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翌日天不亮,高明文起床读领袖语录。
他用的语录本不大,封皮却是用红色塑料制成,上面还印着领袖的头像,头像下方写着“领袖万岁”四个大字。
连里要求每个礼拜三下午集体汇报,谈学习心得,争当学习标兵,高明文自然不甘落后。每日诵语录成了高明文的必修课。所以,高明文的政治觉悟、“马列”水平看起来比同龄人要高,总是开口“毛选”闭口“马列”,很少透露自己的观点。
天亮了,高明文走出棚子,伸伸腰,活动一下筋骨,照例去集体食堂吃早饭。本来集体食堂是不要钱的,后来有人提意见,说矿上已经不是军事单位,不应该没有变化,应该按矿厂办事。上面觉得有道理,就给每个工人加了一级工资,食堂改得跟一般的工厂食堂无异。这一变化让矿上的人真正感到乌鸦山矿也只是一个矿厂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
吃完早饭,近七点,高明文直接去队部报到,恰好碰见匆匆赶来的王娟。看见她穿着长裙吊带,高明文脱口而出:“你怎么穿成这样?找骂呀?”果然王娟刚报到,赵指导员就沉下脸说:“苏总最见不得军容不整的人,你穿长裙吊带想害死我啊?!简直乱弹琴嘛!”直说得王娟花容失色,哭着跑出去了。
9点钟,王娟重新换好工作服,苏总他们还没有到。大家正着急,电话铃响了。武队长拿起电话,“喂”了一声,脸上的紧张就舒展开了。因为苏总有事,改明天了。
武队长说完,大家都松了口气。赵指导员叫通讯员张海通知各排。王娟说:“一井小队我去吧。”武队长刚答应,赵指导员跟他咬了下耳朵,武队长又把王娟叫住了。他说:“经队部研究决定,我们准备在三个小队的基础上,再组建一个铁姑娘队,目的是想和男同志比一比赛一赛,你看怎么样?”王娟眼睛一亮,说:“好啊,这样一来,我们女同志就有了表现的舞台,再也不会让男同志瞧不起了!”
“你说得对,王娟同志!我现在有个重要决定告诉你,考虑到你在一井小队的表现和工作作风,队部决定由你来担任铁姑娘队的队长,你看怎么样?”王娟吃了一惊:“我?”武队长说:“对,就是你!”“我能行吗?”王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赵指导员肯定地说:“你能行,边干边学嘛!”王娟想了想说:“那好,我接受。”高明文走上来,握住她的手激动地说:“祝贺你,王娟同志!”武连长开玩笑说:“原来队里考虑让高明文担任的,后来一问,才知道他是个男的不合适!”众人都笑了,严肃紧张的气氛转眼一扫而空。
2
这是一场不同凡响的视察,乌鸦山矿很认真地准备着。
当红彤彤的太阳爬上右边的杂树林子的时候,远处响起了汽车的马达声。接待的人群踮起脚尖,不一会儿就看见两辆北京吉普车颠簸着奔驰而来。在等待的人群中,除了高明文,大家的心情都很紧张。武队长和赵指导员不愧久经沙场,自始至终笔直地站在那,像两根木桩似的一动不动。车子终于开到面前,没等车子停下,高明文和王娟几乎同时冲上去打开车门。
王娟打开的是第一辆,从里面走出的是负责乌鸦山矿开发的总工程师唐凯山和负责生产的两位处长。按之前的安排,高明文负责接待苏总指挥。所以,当中等身材略显微胖的苏定远一身戎装地走出汽车,高明文“啪”的一个立正,给苏总来了个标准的军礼。苏总看见是老战友的儿子,自然高兴得不得了。
他抓住高明文的手问:“小鬼,辛苦吗?”
高明文道:“报告苏伯伯,不辛苦!”“好!”苏定远转身向来欢迎他们的人群挥手:“同志们,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首长辛苦了!”“不辛苦!”“首长好!”陈一万在人群中领着喊。
苏总和唐总一行一边挥手一边和迎上来的武队长和赵指导员握手。
高明文紧随其后,虔诚地跟着,随时听从领导差遣。忽然他听见身后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声音很像苏玉。但苏玉不可能来,所以他以为是幻觉,只是在原地顿了一下,并没有回头。“阿文!”这回听清楚了,是苏玉!猛回头,果然看见苏玉了。好美的苏玉啊,同样一身戎装,领章帽徽在阳光下熠熠放光。圆圆的脸洁白无瑕,掩耳的短发压在军帽下面,煞是好看。
“苏玉,你怎么来了?”高明文几乎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过去,一把抱起她,在原地转了几圈。“快放下,人家看着笑话!”苏玉嚷道。
高明文放下她:“苏玉,你来怎么也不告诉我?这太意外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呀?”
苏玉道:“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啊,是真的!”苏玉轻轻拍着他的腮帮子,他真的感到了些许的痛。心一酸,竟然哭了。
“怎么啦,阿文?见到我总不至于哭吧?”苏玉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高明文破涕为笑:“我不哭,不哭,我是见到你太高兴了。你怎么也穿上军装了?该不会……”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我报考军校了,9月1号报到。”
高明文闻言,不禁黯然神伤,他强忍不快道:“我知道你并不是我们中的一员。”
苏玉道:“有什么办法呢?我像小鸟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不上军校,就休想踏上矿区的土地。”
高明文本想再说点什么,想想还是算了。恰好那边有人叫他,就说:“走吧!”苏玉点点头,二人追赶着人群,但步调并不一致了。
到了一排,早见刘月亭、王小虎站在矿井旁等候着。苏总一到,二人上前行军礼。
苏总说:“是你们!我们可是老相识了!好,年轻有为!”接着由刘月亭代表一井小队向苏总一行人汇报工作。苏定远听罢,没有说话,只是径自走向井架。众人紧紧相随。这工夫,刘月亭碰了一下王小虎,低声问:“那个女的是苏玉吧?”
王小虎说:“我早看见了,穿上军装了!”
“小声点,叫高秘书听见,吃你的醋哩!”
“干吗,他们一天不结婚,我们都有机会。”
“我们?你这小子!”
他们俩在议论苏玉,苏玉早注意到了。她主动走过来,跟他俩打招呼。
刘月亭说:“老同学,看你飒爽英姿,唇红齿白,不愧为将门虎女啊!”
苏玉说:“你这话是夸我,还是臭我啊?”
王小虎说:“那可不敢,没见你爸腰上的‘撸子’,我们找死啊!”
高明文走过来:“别听他们的,他们整天没正经话,坏着哩!”
刘月亭说:“听见了吧,高秘书可是对你赤胆忠心,现在过来英雄救美了!”
苏玉刚要回答,井架那边传来争吵,四人赶紧奔过去,才知道争执的人是苏定远和唐凯山。
苏玉说:“这个唐凯山一直和我爸过不去。”
高明文说:“听听他们争什么。”
刘月亭、王小虎不管三七二十一,挤到里面。那苏定远显然是个火暴脾气的人,见了刘月亭大声地吼着:“小刘,我命令你立即撤掉这口井!立即!”刘月亭惊讶地张大嘴,不知所措。
“还站着干什么?立即停止作业!”刘月亭一边点头,一边向武队长和赵指导员求救。赵指导员精明,他不敢得罪苏总,对刘月亭的求救眼神不予理会。武队长可不管,他粗声大气地问:“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撤?苏总,我想不通!”
“想不通也要想!你个木鱼脑壳子!你们瞧瞧,这口井已经下掘这么深,至今还是一筐一筐的石头,你不觉得有问题吗?而且这里是在山崖上,为什么是在山崖而不是在山洼?你不觉得是故意的吗?同志们,你们的思想觉悟有问题啊。赵指导员!”
“有!”赵指导员脆脆地答,一切都和部队时的一样。“这个井是哪个龟孙子设计的?”
赵指导员回道:“是胡技术员!”
“什么技术员,把他找来!”
“是!”王小虎自告奋勇地说:“我去!”
此时,站在一旁的唐凯山气得吹胡子瞪眼,四方脸布满愤恨和悲怆。苏定远说:“唐工,你不要不服,我会让你服气的。”
唐凯山说:“你在亵渎科学!不尊重科学!定会吃苦头的!”
“胡说!我们闹革命从来不怕吃苦,就你怕!哦,知识分子就是这个德行?我最不爱你这个腔调!像你这样调查研究,哪天能出煤?上面说得好,‘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我相信人定胜天!”
“我不跟你争了,我要把这里的情况如实向上级汇报。”
“汇报,那是你的自由!”说完,苏定远把手一甩,气呼呼地朝前走了两步。多年的戎马岁月,造就了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他很难在和平年代跟知识分子相处。
胡子明被带来了。苏定远上下打量着他,但并不认识他,只是希望从胡子明的外表找到一些敌人的影子,可胡子明给他的印象相当不错:满脸油污、衣裳褴褛,凌乱的头发压在矿工帽下,四下乱钻。看到胡子明这个样子,苏定远缓和了口气问:“这口井是你设计的?”
胡子明不卑不亢地回道:“是。”
“你叫什么名字?”
“胡子明!”
胡子明?苏总一听,猛然醒悟过来:“我说怎么会是这样子,果然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武连长,不!武队长、赵指导员!”
“有!”
“你……你们犯了严重的右倾错误!啊?你们怎么能相信这种人,并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他?你们啊,阶级斗争的弦太薄弱了,太薄弱了,危险啊同志!”
苏总的一顿批评,让武队长和赵指导员满脸羞愧,无地自容。其他的人也跟着心生惊悸、惶恐不安。见此情景,随团的一位副处长说:“同志们,要时刻记住苏总的话,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煤矸石,也绝不要资本主义的煤!我是搞政治的,被安排在生产处的位子,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想想吧,同志们!”
有人埋怨:“什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的煤啊!煤就是煤嘛!”有人捣了他一下:“小声点!找死啊你!人家也没说不要煤,只是说不要资本主义的煤,这是路线问题,你懂吗?”
“甭说了,我懂就好了!”
“不懂你听听武队长和赵指导员咋说的。”
此时,武队长和赵指导员相互交换了意见,然后由赵指导员出来对苏定远说:“苏总,一中队完全接受首长的批评,立即纠正错误。”
“好!改正过来就好!”
“不过,废了这口井,应该在哪儿重挖,请首长指示!”
苏定远闻言,似乎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年代,那神情、姿态,真的就跟打小鬼子时一模一样。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首长那最后的一挥。
忽然,苏定远抬手一指:“就在那吧!”
其他人不知就里,唐凯山和胡子明不约而同地嚷道:“不行,那里地质条件不宜开采,也不在矿带上啊!”
苏定远咬着牙道:“什么矿带不矿带,帝国主义那一套你信了,红色江山就打不下来!执行命令!”说完扭头就走。苏玉撵上来说:“爸,我想在矿山留两天,会会老同学,行吗?”苏定远一甩手道:“你就别烦我了!”说完,钻进吉普车扬长而去。
3
苏定远的视察给乌鸦山矿带来的不是惊喜,而是不尽的痛苦和烦恼。一中队,特别是一小队陷入了无所适从的境地。刘月亭和王小虎在万般无奈之下,找武队长和赵指导员诉苦,却得到一顿训斥,并让他们无条件地接受上级命令。回到队里,二人商量把队里三十几人集中起来召开全队动员大会,本来是想统一思想,不料却开成了牢骚大会。
晚上,高明文过来看苏玉。苏玉正一个人坐在王娟的工棚里生闷气。高明文问:“王娟呢?”半天苏玉才道:“她搬到隔壁去住了。”“她应该陪你,为什么撇下你啊?”“还不是为下午开会的事嘛,她太不像话了,竟然骂我爸瞎指挥、老糊涂,拿他们的汗水不当回事。你听听,我气不过,回了他们几句,啊,矛头全对我来了。合着他爸是济南军区副司令,就不把我爸放在眼里了。哼!真是的!”
“你也不要生气了,王娟他们这么说,也是一时思想没有转过来,其实挖不挖出煤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煤为谁挖。开始,我也不理解,听你爸一说,我明白了。也许现在的矿井能挖出煤来,但他是右派分子胡子明的,不是我们的;你爸要我们挖的,也许出不了煤,但那是我们的,不是他们的,所以……”
“好了!你说得我都头痛了,什么你的我的,跟我没关系。说实话,我也不赞成我爸,但又不知道他错在哪儿。我只是不希望你们骂他,他也很心疼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