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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篇小说 逃匿者(彭瑞高)

《逃匿者》 文彭瑞高

选自《上海文学》2012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彭瑞高:生于上海,江苏苏州人。中国作协会员,上海作协理事。197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东方大港》《中锋之死》《贼船》等多部,中篇小说《本乡有案》《叫魂》等多部。文学创作一级。

1

庞雨生放下电话,第一个想到的还是舒秋燕。他想,能够代替他照顾老人的,毕竟是她,而不是杨可伊。

他的心怦怦乱跳,早搏也乘虚而入,身子甚至在早搏中被震得发颤。

同在一个厅里工作,可穆亚龙从来不跟他通电话。在这个电话里,穆亚龙说得也很随意,他就说中午“有事要商量一下”,让他去小餐厅“吃个便饭”。他听着就知道坏事了。就像香港廉署的“喝咖啡”一样,穆亚龙“吃个便饭”也是个要命的信号,财务处骆处长被“双规”,就是穆亚龙请去小餐厅“吃便饭”时宣布的。

他们这个厅没有纪委,只有“省纪委纪检组”,穆亚龙是这个组的组长。这是省纪检工作的一记狠招。其实,穆亚龙过去就是厅纪委书记。改成“省纪委纪检组”后,即刻就有了质的变化,即纪检组现在“不再隶属于厅党委”,而是“代表省纪委驻厅工作”。这样,连庞雨生这样的厅领导,也都纳入了纪检组的监管范围。这个变化,被省内外媒体称为“换汤又换药”,是一项充满了新意的改革。过去穆亚龙在厅里当纪委书记,跟庞雨生他们平起平坐,那个监管怎么管得起来呢?

穆亚龙的人事关系现在也转入了省纪委,每月工资也都由通讯员去省纪委大院帮他取。尽管他坐的还是原来的纪委书记办公室,也还出席厅里的班子会,但庞雨生心里清楚,穆亚龙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这个纪检组长,有“钦差大臣”的意思了。

前一阵,庞雨生就听人说,纪检组收到了一封举报信,举报的就是他做下的那件事。一起同事那么多年,他了解穆亚龙,这个老穆,不见兔子不撒鹰,口气越随和,手里的案子就越是有戏。

庞雨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甚至在干下那件事的当晚,就想过会有今天;但他又有一种梦幻感:怎么会败露得这么快呢?

他重新拿起电话,旋又放下。他想,穆亚龙既已准备找他谈话,那总机房一定开始监听了。他于是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按下了“舒秋燕”这一格。虽说手机也会被监听,但他知道,把移动公司纳入监听系统,报批手续要复杂些,他还有时间跟妻子交代几句。

铃响了好几下舒秋燕才接电话。她一开口就没有好声气:“你还给我打什么电话?”

他轻声说:“穆亚龙找我了。”

舒秋燕愣了一下,说:“他找你关我什么事?你找那女人去商量啊。”

庞雨生“啧”了一下,悄声说:“事情坏了。”

舒秋燕这才没了话。这些天他们在冷战。庞雨生跟杨可伊的事,刚被舒秋燕发觉。庞雨生对此追悔莫及。这事他战战兢兢保密了大半年,到头来还是穿帮了。他只怪自己一着不慎,那夜洗澡时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正好杨可伊发来一条短信,说的又是妇检方面的事,舒秋燕一看就摸着了情况,当夜就跟他吵翻了。

舒秋燕知道庞雨生电话里说的“事情”,指的是什么。当初她就竭力反对过,但庞雨生说,要不是你妈的病,我才不会干这事,舒秋燕于是就没了声息。舒秋燕母亲被尿毒症折腾了好几年,简直死去活来,今年总算动了换肾手术,医生说还要长期服用抗排异药。夫妻俩在医院花的钱,就像流水一样。

舒秋燕终于问:“穆亚龙找你干什么?”

庞雨生说:“还能干什么?他们收到举报信了。”

舒秋燕问:“谁写的举报信?”

庞雨生说:“可能是侯志刚……”

舒秋燕说:“不会吧?你待他那么好。”

庞雨生说:“也可能是盛光辉。”

舒秋燕问:“盛光辉?你得罪他了吧?”

庞雨生说:“不就是河滨路的项目吗?厅里没让他中标……”

舒秋燕追着问:“那你让谁中标了?是给了那女人了吧?”

庞雨生没回答。他越发意识到,自己跟杨可伊的交往,代价付得太大了。

他说:“谁想得到呢?一次不中标,就翻脸了。”

舒秋燕冷笑一声。庞雨生不知她这冷笑,是冲盛光辉和杨可伊呢,还是冲他来的。

她恨恨地说:“你引狼入室,活该!”

庞雨生说:“你骂吧。你再骂也骂不了几句了。我打这电话,就想跟你说一声:今晚如果我回不来了,老人就交给你了。”

舒秋燕那一头陷入了沉默。

“那你准备怎样呢?”过了半晌,舒秋燕幽幽地问。

“我也不知道。”庞雨生说着挂了电话。

其实就在这一瞬间,他脑子里突然浮起了一个念头——逃!

这“逃”字一出现,便攫住了他的全部心思,又像一阵紧似一阵的鞭子,啪啪地抽打他的神经。

逃!一幕幕男子撒腿狂奔的画面,涌上他的脑际……

他看看手表,刚过九点。他拉开抽屉,把一只只凌乱的信封收起塞进包里。信封里都是现金,少则几千,多则上万。这些钱,有的是机关奖金,有的是报销的出差费,更多的是人家送的“零用钱”。他还快速翻了下皮夹:身份证在,信用卡也在。他想,论钱,出省没问题,出国也没问题;可要命的是,护照不在身边。上次去欧洲考察,回来第二天,纪检组小唐就来把护照要去了,说是省里刚下的通知,县处以上干部的出国护照,以后一律由纪检组集中管理。他二话没说就把护照给了小唐,省委新规么,他懂的。

他拉上皮包拉链,闭上眼,盘算着怎么出门。司机小翁肯定不能叫了,说不定,传达室老汤也会拦住他的去路……这使他想起穆亚龙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大,也算不上灵敏,有时甚至有些呆滞,但是,它定睛看住你时,你就会觉得那瞳仁深处有一束极细的光,锐利、内敛、执著,就像黑洞里一只兽的眼睛;在对视的一瞬间,你会觉得自己已经被它捕住,再也逃脱不了。庞雨生后来才明白,纪检组遇事布下的网,其实就像穆亚龙的眼睛,你平时看不到它的存在,一到关键时刻,它却无所不在。他想,如果穆亚龙已决定对他下手,近至总机门卫,远至机场海关,肯定都不会放他过门。

一想到机场海关,庞雨生的脑子豁亮了一下。他想,可以试一试反向思维——如果机场海关那里没什么动向,那就意味着还很太平,穆亚龙那里还没有动自己的意图。

他决定试探一下。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出入境管理局,有个姓郭的同学在那里当副处长。他对郭说:“老同学帮帮忙,我刚发现自己护照上少盖了一个章……”郭问:“什么时候少盖的?”庞雨生说:“就是上次欧洲回国时少盖的。”郭说:“不会吧?”庞雨生说:“确实少盖了。等会儿要是边检找碴,不让我出境怎么办?”郭问:“你现在人在哪儿?”庞雨生说:“我就在机场候机厅,快安检了。你能不能跟值班的打个招呼?”电话那边不再有声音。庞雨生想,郭这时肯定已经在电脑上查他的资料了,紧接着,他会视情况作出决定,要么答应,要么拒绝。如果他答应下来,那就说明边检放行还没问题;如果不答应,情况就复杂了……

庞雨生听着电话里的嘶嘶声,心跳又一次加快。

一会儿,郭回说:“对不起老同学,我实在不能为你做什么了。”

话很短,但从一个“了”字看,这句“完成式”的话,内涵隐秘而复杂,姓郭的同学显然不便对他再说什么。庞雨生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他得出结论:情况不妙。

他说声“谢谢”放下电话。他的估计是:边检方面得到了协防通知,他已被控制了。

他目光四处乱转,心情变得更加烦乱。墙角有双运动鞋跳入眼帘,那是机关党委当初号召大家冬季长跑时送的。男子撒步狂奔的画面又一次浮上眼前。他走过去把鞋塞进包里,想,这回逃出去少不了要赶路,这双鞋会派上大用场。他还想,既然过不了机场关,那就乘火车汽车出了省再说。火车汽车毕竟层次低,上车也不用身份证,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一出省,就往南边赶,听说那边比较松,出境方便一些;只要一出国,事情就好办了,他在外面有很多亲友,即使每个亲友只管他一个礼拜,那他在国外混上半年一年也不成问题;何况他外语也可以,身体除血压高些外,其他都还不错,他完全可以卖苦力自力更生啊。

他站在窗边看了看传达室,老汤正好拿起一叠报纸走进大楼去分发。他知道这是个难得的空隙,遂提起包,一溜小步出了大门。

2

郊外显出隐隐的青山,梁水江上传来声声汽笛。山高水长,大路朝天,庞雨生却站在十字街口呆住了。他一下子发觉心里空落落的,不知第一个落脚点该是什么地方。

他走过省第一医院门口,望了望病房大楼,突然改变主意,快步走了进去。他在病房大楼乘电梯上了七楼,轻轻推开716病房,来到岳母祁老师床前。

祁老师睡着了,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庞雨生的心痛了一下。他想,这就是祁老师吗?这就是他当年心目中的偶像女教师吗?

几十年前,祁老师多年轻多漂亮啊。她在学校走廊上快走时,裙子飘飘的,两条小腿匀称结实,线条真好看;那马尾巴式的发型,使她的额头显得格外白亮。她常在报刊上发表散文,是庞雨生他们这帮学生的偶像。她教庞雨生语文,兼做他们班主任。庞雨生出身农家,却有文学细胞:喜欢古文,唐诗背得特别溜,作文也写得流畅。他被选为语文科代表后,跟祁老师接触就多了起来。祁老师三天两头当着全班面念他的作文,说他的作文写得有灵气,一帮同学就说,庞雨生是祁老师的干儿子。

初中毕业那年,庞雨生家出了件大事:生产队一头牛发了疯,用牛角把他父亲的肚子顶穿了,结果,父亲死于破伤风。母亲哭到学校,庞雨生第二天就辍了学。

是祁老师把庞雨生劝回学校。她把情况报告校长,校长免去了庞雨生的学杂费;她还跑教育局,为庞雨生争取到了“人民奖学金”。那每月五元钱,为庞雨生一家带来了多大希望啊!

复学后,庞雨生连周末也不回家了,为的就是省下那笔车钱。祁老师让庞雨生星期天上她家复习功课,还在她家吃饭。就这样,他认识了舒秋燕——祁老师的女儿……

庞雨生想,无论自己逃到哪个角落,祁老师是永远不能忘记的。

他搬了把椅子,轻轻放在病床一侧。他坐下,呆呆地看祁老师的白发。他想,自己父亲早殁了,母亲也殁了,祁老师就是他的母亲……从那所学校毕业后,他上高中、上大学,一路顺风进了机关、当了领导,好好的一个副厅级干部,现在竟要逃亡了,如果祁老师醒过来问,他该怎么回答呢?说自己是为了救她性命才拿下那笔脏钱的?按祁老师的脾气,她会当着他的面一头撞墙,连老命都扔给他看!

祁老师睡得很熟,甚至有一两声鼾声。庞雨生觉得她这样睡着正好:他可以少说许多,她也可以少问许多。但他觉得既然来了,就必须作一个正式的告别。这是一个学生应该做的,也是一个女婿必须做的。他不知此去会有多久,也不知未来是个什么样的结局,有了一个正式的告别,他会安心一些。

他小心拉开提包拉链,拿出了笔和笔记本。他从笔记本里小心撕下一页纸,刚写下“祁老师,我的母亲”,泪水就模糊了视线。

这字迹,是祁老师多少年看着他变化过来的。他想起初中时的作文本子。那时他文章写得不错,但字写得很差,是祁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专门训了他一次。他记得她这样说:“古人说‘文如其人’,可你不要忘还有一句——‘字如其人’。看你的作文,还以为你是个清爽孩子;可一看你的字,就知道你是个邋遢男生。去!这字帖送给你,每天给我临三页。”庞雨生一看,那是一本欧阳询的《九成宫》。

这以后,庞雨生的字就有了明显进步。一手好字和一手好文章,使他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一定程度上可以说,祁老师给了他的,是人生道路上的两块滑板。

这就是祁老师,他的第二个母亲!那年庞雨生亲娘故去,弥留时拉着他的手,说:孩子,娘走得放心,娘走了,祁老师就是你亲娘,你待她,要像待我一样……

庞雨生的泪默默长流,不知写什么才好。他透过泪水看祁老师,往昔生活一幕幕飘过眼前。他心里说,祁老师,对不起了,对不起你这半辈子的信任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他的心很痛。他后悔刚才选择了这个方向。就是因为走过省第一医院,进了这间病房,他坚硬的信心有了些变化。

病房门拉开了。庞雨生以为是护士,没想到,是舒秋燕。

两人同时向病人投去一瞥。还好,祁老师还在熟睡。庞雨生心里很虚。他很怕舒秋燕跟他吵架,尤其是当着祁老师的面吵杨可伊的事;不过他也觉得,舒秋燕不至于丧失理智到这个程度……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犯浑了。这些年官当得太顺,就想搞点刺激。杨可伊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他生活的。他觉得跟杨可伊在一起,才体味到什么叫年轻,什么叫快活。当年跟舒秋燕结婚,没有蜜月的概念;可认识杨可伊以后,他觉得自己天天在度蜜月……

庞雨生的目光在这对母女间滑来滑去。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厅里,在那么多强势男人面前,自己心高气壮、无所畏忌,而在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面前,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怯懦。尤其是杨可伊的事败露后,他根本不敢跟舒秋燕对视;而在祁老师面前,不要说提起杨可伊,就是脑子里出现这女人的影子,他都觉得是一种罪过……

他擦了下泪,站起来轻声问:“你怎么来了?”

舒秋燕板着脸反问:“你呢?”

两人又看了一眼祁老师,轻声走出病房。他们都意识到自己不会有好话,撕唇破嘴,会吵醒老人,让老人为他们心碎。

他俩在走廊尽头站住。庞雨生掠了一眼舒秋燕,一种奇怪的感觉浮上心头:认识了这么多年的妻子,在他眼里一下子陌生了。

他把视线移向窗外,心里在寻找这陌生的原因。他想,也许是这些天的冷战,使他跟舒秋燕迅速疏远了;也有一种可能,是自己对出逃想得太多,早已在心境上把舒秋燕放到了一个遥远的位置;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段时间跟杨可伊接触得太多了,看惯了另一张漂亮的脸……

“穆亚龙找你谈过了?”舒秋燕问。

“还没有。”庞雨生说。

“你准备怎么办?”

“出去避一避。”

“避得了吗?”

“不知道。”

“去哪里呢?”

“还没决定。”

“不带那女人一块儿走吗?”

庞雨生听到这里,突然光起火来,大声说:“你怎么还说这个?我早跟她一刀两断了!”

舒秋燕毫不示弱,指着病房门说:“你喊什么啊?有种你就到我妈面前去说说这事!”

庞雨生狠狠地剜了舒秋燕一眼,这一刻,他觉得处境实在太坏了,是该离开这个城市、这个家的时候了,先不说纪检组要找他算账,就是眼前这女人,他也受不了……

舒秋燕“哼”了一声,那种目光和冷笑,是一种发自心底的鄙视。

一位医生带着两名护士走进716病房。舒秋燕赶紧跟了进去。她在母亲身边看他们忙了一阵,又提了几个关于护理上的问题。当她把医生护士送出病房时,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

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3

庞雨生走前本来不准备再跟杨可伊见面,可舒秋燕在医院里刺激了他一下,他倒想跟她见上一面了。

杨可伊就住在火车站附近。庞雨生买了一张去昆明的特快车票,在怡和咖啡馆给杨可伊打了电话。

“你在哪儿?”杨可伊问。

“老地方。”庞雨生说。

五分钟后,杨可伊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服饰朴素而得体,有一种掩不住的清雅漂亮。庞雨生见了她,挥手笑了笑。

她在他对面坐下,问:“前两天你去哪儿了?”

庞雨生说:“没去哪儿,就在厅里。”

“怎么打你电话一直不通?”

“我一直开会,手机关了。”

“找你呢,急死人了!”

“什么事?”

“等会儿再说。”

她看了看周围,向侍者招招手,要了一杯咖啡。

她又问:“你怎么来了?”

庞雨生说:“要乘趟火车。”

“出差去?”

“是。”

“怎么不坐飞机呢?”

“换换口味。”

“几天回来?”

“还说不准。这次可能会很长。”

杨可伊突然从他对面站起来,坐到他身旁,紧紧拉住他的手,说:“你不要走。”

庞雨生的心一紧,很近地看着她,强颜笑道:“工作啊,我这是工作啊,可不是开玩笑的。”

杨可伊又说:“那你过两天再走……”

庞雨生发现她目光忧郁,还有隐隐的泪水,便问:“什么事?”

杨可伊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怀孕了。”

庞雨生说:“是吗?”

杨可伊说:“不过我已经处理了。”

庞雨生脸一黑,说:“接着你该问我要钱了,是不是?”

杨可伊用惊异的目光看着庞雨生,说:“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庞雨生不说话,拉开皮包掏出一把信封拍在桌上,说:“给你。”

杨可伊的眼泪顿时下来了,说:“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是要敲诈你的那种人吗?”

她说着,从包里拿出一叠病历,也拍在桌子上,说:“你不信吗?那你可以看看这些!”

庞雨生用眼一扫,看到了一大片化验单、医生的潦草字迹和各式杂乱的图章。他的心口堵了一下,问:“那你为什么不事先跟我说一声呢?”

杨可伊说:“我不是给你发短信了吗?我就想要你给我拿个主意。可你给我回音了吗?”

庞雨生想起那天舒秋燕拿着他手机跟他大吵大闹的场景,默默叹了一口气。

杨可伊一言不发,把那些病历放进包里,赌气地站起身,走了。

庞雨生一把拉住她,轻声说:“对不起……”

杨可伊哭出声来。压抑的抽泣声在优雅的背景音乐中,显得凄凉而粗粝。庞雨生想,要是在私密场合,她会一头撞进他怀里号啕大哭。

远处有侍者悄悄看着。庞雨生拍着杨可伊的肩膀,轻声说:“好了,把眼泪擦干,我有些情况要跟你说。”

杨可伊坐正身子,取过纸巾掖了一下眼眶。

“我最近有些麻烦。”庞雨生说。

杨可伊有些紧张地问:“什么麻烦?”

“有人写了我的举报信。”

“谁?”

“有可能是侯志刚,也有可能是盛光辉。”

“为了什么?”

“为了河滨路项目的事。”

杨可伊目光凝重起来。她知道这事跟自己有关。庞雨生为了照顾她,撞上枪口了。

她说:“这些人真是垃圾!”

庞雨生说:“先不说他们了。我准备出去避一避。”

杨可伊说:“就是你刚才说的‘出差’?”

庞雨生点点头。

杨可伊说:“那我跟你一道去。”

庞雨生说:“开玩笑。”

杨可伊说:“不开玩笑。你是为我才出的事,我陪你。”

庞雨生说:“行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你不能离开这里。你父母找不到你会发疯的。”

杨可伊说:“我想干脆跟他们把事挑明了。”

庞雨生问:“怎么挑明?”

杨可伊说:“我就说,我要跟你结婚。”

庞雨生笑笑,带着苦涩。

杨可伊说:“怎么?我这样说不对吗?”

庞雨生说:“实际情况怎么样,你知道的。”

杨可伊说:“我不管,我要跟你走。”

庞雨生说:“不要再闹了。别的不说,刚动手术,你身体恢复就是第一要紧;还有,河滨路项目摊子铺开了,你也走不开。”

杨可伊说:“我可以交给别人,交给我信得过的人。”

庞雨生说:“好了,不要再说了。我花了这么大代价,才给拿下这项目,你好好把它做完,做成个优质工程,那我就是有事,话也好说些。”

杨可伊说:“我又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工程。”

庞雨生说:“我知道你了不起,你做过国家重点工程,你硕博连读,你是全省学历最高的女工程师,这行了吧?”

杨可伊笑了。看见她的明眸皓齿,庞雨生心里荡起一阵暖流。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感到轻松愉悦,哪怕只有短短一瞬。

他说:“我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同意你离开设计院,还去搞什么公司。你看现在我要丢官了,看你以后怎么弄。”

杨可伊说:“你不要小看我。你们厅给不给项目,我无所谓。我不会死在那帮人手里。我可以凭自己本事在市场上打拼。你看着吧,今后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挣钱养活你。”

庞雨生笑起来,把杨可伊的手握在手里,轻轻摩挲,内心涌起一股透入骨子的怜爱。他想,不管她说的能不能做到,有这心已经足够了。

他说:“不要说胡话。也许几天我就回来了。你在家好好养着。工程上的事,遥控指挥指挥就可以了。这些零钱你拿着。”

杨可伊像被火烫着了似的,急急推回那些信封,说:“我不要,真的不要。”

庞雨生说:“你嫌少?”

杨可伊说:“不是。”

庞雨生说:“我刚才说了错话,向你道歉好不好?现在我正式请你收下这些钱。”

杨可伊说:“我不缺钱。倒是你自己,出去正是用钱的时候。”

说着,她掏出一张维萨卡,不由分说塞进庞雨生皮包里,说:“这钱你带着,卡里应该有二十万。我妈常说,穷家富路。你一人在外面,吃得好些住得好些。卡的密码是我生日。”

庞雨生哪里肯要,两人就在那里相持起来。

杨可伊急了,说:“我的钱都是干净的,你收下。”

这话把庞雨生重重刺了一下。他想起那笔要命的大钱,还有杨可伊一次次把桌上信封推开,心想,她会不会嫌他钱脏。

他觉得自己满身污秽,手脚都脏得不行,当着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女子,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杨可伊说:“这卡你要是不拿,今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

庞雨生想了想,终于把卡放进了贴身衣袋。他见杨可伊脸上浮起笑意,心里又涌上一阵暖流。

这一逃对不住她了,他想,这么好的女子,为什么偏要跟着自己呢?依她的条件,当年在大学里就会有无数男生追求;现在在这城里,也会有许多男人为她痴迷,他不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杨可伊的脸也在突然间显出陌生来。这使庞雨生感到惊异。他想起刚才在医院看到舒秋燕的感觉,不能不在心里把两个女人迅速作了一个对比。他想,她俩都不是那种狭隘势利、惹人讨厌的女人,但比较而言,杨可伊确实要比舒秋燕可爱得多。他想起那次带杨可伊去郊区看房,她非但拒绝给她买房,还嘲笑了他,说他怎么俗得跟暴发户一样。她说,她不是“金丝鸟”,也不需要他的笼子;她还说,她父母都是教授,她自己有体面的工作和收入,房子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家里本来就有好几套。庞雨生想,如果换了舒秋燕,情况就不会这样,她会对着楼盘指指戳戳,两眼放光……

庞雨生不明白:杨可伊黏上他,究竟图的是什么?是项目吗?项目的最终目的,无非也是“钱”字,可她早已表明志不在此;是他手中的权力吗?可一旦离开项目,权又有何用?这权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跟杨可伊在一起,从来没有什么压力,这也许是庞雨生喜欢她的最大理由。尽管这女子一直把“我要跟你结婚”挂在嘴上,可她从没较真过。庞雨生跟她细细说过自己的家,说过祁老师,说过舒秋燕,也说过绝不可能因她而跟舒秋燕离婚的话,可杨可伊从没往后退一步。庞雨生想,答案只剩下一个,那就是这女子也犯浑了,遇上了她“梦中的那个人”……

侍者过来续杯。庞雨生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他神经已有点过敏,怀疑各处都有穆亚龙的眼线。杨可伊要了一份“怡和名点”栗子蛋糕,一边小口吃着,一边问:“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我在医院发给你那个短信,你始终不回?”

庞雨生说:“那件事很不愉快。”

杨可伊追问:“怎么不愉快呢?”

庞雨生说:“一定要说吗?”

杨可伊说:“一定要说。”

庞雨生沉默一会儿,说:“这短信,给舒秋燕看到了。”

杨可伊怔了一下。

“你们吵了?”她问。

庞雨生点头。

杨可伊眼神黯淡下来,视线离开庞雨生的脸,轻声说:“对不起……”

庞雨生没吱声。他眼光停留在杨可伊脸上,伤感而又灼热。

他说:“要说对不起,应该是我对不起你。在你最无助时,我没在你身边。”

杨可伊拉住庞雨生的手,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手机响了。庞雨生一看来电显示,是纪检组的直线电话,说声“有要紧事”,立即起身进了洗手间。

穆亚龙在电话里问:“庞厅,你在哪儿?”

庞雨生舌尖一滚,说:“我在省一院。”

穆亚龙问:“老人家怎么样?”

庞雨生说:“情况不好,排异反应很厉害。”

穆亚龙说:“要不,我跟徐院长打个招呼,让他照顾得周到一些?他是我党校的同学。”

庞雨生说:“谢谢了,医生护士其实都很尽力……怎么?你还在等我吗?”

穆亚龙说:“是啊,我们说好的。”

庞雨生哦了一声。他不知自己是怎么结束这次通话的。当他合上机盖、把手机放进裤袋时,不经意间触到了那张特快车票,手指猛一缩,像被毒虫咬了一口。

4

登上火车,庞雨生走进了7号软卧车厢。

他一坐下就觉得胸闷、头晕,赶紧从包里取出一只瓶子,倒出一粒“硝苯地平”来用矿泉水服了。不用测,他就知道血压偏高。这么紧张,血压不高才怪呢。平时他的药都放在办公室抽屉里,出来时全忘了,这瓶“硝苯地平”还是杨可伊回家拿的。她父亲也有高血压。杨可伊在门口递给他的,还有一大包水果和几本杂志。

连个旅行箱都没有,大包小包、慌慌张张的,庞雨生越发觉得自己是个逃犯了。这感觉很坏。他平时干什么事都有条不紊,每次出行也都慢条斯理的。在他看来,人的尊严跟一个“慢”字大有关系;一仓促,一慌张,人的尊严就失去了大半,“惶惶如丧家之犬”,说的不就是这个理吗?

关上包厢门,耳根清净了许多。庞雨生靠窗坐下,看着窗外行色匆匆的旅人,却发觉自己心里并没有找到着落。他想,这是怎么了?堂堂副厅级干部,就这么落魄了?就这么逃离故土了?到了昆明又怎么办?是住一段时间,还是直接再往南走?再往下走,那就要把脑袋挂在腰里了……想到这里,他心里越发恓惶起来。

手机响了一下,是杨可伊来的短信——

“雨生哥:告诉你一件惊人之事,你妻子突然来电,下午要来我家‘聊聊’。我真有点怕她。我想出门避开她,又怕她上门大吵大闹,吓着了我的父母。你能给我点办法吗?”

就像舒秋燕站在眼前一样,庞雨生拍了一下小桌,大声斥问:“舒秋燕,你想干什么?”

他站起来,在狭小的包厢里来回走动,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野狼。他想,就是逃也逃不安生啊,这两个女人要是见了面,还能有什么好事?按舒秋燕的性格,把杨家坛坛罐罐砸烂了都有可能!

离开车还有十分钟,庞雨生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他想马上给舒秋燕打个电话,叫她不要乱来,却不想手机响了,舒秋燕先把电话打了进来。

“我正要找你。”庞雨生说。

“什么事?”舒秋燕问。

“你是不是要去杨家闹啊?”

“你们信息通得很快啊,怎么了?”

“你不要去。”

“为什么?”

“我跟她一刀两断了,你还去找她干什么?”

“你骗谁?”

“不骗谁,事实就是这样。”

“你以为我是白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好到那步田地,会这么轻易一刀两断吗?”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我一发现她的短信,你就宣布一刀两断,你这表演也太不专业了吧?”

“唉,你要我跟你怎么说才好!我都远走高飞了,你还不信!”

“你现在在哪?”

“在火车上。马上开。”

“庞雨生,你给我下车!”

“为什么?”

“你下车,我有话对你说。你若不下车,我立马就去杨可伊家砸东西!你信不信?”

庞雨生握着手机想了想,飞快把东西整理一下,急急忙忙下了车。他下车没多久,火车就开了。这时他才想起,还有个不锈钢茶杯忘在包厢里。

舒秋燕还在手机里说话。她应该听到了火车站的广播声。

“你下车了?”她问。

“下车了。”庞雨生答。

“你那么怕我去杨家砸东西啊?”她又问。

庞雨生无话可说。舒秋燕的大笑声,却在手机里清晰地传来。他咬着牙,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

“还是回厅里去吧。”舒秋燕突然降低声音,说,“不管怎么着,总比你在外面东躲西藏好吧?”

庞雨生心有所动,手机紧贴着耳朵,全是汗水。

“见了穆亚龙,你好好跟他谈一谈,”舒秋燕说着,那口气竟然有点像她的母亲祁老师,让庞雨生有判若两人之感,“你是为我妈出事的,我会等你,因为我也有很大责任。”

庞雨生喉头咽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5

走近小餐厅,庞雨生脚步迟疑了一下。

他听得穆亚龙在里面打电话。有两句话他在门外就听见了,一句是“他平时常去的地方,你们再去摸摸情况”,另一句是“问问机场,有没有新的动向”。

庞雨生的心猛一沉。他想,穆亚龙无疑在遥控指挥捉拿自己。

他一狠心跨进门,按以前的称呼叫了声:“穆书记。”

穆亚龙赶紧放下电话,神情显得有些意外。这使庞雨生更加确信,穆亚龙刚才就是在指挥追捕自己。

“来来来,快坐快坐!”

穆亚龙说着把庞雨生让上座位,自己又走出小餐厅去张罗什么。桌上的凉菜早已放好。庞雨生看见,那是机关小餐厅的“招牌凉菜”——醋熘木耳、海苔花生、蜜汁红枣、白切羊肉片。

庞雨生这才觉得肚子饿了。他嗅了嗅餐厅的气味,又看看头顶的灯光和桌上的餐具,第一次感觉到这里的空气竟是如此温暖。他想,真不该干下那件事,把自己好好的一辈子糟蹋了!自己当的这官虽不显赫,但毕竟是个体面的、令人羡慕的官,别的不说,能在这餐厅放开享受就是一个标志。这里没有山珍海味,也没有名果奇酒,只有比小饭铺稍好点的“厅级名菜”,但它干净、简朴,有一种隔世般的宁静,在这儿吃饭,享受的不是商业化服务,而是厅里一贯的下级对上级的尊敬,更重要的是,在这里吃完了,他可以抹着嘴随手签单,精神上没任何负担。

穆亚龙在走廊里跟人交代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庞雨生想,纪检组长在布置“双规”宣布时的注意事项,以及“双规”后的种种事宜。“双规”是件严肃的大事,宣布时需要相应的程序。他意识到这是自己在这儿吃的最后一顿饭了,也许席间,穆亚龙就会向自己宣布“双规”的决定;随后,纪检组的干事就会出现在门厅里,把自己带往“双规点”进行审讯。“双规点”设在党校东北角一幢三层小楼里,以前是教员宿舍,因为近年“双规”对象有增多的趋势,厅党委决定在那里专设一个点作办案之用。党校本来就地处郊区,双规点更显得偏僻冷落。庞雨生去过那里,还为改建出过许多主意。他绝想不到自己也将被送去那里“双规”……人啊,许多时候,做事做得挺起劲,事后才知道,那是自掘坟墓……

就这样了,认命吧。庞雨生想。

他不由得又想起祁老师和舒秋燕来。不知老人家醒来了吗?舒秋燕离开医院了吗?自己“双规”的事,三五天之内也许能瞒过祁老师,但接着就要移送检察院,就要接受法院审判,而自己这一级干部犯下事,少不了媒体要报道,电视台说不定还要播片子,祁老师又是关心时事的,不管在医院住多久,总有一天她会知道这事……

一想起这些,庞雨生就心痛如绞:祁老师这把岁数了,还得为他受折磨。她过去一直以他为骄傲,可现在事情走向了反面,这事一旦传开了,老人家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她会不会在失控之下,做出一些让街坊邻居感到吃惊的事情呢?

对舒秋燕,他怀的是另一种歉疚。她虚荣,这不假;但她对自己一片真心,这也是事实。周围人都知道她是厅官之妻,他若锒铛入狱,她将如何面对过去的荣耀呢?也许过一小时,最迟明天,纪检组就会给她打电话,要她给丈夫送换洗的衣物,那一刻,她将蒙受何等的耻辱与打击?她说她愿意等自己,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也许她眼前确实这样想,可一旦他被判了重刑,她能耐得了那么多年的寂寞,一天天地独守空房吗?即使她改变初衷,有朝一日成了别人的妻子,也怨不了她……

穆亚龙在外面把事交代完,神情严肃地走进门,庞雨生立即屏住呼吸。

“老人家怎么样了?”纪检组长坐下,第一句话却是寒暄。

“情况不好。”庞雨生说。

“看来舒秋燕要更辛苦了。”穆亚龙说。

这是什么意思?庞雨生想。是不是指自己“双规”以后,加上老人的疾病,将会使舒秋燕更加焦头烂额?庞雨生咂摸着话味,觉得纪检组长的话,句句含有深意,字字令人惊心。

“她也没办法。”庞雨生说。

穆亚龙站起来,右手伸向衣袋。庞雨生看着他的手,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估计穆亚龙要掏出文件来向他宣布什么了。他直一直腰背,迎住了穆亚龙的眼光。他提醒自己在这一刻千万不能过于猥琐。据说骆处长在穆书记宣布“双规”时,禁不住尿了裤子,厅里人说起这事,可怜、同情、鄙夷、轻蔑……各种各样的反应都有。他想自己可千万要挺住,即使接受惩罚,也要尽量保持最后的一点尊严。

然而他万没想到的是,纪检组长从口袋里掏出的却是一只打火机。他在揿亮火苗的同时,左手拈起一支烟,递到庞雨生嘴下,说:“来一支?”

庞雨生不抽烟,此刻却没有拒绝。他笨拙地吐着烟,想,老穆的习惯动作又来了,“双规”前的最后一顿饭,他总是显得比平时更大方、更客气。大概他觉得,越是这样,就越能显出自己对同事的温情,对堕落干部的宽容,还有,自己的政策水平。这种情形,他已经见过多次。

庞雨生的内心,像暴风中的海洋翻腾得越来越激烈。他在想自己要不要主动开口说那件事。不管怎么样,只要先开口,哪怕只早半分钟,也应该算是自首。这一点他懂。可是,他怎么也下不了那个决心。他想自己干那件事应该属于初犯和偶犯,考虑到他十几年来的政绩,组织上也许还会给他机会……

穆亚龙斟满两小杯“梁江特曲”,把其中一杯递给了庞雨生。这杯子很小,比牛眼杯还小,男人的大手捏上去,甚至会担心在指间漏下去。穆亚龙举起杯,跟庞雨生手里的碰了一下,说:“庞厅,今天饭后有事,我们只干这一杯,你看怎么样?”

庞雨生看着对方眼睛,冷冷地说:“好。”

穆亚龙又说:“干完这一杯,我们就说事。”

庞雨生原想仰起脖,一下子把那杯“梁江特曲”干下去的。听了穆亚龙的话,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几分钟里他总是想起以前听说过的“死囚大餐”。因为生命很快就要结束,最冷峻的专政机器也会在这一刻显出温暖的一面。那一餐有鱼有酒有肉,甚至还有烟,丰盛是丰盛,但那死亡的气息,想必怎么也掩不住……

庞雨生抽抽鼻子,似乎闻到了这股气息。他再一次细细打量了一下酒杯,并透过酒杯看了看穆亚龙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随后深深吸一口气,放慢速度喝完了那杯酒。

穆亚龙看着庞雨生放下杯子,突然面朝门外,大叫一声:“小唐,你们来一下!”

一注冷汗顿时在腋下涌出,庞雨生知道,自己的最后时刻到了。穆亚龙要对他宣布“双规”了。“双规”后,他的案情将很快被搞清楚,接着的程序,就是“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他追求了几十年、奋斗了几十年才获得的一切,很快将丧失干净。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是他政治生命的最后几分钟。他的手颤抖着触到了衣袋里的手机。这时他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处理……

他脑子异常混乱:眼睛看着门口,余光注意着穆亚龙,耳朵听着门外响声,心里在预测小唐他们进来后要干什么,内心还在后悔怎么没有把那件重要事情处理干净……他想,两个年轻人不会冲进来对自己实行强硬措施吧?前一刻他们还“庞厅庞厅”地尊称着,后一刻就要对他实行“贴身保护”,变化未免太快,也没那个必要吧?他想对他们说:既然来了这儿,他就不会再逃了,请纪检组不要把场面搞得那样难看……这一刻,他再次感受到了穆亚龙的权威,他坐在这儿只是主持局面,那些具体程序,是手下的年轻人在做……

小唐他们大概跑远了,外面并没有什么反应。穆亚龙离座走到门口,探身朝着走廊深处,又提高声调叫了两声。

庞雨生脸如土灰。他看着穆亚龙的背脊,觉得他今天一切都显得反常。身为纪检组长,他平时从不这样紧张,更不会这样忙碌。他想,这一定是纪检组对他这案件格外重视的缘故。这两年,穆亚龙处理了一个又一个大案,但像他这样的“厅级大鱼”,纪检组还是第一次捕获,这是他作为纪检组长的重大业绩,不能不使穆亚龙兴奋和忙乱;他每一次呼叫,都让庞雨生心跳如鼓,血管几乎爆裂……

在这最后时刻,庞雨生还是决定再冒一次险。他要在“虎口”里把那件没来得及处理完的事情处理掉。他在穆亚龙的背后悄悄摸出手机、打开机盖。他知道等一会儿宣布“双规”后,他的手机将在第一时间被收缴。他要抓住这几十秒钟,以最快的动作,把手机上的信息全部删除。那些信息遗患无穷,像杨可伊发来的大量短信,尤其是她在医院里妇检的情况,绝不能让纪检组看到。否则,案情会越来越复杂,罪名会越来越大,杨可伊也会被牵连进去,这是他绝对不愿看到的……

可是老天作祟,庞雨生的手在不听话地发抖。穆亚龙留给他的时间越少,他就越是出错:平时能把手机玩得那么溜的,这时却连“删除”两个字都找不到,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蹿出喉咙了!

年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才几秒钟,小唐他们就出现在门口。纪检组三名人员全部到齐,且都站在了庞雨生面前。他再也没有时间找“删除”了。他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对自己的无能鄙视之至。他把手机放回口袋,嘴里嘀咕了两个字:“天数!”

穆亚龙坐下,用公筷搛了一块白切羊肉,细细蘸上大酱,递到庞雨生面前的碟子里,突然说:“庞厅,你脸色怎么了?”

两个年轻人也把眼光转向庞雨生。

庞雨生强自镇定,说:“没事,有点小感冒。”

餐厅里静如墓地,只有厨房方向传来炒菜的锅铲声。庞雨生心里浮出一句话——“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他索性把手机摸出放在桌上,平静地说:“穆书记,有什么事,请说吧。”

穆亚龙重新坐下,神色凝重地说:“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侯志刚跑了。”

“是吗——”

庞雨生像虚脱一样,闭上了眼睛。

6

厅里行政领导一正三副,厅长配一个秘书,三个副厅长则合用一个秘书。侯志刚就是副厅长们合用的秘书。他还兼着厅办副主任,不过那只是明确一个级别罢了,没有具体工作的。

穆亚龙的目光一直没离开庞雨生的脸。他发现,庞雨生的脸色好久才恢复过来。

“侯志刚跑哪去了?”庞雨生问。

“不知道。”穆亚龙说。

“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天上午。”

“怎么发现的?”

“他家属来厅里,说侯志刚已经两夜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

“厅里派人去找了吗?”

“找了,小唐小李就忙了一上午。”

穆亚龙说着,朝两个年轻人看看,说:“你们把上午的情况向庞厅汇报一下。”

小唐就开始报告他们一上午找人的经过,唠唠叨叨又琐琐碎碎的。穆亚龙听得不耐烦,几次啧嘴,还朝小唐白眼睛。

庞雨生却侧过身子,看着两个年轻人,听得十分专注。

其实他没听进几句话,他只是享受着一种特别的感觉。由于大脑一下子松弛下来,有一种腾云驾雾的虚幻感随即飘忽过来,令他觉得这世界变得很不真实。他现在才理解,什么叫“如释重负”。听着小唐他们絮絮的汇报,他觉得血液又重新回流到心脏来,手脚也暖和了许多。仅仅几秒钟,不安与惶恐已经消失,而当副厅长的那种感觉又一下子返回来了。因为反差太大,他感觉突兀、恍惚、模糊;在小唐的汇报和略显惶恐的目光中,他的意识才渐渐清晰起来。他珍惜重新获得的这种感觉,提醒自己要细细享受这种感觉……

不过,庞雨生的头脑还是冷静的,他没有抛却所有的警惕。一听穆亚龙说出“侯志刚”三个字,他就跟自己那件事联系了起来。那事虽然是他和盛光辉两人做下的,但在中间传递那笔钱的,正是侯志刚。侯志刚跟他私交甚好。在与一些企业老总的来往中,侯志刚一直是个桥梁式的人物。许多事如果没有侯志刚牵线,根本就无法办成。直到现在,许多重要东西还都捏在侯志刚手里。这些天,庞雨生一直在怀疑,侯志刚和那封举报信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这个知情的秘书,一直是他的心病……

“侯志刚为什么要跑呢?”庞雨生问。

“我们正在查他的问题。”穆亚龙说。

“哦?”庞雨生看住穆亚龙,投去一束疑惑的眼光。仅几分钟前,他还不敢正眼看一下纪检组长,而现在,他明白自己已经越过沼泽,可以用同级指挥员身份来过问这一突发事件了。

“省公安厅给我们通报,说他们破获了一个赌博集团,侯志刚是主要成员。”

“他被公安抓住了?”

“抓住就好了,可惜没抓住!”

“是同伙把他交代的?”

“对。”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他参与赌球,赌中超,赌英超,还赌意甲西甲,一出手就是几万几十万的。”

“好家伙,他哪来那么多钱?”

“有受贿嫌疑。”

“证据充分吗?”

“我们正在查。”

庞雨生的心又紧了一下。他喉咙有些发干,“哦”了一声,还想问些什么,正好服务员送来一盆炒菜,他便闭口不言,视线投在了服务员手上。那是一盆辣子鸡,颜色和香味都很诱人。

穆亚龙把最好的鸡块给庞雨生搛上,看着服务员走出门口。

庞雨生说:“我要问个问题:是公安厅通报在前,还是侯志刚家属上门在前?”

小唐插嘴说:“公安通报在前,家属上门在后。这两件事都是我接待的。”

穆亚龙又白了小唐一眼,说:“这事你倒说得清楚。”

庞雨生看看小唐,宽容地一笑,又问穆亚龙:“这事跟厅里汇报了吗?”

穆亚龙说:“汇报了。这些天你们都下了县,我跟顾厅作了电话汇报,他说,让我跟你先商量一下。”

庞雨生说:“跟我商量?我对侯志刚的事又不摸底。”

穆亚龙说:“你是党委委员么。”

庞雨生想了想,说:“那现在需要我做什么,穆书记你说话。”

穆亚龙说:“还能做什么?先得找人。”

庞雨生说:“不叫公安找,我们自己找?”

穆亚龙说:“他们也在找。实际上,他们是追捕。”

庞雨生说:“侯志刚成逃犯了?”

穆亚龙说:“差不多。”

“逃犯”两字一说出口,庞雨生心头就霍地一沉。他想,侯志刚现在做的,正是他原先准备做的。这小子,不知道现在正在哪里奔命,是躲在省城某个角落呢,还是像他上午做的那样,上了飞机或火车?

穆亚龙说:“他家属哭哭啼啼,一天不知要来多少个电话。”

庞雨生说:“公安那边的情况,家属大概还不知道吧?”

穆亚龙说:“应该不会知道。要是知道了,她一个通风报信,公安不是白白蹲守了吗?”

庞雨生问:“公安还蹲守着?在他家附近?”

穆亚龙点点头。

庞雨生想了想,说:“这事让我们厅里为难了。公安都抓不到他,我们怎么找得到他?”

穆亚龙说:“老实说,主要是他家属这里,我感到压力特别大。”

庞雨生问:“怎么了?”

穆亚龙摇摇头,说:“一个女人,天天拖着个孩子来找你,哭哭啼啼的,你烦不烦?不过设身处地想一想吧,你又不能怪人家。侯志刚案发前,工作还是不错的,你们厅长下县,他也下县;你们厅长在办公室熬夜,他也熬夜。当秘书的,反正你们厅领导不下班,他也不能下班。他干得也确实可以,厅里几次去他家慰问,都给他的家属说好话、发奖金。现在,侯志刚突然不见了,你叫他老婆孩子怎么办?她不来找你组织上,又去找谁?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庞雨生连连点头,想,穆书记办案手硬,心到底还是软的。

穆亚龙说:“厅领导都出去了,目前只剩下我们两个。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分一分工,坚持到顾厅回来,我们再作安排。”

庞雨生说:“我听穆书记的。”

穆亚龙说:“你不要光说‘听穆书记的’‘听穆书记的’,我也等着你来拿主意呢。”

庞雨生笑笑,想起自己前一刻在火车上的那种恓惶,心头不由得再次快乐地跃动了一下。

穆亚龙说:“公安说了,赌球案还没侦破,所以不要扩散,知道的人不能多。我设想,我们就搞两个小组,一个主内一个主外。”

庞雨生说:“主内干什么?主外干什么?”

穆亚龙说:“主内的守机关,与几个厅领导保持联系,与公安保持联系,并且做好侯志刚家属的工作。”

庞雨生问:“主外呢?”

穆亚龙说:“那就是满世界找人了。”

庞雨生“哦”了声。

穆亚龙问:“你看你是主内还是主外?”

庞雨生说:“我哪有本事满世界找人去?就主内吧。”

穆亚龙点头说:“你守机关好,大家放心。但我要提醒你一声,侯志刚家属不好缠,天天找你要人,你要做好烦心的准备。”

庞雨生说:“工作么,总有烦心的时候,我会想办法。”

穆亚龙说:“我还以为你愿意出外找人呢,还把小唐他们叫了来,准备让你当面交代任务,跟着你跑腿哩。”

庞雨生朝小唐他们一笑,说:“纪检组同志本事大,你们还是跟着穆书记跑吧。希望能很快找到侯志刚。”

7

回到办公室,庞雨生关了门,飞快脱了外衣,摩一下拳、擦一下掌,就在沙发前那块巴掌大的空地上,呼呼地打了两套长拳!

像取下枷锁,走出噩梦,庞雨生狂喜不禁。

打拳是他的健身法,也是他的宣泄手段。他其实很想吼几下,或拔开嗓子唱一段,但厅里的环境不允许。打拳没响声,在劈掌踢腿、旋转腾挪之间,他充血的肉体同样可以得到爆炸一般的释放。

上午离开怡和咖啡馆时他曾想过,以后再也不要见杨可伊了。可打完这两套长拳后,他又情不自禁摸出手机,拨通了她的号码。

他听到她轻轻地、惊喜地叫了一声:“雨生哥!”

他说:“没想到吧?”

“你在哪儿?”

“在厅里。”

“怎么没走啊?”

“没走。”

“怎么回事?”

“情况清楚了,没事。”

“真的?”

“真的。”

“那你把情况说说!”

“现在不方便,以后再说。”

“你吓死我了!”

庞雨生呵呵地笑起来。他把目光投向窗外,阳光格外明亮,桂花树异香飘逸,正是一年中最好的秋高气爽时节。

他说:“有空吗,我们见见。”

杨可伊笑一笑,故意问:“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想见你。”

“我也想。”

“那就老地方见。”

“现在不行。”

“为什么?”

“我正陪老爸在梁江饭店见客呢。他有几个老同学,刚从美国回来。”

“那张维萨卡,我要还给你。”

“这是干什么呢?我又不缺钱用。就放你那儿吧。”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

庞雨生一时无语,脸颊觉得很烫,说不出是打拳后热血上涌呢,还是因为重新听到了杨可伊的声音。

杨可伊说:“好了,我挂了,老爸在招手呢。千好万好,你没事就好。拜拜!”

下班前一刻,庞雨生给司机小翁打电话,要他准时等在机关门口。上车后,他把皮包扔在后座上,也把自己扔上后座,难得地摊开四肢,对小翁说:“回家。放点音乐。”

小翁从后视镜里看看副厅长,把新闻节目关了,放起了一张碟片,是庞雨生喜欢的莎拉·布莱曼。

庞家离机关不算近,加上等红灯的时间,车程足有半个来小时。到了目的地,小翁把车稳稳地停在路旁,等着庞雨生下车,没想到后座上副厅长没反应,却响起了匀称的鼾声。小翁没敢熄火,也没敢关上音乐,只把空调调小些,不无紧张地坐等着领导醒来。直到莎拉·布莱曼把歌全唱完,庞雨生才醒来,恍恍惚惚地问:“到了?”

小翁说:“到了。”

庞雨生说:“这一觉睡得真舒服啊。”

小翁说:“庞厅累了,睡了足有半小时呢。”

庞雨生说:“是吗?”

他开门走下汽车,眼睛被夕光刺了一下。他刚想往家走,忽又返身敲敲车窗,让小翁摇下,说:“后箱里有两件T恤,你穿了吧;还有水果,也拿回家吃了,别放坏了。”

小翁说:“那你呢?”

庞雨生说:“我有。”

小翁说声“谢谢庞厅”,但庞雨生没听到。他看见舒秋燕已经把门打开,正站在门口。

这场景久违了。舒秋燕已经很长时间没站在门口来迎接他了。庞雨生眼底一热,紧走了几步,几乎是扑着进了家门。一进门,他就把门关上,紧紧地抱住了妻子。

“情况怎么样?”

“搞清楚了,没我的事。”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那穆亚龙找你干什么?”

“侯志刚跑了,厅里正配合公安在找他。”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我也这样想……”

舒秋燕说着哭了起来,两手把庞雨生抱得越发紧,还拼命吻他,泪水糊了他一脸。庞雨生舌尖一舔,那泪又咸又苦,心里就想,到底是自己的妻子。

家里没吃的。舒秋燕根本没准备庞雨生回家。他俩一起上了附近的小馆子——“小康人家”,要了好多菜,还叫了啤酒。两人边吃边望着对方,恍然有隔世之感。

走出馆子,迎面拂来秋风,还有浓郁的桂花香。月亮不圆,但很亮。路上的车子行人都已十分稀少。

舒秋燕挽着庞雨生,走出很长一段路,才说:“省一院又来催命了。”

庞雨生停住脚步,问:“怎么,五万元又用完了?”

舒秋燕说:“怎么不是!那药一用就是几千元,贵得死人啊。”

庞雨生说:“那怎么办?”

舒秋燕说:“怎么办?我都不好意思再向人家开口了。”

庞雨生问:“你一共借了多少?”

舒秋燕说:“十万多了。”

庞雨生问:“那笔定期储蓄……”

舒秋燕说:“早取出花了。现在就剩下妈自己卡上四万元,我不敢动,怕万一……”

庞雨生的左手,就捏着那张维萨卡。他的手指摩挲着卡面,花纹和数字在他指尖上留下细微的感觉。

他说:“再想想办法。”

舒秋燕说:“真金白银,没人再肯伸手啊。”

庞雨生想了很久,终于拿出那张卡,说:“这卡里有二十万。”

舒秋燕一惊,问:“你哪来的钱?”

庞雨生说:“你不要问了。”

舒秋燕说:“不,你一定得告诉我。我不能再过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了。”

庞雨生问:“你非知道不可吗?”

舒秋燕说:“非知道不可。”

庞雨生说:“那就告诉你,这是杨可伊的。”

舒秋燕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路上开过一辆奔驰轿车,留下一阵沙沙的轮胎擦地声,还有一抹轻盈的车影。

庞雨生用余光看妻子,发现她紧咬着嘴唇,在月亮和路灯照耀下,两眼泛着泪光。

8

侯志刚的家属第二天又来了,这回不仅带来了孩子,还带来了老人。

这样子就很难看。厅里人议论纷纷。

庞雨生却胸有成竹。他一早就跟机关党委书记商量了,从业务处室借了两名女干部,代替他接待侯志刚家属。他还把她们叫进小会议室,向她们介绍了有关情况,对如何接待、如何解释,也作了政策上的交代。他还说服厅办公室拿出一笔钱来,做侯志刚家属的慰问金。虽说对逃犯的家属不存在抚恤问题,但公安的追捕眼下还保密着,他这样处理就无可厚非。这样做,还在单位里造成了一种正面效应——无论干部遭遇什么事,组织上都会体现关心。

虽说女干部们把家属安抚得不错,但庞雨生心里,却一直想着侯志刚。他想,这小子为什么要选择逃跑呢?他到底逃哪儿去了呢?一个赌球集团的成员又能有多少罪呢?这点他难道掂量不出吗?

侯志刚昔日在厅里忙进忙出的样子,一直在庞雨生眼前晃动。他想,这小子工作量虽大,却是架压不垮挤不烂的千斤顶,有时还乐呵呵的,跟同事们开个小玩笑、请个小酒什么的……他突然想见见这小子了。他知道穆亚龙他们找不到侯志刚,而自己也许能找到。这小子鬼点子不少,但他从来不避着自己,这也是他喜欢这年轻人的原因之一。

他让小翁出车,目的地:东郊设计院。到了设计院门口,他让小翁回去,交代说不用再来接他,他自己回去。小翁走后,他没进设计院,却换了一辆公交,乘到了终点站十八里桥。那儿有一大片新建住宅区。庞雨生知道侯志刚在那里有一套三室房。

半年前,侯志刚请他到这儿来喝过一次茶。他对这套三室房高雅简洁的装潢印象深刻。庞雨生当时就问:“你小子怎么回事?财产登记表上没见你登记过这套房么。”侯志刚倒也坦率,嬉笑着对庞雨生说:“庞厅您不要把我盯得太紧好不好?让我个人有点隐私行不行?”他还特别叮嘱,“这套房是我瞒着老婆弄来的,庞厅您可千万不要跟我家里人说起。”

也就在那天,侯志刚把杨可伊介绍给了庞雨生。侯志刚说,杨可伊是他的大学同学,但人家贵为校花,在校园里睬都不睬他。那天离开时,侯志刚还悄悄给了庞雨生一套钥匙,说如果需要,庞厅您随时可以来这儿。庞雨生至今没忘记,侯志刚说这话时还挤了挤眼,那意思不言自明……

庞雨生走到五号楼,从皮包角落里取出那套钥匙。正要踏进门洞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庞雨生一看来电显示,是舒秋燕,便接通电话问什么事。舒秋燕告诉他:在省一院病房里,不知谁在老太太枕头下放了一包现金,数了一下,竟有十万元!

庞雨生问:“谁来看过老太太了?”

舒秋燕说:“她睡一阵醒一阵的,说不清楚。问医生护士,他们也说不清楚。”

庞雨生说:“这就怪了。”

舒秋燕说:“你说会不会是杨可伊?”

庞雨生一惊,说:“有这可能……”

舒秋燕说:“她是不是想讨好我,怕我上她家砸东西?”

庞雨生“啧”了声,说:“你怎么这样……那维萨卡你用了吗?”

舒秋燕说:“用了,付了医院八万。”

庞雨生说:“你看看,你用了人家的钱,又要损人家!”

舒秋燕说:“可她用了我老公,你怎么不说!”

庞雨生揿灭手机,骂了声“泼妇”。

这突然出现的十万元现金,使庞雨生的思绪又一次出现了混乱。他想,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到底是谁在暗中照顾他呢?真的会是杨可伊吗?她为什么不跟他说一声就这样做呢?……这事如果搁以前,他也许不会想得太多,但经历过逃亡的这一天,他再也不敢那么马虎了。他想给杨可伊通个电话问问情由,又觉得事情没那么急。他决定回去后,把这事弄个水落石出……

他掂掂手中的钥匙,踏上楼梯。他突然想到,老太太枕下的现金,会不会是侯志刚放的呢?这家伙平时鉴貌辨色,也肯帮助人,还常常有些惊人之举。他想,如果在这里碰见侯志刚,得跟这小子好好谈谈,以副厅长的身份也好,以朋友的身份也好。他要跟他说,如果那十万元是你放的,就请你拿回去,老太太不缺这点钱。侯志刚这小子的钱,他觉得沾不得手……

他上了三楼,把钥匙塞进301室锁孔。这时,他隐隐闻到有一股异样的气味。他的心猛跳起来。他把门打开,果然一屋子浓烈的、类似煤气的气体扑鼻而来,几乎把他熏倒。他经过厨房门口,听见咝咝的声响,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他扑进厨房,一边把燃气开关拧紧,一边自言自语道:出事了,出事了!

果然,庞雨生看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场面:侯志刚直挺挺地躺在卧室床上,脸如死灰……

庞雨生手脚顿时软了,包也掉在地上。他迟疑一下,捡起包夹在腋下,大着胆子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侯志刚的额头。一阵蛙皮似的细腻冰凉透过他掌心,直蹿他的心底。他断定,侯志刚死去很久了。

庞雨生手足无措,大脑一片空白。他退出卧室来到厅堂,在煤气包围中捂着嘴,进退维谷。他想打开窗门,也想大声喊叫,却一样也没敢做。他心里清楚:事情变复杂了,侯志刚案本来只是一起赌球案、逃亡案,现在却成了一件命案,而自己闯入这是非之地,麻烦理不清了。

他退到门口,细听屋外的声音。这时他有一点很清楚:侯志刚的死,虽然不是一件好事,却也不是一件绝对的坏事。他想,有些事情,毕竟只有他和侯志刚两人知道,侯志刚一死,这些事就像天上的风筝断了线头,随风飘远,最后彻底消失……他探过身,往卧室方向最后看了一眼,脑子一时转得飞快,决定马上离开这里。

他从包里取出墨镜戴上,然后锁上门,疾步走出小区大门。他脚步匆匆、气喘吁吁,低下头,尽量避开别人的目光。这一刻他有个强烈的感觉:自己又一次成了逃犯。

一个钟头后,他在怡和咖啡馆跟杨可伊见了面。杨可伊还没坐下,他就吐出三个冰凉的字:“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

“侯志刚死了。”

“真的?”杨可伊惊恐得捂上了嘴巴。

“绝对想不到!”庞雨生说。

“他怎么死的?”

“自杀。”

“自杀?”

“开煤气自杀。”

杨可伊眼圈红起来,说:“侯志刚是我俩的介绍人。”

庞雨生没有接话。他觉得“介绍人”在男女关系上有其特定的意义。但是,他理解杨可伊为什么要用这个词。

“没有他,我们不会认识。”杨可伊又强调。

“是的。”庞雨生说。

杨可伊看着墙上一幅油画,凝神想着什么。庞雨生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见杨可伊已泪流满面。

“他为什么要死啊?”杨可伊问庞雨生,又像问自己。

“不知道。”庞雨生说。

“他心里肯定有许多不能说的事情。”

“我想是的。”

“他脸上是什么表情?痛苦吗?”

“没什么表情,睡着了一样。”

“有遗书吗?”

“我没看到。”

“你把情况再细细说说好吗?”

“你不怕吗?”

“我不怕。”

庞雨生打量了一下杨可伊,双眼流露出一束很特别的目光,很柔和,又很慈祥,就像父亲在灯下打量女儿。他定了定神,用小汤匙轻轻搅拌着咖啡,回叙了一遍去十八里桥的经历。

还没说完,杨可伊就插问:“你报案了没有?”

庞雨生说:“就想跟你商量一下呢。”

杨可伊说:“还商量什么啊,快报啊!”

庞雨生说:“你听我说。我一报案,事情就复杂了。警方肯定要问:侯志刚在这儿你是怎么知道的?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跟侯志刚到底是什么关系?说不定还要牵出其他什么事情来,那可不是没完没了了?”

杨可伊想了想,说:“可这是一件命案,警方要全力侦破,你躲不了啊。”

庞雨生说:“没什么躲不了的,我没干过什么啊。”

杨可伊说:“可要是那里有监控录像,发现你去过,而且有案不报,事情不就复杂了吗?”

庞雨生看着杨可伊,一时无话。他最怕的就是这一招。他真后悔自己鬼使神差的,去十八里桥惹出这样一件麻烦事来。

杨可伊说:“不过你也不要太紧张了。那小区在建时,我们公司也参与了。我去摸摸情况再说。”

两人商定晚上再联系。

庞雨生回到办公室,一时坐立不安。他想自己大概撞上了背时运,一不过二,二不过三,祸端肯定会找上门来,自己一定得做好最坏的打算。他把抽屉一个个拉开,把已经整理过的东西又整理一遍,又把所有的信件都扔进粉碎机,所有的手机短信都删除。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透了口气。

电话铃蓦地响起来,是门卫室打上来的,说:“庞厅,有人要见你,说是你本家大哥。”

“大哥?”庞雨生想了想,说,“请他上来吧。”

他把门锁打开。一会儿就有人敲门。他拉开门一看,是盛光辉。

“你胆子不小啊,”庞雨生说,“敢闯到我机关来,还自称是大哥。”

盛光辉笑了,说:“不这样见不到你人啊。”

庞雨生说:“见不到人,你可以写信啊。你不是写信老手吗?”

盛光辉脸上笑容一下凝固了,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庞雨生反问:“什么意思你自己还不明白吗?”

盛光辉说:“不明白。”

庞雨生厉声说:“盛光辉,你不要装傻了。你给我们厅写过举报信,以为我不知道吗?”

盛光辉说:“庞雨生,你血口喷人。我盛光辉明人不做暗事,谁给你们厅写过信了?”

“写过就写过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打不倒!”

“看你这话说的,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卑鄙小人了!”

“你敢说你没写过?”

“绝对没写过!”

“有人说,河滨路项目没中标,你隔手就给我们厅写了信……”

“庞雨生,我们是什么关系?小学到中学同学了十年,在工地上做苦力又一道干了十年。你看我盛光辉是这样的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向你发誓好不好:如果我给你们厅里写过信,天打五雷轰!”

“口蜜腹剑的人我见多了。”

“庞雨生,你不要太无情了!你也不想想:如果我给你们厅里写过信,我今天还会来见你吗?我还敢来见你吗?”

庞雨生被问住了。他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这个事情。他想,是不是有人在外面造谣?

他沉默片刻,问:“你来干什么?”

盛光辉脸都气白了,说:“我都不想跟你说话!”

庞雨生的目光软了下来,面对这个从小就滚在一道的朋友,他为自己的毛糙和无礼感到歉疚。

他说:“坐吧。”

盛光辉瞥了一眼沙发,仍然站得笔直,说:“庞雨生,你不要以为自己当了这官就稀罕。要不是为了祁老师,我唾你一口就离开!”

庞雨生说:“我向你道个歉吧。”

盛光辉说:“祁老师动了大手术,听说有点困难,我想帮她一下。”

庞雨生说:“这不行……”

盛光辉说:“你没资格说这个话。钱不是给你的。祁老师教了我这么多年书,良心教会我,今天应该帮她一把。”

庞雨生说:“那你跟舒秋燕说去。”

盛光辉说:“你这白眼狼,我都不知跟你说什么才好。我就告诉你,请你不要把生意人都想得那么坏。”

他说罢走向门口,又在门口转过身,说:“钱我已经放在祁老师枕头下了,有空去处理一下,免得给人家拿走了说不清。”

听着盛光辉饱含火气的脚步声,庞雨生若有所失。他立即给舒秋燕发去短信——

“盛光辉来我厅,说枕头下的钱是他送的。”

9

杨可伊说是去十八里桥了解小区监视系统的情况,可一直没有来电话,庞雨生一夜没有睡好。

他担心自己进出侯志刚住宅时,被小区监控系统摄录了下来。万一侯志刚尸体将来被发现,警方肯定要调看监控录像,那么,他肯定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他越想越多,越想越后怕。他想,自己还把燃气开关关上了,这一来,是不是就在那儿留下指印了呢?燃气一关闭,房间里的煤气就会慢慢散尽,若干天后,那里就闻不到煤气味了,警察来查案子,侯志刚的死因就会从明明白白的开煤气自杀,变成另一些复杂的东西。这时再调看录像,里面那个戴墨镜的人,很容易认出就是他庞雨生。警方一定会问:庞雨生怎么来过这里?他跟侯志刚有什么关系?侯志刚是不是庞雨生害死的?是不是庞雨生在煤气开关上做了什么手脚……

他一边想一边埋怨自己:庞雨生啊庞雨生,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让你守在厅里好好的,偏偏鬼使神差去了十八里桥,这一下你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吗?

侯志刚那张死灰色的脸和一副深紫色的嘴唇,一刻不停地在庞雨生眼前浮动;那犹如蛙皮一样的尸冷,一直停留在他的掌心。他不知洗过多少次手,用的还都是热水,但那种印入骨髓的阴凉,却再也退不下去。他想,他目前是世界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知道侯志刚死去的人,如果不报警,这事什么时候才会有人知道呢?是不是一直要等到尸体腐烂发臭,这事才会破头呢?

庞雨生又紧张又烦躁,回家后,却又不能在舒秋燕面前表现出来。他努力扯些其他的话题来转移思绪。他把盛光辉白天以大哥名义到他办公室来光火的事,跟舒秋燕学了一遍。舒秋燕对这事倒很感兴趣。她埋怨庞雨生不该对盛光辉产生误会。她说盛光辉毕竟是发小,对祁老师又是这么热爱,这人粗是粗点,俗也俗点,但侠肝义胆、心口如一,绝不会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情。

舒秋燕的话一下子变得多起来。她的心情总是跟祁老师医药费的松紧成正比。这两天,连续有两大笔钱成了她的后盾,她的眉头就松开了。她甚至还在床上抱紧庞雨生,主动表达了那种意思。但庞雨生没有响应。他想,眼下是个什么样的形势,还有心思做这个?

“你是不是想着杨可伊?”遭到庞雨生拒绝后,舒秋燕恼怒地问。

庞雨生瞪了她一眼,说:“你真无聊。”

他想,自己确实想着杨可伊,但考虑的不是这事。

舒秋燕说:“你告诉杨可伊,维萨卡里的钱我们会还给她的。”

庞雨生说:“她没有提过这意思。”

舒秋燕说:“她没提,但我们自己心里得有谱。眼下我们家只是一时困难。将来有了钱,我不会欠她一个子儿。”

庞雨生说:“那就将来再说吧。”

舒秋燕说:“还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明——”

庞雨生问:“你说吧。”

舒秋燕说:“欠了她的钱,并不等于你可以跟她明来暗往。”

庞雨生说:“你还是无聊。我再跟你说一次,我已经跟她一刀两断了!”

舒秋燕不理睬庞雨生的愤怒,看着吊灯,自言自语道:“要说盛光辉给的那十万元,我们倒是可以放心的。一是他自己把钱放在了妈枕头底下;二是他说那是学生帮助老师的钱。在这件事上,我们没有任何干系。这在法理上和情理上,都是说得通的。”

庞雨生说:“那盛光辉去年给的那笔钱呢?那时候,他没说是学生帮助老师的吧?”

舒秋燕没有马上回答,隔了一会儿才问:“那笔钱,是他让侯志刚给你递来的是不是?”

庞雨生说,是。

舒秋燕说:“我一直没弄懂,他为什么要通过侯志刚来给你这笔钱呢?他不能亲手交给你吗?”

庞雨生说:“他俩当夜一道喝酒,都喝高了。”

舒秋燕说:“你说侯志刚这人靠不靠得住?”

庞雨生没把自己去十八里桥的事情告诉舒秋燕,一是心烦不想说,二是妻子迷信,遇上这事肯定会看作凶兆,弄得一惊一乍的;三是舒秋燕有洁癖,如果跟她说自己摸过死人,那就一辈子别再指望摸她身体了;最重要的是,他还担心说了这事,会把舒秋燕吓出病来,这女人神经衰弱,常常害梦魇,梦魇时叫声很恐怖,要是说了侯志刚的事,她天天半夜发出鬼叫样的声音,庞雨生宁可不要活了。

他说:“还可以吧。”

舒秋燕说:“什么叫‘还可以’啊?”

庞雨生说:“他是当秘书的,该保密的当然会保密。”

舒秋燕说:“那就好。只要他口风紧,不提那笔钱的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至于盛光辉这里,我想他绝对不会漏口风。”

庞雨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现在没有别的念想,就巴望祁老师硬硬朗朗的。她不知道,为了她老人家,我已经把命都搭上了。”

舒秋燕听着,一把紧抱住庞雨生的胳膊,把脸贴在他肩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你……我们娘俩都对不起你。”她抽泣着说。

庞雨生想起自己逃亡的那天,也哭了。

夜很深了,庞雨生换小灯看书,用耳机听广播,直到舒秋燕睡着了,才蹑手蹑脚走出卧室,进了卫生间。

他先按了两次抽水马桶,又把洗澡水开得哗哗响,接着,他拿出手机,悄悄拨通了杨可伊。

杨可伊声音有点沙哑,但沙哑得很好听,庞雨生透过这声音,看到了杨可伊矇眬的眼睛、红润的脸庞、浑圆的肩膀……一股健康的热力,通过电波直逼而来。他想,为什么同是女人,杨可伊像一个女神,而舒秋燕却到处都是毛病?

“对不起吵醒你了。”庞雨生说。

“没事。”杨可伊说。

“你怎么没打电话来呢?”

“你那里有母老虎,谁敢啊。”

“发短信也行啊。”

“上次不就是发短信出的事吗?”

“今天情况不同,我特别想知道十八里桥……”

“告诉你,那小区的监控系统还没启用。”

“你早该说了,害我担心一整天!”

“可我不想让你太乐观。”

“为什么?”

“我替你算过,这段时间是你的多事之秋。”

“你的意思是——”

“你得多想想‘万一’。”

……

庞雨生关了手机,进了淋浴房。他以为让热水冲上几分钟,身心就会变得轻松些,却未想到,任凭汽雾如何蒸腾,水流如何灼热,侯志刚的死相依然顽固地停留在他的眼前,那细腻阴湿的尸冷,仍游动在他的手里和心里……

10

半夜时分,一阵电话铃声又把庞雨生惊醒。他翻身去摸电话座机时,发觉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多事之秋。”他咕哝了一下杨可伊说过的这话。

舒秋燕在电话铃声中一挺身坐起来,满脸紧张。

“哪位?”庞雨生问。

“我是穆亚龙。”对方说。

“穆书记有事?”

“要辛苦你一下了,庞厅。”

“怎么了?”

“请你马上到厅里来。”

庞雨生看看钟,正是十二点三刻。

“有什么情况?”他问。

“侯志刚找到了。”穆亚龙说。

庞雨生随即听见自己的胸膛发出很响的一声爆裂声,在那声音中,心脏像一颗子弹撞上了钢板。他的头嗡的一下胀得很大,两耳发出了飞机起飞时才有的响亮耳鸣。

“是吗?!”他说,“在哪儿?”

“所有情况警方都会在会上介绍。”

“警方也来了?”

“来了。顾厅和其他几位厅领导也都赶回来了。这是省纪委的意思。”

“我马上赶过来。”

“你的司机已经在楼下。”

庞雨生放下电话,撩起窗帘,看到那辆黑色奥迪已在街角停着,红色尾灯在夜幕中显得格外醒目。

“又怎么了?”舒秋燕问。

“厅里开紧急会议。”庞雨生说。

“不会有什么麻烦吧?”舒秋燕说。

“你睡你的。没事。”庞雨生说着拉开房门。

夜幕下,省城的马路上空空荡荡。奥迪像箭一样直射市中心。音响没开,庞雨生不说话,司机小翁也不说话,车里的空气紧张而沉闷。

庞雨生走进小会议室,会议还没开始。因为坐着两个警官,会场气氛变得有点异样。

时在半夜,厅里没有值班的勤务员,穆亚龙招呼大家自己动手。会议室外的小桌上,放着茶叶、速溶咖啡、小点心,还有一大串香蕉和几包袋装牛奶。庞雨生什么也没有要,就倒了一杯白开水,跟顾厅和其他几位副厅长打着招呼,按平时坐惯的老位子坐了下去。

顾厅拿出一包中华烟,边发边说:“平时禁烟,今天情况特殊,大家抽支烟提提神。”

庞雨生也要了一支,但是没点着,就在手里来回转着,还不时放到鼻子底下闻一闻。他不明白,为什么一闻到那股甜甜的烟草味,他心里就会感到稍微安宁些。

穆亚龙看看顾厅,轻声问:“开始吧?”

顾厅点点头。

穆亚龙说了一段开场白:“各位厅领导,前些天各位下县期间,厅里发生了一件事:办公室副主任侯志刚突然失踪了。我跟庞厅做了分工,他在厅里留守,我去外面寻找。今天得到警方通知,侯志刚找到了。下面请省公安厅三处于副处长把情况介绍一下。”

于副处长很年轻,思路很清晰,说的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感觉。

他说:“我们是在四天前,破获‘白金皇宫’特大赌博案时,接手追捕侯志刚的。侯志刚主要参与的是赌球案,中超、英超、西甲,他都赌,据同案犯交代,每次赌资都达十万以上。”

季副厅长说:“这小子,钱很多啊。”

顾厅说:“怎么平时没听他说足球上的事呢?”

徐副厅长说:“我听他说过一次看欧锦赛的事,在一个什么俱乐部,通宵,喝啤酒,没想到还赌球。”

于副处长浅浅一笑,继续说:“侯志刚当夜逃离‘白金皇宫’,没有回家。我们隔日发了协查通知。今天,我们接到十八里桥派出所的报告,说十八里桥新建住宅区5号楼301室发现一具尸体,我们派人到现场,证实死者就是侯志刚。”

顾厅说:“侯志刚死在十八里桥?没听说他在那里有房子啊。庞厅,你听说过吗?”

“我也没听说。”

庞雨生说着,感到自身又出现了早搏前兆,并且发觉自己说的话像发自一个空洞。他想,这是怎么回事?顾厅为什么不问别人,单单冲着他问?

季副厅长问:“侯志刚尸体是怎么发现的?”

于副处长说:“纯粹是个偶然因素:侯志刚楼上的401室业主,白天在阳台上晒被子,结果被风吹落,落到了301室阳台上。这业主敲了半天门也没敲开。因为晚上要用被子,他决定冒险用绳子吊下去。就在301室的阳台上,他发现侯志刚躺在床上,情况异常,就报了警。”

徐副厅长问:“侯志刚怎么死的?”

于副处长说:“我们法医处做了鉴定,是自杀,煤气中毒自杀。已经死亡二十四小时以上了。”

厅长们很震惊,又纷纷摇头。庞雨生知道他们摇头的意思。他们一定不理解侯志刚为什么在厅里干得好好的,却会走上这条绝路。

于副处长说:“说起开煤气自杀,这里有个细节我们正在研究。我们进现场后,确实能闻到一股煤气味。但是,当我们去厨房查看时,却发现,煤气开关是关着的。”

庞雨生的心一下子抽紧了,像有一根电线勒住了他的脖子。

顾厅问:“这是怎么回事?”

徐副厅长说:“是不是管道泄漏造成的煤气中毒?”

于副处长说:“我们特地请来了燃气专家,检查后表明,没有管道泄漏问题。我们分析,这里有三种可能——”

警官说到这里,庞雨生手里的那支烟突然滑落在桌上,继而又滚到了地下。顾厅和穆亚龙同时掠了他一眼。庞雨生用余光看着那根纸烟滚远,屏住呼吸,没有去捡。

于副处长继续说:“第一种可能,是侯志刚把煤气开到相当高的浓度,在神智还清楚时,关掉了开关,上床等待死亡;第二种可能,是有人谋害侯志刚,事后又关掉了煤气;第三种可能,是侯志刚死后,有人进来见过侯志刚,发现煤气开着,顺手关了。”

庞雨生听着,太阳穴这里的血管怦怦直跳,头很晕,耳边的声音飘飘忽忽,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虚幻。

于副处长说:“关于第二个可能,即他杀的可能,综合各方面的情况,我们已经给予否定。最大的可能性是第三种,即有人进入过301室。但可惜的是,现场没有留下有价值的侦查线索,小区监视录像系统也没有启用,因而这一可能性无法确定。当然,即使查实了第三种可能性,也不影响目前的结论。这个结论就是:侯志刚以煤气中毒的手段自杀。”

小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季副厅长起身为桌上几个茶杯续水。趁着气氛有些松动,庞雨生离开座椅,俯身捡起了那支香烟。为了表现出轻松,他还把烟叼在嘴上,探身拿起顾厅面前的打火机,啪啪地点燃了烟头。

顾厅和穆亚龙看着他,不说话。

季副厅长放下小水壶,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小子自杀,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啊。”

徐副厅长问:“现场没有遗书什么的?”

于副处长说:“没有。”

庞雨生平时不抽烟,一根纸烟捏在他手里,无论别人还是他自己,都感到别扭。为了表示对顾厅发烟的尊重,他很认真地吸着烟,一边吸,一边还打量烟支的长短。他心跳如鼓、口干舌燥,却又不敢多喝水。他很怕别人发现他表现异常。他警告自己,一定要沉住气,无论如何不能在这样的场合露出什么破绽来,哪怕是最小的破绽。

徐副厅长起身朝外走去,庞雨生想,这老兄大概受了刺激,要上卫生间解手去了。庞雨生又朝季副厅长看,发现季副厅长的神态倒是格外沉静。他知道,侯志刚活着时,跟徐副厅长季副厅长关系最好,下县下基层时,常常跟着他俩中的一个,各种各样的“金点子”贡献得不少;私下里,侯志刚跟徐副厅长季副厅长也是活动最多、勾当最多的;侯志刚入党,就是他们两位当的介绍人。他想,对于侯志刚的死,内心最不平静的,应该是这两位……

徐副厅长擦着手推门进来。等他重新落座,纪检组长穆亚龙才说:“关于侯志刚的情况,刚才于副处长已经作了介绍。省公安厅的意思,还想到我们厅来听听情况,以便为案件调查准备更多的材料。顾厅,接下去我们是否谈谈侯志刚在厅里的表现情况?”

顾厅说:“可以,大家谈谈。季厅徐厅你们先说,你们是侯志刚的入党介绍人么。”

庞雨生想,顾厅这话说得很厉害。

季副厅长说:“侯志刚在外面怎么样,我不清楚,但他在厅里,工作还是相当不错的。这一点,恐怕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

徐副厅长说:“我同意季厅的说法。侯志刚在厅里的工作表现是属于比较好的,不然,我们厅也不会提他当办公室副主任。”

很简单的两句话,却有着定调的力度。顾厅换了支烟,又转向庞雨生,说:“庞厅也说说?”

庞雨生此刻心情已平复下来。顾厅征求他发言,说得又比较客气,让他颇感安慰。他顺着前面两个副厅长的意思,说:“侯志刚这个人,进厅的面试就是我主持的。我一直觉得这年轻人不错,有点子、有干劲,同志之间也相处得很好。有个例证我想举一下,也许对事情会有些说服力:省委组织部号召全省党员创先争优,侯志刚已经连续两年被厅办支部评为优秀党员。”

季厅和徐厅连连点头,连顾厅听了也微微颔首。

两个警官记录得很仔细。于副处长说:“各位领导是否回忆一下,侯志刚个人性格上有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私生活方面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有,他赌球需要大量金钱,在经济上有没有可疑的往来?”

庞雨生看看穆亚龙,心想,只有他没有发言。不过又一想,纪检组长在这种场合不发言,也是可以理解的。

顾厅揿灭手里的烟,轻轻咳了一声。庞雨生知道,厅长要说话了。作为省厅主要领导、省委委员,顾厅的话一直是有分量有气势的。

果然,顾厅一开口就很不客气:“省公安厅的两位同志,你们为了破案,总是希望我们说些负面的东西。可是我要跟你们坦率地说一句:侯志刚这个人,真的没有什么负面的东西,至少在我们厅里,他一直很正面。我这里要跟大家说一点心理学。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深奥的理论。有一个名词叫‘双重性格’,你们听说过没有?”

在座的纷纷点头,很虔诚地看着顾厅。

顾厅说:“我认为,侯志刚就是属于典型的‘双重性格’。对他的种种表现,用双重性格来解释,就比较解释得通。当然,双重性格有两种,一种是潜意识下的双重性格,另一种是意识支配下的双重性格。侯志刚是前一种还是后一种,现在还难下定论。如果是后一种,那就有些可怕。”

两个警官都停下笔,看着顾厅。他们没想到,半夜到这儿来,却被人家厅长上了一堂心理课。

顾厅说:“对侯志刚,我们不说是‘两面派’。这名词不科学,而‘双重性格’比较科学。明白了什么是双重性格,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侯志刚在我们厅里是个好干部,而到了另一个场合,却成了罪犯。”

穆亚龙说:“顾厅把问题上升到了理论层面,这个很有说服力。”

于副处长见会上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材料,就跟另一位警官耳语了一下,说:“我们还有任务,想先走一步。”

顾厅说:“老穆送送。我们继续谈。”

等两位警官出门,顾厅立即拉长脸,说:“我没有跟他们公安厅要侯志刚的人,还算是客气的!什么东西!侯志刚是我们厅辛辛苦苦培养的年轻干部,就这样没了?为什么公安一查案,侯志刚就自杀了?为什么最近省城的自杀案件那么多发?为什么自杀者当中不少人恰恰是公安的追捕对象?难道公安方面就没有一点可以反省的地方了?”

三位副厅长看着顾厅勃然作色,都默不做声。

穆亚龙送警官回来,一进门就神秘地问:“你们知道我遇见谁了?”

众人一齐问:“谁?”

穆亚龙说:“侯志刚妻子抱着孩子坐在门外,还有侯志刚的老母亲。”

顾厅眉头紧锁,又点起一支烟。

庞雨生看着顾厅脸色,小心翼翼地说:“这两天,我跟穆书记分了工,接待了几次侯志刚家属,心里有些想法,想跟顾厅和各位汇报一下。我觉得,侯志刚的家属很可怜,眼下,他们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侯志刚生前工作不错,不管他出于什么原因犯了罪,家属是无辜的,我建议,对家属还是应该妥善地加以安抚。”

顾厅说:“庞厅说得对。侯志刚死了,倒了顶梁柱,这已经是他们家最大的不幸了,还要怎样?我们总得讲点人性吧?”

说到这儿,顾厅转过身,目光炯炯地看着庞雨生,说:“庞厅,我听老穆汇报了,这两天你俩分工合作得很好。我的意见,送佛送到西天,侯志刚家属的事,还是拜托你。我在这儿明确一点:厅里不缺钱,只要符合政策,多给家属些无妨。大家看同不同意。”

众人点头。庞雨生听到,徐厅季厅的“同意”声,说得尤其响亮。

11

节后第一天上班,厅里召开全厅干部大会,通报了侯志刚自杀事件。

庞雨生在会场上发觉,穆亚龙一直在看自己,还有顾厅,好几次在暗处打量自己。他想,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他们跟公安又有了什么接触,怀疑侯志刚的死跟自己有什么瓜葛?

会议还没结束,纪检组小唐就走来轻声招呼:“老穆要你会后留一下,他和顾厅要找你谈话。”

庞雨生非常敏感地发觉,小唐这话说得既突兀又生硬,不仅没一个“请”字,连那口吻都接近“命令式”!平时这小子对自己一直用“您”来称呼,而此刻,他却用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还发现,小唐说话时连“庞厅”也没叫一声,这是很少的;“要找你谈话”,这口气也很不寻常……

庞雨生又一次紧张起来。他想起了杨可伊说的“多事之秋”,心想,这女子说的话就是有哲理性、有预见性。因为有了这四个字的铺垫,现在无论发生什么突发事件,他都不会感到太突然了。

他设想,顾厅和穆亚龙找他谈话,无外乎这么几件事:一是公安的侦查有了进展,发现他庞雨生曾经去过十八里桥,还接触过侯志刚的尸体;二是盛光辉出了事,把两笔巨款都供了出来;三是有人揭发他跟杨可伊之间存在特殊关系……

趁上卫生间的机会,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

会场里的声音被隔开,机关大楼显得格外宁静;窗外风和日丽,省城躺在阳光的怀抱里,有一份难得的温顺;郊外连绵的山脉,梁江闪光的流水,因蒙着一层淡蓝色的雾霭,由不得叫人心生怜意……在这忙碌而温暖的日子里,庞雨生的心里却透过一阵又一阵的寒战。他发现这世界不是自己的,一条看不清的阴影,一直尾随着自己……他想,没时间想那么多了,是命中注定的,逃也逃不了,即使有两条好消息来“冲喜”,终究也抵挡不了,是大祸是小祸,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会散后,他见穆亚龙在电梯口接手机,随即又见他进了顾厅办公室;半分钟不到,他又匆忙出来下了楼。

他想他们一定是在商量怎么收拾自己。他从心底升起了一种任人宰割的绝望感。他想,随你们怎么去弄吧,我现在是一条躺在门板上的死猪,就等着你们手里这锅开水泼下来呢!

他进小会议室独自坐了一会儿,闭眼深呼吸,可心思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三五分钟后,顾厅才捧着一只茶杯走了进来,他边拉座椅边说:“省纪委有急事,要老穆去一下。我们先谈吧。”

庞雨生冷冷地说:“行。”

顾厅习惯性地掏出烟盒,示意庞雨生是否来一支,庞雨生摆摆手。

顾厅点了烟,说:“有件事要慎重告诉你——”

庞雨生说:“顾厅您说。”

顾厅说:“老穆这两年干得不错,各方面对他评价很高,省纪委已经决定,要给他换一个厅局,继续压重担。”

庞雨生夸张地叫起来,说:“好事啊,好事啊!”

顾厅说:“省纪委说了,老穆走后,纪检组组长要我们厅自己解决,他们那里编制紧,派不出人来……”

庞雨生听到这儿,忽然听出一丝含意来。他沉住气,嘱咐自己不动声色,集中注意力看厅长怎么说下去。

顾厅继续说:“我们征求了省纪委意见,省纪委也让老穆作了推荐,几方面慎重商量下来,决定由你接替……”

庞雨生霍的一下从座椅上跳起来。

顾厅吃惊地看着庞雨生,问:“你紧张什么?”

庞雨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脱口说道:“这……不合适吧?”

顾厅问:“什么叫‘不合适’?”

庞雨生说:“我一个搞业务的……”

顾厅说:“你搞业务,这个谁不知道呢?我知道、老穆知道,连省纪委也知道。但是,对一个党员干部来说,‘合适’有它特定的含义:服从分配就是合适,善于学习就是合适,勇挑重担就是合适!”

庞雨生脸色发白,呼吸也莫名其妙地急促起来。他又一次如获大赦,说:“顾厅,这事让我回去考虑一下好吗?请厅里也再考虑一下……”

顾厅说:“考虑是得考虑,但上任的准备你还得做好。我推心置腹跟你说一句:干部当到我们这份上,丢专业、换岗位、转角色……那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不应该再是什么问题。我早说过,领导干部就是一张纸。现在组织上把一张纸发下来了,你说你不干?你说你跟组织上顶牛?这些都不是你庞厅的习惯么!你说是不是这样?”

庞雨生点点头。他血脉里又重新搏进新的血液,大脑又重新活跃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觉得阳光又晒进了他的怀抱,胸间又变得明亮与温暖起来。

他故意用冷静的口吻说:“我只是想……干了这些年业务,一下子又转行去干那个工作,感觉上总有点怪怪的。”

顾厅把脸一沉,说:“不是我批评你庞厅,你们这些人,就是太看重自己那点小感觉了。组织上的需要,就是至高无上的嘛。你从业务工作转到党的工作,既是机遇,也是挑战,聪明人得明白这一点嘛。”

庞雨生微微一笑,默默享受着内心的再一次快感。

顾厅说:“省纪委交代了,如果你同意的话,下月就把编制转入省纪委,人事工资关系也一道过去。我算了一下,你还可以比现在多拿相当于一级工资的钱。”

庞雨生说:“谢谢顾厅对我的关心。”

顾厅说:“最后要交代的一件事,如果你同意这个安排,省纪委和厅里准备请你率领一个联合考察团,去北欧三国进行一次考察,详细了解一下那里的廉政政策和工作机制……”

庞雨生想,这次是真的出国,真的要乘飞机出境了。

顾厅还在絮絮地交代什么,但庞雨生怎么也听不进去了。

他在想,得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来,中止跟杨可伊的往来。新的职务非同小可,在这个位子上,绝对不允许他跟别的女人再有什么瓜葛。不过,怎么中止这层关系,这是一门艺术……

原刊责编 崔欣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在现代社会中,“官场”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场域,“官人”也是一个相对神秘的存在,因此,“官场小说”成为满足现代读者对“官场”和“官人”想象的重要载体。遗憾的是,这些年来“官场小说”越写越程式化,越来越与滋生这一场域的现实相脱节,越来越与人们的灵魂相脱节,即越来越成为“虚构”的产物,因而,也就越来越沦落为文学场中的“鸡肋”。从这个现状看,老作家彭瑞高的这篇新作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官场小说”的质量,因为,他将“官场”与“心灵”很好地融合在一起,将“官场”的戏剧性与灵魂的戏剧性很好地融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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