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因此丹下大人就对俺这个与公说了:‘喂,与公,现在到底要怎么办好呢?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于是他就找俺商量,俺与公便绞尽脑汁向他提议了—丹下大人……啊,这是俺说的话,俺这么说的:‘丹下大人,要不您这样办吧,到家乡请求派些援兵过来……’丹下大人也一下子就领悟了,还连连说:‘嗯!好主意!就这么办!’嗯,就这么定了。不过又谈到该派谁去这个问题,然后俺就挺起胸脯说:‘若能让俺手鼓与吉为您效劳,那将会是俺莫大的荣幸。’说完还拍了下胸膛,接着他便说:‘哦!那么说来,与吉你愿意去了?’‘当然了,左膳大人,俺手鼓与吉一旦接下您的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俺都不会让您失望,您就稳坐钓鱼船吧!’‘噢,那就有劳你了啊。’‘小的明白’……如此这般,哎,所以呢,俺就沿着奥州大道一溜烟跑过来了……哎呀呀累死俺了。”
“……”“可是啊,大人,还有一件事,不知该说是怪事还是怎么说才好了。就是那个叫泰轩的乞丐师傅,他到底是怎么刺探出俺要来中村呢?一想到这个问题,俺与吉也是一点儿都摸不着头脑啊。嘿哟喂!他晃晃悠悠地追俺追到了小金井,那之后就一直跟着俺,弄得俺苦不堪言又无可奈何,唉,真是要命。”
“……”“不过您别担心,大人,俺好歹也是驹形的与吉。后来在二本松的一家客栈前,俺把他甩得一干二净。而那时也是在那个客栈里,俺去澡堂子里洗澡……结果快没把俺吓死,虽然在大人您面前说这种话有点儿不妥,但那池子里满是裸体的女人,而那个叫泰轩的臭乞丐居然浮在那群女人中间哼着小曲儿呢!”
“……”“哎,俺这些辛苦总算是没白费。呵,虽然由俺来说有点儿那个,但是左膳大人说过一定会给俺答谢。他是这么说了,可俺也觉得没必要,俺既没理由收他的谢礼,也没帮上什么大忙嘛,于是俺就嘿嘿嘿地大笑了起来。”
“……”无论与吉多么油嘴滑舌地瞎扯,大膳亮都只是哼哼着,一直像块岩石似的缄口不言。他只要情绪一激动,喉咙便被堵住似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不过这时他似乎终于摆脱掉了与吉带来的惊愕与不安,充满血丝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附和般朝与吉问道:
“那、那么,丹、丹下他说要多少人去援助”“这个,请您召集一大群能手干将。”“你你你……你会带……带他们回江户吧?”“是的,由小的带路。”“嗯嗯—何时、何时、出发?”“嗯,明天一大早也该上路了。丹下大人还等着呢,而且如今是危急关头,刻不容缓……”“好!”大膳亮重重点了下头,锐利的目光同时向左右一扫,喊道:“来、来人!快快快、快来人!”
月轮军之助的武场坐落在相马藩中村城下町的尽头,以月轮一刀流的雄风锐气称霸周围几个小国的剑道界。深夜中,印有城主家徽的灯笼突然如离弦之箭般飞进了武场里。
城主有令,命军之助速速进城。不明其因的剑精军之助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便被来迎接的轿子直接抬进了城内,接着又即刻被带到大膳亮的寝屋。国主大膳亮在这深更半夜里还没就寝,他把被子掀在一边,默然地端坐着,看上去正耽于冥想之中。手鼓与吉已经被精心安排到下房去休养了。
这一夜,大膳亮对月轮军之助说出了多少实情,又下了什么命令呢?
偏执果断的国主大膳亮只结结巴巴地说了下面一番话:“你、你能否带上三、三、三十个凶、凶狠善战的人到江户去一趟详情你去了就知道了。你们去援助那、那个、丹、丹丹丹、丹下、丹下左膳。就算是我托你帮个忙,即使是在外面,但让城内的人去办这种事也不合情理啊。所以,此事、此事无论如何也得由你军、军之助出马。你、你亲自去挑选,选出那些上过真正的沙场,身、身、身强力壮的人。丹下已经派人来接你们了,等天一亮,你就同那三十人随使者尽早出发去江户吧,行吗?你没有异议吧?”
“召集三十名武艺高强心狠手辣的剑士。好的,军之助明白了。虽然不知是为了何事,不过丹下大人与军之助平日里便交往甚密……即使大人您不发话,必要之时军之助也随时会率兵去增援他的。而且,军之助一门有幸得大人赏识,受大人差遣,此等荣幸实在是担当不起。”
“嗯。那、那你就尽、尽快回去早作筹备吧。”“遵命!军之助定会从门下弟子中挑选出勇猛之士,必不负大人的心意。大人,请您放心吧。”
“嗯。有有有有、有你这句话,我大、大膳亮这些日子也放心了。”
虽然大膳亮对刀剑痴迷成性,但他若是知道那位如今在北境的偏邑僻壤也名声大噪的江户南町奉行大冈越前,与自己的敌方蒲生泰轩是深交密友,因而正暗中给予坤龙丸一方庇护与支援,那么即使是北国之君的他也会自知敌不过奉行大人,忌惮惹祸上身而趁早收手,彻底割断自己的执迷妄念,在苦闷之中忘掉乾坤二刀吧。然而,在这两把刀的混战中,连大冈的别号都想不起来的大膳亮听说长刀乾云已经是自己的囊中之物,现在只剩那把短刀坤龙难以到手,况且还有两刀相吸的传言,因而他那顽固的集刀癖念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他现在就抽手断念的。
眼看着就要将自己渴望的东西拿到手的时候,意想不到的阻碍却突然出现在了面前……如果说男女间的情爱之火通常是越挫越旺,那么不得不说相马大膳亮那颗向着夜泣之刀的心与那男女情爱之火如出一辙。
魔鬼的欲望地狱是无法以人世间的常理去衡量的。业火死死缠住刀刃,一点一点地燃了上去……烛台上的烛光摇曳了一下,大膳亮就像个高热不退的病人一样惊恐地嚷嚷着:
“噢!左、左膳啊,干、干得好!别放开乾云!别松手!军军军之助很快就会率领援军去找你了,你和他一起统率大军,把敌人砍、砍、砍、砍死,杀他个片甲不留!没事,不必顾虑!不不不、不必手下留情……嗯!—你说什么?防、防、防火装束你们这些家伙是什么东西把、把、把、把蒙面布给我拿掉!哼!你们敢不摘下来吗?嗯……”
微弱的火光照得寝屋内一片发白,大膳亮又打着鼾沉沉睡去了。这毕竟是活生生的尘世梦魔化成的刀魂剑魔,魅惑人心。
黑夜逐渐散去,黎明即将到来。城外响起了晨鸡报晓的第一声啼鸣。片刻后,晨曦的光影也将跳上护城河畔老松树的枝丫。中村城下町的尽头,月轮军之助的月轮一刀流武场里正在进行甄选仪式,为选出一批派往江户的特殊精兵。这月轮一刀流从何而来?
天正文禄之世,下总香取郡饭筱村人山城守家直在长威斋里遁入空门,作为剑法中兴之祖开创了一个剑道流派,号称天心正传神道流。家直的弟子中有个好手叫诸冈一羽,住在常陆江户崎。一羽身患恶疾,由根岸兔角、岩间小熊和土子泥之助三个高徒共同照料。后来,根岸兔角厌倦了看护,抛下患病的师父到武州传授剑道,自为一派并将流派名改为微尘流,逐渐在世间传开。
然而,留下来的小熊与泥之助仍旧不辞劳苦地服侍病师。一羽死后,原本就对兔角的行为心存不满的两人便谋划为亡师宣泄郁愤,决定同心协力与兔角决一死战。终于,在北条家检使的监督下,小熊与兔角在江户两国桥上进行搏斗。小熊最后达成了宿愿,将根岸兔角推到了桥下的河里。
根岸兔角从师父诸冈一羽的身边逃走之后,到达的第一个地方是相州小田原。据传,这个兔角身材高大,头发如同在山野中修行的僧侣,两眼有棱有角,凛冽锋利如冰冷的刀刃。他常耍妖术,人称天狗妖怪,没有一个人见过他夜里的睡相。
兔角宣称,住在爱宕山的一只名叫太郎坊的天狗,每天夜里都潜到自己身边向自己传授奥义和秘诀,于是他给流派取名为微尘流。
之后他去了江户,还收了许多大名及小名做弟子,但三年后诸冈一羽便死了,两个同门师兄弟岩间小熊和土子泥之助抽签决定由谁到江户去杀死兔角,结果小熊抽中了。留在常陆国内的泥之助也没有虚度时日,他到鹿岛神宫参拜并奉上一封祈愿书。
奉愿书于鹿岛大明神前,望敬启。前书意愿大致如下:求本人土子泥之助剑术之师诸冈一羽之亡灵附于复仇之弟子身,云云……若不幸落得沧海一粟之败,即活着回到此社,于神前开膛破肚,抽出肝肠,以恶血将所有神柱一一染朱,化为恶灵万劫不复,将此社庭前变为一片荒野,变为野干之巢穴—云云。
文禄二年癸巳九月吉日
土子泥之助
此祈愿书上的词句实为歹毒辛辣,令人毛骨悚然。虽然并非神明听闻此祈愿书后有所畏惧而特别显了灵,但两国桥上那场决斗确实是岩间小熊获胜了。不过关于决斗的情形,许多书中的记载都各不相同,如今也无从详究其真相了。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两人的对决是当时极其有名的一大事件。一个叫右兵卫介的人加入了观战的奉行之中,在桥头目睹了战况,此人所言如下:高山丰后守老先生立于吾旁,两人尚未分出胜负即听得两声“喂,兔角,汝败矣”,吾对此心生疑惑,随后便向丰后守询问其因,丰后守曰,小熊右手持木刀,以左手将头拢上去,如此与兔角对话。兔角道了声再会,捋了捋髭须。高下之分由此显现。而兔角又面朝城墙挥剑,但仍无法取胜。此乃征示命运之前兆。
总之,那个时候小熊被兔角推到桥栏杆处,眼看处境危急,传说中类似狐狸的恶兽。
但摔跤能手小熊稳稳站住了,抓起兔角的一只脚将其扔下桥,同时拔出短刀,大声叫着“八幡神,看呀”并砍断了栏杆……据说在明历三年丁酉正月那场大火将两国桥烧毁之前,栏杆上确实还一直留着那道刀痕。
兔角这个恶人被消灭了,人们大可一笑置之,但是,根岸兔角的微尘流剑法至此也真的化为一粒微尘,被滔滔河水冲得不留痕迹了吗非也。
《击剑严谈》第二卷中关于微尘流有这样一段记述:武艺小传中常见微尘流之名,此乃兔角所创一小流派,一直流传至近世。如今在偏僻之地仍有留存,但江户中不闻此流之名时来已久……如此文所述,月轮军之助的先祖月轮将监,从根岸兔角开创的微尘流门下出来之后,搬到北国僻壤居住,又自创了一个流派,转眼间便有大量弟子拥来,号称月轮一刀流。
武场如今的当家月轮军之助从前便同丹下左膳并称为月轮门下之龙虎。
左膳有脱离月轮派自行发展的苗头,与此相反,军之助则严守着正统的一刀流,由此受先师青睐而被收做入赘女婿,以月轮为姓。他刚柔兼具,将微尘流的优点发扬光大,以长者威信及坚如磐石的剑术享誉北国,是当今镇压着北国剑道界的一大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