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修改书稿，我在胡志明市住了整整一个月。我住的地方恰好在一个居民区里，由于房子是私有的，每家每户所占地方虽然狭小，却可以任意地向高处发展。于是巷子狭窄到两边的楼房可以相接，我住在一栋四层小楼的顶楼，只要从窗台翻出去，就可以跨上对面的窗台。
虽然巷子里拥挤不堪，但每户人家里却干净整洁，每个人从进楼开始，就必须把鞋脱掉。整栋楼里没有一双鞋，但只要在楼内，哪怕走一天脚上也不会脏。
当我走在巷子里时，却仿佛回到了那个叫作嘉定的地方。
是的，胡志明市最早的名字叫作嘉定，法国人来了之后才改为西贡。嘉定最早的历史和中国人颇有渊源。当清朝取代明朝的时候，有一批明朝的旧部不甘心屈服，投向了阮氏，当时阮氏正考虑占领柬埔寨的湄公河三角洲，于是授权中国的军队占领了嘉定等地，开垦土地，铸剑为犁。依靠着中国人的帮助，阮氏取得了南方六省，并最终巩固下来。
在胡志明市时，我总是感觉那儿比越南北部更像是中国，不管是从人的长相、商业繁荣的程度，还是从街道的布局，漫步其间，我仿佛在广州的城中村中散步。不是现在受过管制的广州，是遍地摊贩、车水马龙的20世纪40年代的广州。
郑阮之间的战争从1627年开始，打了将近50年，发动了七次大规模的战争，从明朝一直打到了清朝，才因为双方都精疲力竭而罢兵。两个分裂的政权在相对和平中又度过了约百年。
当双方的政权都因为时间而变得腐败和孱弱时，在南方阮氏的境内突然出现了三位传奇的亲兄弟，他们被称为“西山兄弟”。
阮岳、阮侣、阮惠三兄弟原本姓胡，家住北方的义安省。
但在郑阮战争时期，胡氏的祖先被掳掠到了南方，在归仁府的西山定居了下来，到了兄弟的父亲胡丕福时期，已经成了当地的富户。
兄弟三人早年受到一些儒者的影响，一心想做大事。他们改姓了母亲的阮氏，由于阮氏是南方统治者的姓氏，改名之后更具有号召力。也正因此，以后越南阮朝的统治者总是将他们称为篡姓的伪朝。
公元1771年，阮岳借着当小吏的机会，结交百姓，最后遁入山中开始建立山寨，靠劫富济贫过日子。而被视为正统的安南阮氏也开始对其进行镇压，但失败了。借着反镇压的余勇，兄弟三人乘机举事，西山起义由此爆发。
西山起义与当年的蓝山起义一样，是一次典型的中国式的农村起义。之所以称农村起义，而不称为农民起义，是因为起事者都是当地的士绅阶层，但他们的指导思想却和中国别无二致，都是想建立一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典型政权。
三兄弟起义后，阮氏和郑氏曾经想联手绞杀这个不知好歹的力量，然而，北方的郑氏突然有一天明白过来：如果让西山兄弟进攻阮氏，不是等于帮助自己完成统一吗？于是，阮岳摇身一变，成了郑氏册封的“西山校长、壮烈将军”，阮惠也成了“西山校前锋将军”，之后，郑氏又封阮岳为广南镇守、宣慰大使、恭郡公。
西山兄弟在北方郑氏的支持下，攻陷了阮氏政权，杀掉了阮氏的两代国王，只有一个宗室子弟阮福映得以逃脱。阮福映逃到了暹罗（泰国）的土地上，投奔了法国人，在当时人们谁也不会认为，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年轻人能有什么作为。
这样，南方阮氏政权被西山阮氏取代了，西山兄弟是北方郑氏的封臣，是否意味着郑氏就统一了越南呢？
事实证明，郑氏招纳西山兄弟成了一招致命的败笔。一旦获取了南方，阮岳的雄心更加膨胀起来，决定不再屈居人下，他一方面自称皇帝改元泰德，一方面积极准备北侵。公元1782年，阮岳统一越南的战争开始，4年后，西山阮氏灭亡了郑氏，郑氏最后的君主郑楷自杀身亡。
西山阮氏虽然攻取了北方，然而郑氏扶持的后黎朝傀儡皇帝仍在，阮岳担心如果取后黎朝而代之，可能名不正言不顺，于是，在灭掉郑氏之后，他选择了将北方交予后黎的昭统皇帝，领兵南返，自己只占据了南方，自称中央皇帝。但西山兄弟离去后，一个叫阮有整的权臣却掌握了北方的大权，阮惠这时才二次北进，消灭了阮有整，后黎王朝的末代皇帝出走北方，后黎朝终于灭亡了。
在西山兄弟中，最有作为的是老三阮惠，统一越南的战争中，阮惠不仅是西山的第一战将，还以仁义和道德著称，至今人们仍然在怀念他。
不过阮惠之所以被越南人们铭记，还在于他又一次抵抗了清廷，保持了越南的自主。当后黎朝灭亡的时候，中国的清王朝正处于乾隆的晚期。属国发生改朝换代时，是与宗主国之间矛盾最深的时候，新朝的国王由于刚刚取得政权、骄傲无比，对于朝贡等规矩都不甚明了甚至抵制，因此，宗主国不希望出现改朝换代，往往会选择支持被推翻的国王。于是，清朝的大军以支持昭统帝为名，进入了河内。
两广总督孙士毅发两广云贵四省大军，分兵三路进军越南。阮惠听说清军占领了河内，也效仿当年前黎朝的黎桓先称帝，再进军，他自称光中皇帝，与哥哥泰德皇帝阮岳呈南北分立之状。
在接下来的战争中，由于孙士毅的轻敌，阮惠打败清军，孙士毅仓皇奔逃才免于被俘。
当清朝换了乾隆皇帝的侄子福康安做两广总督时，阮惠却如同先前的君主一样，开始与福康安联络表示臣服于清廷，在福康安的斡旋下，乾隆答应册封阮惠为王。不过出于面子，怒气未消的乾隆要求阮惠亲自到北京觐见，否则将继续出兵。
对于越南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独立的实质，而不是虚名；对于清朝来说，他们需要的是臣服的名义，却不在乎有多大实惠。双方的需求上有一个契合点，关键看行事的双方够不够聪明。阮惠决定满足清朝皇帝的虚荣心，但他绝不会冒险亲自前往，以免身遭不测。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个假冒的人代替他前往北京。于是就有了本章开头的一幕。
我好奇的是：除了乾隆帝被蒙在鼓里，作为两广总督的福康安是否知道真相呢？
答案或许是：即便他知道真相，也绝不会说出来。他心里明白，为了越南再打一仗是不值得的，因为越南太遥远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双方都接受的方式把事情圆过去。况且，这样做不管是乾隆，还是福康安，也包括光中帝，都可以把自己看作胜利者，这是三个胜利者的游戏而已。
在整个事件中，唯一失败的只有后黎朝的昭统帝。当福康安决定不再支持他的时候，把他骗到了北京并软禁了起来，随同昭统帝入京的后黎朝官员则被拆散送到了中国的偏远地区，之后乾隆给昭统帝封了几个虚职就把他搁置了起来，直到他在北京默默死去。
得到乾隆的册封之后，西山兄弟中年龄最小的阮惠光明正大地继承了正统之位。但他的称帝也使得兄弟之间裂隙变得无法弥补了。在灭亡后黎朝之前，阮惠和哥哥——南方的皇帝阮岳就发生了一次冲突。随着江山的稳定，阮岳已经逐渐失去了斗志，变得醇酒妇人起来。据称他曾经奸淫了阮惠的妻子，并处处防备自己的兄弟壮大，最后，阮惠率兵包围了哥哥所在的归仁城，筑了土山高台，架起了大炮，如斗大的炮弹纷纷落入城内，阮岳不得不登上城墙哭诉道：“皮锅煮肉，弟心何忍！”
所谓“皮锅煮肉”，与曹植的“煮豆燃豆萁”是同样的道理，即把动物的皮剥下来当锅，里面装上水，把肉放在其中煮熟，这样的烹煮只会把外皮烧焦，却不会烧漏，是猎人们常用的方法。阮惠听到了哥哥的哭声，于是率兵离去。
获封4年后，西山兄弟中最年轻的阮惠得病死了，他死后的西山兄弟分成了三股势力，原本有机会统一的越南再次分崩离析。兄弟阋墙的悲剧让西山朝无法走得更远。
那位逃亡泰国的阮氏后裔阮福映又开始活动，在他的背后，是法兰西帝国的支持。当年孱弱的公子哥儿已经俨然成了西方的宠儿，在西方枪炮的武装下，在法国人的帮助下，越南最后一个王朝阮朝（不是西山阮朝）建立了起来，而法国人也终将越南变成了殖民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