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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篇小说 父亲进城(陈仓)

《父亲进城》 文陈仓

选自《花城》(双月刊)2012年第6期

【作者简介】 陈仓:中国作协会员,陕西丹凤县人,就职于上海《青年报》。出版《流浪无罪》《诗上海》《艾的门》,60首诗歌入选《同济大学通识教育教材·诗歌读本》,作品多次入选年度选本。曾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

接农民父亲进城,这是2012年春节期间发生的一场革命。

父亲出生于农历1938年5月2日,一直生活在陕西省一个叫塔尔坪的村子,我认为这是中国目前最为偏僻的山区。有这么几个关键词,可以说明父亲进城的特殊之处:第一,他是农民,最最纯正的中国农民,一日三餐吃的、喝的,全是自己一手种出来的;第二,他是文盲,虽然在地主崽子时代读过两年私塾,经过几十年原始的农村生活,已经变得大字不识了;第三,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没有任何电器与机械,这个村子至今没有手机信号,可以这么说,他还处于新石器时代;第四,他从来没有进过城,曾经路过一个县城,他把县城叫做“大屋场”,没有任何过夜的经历,所以他不知道什么是电梯,什么是抽水马桶,甚至不知道煤气灶,他过着的生活与他心中储存的信息,绝对与一个现代人是格格不入的;第五,父亲耳朵彻底聋了,眼睛也花了,牙齿掉得一颗也没有了,而且他只会一种语言,那就是陕南方言的一种,懂这种方言的人,只有一个叫石门镇的几百口人,随便举个例子:“瞎得着”,你不要以为与眼睛有关,其实就是自我埋怨“完蛋了”。

《百年孤独》里说,有一个死去的亲人埋在这片土地,就算是故乡了。但我却以为,是有一个至亲之人,长期生活在身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便是故乡了。所以在异地他乡,年年都有接父亲进城的动议,就是想让父亲把故乡带到一千三百公里之外。虽然父亲也是天天盼儿,但是故土对他而言,已经成为生命的一部分了,让他离开故土等于要割他的肉。每次他都会以“要喂猪”,或者是“麦子黄了”为借口,而不能动身。

父亲近年身体异常糟糕,不是腰痛,就是腿肿,刚刚还在砍柴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下去了。我害怕起来,如果有一天,他突然不在了,至死也不知道流着他血脉的儿子,如今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比如上海楼高,他一辈子只见过双层的戏台,无法想象一百层高楼的模样;比如上海人多,他一辈子遇到的人也许不到两三万,无法想象这个两千万人口的城市,人多到什么程度;比如上海有钱,他一辈子赚的钱,包括带给他的一点好烟好酒,他在小卖部里换的,还有哥哥出车祸时得到的八百块赔偿,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过几万块,他根本不能相信,这仅仅值上海中环左右一平方米房子。如果在他有生之年,连他儿子住着什么,吃着什么,玩着什么,干着什么,统统都一无所知的话,那将是我多么大的遗憾与心痛。

突然接到姐姐的通知,父亲死活不愿意出山。接到父亲不来的消息,我十分恼火,我真的不知道,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有什么比与儿子一起过年更重要的事情。父亲的理由还是一样,开春了,天暖了,砍了一些木头,要点香菇;还有马上要给麦子锄草了,几亩坡地要种土豆了,等等。我让姐姐传话:一是告诉他,机票花了很多钱,不能退,不能延期,如果不坐的话,就是废纸一张了,等于父亲十年的地白种了。父亲一生生活节俭到了极点,就连撒泡尿吧,也要撒在自己家的玉米棵子底下。二是说我非常想他,房子已经装修了,儿子在上海安家了,儿子的家就是他的家,他凭什么不来看看他的家呢?三是他不来了,说明他根本不想儿子,那儿子也没必要整天牵肠挂肚的,儿子就可以安心地待在上海,一辈子再也不回那个小村子了。有点要与父亲断绝关系的意思。

别说一辈子,就是一年两年不回去,还不知道父亲会干出什么事情来。说不定,真爬到秦岭头上,朝山外张望儿子。最后通牒还是有效果的:他老泪纵横地决定,要来上海。但是初三晚上,当我与爱人双双飞到西安,姐姐再次传话(每传一次话,都得跑几十里路,赶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说是故乡在下大雪,已经把几条路都封住了,根本没有办法出山。我真是又急又气:哪怕就是步行,也得走出大山,走到西安!

其实大雪是真下了,但是为了钱,班车安上防滑链,就可以走盘山公路。说是大雪封山,不过是父亲的一个借口。正月初四早上,姐姐便把父亲送到了西安城,送到了我的身边。虽然需要使劲地大喊大叫才能让他听见,但是毕竟可以与父亲面对面交流了。等我一声“爹”喊出口,我们父子都哭了。

父亲住在长江源头的深山老林,如今要来长江之尾的国际化大都市上海。他就像一滴水,先渗出一条小溪,进入一条至今都没有名字的小河,然后再并入丹江,流入汉江,汇入长江,抵达东海。2012年春节期间,父亲终于进城了,由此产生的震动,不亚于滚滚长江所掀起的波浪。说实在的,父亲进城其实就是一场革命,既是精神的,也是肉体的。

1.文盲的理解

父亲到西安后,我带着他准备先旅游一下,也是为了做一个过渡,适应适应城市的生活,毕竟西安比起上海来说,在商业与交通方面,还是简单与单纯得多。

我们出门没有打出租,而是带着他去大街上乘坐公交车,这可是他人生中第一次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一出宾馆的门,我就感觉到了无限的吃力,因为在他单线条的眼中,根本没有任何的交通标志,就连基本的红绿灯,他也以为是城市里的一个装饰,甚至他对装饰什么也不明白,整个城市的一点一滴对他来说,都是无意识的,无任何意义的。

我们住在北大街,就在北门里边不远,这里的路还算宽阔而笔直,行人也相对规矩一些,这一切都是为父亲考虑的,希望让他进城后,遇到的尽量都是一些直线条、有秩序的生活。

但是一来到街上,他就不知道如何办了。我说这是斑马线,过马路一定要走斑马线。但是对着他的耳朵喊了半天,半条街的人都听到了,他也听见了,但唯独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过马路。他照样我行我素,从街上最中心的地方穿过,像是走在田间小径上,欣赏着四周的玉米林。当我们遭遇到红绿灯时,我告诉他红灯停绿灯行,但是解释了半天,他还是一次次地堵在人家急驰的车头上。因为他这一辈子,只用过十五瓦的灯泡子,只看到过红太阳与蓝月亮,根本就没有碰到过如此多、如此光怪陆离的光线,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哪个才是红绿灯。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与爱人寸步不离地跟着,一步也不放松地走着。当我们爬上一辆公交车,人流涌动,场景复杂。还好,他在大山里时,采摘野果,挖药砍柴,已经熟练于攀援,于是很自然地、很稳当地,扶住了头顶的把手。

接下来碰到了两个让我头痛的小动作,第一个是抢座:有空位子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要坐下来,他以为每一个座位都是别人的。哪怕这个座位离他最近,也让人给抢走了,他仍然抖着双腿,摇摆在公交车上。不管这是无知,还是谦让,结果却是文明的,与城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换乘前往大雁塔的另外一辆公交车时,我急急地把他按在座位上,然后再折身又抢了一个座位,这时他竟然张着嘴巴,在座位上不安心地挪动着,好奇地看着每一个站着的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车行了几站,当爱人把自己好不容易抢到的座位,又让给了一位白发老太太,自己仍然站着、在人堆里挤着时,父亲更是迷茫到了极点,他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第二个是接触:父亲在拥挤的人群中,总会把手无意中搭在别人的腰间,其实他只是想扶一扶,但是这是多么危险的动作啊。第一次他搭着一个男人,我觉得没有提醒的必要,因为这个男人回过头,看到一只粗糙的老手时,就没有表情地忍受了。但是接下来却是一个美丽优雅的少妇,她的腰身浑圆而不失线条,即使包裹着厚厚的衣服,里边的皮肉依然可以透射着迷人的光芒。在一摇晃中,父亲却毫无顾忌地,把他的手搭了上去,而且是死死地搭着,我明显可以看出,在公交车的颠簸中,他的手指或深或浅地陷了进去。我赶紧对着他的耳朵小声地说:爹,你的手。他是聋子,当然没有听见,依然在美少妇的腰间晃荡。我生怕人家会折过身,给父亲一个耳光,提心吊胆地腾出一只手,把他的手拉开了。但是随着公交一晃荡,他的手又扶上去了,而且比前一次更加深入。我在此以一棵庄稼的名义声明:作为一个单纯的农民,而且是一个没有多少心力的老人,他的手是干净的,指挥他手的心脏,也是干净的,他没有任何想揩油的想法存在。感谢上帝,整个半小时的行程,这个美少妇都没有回头,露出任何指责的态度,也许她早就习惯了公交车上的生活,也许她在上车的那一时刻起,早就知道攀扶着她的,是一位古稀的与父亲相仿的老人,甚至她还故意稳稳地站着,让老人扶着,我们不排除人类存在着如此美好的心思。

带父亲旅游的两个景点,是大雁塔与陕西历史博物馆。对于前者,父亲是知道的,唐僧的名气因为《西游记》这部伟大的著作,而闻名于乡野,已经超出了书本与文化的范畴,就是父亲这样的纯文盲,也是清楚的。不过,在登大雁塔的时候,父亲一直跑在前边,一点也不觉得气喘与劳累,倒是我这等城市人,不但身体吃不消,而且大脑也十分疲倦,总想从这个伟大的建筑中,寻找到某种超乎寻常的思考。

在登上七层高塔时,问父亲这里好看吗?他一语惊人,他说:这不就是爬山吗?仔细想一想,父亲才是一个真正的生命体验中的哲学家,如果抛开历史的附着与人文的支撑,独立看这座塔、登这座塔,这与登山有什么差别呢?一生被困于山中的父亲,时时刻刻不都在向高处登临吗?难道他每一次爬山,除了背回一些山货之外,都要思考登高的意义吗?

对于陕西历史博物馆,我们选择旅游的目的,说实在的,不是为了父亲,而是为了爱人,想让土生土长的上海爱人,通过对陕西悠久历史的观瞻,来增加对我这个浅薄之人的敬畏。但是,进入博物馆内,感受最深的,依然是父亲。因为这些瓶瓶罐罐,我们已经看惯了,而且无论是青铜器,还是铜车马,我们衡量的标准,就是它们现在价值几何。

在一只唐朝的白瓷器前,我与爱人议论,现在的市场价格,应该有上千万之高,如果自己家里有这样一件东西的话,我们一定会把它卖掉,然后购置一套房子,来改善一下并不宽展的生存环境。父亲并没有听见我们的议论,但是他却自言自语地问:这瓶子有么子用呀?!我想告诉他这瓶子真正的价值,但是我还是遵照一般的规律,告诉他:这瓶子摆着玩的,或者也可以插花。父亲并不驳斥,又来到一只纯金的大碗前说,这个有点用处,起码可以拿来吃饭。其实他哪里知道,这只碗再过一千年,也无法回归本意——用来盛饭。

通过一整天的闲走,父亲对城市生活还是一无所知,但是对基本常识似乎有所领悟了。比如说不能当着人挖鼻孔,比如说不能向光滑的大街上吐痰,比如说不能随手把垃圾扔出去。在当天晚上,我们去北大街溜达,我远远地扔出去的餐巾纸,飘到了垃圾筒之外,让我羞愧的是,在一群人当中,是父亲跑过去捡了起来。这些只有城市才有的细节,他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接纳了。在教父亲生活习惯的同时,父亲有意无意中,也改变了我对事物固有的认识。面对一个无知的、无欲的、纯洁的老人,我似乎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2.零食的寂寞

在西安等待出发的几个小时里,我抽空出去见了一些朋友。这之间,爱人独自看管着父亲,因为怕出意外,爱人决定除了吃饭之外,一律让他待在宾馆里,不得出门。他们其中的一顿饭,是在钟楼旁边的同盛祥吃的,这里是羊肉泡馍的经典老店,应该算是最纯正的陕西小吃了。

在我没有在场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却出乎了我的意料。父亲是第一次吃这种外来的食物,有着太多的不适应,因为他一生中的食谱,我足可以背出来:早餐是糊汤(有时候会加一些土豆、红薯,或者红小豆),午餐基本是面条(有时候是手擀面,或者是挂面),晚餐基本是馒头再加糊汤,而一年四季都有的菜,是腌白菜、土豆丝、腊猪肉,春天会有一些野菜,夏天会有一些青菜,秋天会有一些西红柿,冬天就只有萝卜了。过年过节的时候会磨一些豆腐、长一些豆芽。除此之外我再也想象不到别的蔬菜与食物了。

父亲坐在同盛祥里,当服务人员给了一个大白碗,又给了两个烧饼后,他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用餐了。他怎么也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饼掰碎,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爱人说,你就照着我做吧,于是爱人掰一下,他就掰一下,爱人拌一下,他就拌一下,爱人吃一个糖蒜,他就吃一个糖蒜,他尽量与爱人的动作保持一致。好像这不是吃饭,而是做体操一般。

我能理解父亲的感受。那是十几年前,我还在《爱人》杂志工作的时候,按说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很久,比起父亲来说,应该懂得很多了吧。但是有一次,一帮同事中午出去吃羊肉泡馍,因为是别人埋单,所以我过意不去,执意要做点什么。吃完了后,同事说,那就买点蓝箭吧。于是我就买了一包分给他们,看到一帮女人一人一片,扔进嘴里嚼着,而另外一个男人没有动嘴,我便无所适从了。我便问:蓝箭男人能吃吗?她们众口一词:这是女人专用。我心想,这可能与卫生巾是同类的东西,于是没有敢动。下午的时候,一帮女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问她们笑什么?才知道我上了无知的当。

不过父亲比我厉害得多,从同盛祥回到宾馆后,他的胆子已经相当大了。在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树皮树根,甚至是石粉子,父亲都吃过的。但是从来没有敢对河里的小鱼小虾下过手。也许父亲觉得,连羊肉泡馍这种混沌不清的东西,都有如此大的名气,有如此多的人敢吃,天下就没有什么不敢尝试了。趁着爱人休息,他便把我们随身带着的行李,一点一点翻了个遍,一边翻一边吃。果然,他还真吃了许多他一辈子没有吃过的小东西,比如说葡萄干、巧克力、奶糖、开心果。等爱人醒来时,发现他正在啃着一包牛肉干。这所有的小零食,他都是平生第一次享用,他一边吃一边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爱人问他好吃吗?他回答:真好吃。为了怕他把一些不相干的东西翻出来,比方药品或者化妆品,还有一些干燥剂之类的,也吃进了他贫乏了几十年的胃,爱人就把所有的零食,都分成小包,然后交给他,装在身上。

父亲从此开始,嘴里便不再空洞了,总是被零食充实着。第一天到西安的时候,他吃下了一碗稀饭,竟然还吃了七个肉包子,等第二天的时候,竟然连三个包子也很勉强了。随后,他来到上海,无论在岳母家,还是在我的家里,他都要趁着人不在的时候,翻出各种各样的零食来。他并不装进口袋,而是各尝那么一点罢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吃零食的频率开始减少,越来越少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这些小东西很贵,还是另有别的原因。但是在他感觉太急人(无聊)的时候,经常一边唠叨着,一边掏出一块糖果,花半天的时间,反复地辨认着包装纸,然后再花半天的时间,把糖纸撕开,再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来把一个小零食消灭掉。

有一次,当爱人又从外边给他准备了一堆的零食时,他拿出一袋“小馒头”,开始低着头眯着眼睛,辨认着包装上的文字,他自言自语地说:“小,头”。然后又拿出一包蔬菜饼干,自言自语地辨认着:“元小饼”。爱人听到了,连忙跑过去,发现第二包零食的全称是“菜元小饼”,就问他前边还有一个字怎么认?他摇摇头。他之所以认得后边三个字,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元”字,“元”是我们这一辈人的排行,至于“小”与“饼”,他是怎么认识的,就再也无从知晓了,也许他一生就是一个“小”人物吧,而“饼”对他来说,是他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东西了。

开始的时候,父亲也许是好奇,所以才不停地吃着这些小玩意,这是食品表面存在的意义。但是后来,父亲或许是为了用这种小零食,来填充内心的空洞与无着,这才是零食的内在的意义吧。

父亲因为耳朵的问题,不能看电视;因为不识字,不能看书读报;因为不熟悉城市生活,他不能独自出门,去逛街逛公园。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给他找到在城市里取乐的方式。虽然他的牙齿是假的,他的胃口也十分不好,但是他恐怕只剩下吃了,只有吃是天性的,是可以一直伴随着生命的,是他唯一可以力所能及的寄托方式了。他到城市才刚刚几天,已经太寂寞、太陌生、太不适应,已经开始唠叨着,想回家了。

现在每每看着他嘴里含着糖果或者牛肉干,望着窗外奔驰的火车,或者斜躺在沙发上睡去,我的心就十分难过。

我为找不到留住父亲的方法而苦恼。留不住父亲,也就意味着,在上海这样的城市里,我还没有找到让自己灵魂扎根的生活方式。

3.后背的孤独

在陕西老家,左一条小河,右一条小溪,随便在地下一挖,便会汩汩地流出清泉来,这里不像陕北,是不缺水的,也不缺少烧水的柴禾。但是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老家的人都不太洗澡。我在故乡生活了好多年,天天一身汗,日日两脚泥,但是洗澡的次数,数也能数清,一是每学期入学前洗一次,然后就是大年三十再洗一次,那些不上学、不嫁娶的人,除了每年夏天晚上,偷偷地跑到小河里泡一泡之外,真正烧开水洗澡每年也就那么一次。

在上海出发前,我与爱人已经谋划好了,包括棉袄、毛衣、线衣、内裤、袜子、围巾,等等,统统重新购买了一套新的,接到父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他放在水里,好好地给他泡一泡。接到父亲后,我靠近他闻了闻,却并没有闻到想象中的什么异味,才知道他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已经破例在家里烧水洗过了,换上了一套虽然有些破旧,但是却搓洗干净的衣服,可想而知,父亲把这次出山,看得是多么的神圣。

虽然没有什么异味,但是换新装备之前,我们还是打开宾馆的水龙头,调好水温,把父亲关进去,让他冲洗一下,起码可以解乏吧。

在父亲洗澡的时候,我与一帮人在外边聊天。听着卫生间流水的声音,我心想父亲第一次站在瀑布一样的水龙头下,一定是十分好奇的。他应该撩着温暖的水雾,搓过自己的身体,浸泡着自己的心灵。卫生间的水就这样哗哗地流着,过了一杯茶的工夫,我打开卫生间,想看看父亲,但是面前的场景,让我十分意外。此时的父亲,并非天下所有人想象的那样赤条条的,他衣服严整,只是挽着裤腿,赤着双脚,像是在小溪里蹚水一般。

我走上前,对他说,脱掉衣服吧。父亲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我,脱掉了上衣后,便不再动了。我又说,继续脱,他迟疑着,低着头,又脱掉了裤子,留下一条内裤。我说,我们都是男人,而且我是你儿子,这里又没有别人,也没有女人,怕什么?不脱干净,怎么洗澡呀?无论怎么劝说,他硬是死活不脱了。我便强行要去扒他,他却躲来躲去。强攻不行,只能智取了,我说,你是不是害羞?那这样吧,我把灯关掉,黑灯瞎火地脱吧。父亲同意了我的建议,当听到他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后,我一下子把灯打开了。父亲吓得不轻,险些摔倒在地,赶紧紧紧地夹着双腿,匆匆忙忙地坐到浴盆里去了。

平生第一次看到父亲的裸体。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去世多年的母亲,恐怕也没有完全看到过的裸体,我心里说不清的喜悦与纯净。我对他说,好好地打一打肥皂,搓一搓吧,然后笑着拉上了卫生间的门。

回到上海后,父亲在家里洗澡时,他还不会用热水器,也不会调节水的温度。更重要的是母亲去世后的三十年中,他最为孤单的就是后背了。内心孤单的时候,还可以想想远方的儿子,或者是面对鸡鸭猪狗,唠叨一下,得以排解。但是后背,除了他人,永远是自己摸不到的一个地方。这一点,相信所有孤单的人,都会有许多体会的吧。

我要给父亲搓一搓背。这一次,父亲虽然依然夹着双腿,把自己的下身深深地藏在水中,但却配合得多了。在父亲的后背心,确实如我想象的一样,结了厚厚的一层硬痂,是汗水长期湿了干,干了湿后,留下的一块污垢。一个人到底有多孤单,你只要搓一搓他的后背心,就一目了然了。

在给父亲搓去孤单的同时,我细细地打量了父亲的身体,他的肩头由于扛过太多的重量,已经结了茧,他的脖子由于长期暴晒,已经成了褐黑色,他的胸骨一根根隆起,显得那么触目惊心,还有腹部、腰部、腿部,几乎是全身,到处布满了苍白的伤疤,这都是他穿越于山林之中留下的痕迹。我与父亲相比,受到的磨难与苦痛,就像一瓶水里的一滴。就这样,我展开自己的双手,也能数出二十多个疤痕。

现在,你就可以想象,在我父亲的身体上,是一幅什么样的图案了。这里边,有的是挖药时树枝刮的,有的是打柴时刀子砍的,有的是做木匠活时刨子推的,有的是翻地时铣子铲的,有的是被庄稼茬子扎的。在父亲的身上,简直就是用各种各样的生活工具,雕刻而成的一幅人生地图。

4.小小的远方

父亲唯一坐过的交通工具,便是拖拉机了。除此之外,他一生的路,都是靠着双脚行走的。这次接父亲进城,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活动,便是坐飞机。

因为小时候与父亲一起在地里干活,如果父亲抬起头对着天空发呆时,那肯定是有飞机从天空飞过。对一个从没有走出大山的农民来说,这就是远方的全部内涵了。前几年,父亲身体开始滑坡,总有些日落西山的兆头,我当时还没有能力让父亲坐一次飞机,所以就想带他去咸阳机场看一看飞机。但是刚一出发,还没有走出小镇,他就恶心呕吐,看飞机的愿望落空了。虽然他表示已很满足,但是我觉得,应该让他在有生之年,坐一次飞机,从天空飞过,成为别人抬起头的亮点,让他成为别人的一次远方。

对于这趟航班,我们提前是做了挑选的:第一,这一天的天气首先应该是晴天,不然坐飞机还不如坐拖拉机有趣;第二,飞行过程不能在夜晚,不然就只能看到星星而看不见脚下的土地;第三,必须是靠着窗子的座位,而且窗外不能是飞机的大翅膀。前两项是可以自己做主的,而唯独第三项,当我们赶到机场后,偏偏遇到困难,仅剩下的三个位子都在不同的位置,而且没有一个是靠窗子的。好在登上飞机后,靠窗子的位置坐着一位儒雅的男士,我仅仅说出“父亲是第一次”几个字后,他已经理解了我的意思,微笑着说:没问题。

登机的所有手续,都是我帮着父亲办理的,这之中发生了几个小花絮,不得不说出来听听,这样你才能真实地理解,什么是小鸟的第一次飞翔。

第一个花絮是,在办理登机牌时,我们把在西安购买的两箱红枣、核桃等特产,与一些日用品统统地托运之后,就空着手进了候机楼。在登上飞机的时候,父亲很着急地问我:“箱子哪里去了?”我装作慌张的样子说:“唉呀,丢掉了,怎么办啊?”看着父亲很害怕的样子,我只好实话实说,行李有人帮我们搬上了飞机,就在屁股底下。第二个花絮是,在安检的时候,我突然问父亲,你身上是不是装着打火机?这是要没收的。父亲赶紧掏出打火机,狡猾地说:“那我藏到鞋子里去吧。”说着,真准备把打火机塞进鞋子。鞋子里边,是山里人认为最安全的地方,他们每走一步,就能感觉到东西是不是还在。父亲从我与爱人的大笑中,似乎看出了点什么。根据安检人员的提示,父亲乖乖地把打火机扔掉了。但是当父亲通过安检门的时候,报警系统还是叫了起来,有人立马走上来问,裤袋里是不是装有钥匙?胸口里是不是装有烟斗?这一问,父亲就傻掉了,他到现在可能还不明白,是谁发现了他的隐秘?第三个花絮是,空姐让系安全带,他竟然说:“不要系了,我不怕的。”害得空姐一时迟疑了,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只好解围说:“我来吧。”才把父亲老老实实地捆在座位上。第四个花絮是,父亲说是想上茅坑,我正想让他体验一下在天空催雨的气势,于是把他拖进了飞机后边的小房子,父亲站了半天,却一滴尿也没有。我以为他无尿可撒,他却说:“急死人了,但我真尿了,落下去,不就尿到人家头上了吗?”所以他只好憋着。至今我也不知道,这空中厕所的大小便,是怎么处理的,所以我也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从咸阳机场起飞后,飞机拍打着翅膀,就冲上了天空。这一次天气绝佳,地面上的景物虽然变小了,但是正如一张地图一样,那么清晰可见。父亲看到地面上的人流,第一句话是“跟蚂蚁一样”。随着飞机向前,窗外清清楚楚地映现出了脚下的群山,群山上覆盖着一层白雪。父亲问我,这是什么山?因为刚刚拜访过长安城里的大作家方英文先生,在他的书房里可以看到层峦叠嶂的秦岭,以及秦岭顶上的山岚与白雪,所以我知道,这身下正是秦岭。于是告诉父亲,这是秦岭,我们家就在秦岭山中,过去的几十年,他就在身下的山中,种庄稼,养畜牲,看飞机,想儿子。一会儿,我们将从自己家的上空飞过。

父亲本来已经有些晕机,听我这么一说,他立马打起精神,直直地朝窗外看着。他说,他想看看自家的房子,自家的几亩地,还有,说不定还能看见邻居家的那条可恶的老黄狗。虽然窗外的江河大树,随着飞机的拉升,慢慢地被距离忽略掉了,除了山头与白雪,什么也看不清了,连蚂蚁也不是了,父亲还是一直坚守着,直到整个行程。

下飞机的时候,我问父亲看到什么没有。父亲说:“没看到,不过,老家的人肯定看到了。”我知道,老家人看到的,只是指头蛋子大小的一个亮点,一个指头蛋子大小的远方。

在这小小的远方之间,却有父老乡亲。

5.父亲看海

父亲来到上海后,唯一主动提出的要求,便是去看海。因为故乡的山最多,水最少,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他对我说,临走时,乡亲们告诉他,到上海后一定要去看看海。他们或者还不知道上海在哪个方位,更不知道上海出名的是高楼,但是他们从上海这个名字中,很浅显地看出了,这是一个有海的城市。而且,无论是留守在镇上的农民,还是已经走出小镇,成了县上有头有脸的国家干部,一生下来就在山上,从此天天看着山,有时候撒尿拉屎,也得爬到山包上去,真正看到海的人却相当有限。据我了解,也就几个人而已。从这种角度看,带父亲看海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

一清早,我便开着车,向东海大桥方向行驶。一路上,父亲一直在问,还有多远?能看得出他的心情是多么迫切。一度迷路了,父亲就着急地看着我,还不停地鼓励我。离目的地还有五公里的时候,汽车却一下子爆胎了,这是我开车十几年来,第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父亲非常内疚地说,要么不去了?备用胎也是坏的,我一时束手无策了,但还是安慰他说,不要紧的。然后自己爬到车下,采取了一系列措施,才勉强开着车,慢慢地移动了几公里,在修理厂换了胎,重新走上高速路。重重磨难之后的父亲,心情便格外的开朗。

东海大桥起始于芦潮港,南跨杭州湾北部海域,直达洋山港。当我把车开上单程近四十公里的东海大桥时,父亲的目光一下子被白茫茫的大海吸引住了,他不停地把头伸出去,向远处张望。他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这海有没有边”。我想告诉他,海也是有边的,不过已经相当遥远。但是怕这影响了他对大海的理解,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根本没有遥远的概念,几百公里对他来说,已经相当遥远了。所以我回答他说“海是没有边的”。

东海大桥全程不能停车,为了让父亲能够静静地看清楚,我不顾违章,把车停在大桥边,巡逻的警察赶过来的时候,我声称自己的车出毛病了,要下车查看一下。父亲抓住这个机会,赶紧爬在栏杆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他的嘴张开了。几个警察也许信了,也许看出一个农民对海的渴望,便抛下我们走掉了。

当车不停地向海的深处开去,格外地超出了父亲的想象。在洋山深水港的小岛上,凝视着脚下的大海时,他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这里是上海,什么地方是下海?”我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了。在父亲的心目中,儿子如大海一般超出了他的视线,所以不回答他的问题,在他看来,就是对他的不尊重,或者是轻慢。于是我说,只有上海,没有下海,不过这里叫东海,其他地方还有南海、黄海等,父亲似懂非懂地沉默了。在接下来的拍照中,有一只小渔船靠近了小岛,父亲说,一定要拍一张,拿回家去。原来,他心目中的海,并不是以水的多少来衡量的,而是以有没有扬帆的船为标准。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意,于是把车开到一个小岛的顶端,这时展现在他眼前的,都是巨大无比的轮船,在轰鸣着进港出港。父亲的眼睛一下子放光了,主动摆好了一个姿势,让我为他留影。其实父亲是对的,海之所以是海,是因为它用自己的博大载起了船。

为了让父亲能够亲近大海,我们一起从岩上,慢慢地爬了下去,一直来到能够摸到海水的地方。我告诉父亲,我们村子里下的雨水、小溪里的河水、他流的汗水与尿水,都流到这里来了,中国很多地方的水,也流到这里来了。父亲显得非常吃惊,他无法想象,我家门前的那条时隐时现、时干时汪的小河,竟然能够走这么远的路,竟然能够跑到这么大而无边的海里来。

他用手摸了摸海水说,那就是说,我们那里一发洪水,海水也会涨起来的。我表示了同意。然后他又抛出了第三个问题,他问我,家里的水流到海里来了,那海里的水流到哪里去了?如果面对的是一个追求上进的、渴望知识的小学生,也许这个问题并不难以回答。但是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与海一样,自然生成的人,他希望得到的,绝对不是知识,也不是科学,而是浅显而直观的道理。

我回答他,这里的水,不再走了。父亲再一次表示出一脸似懂非懂的沉默。我知道他由此产生出一堆的问题,其中有一个问题便是:如果海里的水不流了,这海怎么能装得下从小河里日夜流来的水呢?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做解释,他要的,以及他能承受的,而且对他而言,最为正确的答案,就只有这个。所有的水流到海里后,就结束了,不再奔波了。

看海的时候,我一直不敢向父亲澄清一个事实:东海的水太浑浊了!这不是大海的真实内容。不像青岛、大连、厦门那里的海,甚至是马尔代夫的海,除了无边的波涛之外,还有海纯蓝的心境,更有海柔绵的沙滩。我不知道这里的海过去是什么样子,但是现在却是看不到底的,看不见鱼,看不到云影。可以说,这里的海不是父亲想看的海;可以说,父亲其实根本没有看到真正的海!为了留住父亲内心的那一份美好,直到最后,我也没有戳穿东海的面目。

看完海返回的路上,他还问我,这桥有多长?我告诉他,来回近八十公里。他只是感叹,真长啊,可以从家里一直铺到县城了。故乡离县城的距离,只有五十公里,这之中要翻过好几座大山,全是在悬崖上行走的盘山公路。父亲没有问,这么长的桥是如何修到海里的,是有他的逻辑的。在驶过大桥看过大海之后,他会不会在想,在封闭的村子修一座大桥,一下连接到县城,甚至连接到更远的山外,该有多好啊。

而现在的桥呢?只能在他时时牵挂的心中存在了。

6.上楼与蹲坑

农村的原始生活,与城市的机械化生活,对于父亲来说有差别的话,最大的差别便在于上楼与蹲坑了。

在生活之中有些东西是可以选择的,比如手机,你可以选择不用;比如汽车,你可以选择步行。但有些生活方式你无法选择,只能如此。在城市里,随着楼越盖越高,你如果不乘电梯的话,你就无法上楼,虽然每一座楼都有安全通道,但是十有八九因被遗忘而堵塞了。在城市里,还有上厕所,你不能像农村一样,随便找个坑蹲一蹲,找一棵树撒一撒,就把问题解决了,你必须先找到厕所,而且要坐到马桶上去。父亲到上海后,这两个问题成了他生活上最大的障碍。

首先说说乘电梯吧。前几次都是我按好电梯,再把他拉进去拉下来。发现每次乘电梯的时候,他都张着嘴,昂着头看着天花板。问他怎么了?他说,晕乎乎的。而且每次电梯开了,他都要先伸出头去,紧张地打探着。正如小品里演的那样,一个大姑娘进去,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老太太,真如时光隧道似的。这把父亲吓得不轻,生怕一下电梯,跑到外星球去了。

为了让他能够自己下楼上楼,以便于急了闷了,还可以到小区的花园里转一转,于是教他自己乘电梯,这比教他干其他的事情,要困难得多。因为他以往连简单的机械化生活,也没有什么接触,更别说虚拟的电子化了。我解释了好多遍,他还是无法把虚拟的数字与具体的楼层联系在一起,有时候我们本来就在十四层,进入电梯后他还是按了“14”,有时候我们本来就在地面,他却还是按了向下运行键。有一次,我要去办点别的事情,让他自己先上楼,但是过了半天,爱人着急地打电话说,父亲还没有到家。寻找到一楼时,他还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按着,电梯则一张一关地重复着,扫地的阿姨说,他至少按了几十遍,以为他有神经病,把电梯当成游戏玩了。后来我说,我们住的这栋楼有十八层,每层对应着一个数字,每个数字就是一头毛驴,你想到哪一层,就按哪一层,这头毛驴就能把你驮到哪一层。如此解释应该够形象的了,但是父亲却更加糊涂地问:驴头在哪里?我咋没有看到?

在父亲的面前,一切都是错乱的。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坎,每一道弯,每一次上或者下,都是需要一脚一脚地去实施,根本容不得在头脑里通过幻想与虚构来完成。开始我还很有耐心,但是后来就沉不住气了,干脆放弃了改变他的念头。他后来悄悄地对我说,这个小房子太奇怪了,咋像变戏法似的。

我们没有办法改变他对待山谷险峰的态度,变戏法一样,上山的时候按几个数字,就可以爬到顶峰,下山的时候虚拟一下高度,就可以降到深谷。这也许会引起一场坠落。

再说说上厕所吧。在老家,一般人家,都是在地上挖一个大坑,上边铺上一层木板,再挖一个窟窿,就成了厕所,老家则叫茅司。这种厕所,有许多优越的地方,也有许多不雅的地方。优越的是,在蹲坑的时候可以透风,可以看景,也有尽情发挥的场地,还有利于淘出大粪浇庄稼;不雅之处是,脚底下翻江倒海,一目了然,特别是夏季,那蛆虫爬得到处都是,看了十分恶心;在冬天时,木板上常会结冰,相当危险,稍稍不慎,就会滑入粪池。在村子里,多数人都有掉到厕所里的经历,一旦掉到厕所里就预示着不祥,掉到厕所里淹死的也大有人在,我的大伯便是其中一例。

父亲在几十年的实战中,已经充分地淡化了不雅感,适应了这种追风望月式的如厕方式。现在来到了城里,大坑没有了,那种肮脏的氛围没有了,随之取代的是屁股大的抽水马桶,和雪白洁净的墙壁与地板。父亲第一次用抽水马桶时,半天见他没有出来,我进去一看,他竟然憋得满脸通红,不敢坐,屁股悬空,一半在内,一半在外。我拍着他的肩膀安慰说,坐下去,舒舒服服地上。他勉强对准了那个小洞洞,坐下了,但是半天,还是没有拉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出现便秘、腹胀的情况。我们以为是水土不服,便给他吃牛黄解毒丸与香蕉,但依然不起效果。此后几天,父亲的饭量开始逐步减少,脸色也逐步不好。我们问他,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要去医院看看。按说这里的生活,比农村好一百倍,但是他明显瘦了。我们再三问起原因,是不是不喜欢吃这里的东西?他才说,大鱼大肉的,进嘴的倒是蛮好的,只是出不来,每次看到厕所里流着矿泉水,抽水马桶比家里的瓷碗还要雪白,地板干净得可以和面切菜,这哪是茅司,简直比厨房还要好,哪能拉得出来啊。三更半夜,我常常听到开门声,也听到厕所里有人,一晚上有好多次,这是父亲在上厕所,第二天就会在厕所的地面上,发现一大滩的尿水,黄黄的,臭臭的,有时候还把抽水马桶的套子也渗湿了。问他为什么总不开灯。他只是笑笑,爱人以为他找不到开关,或者是为了省电,但我猜测,他是怕看到自己身处的环境,他要的就是黑灯瞎火,要的就是眼不见为臭。

有一次他提出一个要求,想到楼下的花丛里去转转。我以为父亲适应了城市里的浪漫生活,要去欣赏一下花花草草,但是跑到小区的花坛里,他倒像是一个贼似的,东瞅瞅西看看,最后他无奈地说:“我想找个坑。”我要告诉大家一个小秘密,自从知道父亲如厕之忧后,我们再出去玩耍的时候,一项重要的内容就是寻找一些小公共厕所,因为这里环境之差,与村子里是有一比的。如果真碰到干净如厨房的厕所,必定是一些知名的大企业或者是五星级的大饭店,那就干脆让父亲去绿化带里的大树下边,或者巷子深处的某个拐角,因为这里也是出租司机的方便之处。

父亲的大小便顺畅了,不过这个城市的某个地方,增加了一些农村的茅坑,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文明的进步要与生活的进步相匹配,这才是人道的。

7.相互的打击

但凡有人到上海来,我必定是推荐去东方明珠的,因为上海除了高度——水泥的高度之外,似乎再没有其他什么可以炫耀的了。

老家的房子,至今也就是一层大瓦房,有点高度的两层房子,还是好多年前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见到的。初中时每周回家一次,要经过一个没有名字的大峡谷,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大峡谷之中,竟然有人在盖房子。因为上梁的时候会放炮,还会发一些吃的东西,所以每周回家的时候,我都期待着能碰上这个日子。但是好几周,墙越砌越高,还是没有上梁,我一问才知道,这里盖的是两层的楼房。我的目光就从对吃的期待,转移到了对高度的期待。后来果然看到了两层的楼房,那时候的羡慕之情,比初次看到金茂大厦还兴奋。这个房子,是用土坯子砌成的,顶上依然铺着瓦。所以一年多后,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这房子已经漏水,再过两年的时候,这房子就塌掉了。现在想来,老家之所以一直保持着一层的大瓦房,而不盖两层的大瓦房,不是山里人没有志气,而是山里人早就明白了,用泥巴是垒不起那个高度的。

那个唯一的两层土房,父亲肯定是没有看到过,所以到父亲出山之前,没有看到过太高的建筑,而且根本没有在两层之上的房子里睡过觉。基于这样的背景,我在带父亲去登东方明珠之前,心里暗暗地得意:他肯定会大吃一惊的,他肯定觉得自己的儿子与东方明珠一样了不起。何况在我位于普陀区的新家里,还能清晰地看到这个扎着三个球的“大锥子”。

走进东方明珠的大厅,果然如我所料,前来登高的人,比上海任何一个地方都热闹,那长长的队伍,已经绕了好几个弯子。父亲悄悄地嘟囔:“排那么长,要不算了吧。”我说自己有熟悉的人,不会如常人一样排队。正说着,已经有人帮我们打开了特殊通道,直接通向超速电梯。我得意地看着父亲,心想儿子不仅仅与东方明珠为邻,而且还有能力打开上海高度的特殊通道,应该够牛的吧。

这一切,父亲似乎毫无反应,我心想是不是超速电梯,让父亲坐晕了头?登上东方明珠第三个球体的时候,正处于下午四点左右,太阳金色的阳光一下子把整个上海的四面八方,全部点成了金子,就是那穿城而过的黄浦江与苏州河,流动的也全是熔化的金水。看到玻璃幕墙外边的高楼大厦,我的优越感更加强烈,总以为那一座座竖起的,根本不是大楼,而是我这个儿子的纪念碑。我指着脚下的金茂大厦、指着环球金融中心,甚至那个刚刚打桩建设的上海中心,以四舍五入的计算方式告诉父亲,这些楼都是一百层以上。

当我把“一百层”拖得长长的时候,父亲眼睛并没有那么吃惊地直一下。但是父亲说了一句话,让我的眼睛拉直了。此时正好看到玻璃幕墙上标示着“陕西省西安市”的方向,父亲立即问我:一百层有多少丈高?跟咱家门前的山哪个更高?我没有回答父亲,他这个一生都只有一层建筑的山区农民,其实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我家门前的山是我们那里最低矮的山,即使如此那尖尖的山嘴子,如果搬到上海来,也足以把上海牛逼的天空,戳一个大大的窟窿。一开始,我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与山里人比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和他们比高度!

那就只能与父亲比比文化了。我带着父亲在东方明珠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黄浦江对面的那一排楼房,上海人叫做万国建筑群。我指着这更显低矮的、沧桑的建筑,依然用四舍五入的计算方式告诉父亲说,这些房子都是西洋人盖的,全都一百年了。父亲的眼睛这一次依然没有直那么一下,他嘟囔着说,那早该拆掉翻盖了!

祖辈们移居那个叫塔尔坪的小村子,算起来可能已经远远超出一百年了,祖先们最先居住的房子现在何存呢?其实在我们老家,人的一生也就三件大事情,盖房,成家,生子。所以,我们那里的房子,每隔几年都是要翻盖的。谁家翻盖的次数越多,那就算是本事越大了,能用青砖换掉泥砖,用琉璃瓦换掉青瓦,那更是了不起的。那些不成器的,懒得翻盖的,岁月的风风雨雨,也要替你拆掉重来的。我想告诉父亲,这些风情万种的老不死的西洋货,原来还是耻辱的象征,正因为年代久了、快要塌了,所以已经修成正果了,成了人们争相参观的风景,成了文物得到了保护。但是面对一个经历丰富、正在冲刺百年的老人,我还是把话咽到了肚子里。

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同在黄浦江边的汤臣一品身上。这个楼盘曾经因为它超出寻常的价格,一度成了全国关注的焦点,成了上海人对外来朋友炫耀的砝码。我指着那几幢看上去一般般,甚至有些老土的建筑,对着父亲说,这是上海原来最贵的房子,一平方米十二万,一套房子都在一个亿左右。看父亲有点不明白,我知道问题出在度量衡上,又解释说,一平方米就是三平方尺。爱人在一旁附和着说:“已经有比这更贵的房子了。”父亲的眼睛才直了那么一点点,眼光里更多的不是吃惊,而是怀疑。

我乘胜追击地问:“爹,你现在有多少钱?”我父亲有多少钱,除了他自己可以精确到十块外,其他的人一概不知,连我姐姐也是不清楚的。盘点一下父亲的一生,好像最大的爱好,就是存钱。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有一个习惯,当他的钱达到五十、一百这样的整数时,他就会定期存在村里的信用社,如果不够整数,他要把家里的药材或者是木耳卖掉,凑一个五十或者一百再存起来。为了赚钱、存钱,父亲能吃下所有的苦与累,能想出无数的花招,其中把我们送他的烟酒兑现,还有哥哥在二十岁时,去金矿的路上翻车死亡,人家赔的八百块命钱。对于钱,父亲从来都是只进不出的,有些钱父亲估计已经存了四十多年了。所以说,在农村还没有开放的时候,村里人一致认为父亲是最有钱的人,但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巨大变化,别人开始出门用脑子赚钱,就出现了百万富翁。

父亲回答我说:“你是我儿子,我死了,这些钱终归是你的,我就给你实说吧,五万左右吧。”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于是又指着对面的汤臣一品说:“你这点钱只能买一尺多的房子,而且还是建筑面积,就是我们那个中环外的房子吧,也只能买六平方尺,就洗澡用的浴缸那么大个地方。”父亲的眼睛真直了,直直地看着脚下那一幢幢金房子,他不知道这房子会不会真是用金子盖出来的。

我不是报复父亲刚刚对我的打击,而是想让父亲明白一个道理,他这一辈子别总是为了存钱,就为了存那五万块,他的耳朵已经聋了,眼睛已经花了,牙齿已经掉光了,胃口已经小了,头发已经掉光了,手上全是茧子,已经没有一丁点肉了,已经花光了他一大半的生命,他所剩不多的岁月,应该歇歇了,用在花钱上了!

但是,父亲的意志并没有被上海的天价房所摧毁。他的目光又弯曲了,他对我说:“上海的五万块,哪能和我那五万块来比呀?!”确实如此,父亲的五万块,每一块都是劳动价值的体现,而上海的五万块呢?只能是对生活的一种蔑视。

8.父亲的单纯

我与父亲在上海的大街上,并肩而行的时候,爱人则在后边大笑,说是单看衣着与处事方式,基本看不出我们是父子,这种反差简直就是天地之别。但是只要看看走路的动作,就会发现我们像是系统一致的机器人,抬手投足,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许历经了岁月与水土的不同吧,所以与父亲相处的这段日子,格外让我感觉到,父亲与我,现在已经走到了两个极端:比如在父亲的眼里,只有猪马牛羊,而我的眼里全是一块块肉,在父亲的眼里只有玉米小麦与谷子,而我的眼里却是面粉与馒头,这种落差就是整个一条长江的落差。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听到关于父亲的风言风语,牵扯到村里好几位有点姿色的女人。但是到目前为止,我只看到父亲的两个镜头:一是父亲见到这帮女人时,只有嘿嘿地傻笑;二是父亲有时会出现在别人的庄稼地里,替没有靠头的女人拉牛耕地,有的是男人坐牢了,有的是男人常年卧床,有的是男人常年在外,有的是男人生性懒惰。我可以负责地告诉大家,父亲之所以这么做,不是取悦什么,不是交易什么,完全出于道义,出于乐善好施。在我与父亲同床的那段日子,半夜三更突然发现被窝里的父亲不见了,天亮的时候又回到了被窝里。我也曾经无限地疑惑过,最后总是发现,趁着夜色他并没有其他的花头,他要么是照料出生的母牛,要么是查看干旱的庄稼。我从来没有见过,村里人也没有见过,父亲拉过别人的手,勾过别人的肩,搭过别人的背,就是男人也是如此。这样说吧,要说父亲有什么风月的话,也只能是与庄稼和牲口了。在接下来遇到的事情,再次从侧面印证,他在单纯的一边,我在复杂的一边,甚至是肮脏的一边。

当我伸手去牵父亲的时候,他很不高兴地拒绝了我。要让父亲听到说话的声音,必须是对着耳朵大声地喊叫。所以无论是走在拥挤的大街上,还是在杂乱的旅游场所,看到父亲掉队了,或者发现新的景色,常常叫了好几声,他都没有任何的反应,所以外出的时候想步调一致,还是相当的吃力。比如那天去海底捞吃饭,因为饭店里的服务比较独特,就连上厕所,也是上帝在上厕所,有专人给你开热水,给你递纸巾,给你涂抹护手霜。父亲在农村蹲了一辈子坑,如果有谁伺候的话,就是那只吃屎的狗,如果有辅助用品的话,那只有土疙瘩或者包谷芯,擦屁股用的。父亲没有听见我的喊叫,直接冲进了女厕所,出来的时候一边提着裤带,还一边抖动着!当服务员把护手霜热情地挤到他手上,他竟然不知道涂在哪里为好,干脆一把抹在了裤子上。这之间,我喊叫了好多遍,他却一句也没有听见。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随时牵着父亲的手。但是,每到关键时候,当我伸出手刚抓住他,就被他甩掉了。

我抱怨父亲,我是你的儿子,牵一牵手,这算什么?你看看大街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不都牵着手吗?那树与树之间,也勾勾搭搭的了。父亲听了,竟然一脸的别扭,此后再上街的时候,他干脆就一个人拖在后边,如果我再去拉他,他就把手藏在袖筒里了。现在有几个少女,会因为男人牵过她的手,以为是皮肉的侵犯呢?但是父亲还是把这个动作,排除在单纯的范围之外。

接下来,又出现了与西安一样的尴尬。在登东方明珠的超速电梯里,因为人挤人,加上父亲头晕,所以他的手毫无感觉地碰到了别人的敏感部位。我小声地提醒着,爱人也发现了,悄悄地拉了他一下,他还是没有一点意识。感谢超速电梯,以每秒七米的速度,结束了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幕。说实在的,这位少妇皮肤白净、丰满,穿着一件乳白色的上衣,着实有些诱惑力。但正如佛言:你所看到的,就是你自己。只有我们这些粗俗的心怀不洁的人,才会把电梯里的美少妇当成欲望之源,而父亲根本不知道自己接触到了什么,在他摇摇欲坠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能抓住的都是救命稻草而已,或者他的内心里什么都没有,空空洞洞,干干净净。

也许世上不纯洁的人占多数,特别是欲望横流的上海。他们可以相信真有上帝,也绝对不会相信有这么一位将拉手视为不纯的老人。所以再不看管好父亲的话,可能会出大事的。由于爱人刚失去亲生父亲的缘故,加上她本来具有的美德,所以对我的父亲她的公公,格外亲切与照料。从我遭到父亲拒绝之后,每次出门爱人就强行挽着父亲的胳膊,寸步不离了,要向东就撤向东,要向西就撤向西,这样就放心多了。

对于爱人的搀扶,父亲开始也是拒绝的,而且路都不会走了,昂着头,抬着腿,每一步都如父亲陪着女儿走进婚礼现场那般,大义凛然、不情不愿。为了缓解父亲的不快,每走几步,爱人就会对着父亲的耳朵喊:“爹呀!”等父亲竖着耳朵,想听下文的时候,爱人却闭嘴了,只是嘿嘿地笑,父亲也是一脸迷茫。这种情景维持不会太久,父亲还是找出各种各样的机会,挣脱爱人的“魔爪”,如一截无荷的莲藕,远远地杵着。

在情爱泛滥的今天,我真羡慕父亲,真想如父亲一样去坚守,但是最后得到的是无力与无奈,因为我们缺少的,是灵魂深处那种强大的道德支撑。如果有一个美女主动投怀送抱,我不敢保证我还能做到坐怀不乱,更别说是亲人之间那种应有的亲近了。

那天要去百联中环购物,父亲说超市跟迷宫似的,不愿意下车。于是爱人一个人进去,而我陪着父亲在门外等着。这时,从商场里走出一对男女,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吧,他们先是站在门洞里,旁若无人地搂着抱着,然后又走到我们的车子旁边,靠在车头上,再一次粘在一起,亲着热着,可以说他们搅动的红舌头,都能看得很清楚。这一幕,如上海的展览会一般,在上海是常见的,并不怎么稀奇。但是,如此近距离的、清晰的镜头,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曾经看到狗连筋时,父亲都会脸红的。所以,你可以想象如今看到我们人类,如此放肆的镜头,他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我转脸看父亲时,父亲的眼睛是直的,锥子一样,直直地扭向相反的方向。相反的方向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垃圾场,成群的绿头苍蝇乱飞着。

9.儿子与猪

对于父亲这次上海之旅,我称之为父亲的一场革命,自然就有革命的步骤。基本上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主要是看景,把上海及周边的景色,让父亲彻底地游旅一遍;第二个阶段主要是吃,要让父亲吃遍他这辈子没有吃过的东西,比如说日本生鱼片,比如说西餐牛羊排,比如说港式小点心,比如说鱼翅燕窝,等等;第三个阶段主要是玩,要让父亲去蒸桑拿,去洗脚,去按摩。母亲已经去世多年,如果父亲有需求的话,我心想不排除给他找个小姐。这三个阶段,一是转变目光,二是清洗脑子,三是灵魂再造。把一块土疙瘩,通过水与火的洗礼,最后打磨成精美的文物瓷器。

前两个阶段实施得洋洋自得,已经带他登了东方明珠,在半夜三更,还偷偷带他钻进外滩工地,欣赏了还未开放的浦江夜景,也带他去动物园看了大熊猫与长颈鹿,去长风公园的海底世界看了美人鱼与一千两百斤的大白鲸,中间已经穿插着,带他吃了日本寿司与四川火锅,还有冰激凌这样的小玩意。甚至还带他去刷了人生的第一次牙,让别人给他掏了人生的第一次耳朵。这一切无论大小,都是父亲的第一次,心想这些节目,应该已经打开了父亲那双封闭的眼睛。就连爱人也说,说不定他一高兴,就不回去了,永远和我们待在一起了。

父亲与儿子能够待在一起,这将是人生的幸运,对一名游子而言,意味着灵魂与血肉的相聚。但是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般。在左一句右一句“好看吧”的追问中,父亲简短地总结了这几天的时光:“给眼睛过生日。”

意思相当明白,眼福是饱了,但是相当的虚幻。父亲是什么人?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农民,是原始部落里的一分子,他的精神享受与物质享受是合而为一的,他一辈子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哪怕就是拔一根草,摘一滴露水,都是要开花结果的:下几颗种子,就要收获几把粮食;栽一棵树,就要摘几篮果子。山里不缺少小桥流水,不缺少山岚与彩虹,不缺少红叶与黄花,这都是世上绝美的风景,但是在一个农民的眼里,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他们春去秋来,早出晚归,一身泥,两身汗,图的是什么呢?什么才是景色呢?

是春天的播种,是秋天的收获!在父亲的心里,你城里的景色再好,就是看一百遍,也长不出一颗芝麻的。有一天外出,回到楼下,父亲不走了,蹲在路边开始一根一根地拔着荒草,花了好几个小时把路边的小草拔得光光的。我说,这又不是咱们家的麦地,拔这些草有什么用呢?父亲说,不拔草闲得人心慌啊。

我苦恼于对父亲理解的浅薄,于是赶紧调整下一步的计划。但是已经晚了,正月十三这天,再让父亲出去玩的时候,他称自己头晕得很,不想出门了,就是到楼下公园,他也不愿意动了。他坐在阳台上抽着烟,望着远方问我,这里离火车站有多远?他说刚刚看到火车了,就是跑得太快了,没有看清里边坐着的人。我心里十分吃惊,我在这个家里,少说已经住了一年吧,从来没有发现坐在家里可以看到火车,但却被刚刚才待了几天的父亲发现了。

父亲发现的不是火车,而是他自己的心思,他的心思已经不在上海了。果然,父亲说,他想回去了,就这几天,越快越好,飞机是从天上走的,他一个人会丢掉的,所以想坐火车回去。

我问他,为什么?难道这里不好吗?饿了就吃,冰箱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零嘴,大瓶小瓶的可乐橙汁冰红茶;困了就睡,冷了热了有空调,嫌硬了,就睡席梦思,嫌软了,就睡羊皮沙发,不软不硬的,还可以坐在大阳台的太阳光下,打个盹;无聊了,咱就出去玩,想跑远点的,两部小车随叫随到,指哪里开到哪里,不能开的地方,咱也可以违章;想就近,那咱就去公园绿地,与老头老太跳舞下棋看热闹,还可以哼哼黄梅戏;不想跑的,咱就在家里看大大小小的电视,有老戏有小品有韩剧还有骗人的购物频道。

我说,看看你满手的茧子,掐灭一个烟头都不知道痛,但不让你干点事情就心慌。那你大不了给我拖拖地板擦擦窗子,这样还不行的话,你从老家带来的一袋子核桃,不是还没有砸吗?你就把核桃仁子砸出来吧。万一还不行,我就给你弄一堆麻绳子,你在上海给咱打草鞋,说不定还可以卖钱的。父亲并不松口,而且说,我不给他买票的话,他就一步一步走,走回塔尔坪村去。

你别以为他是讲笑话,因为一千多公里,对他这个没有太多距离感的人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但是凭着父亲的坚忍,这点路算得了什么呢?他一生步行的路,如果不是原地踏步或者围着村子画着小圆圈,那早就绕地球一圈了吧。

我说:“你怕连家在东南西北也不知道吧?不信你现在到小区外边走一趟,让我看看?我不是不让你回去,只是现在过年期间,这火车票比当年的粮票都紧张。”父亲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真有点绝望的感觉。他说:“瞎着么,早晓得回不去,就不应该来!”父亲的这句话,把我的心刺痛了,我知道回家对他而言,现在比什么都重要。

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你知道我们村有个马金堂吗?他死了。他儿子马崇春,在西安最早做糖木耳的,生意做大了,全家搬到城墙里边了。所以把父亲马金堂也接到城墙里,要一起享福。但是种了一辈子的地,这城里的福消受不起,马金堂死活要回山里,儿子又死活不答应,他就从四楼跳下去,淌了一大滩血,死掉了。

我站在十四楼的窗口向下望,因为太高有些晕。我缓和了口气问:“家里有什么放不下的吗?”父亲说:“年过了,家里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一是几个架的香菇木耳要马上点菌,不然永远结不出香菇了;二是马上就要种洋芋,洋芋种还在窖里,得赶快扒出来,不然长了芽子,就坏掉了,这一茬子庄稼,就荒了;三是麦苗子已经绿油油的了,杂草马上就要长起来了,如果不早点锄一锄,麦子就长不成了。父亲最后说,关键是槽里还有一头猪娃子,喂猪娃子的饲料已经没有了,不预备的话到年底就长不到三百斤,我们那里,哪家过年不杀一头大猪呀。”

我拦住了他的话问:“你儿子难道没有一头猪重要吗?我把你接来,一是想让你好好过几天好日子,另外也是想跟你在一起多待几天。”话还没有说完,两个人都哭了起来。

我要父亲把他一年的所有收获都摆出来,大家先好好算一笔账。父亲告诉我,家里共有两亩地,两块自留山,一年可以产洋芋四千斤,每斤五毛钱;产小麦一千斤,每斤一块钱;产黄豆五百斤,每斤两块钱;产包谷两千斤,每斤八毛钱;还产杂粮五百斤,每斤两块钱。还有几棵核桃树,可以打几百斤核桃,还可收几十斤香菇木耳。我知道,父亲所说的这些,都是风调雨顺的理想数字,一旦遇到旱涝灾害,有时候是颗粒无收的,而且还不算化肥的花费。我按照这个理想的数字给父亲算了算,最后的结果是全部加在一起,一颗不剩地卖掉,也就八千块的收成。

我问父亲:“你卖过这些粮食吗?”父亲回答,早几年还要饿肚子,现在基本上够一年吃喝。我问父亲:“那你图什么呢?不就是图吃吗?你看看,城里有一块地吗?他们种庄稼吗?”父亲很疑惑地问,上海这么多人,整天急火火的,看不到一棵庄稼,路边种几棵树吧,又都不结果子,这不是瞎忙吗?我想不通,他们吃的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呢?我问父亲:“你不管他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的,你先说说,他们吃的比你平时吃的,好,还是不好?”父亲说,当然好,人家大鱼大肉的,我们只有过年才有。

我说,这就对了。既然不种庄稼吃得更好,你为什么还要认个死理。这样吧,你一年不就八千块的收成吗?这些钱我全部给你,你就不要回去了,怎么样?这次到西安接你一趟,我们花掉的远远不止八千块!你现在都七十多岁了,你还能活多少年?你年轻的时候,是为了供我们姐弟上学,有负担,你不种地不赚钱不行,现在我都跑到上海来了,一个月赚的比你一年的八千块还多,你还操这个心吃这个苦干什么?

我再一次错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把账算得很清楚了——父亲如果再回家的话,是不划算的,甚至是赔本的。如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生意人,也许很好理解,但是我们面对的,是一个和大山、庄稼、猪娃子、一树一木等等,算不清账的农民,他心中的那一点一滴的牵挂,有谁能帮他算清楚呢?父亲听完了,依然嘟囔着说:“再怎么说,我还是一个农民,农民不种地不养牲口,是说不过去的。不然那地不就荒掉了吗?那猪不就饿死了吗?”

在上海住着,我曾经多少次梦见故乡,曾经多少次因为想念故乡,而悄悄地流泪。难道说,我思念故乡,就真是思念我的亲人吗?答案是错的,我同时还牵挂着,我逝去的童年岁月,以及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年年被杀年年在养的猪娃子。

灵魂的故乡是不可更改的,是无价的,也永远只有一个。我只能叹着气,开始给父亲预订返乡的火车票。

10.不灭的故乡

老家有着“三十晚上火,十五晚上灯”的做法,记得小时候过年,最热闹的,也就是这两天了。三十晚上,家家都会烧一炉旺旺的木炭火,十五晚上除了每家每户要挂着大红灯笼,小孩子每人提着一个灯笼外,村里还会组织玩灯。兔子灯、鲤鱼灯,各种各样的灯浩浩荡荡地,从村子前的大路上耍来耍去。这可能就是小时候,唯一看到的动画片了。

父亲当年,可是玩灯的主角,不是他能扎灯,而是他会耍灯,别人耍灯的时候,不小心就灭掉了,而父亲在空中把龙灯舞来舞去,就是不会熄灭。父亲凭着这一手,就着实给自己带来过不少好处,每到谁家门前,父亲就狂舞起来,人家看着起劲,对未来有着好兆头,所以总会塞给他一两袋烟叶子,没有烟叶子的小妇人呢,就会对着父亲嘻嘻地笑着,算是赏赐了。

与父亲在一起过元宵,怕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正月十五的晚上,心想吃完元宵,便要带父亲去豫园赏赏灯,让父亲开心一下,或者是寻找一下当年的感觉。但是怎么央求,父亲还是说自己头晕。正当万般无奈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望着窗外喊叫说:“你们快来看看,好大的月亮啊。”

别人对月亮也许没有太多的感觉,但是我却不一样。就说在上海这几年吧,由于对故乡的思念无法排解,于是便患了文人的酸毛病,喜欢看月亮。而上海的月亮,在霓虹灯与灰蒙蒙的天空污染下,已经像是患上了黄疸肝炎似的,是那么无精打采。所以我常有的办法,就是偷偷地翻过大铁门,爬进西郊的动物园,在乌漆麻黑的树林子里,我就能看到健康一点的月亮了。

因而,我一眼就看出了,今夜的月亮确实比平时要胖一圈。爱人带着父亲一齐跑到阳台上来了,她说,报纸上已经讲了,面前的这轮月亮,是五十三年来最大最圆的月亮。也就是说,在场的人中,除了父亲外,我们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月亮,而且谁也不敢肯定,在剩下的生命中,还能看到第二次。多么难得的一次大团聚啊。我甚至在想,上天也许在几十年前,就调整好了自己运转的速度与角度,要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一个元宵节,为我与父亲安排这么一次,也许一生中仅有的一次大团聚。

这轮月亮,刚刚从东方的天边升起,一会儿挂在树梢上,一会儿挂在楼顶上,一会儿挂在半空中,它好像在徐徐地踮起脚尖,想把千里之外的山山水水,与上海的街街巷巷,纳入到自己的视野中,想把昨天与今天的时时刻刻,全部浓缩在自己的怀抱中。

父亲与我们一起站在窗口,欣赏着外面的景色。此时璀璨的烟花不时地在天空炸响,家家户户的窗户都亮起了灯。父亲问我,这些楼里住了多少户人家?我大略计算了一下说,光是建华城小区,怕就有一万多家吧。父亲若有所悟地说:“一户人家怕有三四个窗子吧?难怪有那么多窗户都亮着,这景致,真好看呵。”当我在欣赏大月亮的时候,父亲欣赏的却是万家灯火,而这些便是父亲进城后,第一次觉得好看的景色了。

其实,月亮代表的,并不是团聚,而是缺憾。人们在不能团聚时,借着共赏这轮圆月的机会,让目光与灵魂在月亮中,来一次无奈的相遇。这是我们这些自称为风雅之士的幻想罢了。作为凡夫俗子的父亲,他并不懂得在思念之时,举头望明月,低头想儿子。他只知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撑起一盏油灯,照亮一扇窗子,等待着游子的归来。故乡不灭,这盏灯就不能灭,那扇窗户就不能灭。

父亲吵着回家,时时不忘回家,不就是急着回去点亮那盏灯,点亮一个不灭的故乡吗?

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爱人要到泰国出差,我则也要上班了。原以为父亲通过一场革命,能够在城市里寻找到自己新的归宿,但是这场革命却以失败而告终了。看着窗外的灯火在慢慢地减少,父亲又意外地问,火车票买好了吗?

我从身上掏出一张纸说,已经订了,就在三天之后。

11.父亲的风月

在与父亲一起泡澡的几个小时里,虽然大家都是赤条条的,但是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有人想看到父亲的私隐,是要费好大一番周折的。

父亲放弃飞行选择火车回家,而上海直达故乡又没有列车,为了父亲不至于迷路,我选择了K466次从宁波始发,所以必须把他送至宁波。青涩时代的一位女同学,恰恰在宁波地区教书,听说父亲在上海,一再叮咛要去她家住一夜,也算是顺道走走亲戚吧。既然如此,就应该有走亲戚的样子,必须把父亲弄得干干净净的。

在家洗澡,不彻底,也很无趣,加上父亲有些伤风感冒,这样只会加重他的病情。于是我便带父亲去大浴场,蒸一蒸,泡一泡。父亲开始问大浴场是干什么的?我说是大家一起泡澡的地方。父亲说,都认得吗?我说,都是生人,谁也不知道谁。父亲竟然开始抵制起来。我说,正是生人,所以才不用害怕,大家脱裤子下水,提裤子走人。父亲还是一句话,不去。我生气地说,要去江南人家过夜,脏兮兮的,怕不合适。父亲不情不愿地跟着,开了好几十公里,让警察查扣了一次,走错了好几条路,好不容易才找到浦东一家名叫四海游龙的大浴场。

在更衣室里,我让父亲脱衣服。也许是父亲第一次在生人面前脱衣服,他四周看了看,像是被逼良为娼似的,先是脱下棉袄毛衣,再脱下外裤毛裤。这时候走进来两个人,他就停下来了。我催他接着脱,他又慢腾腾地脱下线衣线裤说,短裤不脱了。父亲意思很明显,他要穿着短裤去蒸桑拿。如果真是这样,这样的镜头被摄影师拍到了,或许能成传世名作。我说,为什么不脱了?你看看吧,这里的人,有谁穿着短裤吗?既然人家让你看了,你不让人家看,会惹来麻烦的,人家以为你有什么毛病。父亲环顾了一下,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我给他示范,从从容容地,一件一件地,脱了个精光。可以说,这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父亲面前露出自己的私隐,父亲竟然低下了头,不敢看了。最后一边嘟哝着什么,一边褪下了那块遮羞布。

说心里话,这一时刻,我也不敢正视父亲,不是我害羞,而是怕引起彼此间的尴尬。所以大家无话,先后进入到大浴场里。我们先在大浴池里泡着,我借着看电视的机会,偷偷地向父亲看去,才发现父亲虽然也是赤条条的,但是他抬起左手撩水时,必然要放下右手,捂着他的裆部;抬起右手搓澡时,必先放下左手,严严地捂着。接下来,在淋浴、刮胡子、刷牙时,他依然如此,就是在场内行走时,也是单手一前一后地摆着,不清楚的,还以为他是一个瘸子。

我提醒他说,放松点吧,在这里大家都一样的。父亲根本不知道,我指的是什么。这时有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一直好奇地盯着父亲,他们也许想从这个老人的下半身,寻找到自己未来的身影,但是父亲的遮掩,让他们十分失望。在我们去蒸桑拿的时候,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正当他蒸得大汗淋漓,我舀了半瓢凉水,冷不丁地泼在他的身上,他一激灵,双手下意识地抬了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膀子。私隐就这样暴露无遗,许多人趁机看过去,把他看得有些慌张,然后很严肃地对我说:“这会要人命的!”这句话,还真把我给吓住了,只能再次允许他遮挡着自己。

告诉大家吧,我已经有了超乎寻常的发现。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头,此时此刻的私隐,好像比我想象的要雄壮得多。曾经有一个设想,想让鳏居多年的父亲,到上海后享受一下时代的进步,找一个小姐解决一下个人问题。针对这件事情,我玩笑式地征求过一些朋友的意见。有一位男性朋友说,还是免了,这等于在雪地里撒尿,脏了父亲的本色;有一位乡党说,享受一次没有关系,你要考虑长远一点,万一父亲上瘾了,而山里又没有小姐,那怎么办?还有一位女性朋友,开始是强烈反对,但是不几天,她又回话说,左想右想,觉得是有必要的,城里的单身男人不找小姐,也许有情人,或者是在自行解决,老人家可没有任何排解的办法。人生往往是有馍时无牙、有牙时无馍的状况。原以为,父亲年轻力壮,牙齿正好时,母亲却去世了,好不容易迎来了一个好时代,父亲的牙齿已没有了。不管意见如何,最后决定,还是不要浪费资源。如今看到父亲的私处,心想自己或许判断失误,父亲的下半身,也许长着锋利的牙齿。

泡完澡,洗完身上的所有污垢,我准备带父亲去二楼看看。在休息室坐下后,上来一个服务员,问要不要保健按摩。我心想,还是循序渐进的好,也趁机看看父亲的反应。于是说,那先给我爹捏个脚吧,除了我妈,还没有人摸过他的脚,这可是世上最纯洁的脚,所以给他叫个最漂亮的。服务员应声说,我们这里个个都是林黛玉。不一会儿,果然进来一个穿着还算严肃的大姑娘,端着一盆子水坐在父亲的面前,然后一手撸住父亲的脚丫子,一手就伸向了父亲的大腿。没有想到,父亲反应十分强烈,脚一踢,把人家一盆子水踢翻了。

我问:是不是怕痒?还是怕花钱?父亲什么也没有回答,爬起身就向外走,一脸的恼怒。在上海的这些日子,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发火。服务员身上被淋湿了,跟落汤鸡似的坐在地板上,眼泪水都出来了。我赶紧扔下五十块钱,追着父亲而去。

当我们赶到更衣室后,父亲气呼呼地套上了他的短裤,穿上了他这一辈子也脱不掉的遮羞布,走出四大浴场。虽然冬天的上海有些寒冷,但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穿着单薄、藏头露尾的时髦女郎,而在一扇扇窗户内,是什么样的情景,你是可以大胆想象的。

袒露,正是现实社会在人们身上的烙印。而我的父亲,虽然时代一时半会儿,还很难把它的利爪伸向深山老林,伸进他顽固不化的体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能站在自己的道德城堡里,坚守多久呢?

12.孝道的本质

有一天晚上,我要求与父亲同睡。起初的想法,是想借机教他一些坐车的常识,但是当我把火车票掏出来,跟他反复讲了好多遍,嗓子都哑掉了,他还是无法明白一些事情。比方说,从什么地方下车,我说列车员上车后,会把车票收走,发一个牌子,然后在下车前半小时,牌子就会还给他,这时候就可以下车了。他不停地点头说晓得了,但是再问他的时候,他还是问,“到站的时候会广播的吧?”你想想,他是一个聋子,当他听到广播的时候,那还不把他拉到外星球去了?还有一个就是厕所。在火车上不怕他饿了,也不怕他睡不着,这些都不会要命的,但是如果找不到厕所拉屎撒尿,那真会出事的。按照父亲的个性,他是不会当众大小便的,只好拉到裤裆里去了。他说,他会问别人,我说可以问的,只是不能问茅司(厕所),人家是听不懂的,以为要去餐厅吃饭。但是没过几分钟,再问他茅司叫什么,他又忘记了。

现代化的东西跟他是讲不清的。本来不想再和他同床了,等他睡着后再去摸他的脚板,就发现他的脚板,像是一块冰凉的石头。所以在父亲离开前的几天晚上,我都是陪着父亲睡的,虽然没有再唠什么家常,但是却为他暖了暖脚。也许由于他路走得太多的原因,他的脚已经全部结成了硬痂,传热效果十分差,要把他的脚焐热了,至少需要半夜的时间。其实在我们老家,替老人暖脚也是儿女们孝顺的一个内容,可惜的是父亲很快就要回去了,回到他整夜整夜冰冷的被窝里。

在送父亲去宁波余姚坐车的那天,上海下起了大雨,起了很大的雾,走到半路的时候,雨大得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车窗前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特别是有大卡车从旁边经过的时候,我的车好像掉进了大海似的。我不停地对父亲说,雨太大了,太危险了。父亲只是愁容满面地看着前方。我甚至把车停在路边上不走了,真希望他能说一句,那我们还是不走了吧。但他还是一声不吭。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危险的存在,也许他真的很想回家。

说实在的,送父亲去车站的途中,我的心情是相当沉重的。前几天,在我不停地要挽留父亲的时候,父亲还不停地对我与爱人说,等他回家把猪养肥了,把这一年的庄稼收掉了,他就再来上海,现在才发现这只是他的安慰之词。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我再次叮嘱他,年底过来过年,到时候我再去接他。他突然对我说:“人老了,脆得很,说没就没了。”听到他的话,我的眼泪禁不住地打转,总觉得有些永别的味道。我与父亲在一起的机会肯定是有的,但是在上海相聚的机会,真是谁也说不清的。从小,父亲苦巴巴地把我养大,希望我走出大山,走得越远越好。距离就是我的出息,就是他的成就。同时,距离又是我的乡思,又是他的孤独,让他难以享受儿女的关照,难以享受天伦之乐。这可能就是父亲的伟大之处吧。

我装模作样,在身上摸着,然后告诉他,火车票怎么丢掉了。父亲一下就看穿了我的把戏,笑着说:“你还哄我呀。”

带着父亲走进车站,我挑中了在站台上等车的一位女孩,忙着上去搭腔。人家开始以为是不三不四之流,硬是不敢开口。无奈我只好拿出车票说:“我父亲耳朵是聋的,不会普通话,而且是第一次坐火车,所以希望找个人一路关照一下。”这个穿着粉红色夹克的女孩,在我的追问下,才零零散散地说,她家是汉中的,过年时没有买到票,所以现在才回家看望父母。在我的请求下,她才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当K466次列车刚一进站,我便跑过去,希望列车员帮忙照料父亲。他们说,他们马上就换班了,顾不得这些的。我忙拉着父亲挤上火车,还没有站定,列车员已经大喊大叫,说是列车马上要开了。当我刚溜下火车,车门就关上了。

我站在车窗外,透过雾气朦胧的窗户,焦急地向里边张望。这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淡淡的水彩画,我相信没有任何大师能够画出这样的情景:这个粉红女孩,正在帮助父亲安放行李,真如一点粉红的墨水,在慢慢地荡漾着。她使劲地踮起脚尖,把沉重的尼龙袋向上举,最后还是无法够上行李架,接着她脱下了鞋,爬上床铺,吃力地向上托着。这时候,列车启动了,把这幅水彩画带向了远方。

我的眼睛湿润了。接下来,我给粉红女孩发了一个短信说:父亲每天晚上要上好几次厕所,他不知道厕所怎么上,上完厕所怕就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床铺了;他不知道开水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下车,如果坐过头了,就走失了,永远找不到家了。我还说了很多,粉红女孩每次都回我一个短信说“你不必太担心”。第二天,估计父亲到站的时候,我还没有顾得上询问她,她的短信已经发来了,说是父亲已经安全下车,请我放心。当天晚上,父亲到家后,姐姐告诉我说,我带给他路上吃的东西,他一件不少地背回去了,但是他竟然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我心里想,他肯定吃的是粉红女孩的东西吧。

接父亲进城的这十几天里,我尽力想做到的,不就是尽尽孝道吗?但是我至今还不知道姓什么叫什么的女孩,她在一路上对父亲的关爱是什么呢?应该也是一种孝道吧!这不由得让我再次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当她在吃力地帮助父亲的时候,父亲的下铺上正好坐着三位个高、体壮的男青年,他们如果也站起来,帮上一把,扶上一把,是不是也算尽了孝道呢?但是他们却在熟视无睹中,继续聊着天。

在走出火车站之后,我心里顿时醒悟,孝道的本质是什么?并不是血亲关系,而是倾注在柔弱者身上的爱。在父亲上海之行的过程中,有许许多多认识的朋友,包括我在宁波教书的老同学,放弃了三八节单位旅游的机会,很少下厨的她每顿要做十几个菜,采购了外国进口的水果,晚上还专门修好了电热毯;还有不认识的朋友,像那位一路供父亲吃、扶父亲下车的陌生女孩。她们都对这位老人给予了无限的关爱,这不就是孝吗?

父亲的革命旅程结束了,得到锤炼的不是父亲本人,而是我这个儿子。在开车返回上海时,我看到一位妇人,在一条马路上蹒跚,四周是深深的积水。我轻踩刹车,把车静静地停在了远处,目送她平安地穿过。

原刊责编 朱燕玲 本刊责编 付秀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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