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嘘！肃静！”游行队伍的领队轻声叫道，众人的窃窃低语声平息下来，就像一阵狂风消失在哗哗作响的树梢。他一字一顿，开口说道：“《约翰福音》写道：‘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致灭亡，反得永生。’”“这是圣体和圣血的节日，受难者为了拯救你们而被杀死。上帝的羔羊涤除了世间的罪恶，圣子为了你们的罪孽而死。你们会聚在这里，参加这个庄严的节日，吃下分给你们的牺牲，并且感激这样伟大的恩惠。我知道今天早晨，当你们前来参加这次盛宴，准备吃下受难者的圣体时，你们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因为你们想起了圣子是受难，圣子为了拯救你们而死。”
“但是有谁能告诉我，你们当中有谁想过别人的受难——圣父的受难？他献出了他的儿子，使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当中有谁想起过当他走下神座，俯看加尔佛莱的时候，圣父的痛苦呢？”
“今天，你们排着庄严的队伍经过的时候，我观察过你们。我看见你们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因为你们的罪孽已经赦免，你们庆贺自己得救了。可是我请求你们考虑一下拯救的代价。代价太大了，它比红宝石还高。这是血的代价。”
聆听讲话的人群引发了一阵轻微而又持久的颤动。内殿里的教士躬身向前，交头接耳。但是红衣主教继续往下说，他们立刻又安静了下来。
“因此今天是我在跟你们讲话：我就是我。因为我要照顾你们的怯懦和凄苦，照顾你们膝下的孩子。眼看着他们必须死，我的心不禁可怜他们。随后我又望着我那亲爱的儿子的眼睛，我知道赎罪的血就在那里。我竟自走去，留下他惨遭灭顶之灾。”
“这就是赎罪，他为你们而死，黑暗已经吞灭了他。他死了，我没有儿子了。天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红衣主教的声音变为号啕大哭，惊愕的人们纷纷议论起来。所有的教士都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站了起来，副主祭上前把他的双手放到红衣主教的肩上。但是他挣脱开来，突然面对他们，火冒金星，仿佛一只发怒的野兽。
“干什么？难道血还不够吗？等着吧，还没轮到你们，你们一群豺狼。你们全都会被喂饱的！”
他们退了下去，缩在一起发抖。他们喘着粗气，脸色苍白。蒙泰尼里又转过身去。他们在他的前面摇晃颤抖，就像遭到飓风袭击的麦田。
“你们已经杀死了他！你们已经杀死了他！我却忍受煎熬，因为我不愿让你们去死。现在，你们来到我的面前，带着虚假的赞美和不洁的祈祷，我后悔不已——我后悔我竟做下了这样的错事！你们全都应该在罪恶中腐烂，在地狱无底的垃圾中腐烂，而他应该活下来。你们的龌龊心灵又有什么价值，竟然应当付出这样的代价？但是太晚了——太晚了！我大声疾呼，但是他听不到我的声音；我敲打坟墓的门，但是他不会醒来了；我独自站在空旷的沙漠里，环视我的周围。我那亲亲宝贝埋在那片血迹斑斑的土地，而我孑然一身，置于空虚可怖的天空。我放弃了他。你们这些毒蛇的子孙，我为了你们放弃了他！”
“拿走圣体吧，因为这是你们的！我把它扔给你们，就像把一根骨头扔给一群狂叫的恶狗！这次宴会的代价你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就来吧，狼吞虎咽般开怀大吃，你们这些吃人的野人和吸血鬼——专吃腐肉的野兽！看看从我的宝贝心中淌出的热血流下了祭坛——这是为了你们而流的血啊！喝下它，把你们的嘴抹得通红！争抢圣体，大口吃吧——不要再麻烦我了！这是奉献给你们的遗体——看看它吧，它已被撕得七零八碎，鲜血淋漓，仍然带着受过酷刑的生命在跳动，并且由于濒死的剧痛而颤抖不已。把它拿过去，基督徒们，吃吧！”
他抓起装有圣体的龛子，把它举过他的头顶，然后把它摔到地上。就在金属镶边碰到石头上时，教士们冲上前去，二十只手缚住了这个疯子。就在这时候，人们打破了沉寂，发出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叫喊。他们推翻了椅子和长凳，冲向门口，相互践踏，忙乱之中撕下了门帘和花圈，随后骚动的人流涌出了街道。
本章尾声
“琼玛，楼下有人想要见你。”马尔蒂尼压低嗓门说道。这十天里，他们在无意之中都采用这样的语调。唯有这种语调和迟缓的言谈举止表现出了他们内心的悲伤。
琼玛赤着胳膊，连衣裙上系着布围裙。她正站在桌边，摞起准备分发的子弹盒。她从一大早起就站在这里工作。这会儿已是阳光明媚的下午，她的脸庞因为劳累而显得憔悴。
“塞萨雷，有人？他想干什么？”“我不知道，亲爱的。他不想告诉我。他说必须单独和你交谈。”“很好。”她解下布围裙，放下连衣裙的袖子，“我看我得出去见他，但是很有可能只是一个暗探。”“反正我会在隔壁的房间里，随叫随到。等把他打发走了，你最好赶紧去躺一会儿，你今天一直都会这么站着。”
“噢，不！我还是情愿工作。”她走下楼梯，马尔蒂尼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这几天她看上去老了10岁，头上的白发原来只有几缕，但是现在却已出现了一大片。现在，大多数的时候她都是垂下眼睛。但是偶尔当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见到她眼里深处的恐惧，他禁不住会打个寒战。
她在小客厅里见到一个看起来很笨拙的人，他并着脚跟站在屋子的中央。当她进来时，他抬起头来，神情有些怯懦。从他的整个身体和他的神情来看，她认定他是一名瑞士卫兵。他身穿一件农民才穿的衬衫，这件衣服显然不是他的。而且他还不停地四下张望，好像害怕被人发现。
“您会说德语吗？”他操着浓重的苏黎士方言。“会说一点儿。我听说你想见我。”“您是波拉夫人吗？我给您带来了一封信。”“一封——信吗？”她开始颤抖起来，一只手撑在桌上稳住自己。“我是那里的一名看守。”他指着窗外山上的城堡，“是——上个星期被枪杀的那个人托我捎来的。他是在死前的那天晚上写的。我答应过他，我会把它亲手交给您。”
她垂下了头。这么说来，他还是写了。
“之所以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我才带来，”那名士兵接着说道，“他说我不能把它交给任何人，只能交给您。可是我离不开身——他们总是盯着我。我得借来这些东西才能进来。”
他伸手探进衬衣，在胸前摸索。他取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天气炎热，那张纸不但又脏又皱，而且还湿乎乎的。他站了一会儿，局促不安地倒腾双脚，然后抬起一只手来摸着后脑勺。
“您不会说什么吧。”他又怯懦地说，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来的。”
“我当然什么也不会说。不会说的，等一下——”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她叫住了他，然后伸手去摸皮夹。但是他直往后缩，有些生气。“我不要您的钱，”他毫不客气地说，“我这是为了他——因为他请我帮忙。他一直对我都很好——愿上帝保佑他！”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不由得抬起头来。他正用积满污垢的袖子揉着眼睛。
“我们必须开枪，”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我和同伴们没有办法。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胡乱开枪，结果又得重来——他嘲笑我们——他说我们是一支蹩脚的行刑队——他一直对我都很好——”
屋子里静悄悄的。片刻之后，他直起身体，笨拙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离去。她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手里拿着那张纸。随后她坐在敞开的窗户旁边读信。信是用铅笔写的，密密麻麻的，而且有好几处的字迹很难辨认。但是开头的几个字十分清晰，而且是用英语写的：
亲爱的吉姆：信上的字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她又失去他——又失去了他！一见到这熟悉的小名，她又陷入丧失亲人的绝望之中。她茫然无助地伸出双手，仿佛堆在他身上的土块压在了她的心上。
她很快就拿起了信，继续往下读：
明天日出的时候，我就会被执行枪决。我答应过要把一切告诉你，所以如果我要遵守我的诺言，我必须现在就动手。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你我之间没有多少解释的必要。我们总是相互理解对方，不用太多的语言，甚至在我们还是孩童的时候就是这样。
所以，你瞧，我亲爱的，你不用为了一记耳光这样的旧事而伤心欲绝。当然打得很重，但是我也承受了许多别的打击，我还是挺过来了——甚至还曾回击了几次——我还在这儿，就像我们曾经读过的那本幼儿读物（我忘了书名）中的那条鲭鱼一样，“活得又蹦又跳，嗬！”尽管这是我最后的一跳。还有，等到明天早晨，“Finita la Commedia ！”你我会翻译成：“杂耍表演结束了。”我们将会感谢诸神，至少他们已经给了我们这么多的慈悲。虽然并不大多，但是还算是有点。为了这个以及所有其他的恩惠，我们衷心表示感谢！
对于明天早晨的事情，我想让你和马尔蒂尼清楚地明白，我非常快乐，非常知足，再也不能奢求命运作出更好的安排。告诉马尔蒂尼，说我捎话给他，他是一个好人，一位好同志。他会明白的。你瞧，亲爱的，我就知道那些不可自拔的人们替我们做了一件好事，替他们自己做了一件坏事。他们这么快就重新动用审讯和处决的手段；我就知道如果你们这些留下的人团结起来，给予他们猛烈的反击，你们将会见到宏业的实现。至于我嘛，我将走进院子，怀着轻松的心情，就像是一个放假回家的学生。我已经完成了我这一份工作，死刑就是我已经彻底完成了这份工作的证明。他们杀了我，因为他们害怕我，我心何求呢？
可是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愿望。一个行将死去的人有权憧憬他的一个幻想，我的幻想就是你应该明白为什么我对你总是那么粗暴，为何久久忘却不掉旧日的怨恨。你当然明白是为什么，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愿意写信给你。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
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巾，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我仍旧爱你。你还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手吗？当时你可怜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我知道那是恶作剧，但是你必须原谅我这种举动。现在我又吻了这张写有你名字的信纸。所以我吻了你两次，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就这样吧。再见，我亲爱的。
信上没有署名，但是末尾写有他们小时候一起学的一首小诗：
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牛虻快乐地飞来飞去半个小时之后，马尔蒂尼走进了屋里。沉默寡言了半辈子，他这时却惊醒了过来。他扔掉手中的布告，一把将她抱住。
“琼玛！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是怎么回事？不要这样哭啊——你从来都不哭！琼玛，我亲爱的！”
“没什么，塞萨雷。回头我会告诉你的——我——现在说不出来。”
她匆忙把那封满是泪水的信塞进口袋里，随后站起身来，倚着窗户把脸伸到外面。马尔蒂尼缄口不语，只是咬着胡须。经过这么多年，他竟像学生一样失态——而她竟然没有注意到！
“大教堂敲响了钟声。”她过了一小会儿才说，这时她已经恢复了自制，并且转过身来，“肯定是有人死了。”
“我就是拿来给你看的，”马尔蒂尼答道，声音如同平常一样。布告上简短地印着加有黑边的大字讣告：
我们敬爱的红衣主教阁下劳伦佐·蒙泰尼里大人，因心脏动脉瘤破碎而于拉文纳遽然离世。
她迅速瞥了一眼那张布告，马尔蒂尼耸了耸肩，回答了她的眼睛没有提出的问题。
“夫人，你说怎么办？动脉瘤和别的致死之病都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