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士兵终于撤离了上海,美国的救援物资一船船地从黄浦江上运过来,南京政府也在日本投降的第二日发表了演说。整个上海处于懵懂状态,像是刚做了噩梦爬起来,有刹那的不知今夕何夕,却还带着惊悚的战栗。
宅子和汽车都是野田玉树留下的,他不曾变卖,只说等有一日回来了还能继续住着。可有一日深夜,如薇与林慧荃都在各自屋子里睡着的时候,客厅的窗玻璃忽然被几个青年学生用石头砸破了,“咣”的几声,第二天早上去看时连大理石的瓷砖都被砸得裂了缝。她们两个女人带着孩子住在这样大的宅子里总是有些害怕,梅晶便邀她们搬去了她的单人公寓。只是难免有男子出入,地方又小,林慧荃带着铭冬总也不方便。
在百乐门的三年里,如薇攒下了不少钱,置一套宅子是绰绰有余的,但她想了想,还是咬牙全捐了出去。梅晶是打算就在百乐门做舞女的了,等年纪大了,继续做大班、或是用攒下的钱坐点买卖,怎么也能勉强度日的。谈起打算的时候,如薇与林慧荃相视一望,两人的心思默契地相吻合——回星加坡,至少回去看一看。
搭船离开的那一天,梅晶去港口送她们,如薇笑笑说去看看就回来的,有可能会去杭州老家定居,离上海也不太远。但三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在战火中相依为命了这样久,离别时总会生出许多不舍,倒是铭冬看起来十分开心、一直揪着自己虎头帽上的小辫子咯咯地笑着。
轮船汽笛声鸣,梅晶站在送行的人群中眼巴巴地望着如薇与林慧荃一人牵着铭冬的一只手在行人中渐渐看不见了。
轮船在太平洋上平稳航行,有时能远远地望见几艘美军的军舰。一个浪头打过来,如薇心中忽地一颤,便是这片海……他或许就是在此处淹没在海中的,与他新婚妻子、不知道他们……是否也有了孩子。
林慧荃静静垂眸望着海涛,张知笙的脸早一次漂浮在眼前,耳边不断回响的亦是他生前最爱唱的段子,绵绵不断的痛爬上了心尖,铭冬“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这才惊觉自己正紧紧攥着孩子稚嫩的手腕。如薇忙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哄,担忧地转头看着林慧荃问:“怎么了?没事吧?”
林慧荃摇摇头,望着铭冬泛红的手腕,疼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大概是有些晕船,没事的。”
两人便静静望着海,没有说话,内心都是紧张而忐忑不安的。海风一开始是冰凉的,渐渐地越来越温和起来,又过了一阵,如薇觉得自己裹在大衣里的颈子和脊背都出了一层的薄汗,而触手的空气也渐渐湿润起来。她这才真实地感觉到,星加坡到了,她转过头去看林慧荃,只见她的眼睫轻轻颤抖、手指紧紧抓着自己蓝色绒大衣的下摆。
船上的乘客开始纷纷地将大衣脱下来,几名中年男子兴奋地站起来、齐声用福建话唱着歌。又过了大约一刻钟,轮船终于靠岸了,码头上有许多前来迎接的人们挤在一起,阔别多年的亲人朋友围抱在一起、尽是喜悦搀着辛酸。能再见,真是不容易,真不容易……
没有人来接,如薇与林慧荃拦了一辆黄包车,带着铭冬往城里的宾馆去,哪知近几日来南洋的人许多,那些稍高档些的宾馆早就注满了人。林慧荃咬了咬唇,小声道:“要不……我们去马六甲吧,只是不知道我家里……如今是什么光景。我……真是没有颜面再见父母亲了……”
如薇想了想,“也好,或许马六甲还有旅馆有空位的。你该回家看看的,我若是有地方住,就不去打扰了。”
于是黄包车便拉着她们去了小码头,路过加东路时,林慧荃转过头瞧着如薇,犹豫道:“你……你不去看看?”
如薇知道她的所指,垂眸想了想,“还是先安顿下来吧,铭冬看着也很累了,等有机会,我会来看看陈老夫人的。”
林慧荃便不再多言,两人各自静静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战火过后,大多地方都凋敝破败,人们看着也都面黄肌瘦的。经常能看到几个人聚在一起、在街口烧着东西,黄包车车夫回过头解释说今天是中元节,许多人祭奠亲友,也有许多人在当街焚烧日本统治时期发行的“香蕉币”。
从小客船上下来,马六甲比起星加坡显得更是满目疮痍。相比星加坡,如薇更熟悉马六甲一些,生活过得最苦的那些年她与乔宝田是从马六甲熬过来的。在星加坡的那些锦绣富贵,如今想着倒仿若远隔云端了。
折腾了这么久,铭冬早就乏了,如薇与林慧荃便轮换着抱着孩子。虽然满目疮痍,但还是能认出当年的一些建筑的,走在曾那样熟悉的街道上,当真叫人感慨万千。
她们沿着街道找着小旅店,转了一个弯,如薇四顾着周围的房子,心里忽然“突突”地跳了起来。前面有一个二层楼高的小店,她暗暗攥紧双手,仰头一望,正中挂着的正是同当年一模一样的“永福茶楼”的招牌。
林慧荃不清楚如薇在永福茶楼的那段经历,探头向里面望望道:“我看这间旅馆像是清净些,或许还有房间。”
如薇木然同林慧荃走了进去,往昔在眼前倏然飞逝,心中倒淡然了许多。来人却并不是玉翠的姑妈,那个老鸨叫什么名字她也记不清了,掌柜的是一个留着胡子的中年男人。空着的房间刚好还有一间,如薇想了想,便定下了。
林慧荃犹豫了一阵,咬唇道:“如薇姐,那你先在这里住着,我回家里去看看。”然后,便牵起铭冬的小手,叹了一口气,“走吧。”
铭冬刚刚睡醒,睡眼朦胧的,转过头拉着如薇的裙摆软声道:“如薇姨姨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去?”
如薇蹲下身,笑着亲了亲铭冬的小脸,“妈妈要带铭冬去见外公外婆,他们会很疼铭冬的,会给铭冬糖吃。”
铭冬这才乖乖地拉着林慧荃的手走了,如薇站在二楼的栏杆旁望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然后寂寥地转身回了房间。进门时她忽地一愣,又走了出去重新确认一番,这一间房竟然就是她在永福茶楼当茶花时住的那一间。她细细地打量着房间里的摆设,和从前却大不相同了。没有了当年的锦缎帘账与桃花木的梳妆台,还有满满一桌子的女儿家的珠饰发卡,除了床与衣架之外,也只有一面光秃秃的长镜子、与一个红色的有些生锈的热水瓶与铜皮脸盆。
南洋的空气潮湿闷热,在小屋子里呆着便有些憋闷,如薇换了件简单透气的棉布蓝花旗袍就下了楼。掌柜正无所事事地打着算盘,见如薇下来了,便殷勤地倒了一杯茶水,如薇也无事可做、便与他闲聊起来。
她抬头打量着布满蛛网的房梁问道:“怎么这里变成了旅馆呢?从前不是茶楼么?”
掌柜道:“您怕是许久不来了吧,好几年前我叔父就把这里盘下来开旅馆了,他前年被日本兵杀了,我就接过来经营着。说起来那些日本鬼子真是可恶,我叔父一个老实人,啥事都不敢做,就因为手臂上有一个纹身就叫日本鬼子给杀了,你说冤不冤?”
如薇惊诧道:“这是为什么?”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咳,冤死的可多了去了,日本兵认为所有纹身的人都是私会党的,就都给抓了去了。海南人不是更遭殃?说什么海南人都是革命军,凡是抓到的都没了命,最他妈缺德的是,日本人在路上设上关卡,抓阄定人生死,我能活到现在也算是祖宗烧高香了!”
如薇听得胆战心惊,上海至少有许多租界,日本人还没有那样猖獗,星加坡被日本统治的三年里竟已成了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她定定神,问道:“那这里以前的茶花和老板娘呢?”
掌柜的摇摇头:“这战火纷飞的哪里还知道在哪呢,能活着就不错了!不过我叔父接手店面时说是这家茶楼老板娘的侄女偷了钱和男人跑了,茶楼也没钱再支撑姑娘们的开支,就散了。这就算走运的了,这要是等日本人来了,还不得全部充作军妓!”
如薇点点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说的正是这个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因为心中忐忑不安,垂着眼睛只看着那大而糙的茶叶片子在水中涨得极厚,却也不觉得难以下咽。
一直把整杯茶都喝尽了,那掌柜以为她口渴,便又殷勤地走过来要续上。如薇阻拦道:“不用了,有一件事……不知道您知不知晓。”
掌柜的拍拍胸脯道:“小姐您就问吧,我在马六甲活了几十年了,还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如薇犹豫了一阵,抬头道:“您可知,星加坡陈氏的一家人,现下如何?”
掌柜的捋了捋胡须,“陈家?您是问汉奸陈斯年那一家子?”
如薇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掌柜的说道:“那一家人可叫陈斯年那个畜生给害惨了,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那家子除了陈斯年、听说三年前就死光了。不过老天有眼,他本想和日本媳妇一起逃到日本的,船沉了,就喂了海里的鱼和虾米了。”
如薇眼前一黑,瞬间便天旋地转的,背脊也一阵阵地发凉。她呆呆地坐在桌前好一会儿,才支撑着坐起,独自缓缓上去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