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声关上了,床上铺着的紫色锦缎在烛光中泛着幽幽的蓝,月白色的窗纱被夜风徐徐吹拂着,一切都像是在梦中。她仿佛是在风雪连天中行走的路人,脚下一空,以为掉下了悬崖,而睁开眼睛时却被一股温泉包围。
那男子只是看着她笑,如薇被他那样带笑的目光瞧着只觉得全身不自在,低声问:“你……你究竟是谁?”
“是你眼中看到的。”男子展开双臂,白汗衫肩膀处的一个大洞越发明显。“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我愿意为你这样做,你觉得呢?”
如薇望着男子盈动光彩的目光微微低下头,耳廓有些热热的,像是小时候把海螺里扣在耳朵上,耳廓被捂得热热的,却对那美妙的海浪声越来越着迷。她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心里冒出一丝甜蜜,可又忽地怅然若失。他是谁对她很重要,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以后连个念想都留不住。如他所说,他不过是一个猪仔,五千块大概倾尽了他的所有,恐怕还借了许多,今晚一过,她又要被钱****着接客,他们彼此将会是陌路人。
如薇将头上的银簪摘下递给男子,“以后再不要借钱来这种地方了,这个你拿去卖了吧,我有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男子噗哧一笑,眉目间顿时格外明朗,他接过银簪顺势将她的手握住,也不说话。如薇被他瞧得有些窘,轻轻扯回自己在他手心的中的指尖道:“不如我给你唱首小曲吧。”
他执着地重新握住她纤细的手指,摇头道:“我不要你唱小曲,你就陪我说说话吧。”
她点点头,两人并肩坐在那泛着幽幽蓝光的紫缎上却谁都没说话,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这样的良辰美景,似乎聊什么都嫌多余,而心中想说的却又无法开口。桌上的红烛“吡啵”一声,一汪红泪流下来凝结成了一朵灯花。
清晨,如薇被麻雀的唧唧叫声吵醒,她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的摆设,然后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紫色的锦缎触手微凉,那男子已经不在了,桌上的那支红烛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小截,她抚着旗袍上细细的褶皱心中一阵惆怅。
如薇还未走下楼就见茶楼的姑娘们围了一圈,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抬头见她下来了便相互挤眉弄眼小声嘀咕。玉翠拉过如薇小声道:“昨晚那男人可是告诉你他是什么人了?”
如薇失落地摇摇头:“他没说他的名字。”
玉翠焦急追问道:“那他是做什么的?家在哪里?”
“他只是个普通猪仔而已。”
玉翠失神地松开抓着如薇的手,自言自语道:“怎么可能呢,不应该呀……”
“不管他是何方神圣我们都不用去管他了!”姑娘们散开了一些,圈子的中心露出钱妈涂满脂粉的脸,她兴高采烈地笑道:“如薇,你真是钱妈的宝贝!刚刚颜家派人送了银票,颜少爷听说你曲子唱得好,要包下你整整一个月呀!颜家是什么来头?在槟城也算是出了名的富豪世家了!如薇,你可得抓紧他,不要让这条大鱼跑了!”
如薇兴致寡淡地点点头,默默转身上楼又回去了房间。
一个茶花冷哼道:“哟,现在就开始耍大牌了!”
钱妈厉声道:“你们谁敢给如薇气受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如薇听着楼下的吵闹声顿了顿,然后关上了门,她心知那些话是钱妈故意说给她听的,但若有一天她失去了价值又有谁还记得这番话呢?
她看着床上那紫色的锦缎微微出神,想起他汗衫肩膀处那个大大的破洞,如薇“嘶拉”一声撕开锦被,拿出针线盒细细缝制起来。
时间过得飞快,如薇原本因为不知道那位颜少爷何时会来而每天都胆战心惊,但一连过去了半个月都风平浪静,她心里紧绷着的弦渐渐松了下来。如薇的一把好嗓音在马六甲渐渐出了名,越来越多人想要亲耳听她唱上一曲,但皆因如薇已被颜少爷包下来而失望而归。
如薇望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气郁郁寡欢,风中夹杂着雨味扑在面颊,她看了看手中已经快做好的上衫出了神。一连半个月,那白衫男子在没有出现过,他就好像是她的一场幻梦,天一亮就消失无踪。
外面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玉翠忽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快、快准备准备下楼去吧,颜少爷派车子来接你了。”
如薇下意识地抓紧手中的上衫,手心中冒出的冷汗****了凉滑的绸缎,一股风猛地灌进窗口、月白色的窗纱将桌上的花瓶扫到了地上。花瓶“啪”的一声落地摔成粉碎,里面的一枝粉蔷薇花瓣瞬间凋落。
大堂里十分昏暗,只在正前方的八仙桌上点了一支蜡烛,火苗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两个披着橡胶雨衣的男子正掸着身上的小雨珠,见到如薇从楼上下来立刻恭敬地迎了上去:“乔小姐,少爷在府里等着呢,我们是来接您去星加坡的宅子的。”
玉翠上前道:“需不需要有个人跟去照顾?”
那随从忙笑着摆手道:“姑娘别担心,到了府里一切吃好喝好有人服侍,等过了半个月我们一定毫发无伤地将乔小姐送回来。”
茶楼门口停着一部黑色轿车,引来好些路人边跑着躲雨边回头张望。如薇低着头一步一步走到门口,那随从忙撑开一把伞为她遮着,上车前她回头对站在门口的玉翠喊道:“我做的那衫子还放在二楼床上呢,等一会下雨你记得帮我收起来,可别浸了水!”
玉翠喊道:“知道了,路上小心!”她站在门口看那车子驶远了,不禁暗暗叹了口气。大雨瓢泼似的转眼落下,天地间像是起了大雾一样,玉翠拂了拂面前的水汽、急忙关上了茶楼大门。
车子绕过错落的民房和商铺,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远远地听到几声犬吠。如薇从挂满水珠的玻璃窗里望着远处货船的白矾,心中忽然一动,她偷偷瞟了一眼右手边的随从,左手悄悄扣住了车门的扳机。她咬了咬牙,然后猛地打开车门、纵身跃下轿车,手肘和肋骨处传来一阵剧痛,如薇强忍着疼痛滚到路边、然后撑起身不顾一切地跑向码头。
车里的两名随从一下子慌了神、连忙将车子停下下车去追,可大雨中一片水雾迷蒙哪里还有如薇的影子!年轻些的随从急得出了一身汗,焦急道:“这可怎么办呀!要是把人弄丢了可怎么交差!”
两人正手足无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张望,后面忽然驶来另一辆黑色轿车,一个身着蓝色西装的年轻男人从车上慌张跳下来、冒雨跑到两人跟前大吼道:“如薇呢!”
那年轻随从一看来人双腿吓得直发抖,“陈、陈少爷!您怎么在这!”
男人推开随从,迈开长腿像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地冲向远处的码头,后面随从拿着伞拼了命地去追也追不上,急得干跺脚道:“这要是淋出了病,陈老妇人还不得剥了我的皮!”
雨越下越大,海平面上的天空猛地被一条银蛇扯碎,随后一声炸雷轰隆隆地在耳际炸响、仿佛地壳都在跟着震动。码头上哪里还有人,船只上只有覆盖着厚厚油布的一箱箱货物。豆大的冷雨像雹子一样打在身上,如薇竭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踉跄着跑到一个废弃货箱堆前,紧紧捂着剧痛的肋骨瑟缩地蹲在货箱的夹缝间。
他为什么再也不见她了呢?是因为借了钱被债主追债了么?还是出了意外……身上的衣服早已经湿透了,从身上流过的雨水隐隐夹杂着血色,手肘和膝盖麻木得仿佛已经失去知觉。她再也煎熬不住,脆弱地埋住脸颊、将这些天的辛酸一齐发泄出来。
抬起头时,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双褐色的皮鞋,如薇惊吓地抬起头看着高大魁伟的男子,然后身体被猛地紧紧抱入一个湿淋淋、却带着温暖的怀抱中。
“如薇,是我,你不要怕。”男人将头埋在她的颈间,仿佛像是做错事的孩子羞愧地将脸用力埋进母亲的怀抱中。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男人宽厚的背,恍惚地笑了笑,然后忽然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