡事总会有它们自己的来去因果,你……又何必为它们做主?”
他愣了愣,房间里一时沉静,连风吹动她发丝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到。半晌,他才低低地问:“这也是你的心愿么?”
她转过眼珠静静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
他从西装内的衣袋中摸出一只心桃木胭脂盒,“这是那一次你用过的那盒胭脂,我以为你是喜欢这只盒子,便叫师傅重新将碎了的胭脂压好了,但一直都没有机会给你。”
她接过那只胭脂盒,放在眼前轻轻打开了盖子,嫣红的胭脂上有一朵栩栩如生的蔷薇。宝莲斋压制的胭脂都绘以莲花图案,唯有特制给她的,用以蔷薇花。她每次都将他送来的胭脂摔碎,当作一种无声的抵抗,唯有一次,她是妥协了的。
她将胭脂凑在鼻端闻了闻,有一丝甜甜的清香,那甜味好似从鼻腔滑进了喉咙中,连嘴巴里都是那一种甜香。可渐渐的从喉头中却沁出一点点酸,她忽的想起那一晚的小馄饨,冒着热气的面汤中带着香气的清香,他瞧她往汤里面倒了一点醋,自己也试了试,然后紧皱着眉头、像孩子一般吐着舌头说:“好酸!”
她忽然发觉,他们之间唯一冒着热气的回忆便只有那一碗馄饨,但在那稀罕的妥帖闲适中,也仍带着她的算计。
之间轻轻划过桃木细致微凉的纹理,如薇将那胭脂盒装进手袋里,抬起头看着野田玉树笑了笑,“谢谢。”
“不用。”
然后便没有了对话,风从木窗子里轻轻地吹进来,窗帘像蝶翼般缓缓扬起、又静静地落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梅晶过来拉如薇过去试菜,说夜瑶竟然短短时间内做出了一大桌菜。如薇朝野田玉树点点头,与梅晶说说笑笑地出去了。房间里面又安静了下来,他侧耳仔细听着,似乎并未听见风吹动自己发丝的声音。他从西装内衬的衣袋中摸出一张相片,他与她穿着新人礼服,并肩站在窗子边,阳光被筛成许多个小菱形格子、落在她雪白的裙摆上。
他轻轻抚摸着照片的边角,忽然想起还没有同她讲三年前那晚事情的实情,于是胸口便涌起一股血液,烧得他坐立难安。但慢慢地那血液又冷了下去,他想,人都已经不在了,讲给她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她以后总会遇到合适的人,不是他,但总会有别人的……他轻轻地抚摸着相片,望着窗帘被风吹拂得起起落落,也不过是一刹宁静将息的时光。
这一夜是百乐门明星蔷薇的最后一场演出,这样的时候,本该是冷冷清清的,却没想到大舞厅中宾客满座。大多是旧朋友,送来的鲜花篮子几乎要堵住了百乐门的入口,也是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如云的舞女穿着鲜艳的彩衣在走廊与化妆间往来穿梭。
大班与舞厅经理一同在化妆间门口搓着手等着,过了一会儿,如薇装扮好走了出来。离开场还有一会的时间,两人大有使劲浑身解数劝她留下来的阵势,如薇微笑着安静听着,最后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如薇笑笑道:“这大上海的风华我已经看够了,我也不是那样鲜艳如新的女孩子了,该把位子让给别人才是。今日来听我唱曲的,也不过是在我的曲子里各怀各念罢了。”
当最后一次站上的舞台的时候,她本以为会是淋漓的解脱,但竟生出一丝留恋。毕竟她是喜欢唱歌的,在往昔的时光中,也唯有站在舞台上的一曲时光是真实的。水晶大吊灯的点点光芒漂浮在观众之间,每个人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中都晶晶亮亮的,她的目光轻轻划过人们的脸,望见了梅晶、那个曾一度捧她的面粉大亨、曾同台的歌女、曾对她口诛笔伐的文人……还有许多百乐门的老朋友们。
灯光扫过,她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步伐有些趔趄、拄着拐杖,却仍不妨一身挺拔如松。如薇见野田玉树在后排坐下,向他笑着点点头,他则潇洒地同她挥了挥手。
灯光重新汇集在她的身上,音乐响起,她曾想了许久要唱什么,最后还是想起这一首: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春日游,
杏花吹满头……”
野田玉树在黑暗中静静看着舞台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女子,时光恍若倒回六年前他在同福茶楼招待朋友的那一夜,清晰如昨。那一夜小茶楼寒酸的节目哪里比得上大上海百乐门的五光十色、美人如云?哪怕之后她曾那么近地在他身边三余载,那一夜女孩清澈的眼眸与歌声却让之后的一切的灯光都黯淡了。于是他失了本心,只想让她尽情唱歌,完全忘记了最初想要培养她的目的。他以为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却一直没想过她并不想要。
曲终人散,野田玉树并没有去后台见如薇,而是拄着拐杖独自随着人潮走出了百乐门。大上海的一串串的灯光人影,就这样黯淡模糊了……
在野田玉树刚刚离开上海,战事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虽然美军“皇后鱼”号指挥官拉弗林辩解称当晚能见度极低,他们认为那是一艘军舰、才用鱼雷发动了攻击,但日本政府仍认为美军是蓄意攻击、因此向美国政府提出七十二万美元的赔偿。最后在广岛长崎的两声原子弹爆炸声中,一切赔偿的声讨都消于无声……
五天后,日本在无线上公开发表了无条件投降的声明,整个上海寂静无声,一秒钟后,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
如薇、梅晶与林惠荃坐在收音机边愣愣出神,铭冬在一旁的地毯上正玩着洋娃娃、听见外边忽然传出震耳的声音吓得哭了。她们这才回过神来,林惠荃忙抱起铭冬来哄着,梅晶喃喃道:“结束了?战争真的已经结束了?”
如薇点点头,房间里静静的,外边的欢呼声与鞭炮声响彻天际,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梅晶又欢喜又感叹道:“说起来野田先生与夜瑶都是有福的,走的时间刚刚好,估计还有两天才能抵达日本吧?”
如薇点点头,“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希望他们能一直好好地相互扶持走下去。”
梅晶走到窗边望下去,大街上有长长的人龙,整个上海都沸腾了。在街上游行庆祝的市民一直到深夜都不肯归家,手电筒、火把、煤油灯,街道上仿佛漂浮着一颗颗星子。
一直到深夜,如薇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悬浮在半空似的,而身下的床仿佛一只漂流在海上的小船。她闭上眼睛,晃晃悠悠,好像又回到了野田玉树带她坐船从星加坡到上海的那一晚。外边本已经渐渐安静下来了,却忽然响起一声哭号,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样悲伤,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似的。如薇心尖一颤,紧紧闭上眼睛,双臂环住腿抱在胸口。
或许她比起千千万万的人,是幸运的。在大陆饱尝战火摧残的时候,她在安逸的星加坡小岛仍享受了三年幸福安稳的生活,与他一起。许多人煎熬了八年,于她却只有五年;但都用上了一生的喜悦。
正模模糊糊地想着,房间的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如薇猛地坐起,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晃晃悠悠地朝她走过来。铭冬睡眼朦胧地迷迷糊糊爬上了床,骨碌钻到了如薇怀中,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妈妈”。大概是孩子起夜,林慧荃也没发现,然后小家伙就糊里糊涂地走到了如薇的房间。她原本想抱铭冬回林慧荃的房间睡,但那一声软软的“妈妈”叫得她又怜惜又心碎,终究没有舍得,就紧紧地抱着铭冬、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眼泪一颗一颗地滚了下来。
若是望苹在她身边,一定也会时时这样叫她的吧,这一天是八月十五日,是望苹的生日。当时生下望苹,她千般不舍,但孩子跟在她这样一个歌女身边总是危险,而野田玉树又下定决心当孩子的义父,她当时那样决绝的性子,又怎能让孩子认贼作父?后来她再偷偷去孤儿院打听望苹的情况时,那边的保姆说望苹已经被一对年轻夫妇领养走了,看着是挺心善的夫妻,是做买卖的。
除了那一个烙印,她与望苹就这样失散了。望苹出生那天,她用当年蔡老送的那一只金扣牌在孩子的肩胛上烙下了一个印记,是一只火凤的形状。或许使她们母女缘分太浅,便只有十个月的缘分。
她轻轻拍着铭冬,忽地想起她刚得知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他说:“不如叫陈望平吧,这个孩子注定出生在战乱中,望岁月静好,天下太平。若是女孩,就把那个‘平’字换成草字头的‘苹’。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