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政自那日从月潇潇宫中回来,便再没去过松翠宫。对蓝彩衣也不如以前的如胶似漆,渐渐淡了下来。一切正如辛婉蓉希望的那样,后宫雨露均沾,没有争执,和谐得似乎这个地方不是传说中的后宫。
唯一不和谐的,是赵政对墨璃的态度。从那天起,赵政再没正眼儿看过墨璃,那张画了一半的人像,也再没拿出来过。
墨璃觉得赵政在讨厌她。
既然讨厌,便应将她遣走,可赵政却将她放在眼前,又摆出副冰山般的面孔,让她很费思量。
春节在皑皑白雪中度过,按照惯例,正月十五的家宴只有皇室宗亲可以参加,赵氏一族子孙凋零,皇室子孙除了赵睿基和远在琼丘的赵勉,再无旁人。太后为了增加人气,嘱咐皇后让功臣和命妇也来参加,这样一来,家宴变成了大宴群臣,顿时热闹许多。
辛婉蓉在太后的授意下极力筹办正月十五大宴,希望能给宫闱中添些生趣。月潇潇被赵政解了禁,自然成了她的得力助手,不仅帮助操持琐碎事务,还特意从娘家找来珍奇食材,对外却说是皇后拿来孝敬老佛爷的。对于月潇潇的乖巧和低调,辛婉蓉十分满意,甚至忍不住为自己收放自如的手段沾沾自喜。
许是受到年里合家团圆气氛的影响,墨璃昨夜她又梦见了月义昇。梦里爹爹双目流出血泪,苦口婆心地劝她离开是非之地,她伸手想拉住爹爹,却被孔德祥狞笑着挡住。
从梦中惊醒时,被褥已被汗湿透,孔德祥狰狞的面孔仍鬼魅般在她的眼前盘旋,久久挥之不去。
窗外的月光孤寂清冷,灰色的帐子压抑气闷,墨璃睁大眼睛,目无焦距地望着帐顶,怔怔落泪。
好想念爹爹,好恨孔德祥这恶人!仇恨渐渐填满她的思想,曾经朦胧的计策在脑海里变得清晰,她要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母妃怪罪也顾不得了!将每一个可能性在心里反复思量权衡,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出差错,要做到神鬼不知才行。
正月十五早上,墨璃故意磨磨蹭蹭拖延,等翠奴去坤和宫上值,才从处所离开。
宫人们为着晚上大宴群臣的事,个个行色匆匆,尤其是广储司和上服局,门口进进出出的太监宫女像走马灯般,各自为各自的主子忙碌着。
墨璃一路行到坤和宫,小德子刚扫完院子,正把松散的扫帚头儿扎紧,见墨璃过来,眼角往墙边瞄了一下。墨璃微微点头,小德子把扫帚立在墙边,从袖子里拿出个黑布袋塞在扫帚头儿后面,站起身,走到门边儿,装作不经意地跟守门太监闲聊。
墨璃行到墙边,背着身假装整理鞋袜,趁守门太监和小德子说话儿的空当,将手伸到扫帚后,飞快抓起黑布袋塞进袖中。刚塞好,李成英从殿里挑帘出来,对墨璃招手:“怎么才过来,皇上等你研墨写灯谜呢。”
大黎习俗,每逢正月十五,民间都会自发地举行元宵灯会,百姓可以猜灯谜,闹元宵,整日待在家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在这一天可以肆无忌惮地到街上游逛。
而且从这一日起,冬的萧索和寂寥将被春的繁茂和喧嚣取代。季节更替,循环往复从不止歇,就像命运的齿轮,无论你如何挣扎,也逃不脱既定的轨迹。
宫里长日寂寂,少有新意,每年正月十五大宴也就成了人人希翼的盛会,因为届时不仅有歌舞盛宴,还有机会在皇上面前一展才思,这对所有期盼飞上枝头的女人来说,正是难得的机会。
宫里的灯谜由掌礼司来出,其中有几条由赵政御笔亲书,若是猜中这几条,便会得到皇上的赏赐,这份殊荣就相当于灯谜中的状元,自然人人期盼。
墨璃轻声走进西暖阁,赵政正在看书,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指指柜子:“红纸。”
墨璃恭谨地应了一声,到柜子里拿出几日前预备好的红纸,站在案几边执起盘龙纹墨,细细研磨。
赵政拿起笔,吸饱墨汁,沉思片刻,挥笔写下:【但得他人开口笑,何妨此骨碎空寒(物件)】。
墨璃将写好的红纸拿起,又铺上一张新的,只见赵政不假思索地写下:【李白斗酒卧菊下(词牌)】
墨璃略一思索,立刻有了答案,唇角上扬,脸上漾起微笑。赵政抬头看她一眼,目光威严冷俊。墨璃被他的眼神摄住,本能地敛起笑容,忙将写好的红纸拿起。
赵政用镇纸压住新铺上的红纸,拿起笔踌躇不下,墨璃见他双眉微蹙,似乎遇到极难决定之事,不禁心下诧异,平日里批奏章也没见他如此愁眉紧锁,出个灯谜而已,哪里用得着如此费神!
赵政抬眼看看墨璃,墨璃忙屏息静气,低着头认真磨墨。赵政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额头上,一丝柔发从她鬓边垂下,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动,落在他的眼中,映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让他犹豫的目光渐渐清澈。
将笔在墨汁中蘸了蘸,赵政郑重地写下:【草圣遗世宝,流离帝王家。】
墨璃侧头看着,自语道:“猜什么?!”
赵政深深望她一眼,提声向屋外唤道:“李成英,备驾,去天寿宫。”
傍晚,东都大街上旖旎行来一辆辆车撵,繁复的锦缎边花层层叠叠包裹着轿厢,争奇斗艳般在暮色中招摇过市。轿厢里的人们,脸上洋溢着醉生梦死的笑容,陶醉在皇家盛宴编织出的梦幻里。殊不知胜地不常,盛筵难再。这看似喜庆的节日,就像此时天上圆满的月亮,一时莹润光洁,却总免不了月缺花残。
孔德祥就是沉浸在繁荣景象中洋洋得意的人。
作为从一品左都御史,被列入皇家盛宴的名单,与皇亲国戚和战功卓著的老臣推杯换盏,对孔家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殊荣。
而孔德祥,便是最对得起孔家列祖列宗的后世子孙。是他让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吏世家跻身一品大员的行列,给孔家一门带来了荣耀,所以他有得意的资本。
如果孔德祥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恐怕他现在一定得意不起来,可惜他没有,所以注定了他要成为几方势力的牺牲品。
南天门外渐渐排起长队,守门的侍卫认真检查来人的腰牌,将随从和车撵引到他处,由侍立一边的太监引领着各位朝廷大员和诰命夫人往安平殿去。
安平殿是外庭三大中心建筑之一,是皇帝赐宴的场所,也是科举考试举行殿试的地方。其建筑面宽九间,进深五间,金色琉璃瓦重檐歇山式屋顶,红墙玺彩,蔚为壮观。
如今,肃穆恢宏的安平殿外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各色宫灯流金溢彩,如梦似幻。殿内秀衣朱履,觥筹交错,君臣上下一团和气。
宴上,赵政居中,辛婉蓉拉着月潇潇陪在赵政左侧,蓝彩衣则陪在他的右侧。太后居左下第一席,往下依次是孙月筝、吴娇娥等人。赵睿基居右下第一席,而岳慕山、孔德祥等人则在赵睿基下首依次排开。
墨璃和翠奴拿着酒,不断为赵睿基等人斟酒。赵政得美人环侍,又有岳慕山、孔德祥等人轮番上前敬酒,眼中渐染醉意。
席宴过半,掌礼司郎中将大殿两侧悬挂在宫灯下的卷轴打开,首先摘下黄色宫灯下的一联,朗声读道:“皇上御题,李白斗酒卧菊下,答一词牌。”
微醺半醉的大臣命妇们纷纷跃跃欲试,太后见大家猜得热闹,笑眯眯地对辛婉蓉道:“皇后何不试试?”
辛婉蓉但笑不语,对身边的月潇潇道:“月美人才思敏捷,不如你来试试。”
月潇潇一窘,她何时才思敏捷过,但她知道辛婉蓉如此说是给她表现的机会,赵政喜欢有才学的人,这样的机会不能放弃。月潇潇凝神思索,可脑子里就像打了个结,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弯。
赵政招手把墨璃叫到身边,低声道:“你不是猜出了,怎么不说。”
“啊?!”墨璃没想到赵政突有此问,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辛婉蓉听赵政如此说,笑道:“墨璃知道吗?快说说!”
“是……”墨璃看看辛婉蓉,正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突听杜姗姗在一边嚷嚷道:“是醉花阴!”
赵政若有所思地看看墨璃,又看看辛婉蓉,了然地抽动一下唇角,朗笑道:“杜才人中了!”
杜姗姗欢喜地跑到太后身边,撒娇道:“姑姑,姗姗可有赏?”太后拉着她在身边坐下,宠溺地道:“有,有!”
掌礼司郎中又拿下第二联,读道:“皇上御题,但得他人开口笑,何妨此骨碎空寒。答一物件。”
刚刚读完,月潇潇突然抢着答道:“抓羊拐!”
宴席上静了静,之后众人发出抑制不住的窃笑声。她所说的羊拐,其实就是羊关节处的骨头,抓羊拐是小孩儿的玩意。即是玩意,自然合了“开口笑”的意思,骨头被拿出来玩儿,当然就是“骨碎”!月潇潇涨红了脸,尚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杜姗姗本就是小孩儿心性,自小又被宠惯了,哪里管得了别人的脸色,腻在太后身边脆声道:“明明就是鞭炮,月姐姐怎会想到是抓羊拐!”
月潇潇的脸色阴沉,执起酒杯大口喝下,酒虽不烈,但毕竟是酒,喝得猛了仍然会让人呛得难受。月潇潇放下酒杯不住咳嗽,墨璃忙倒杯茶递过去,缓缓帮她抚背。
突然,月潇潇感到脚底下咯着一样东西,咦了一声,俯身捡起一个翠绿玉石,细看之下发现并不是自己的东西,于是拎着红色裹金挂绳,交给赵政:“皇上,您的东西掉了。”
赵政接过一看,是枚三寸方章,玉质通透,上浅下深。反过来再一看,顿时后背发凉。只见章上刻着一只鹰爪,爪上挂着条小蛇,正与岳璟瑜从坠霞山搜回的信封上的印章一摸一样。
这是谁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赵政一双慑人的眸子环视众人,刚要发问,只见孔德祥摸摸腰间,站起身道:“皇上,那个是臣的,恐怕是刚刚给您敬酒时掉落了。”
“你的?!”赵政半眯着眼,咬牙恨声问。
孔德祥觉察出赵政的异样,却着实不知原因何在,只得硬着头皮道:“是臣的,那是臣祖父留下的私人印鉴。”
私人印鉴!赵政心中愤怒,这就是他的大臣,领着他的俸禄,不仅不为君父分忧,还勾结叛党挑唆他人,原来自己一直要找的叛党内应是他!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赵睿基!赵政的目光缓缓移到赵睿基脸上,赵睿基一双与赵政及其相似的眼睛也正回望着他。略带苍老的脸上带着不容轻视的威严,似乎在警告赵政,让他继续忍让、退缩。
赵政被这带着蔑视的目光激出一股不顾一切的孤勇,他已隐忍太久,今天他不想再忍,今后也不想再忍!
“来人!”随着赵政一声暴喝,殿外冲进六名黄衫侍卫。
“将孔德祥拿下,打入天牢,不得朕许可,任何人不得探视!”赵政语气恨绝,握紧酒杯的手因为激动微微颤抖着。
“皇上……臣冤枉,皇上……臣犯了何罪……皇上……”孔德祥被酒熏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挣扎着被拖了出去,喊声渐渐消失在流光溢彩的安平殿外。
安平殿,多好的名字,多好的期盼,但在安平殿中却从没发生过一件可称之为“安平”的事,这真是对此殿最大的讽刺。
墨璃一动不动地观看她精心导演的一幕,袖子里,借斟酒工夫偷来的孔德祥的印章咯得她皮肤生疼。是的,为了报仇,她利用月潇潇陷害孔德祥。她知道孔德祥老远看见方章,定会去确认自己身上的是否丢失,而当他确认之后,定会说出此物是他的。也许至死他都不知道自己的死因,就像父亲和可怜的莫兰姐一样。
大仇得报,墨璃的内心已澎湃得让她呼吸困难,但平静的面容却好像自己是个局外人,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掌礼司郎中手执第三道联,哆嗦着问:“皇上,这一题还猜吗?”
赵政看看墨璃,沉声道:“这一题若男子猜出,赏金五千两,若女子猜出,则封为贵妃,得享荣华!”
众人听得赵政此语,包括太后和皇后在内,均露出震惊之色。太后虽不知赵政为何如此,却本能地觉得此时不妥,皱眉道:“皇上……”
“母后,朕意已决。”
太后见赵政目光坚定,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杜姗姗,眼中饱含期盼。
“皇上御题,草圣遗世宝,流离帝王家。”读罢,掌礼司郎中小心翼翼地问:“皇上,答什么?”
赵政若有似无地瞄向墨璃,淡淡道:“答一个人名!”
辛婉蓉略一沉吟,突然心头一颤,转头望向墨璃,眼中满是惊愕。
太后也得了答案,看看墨璃,又看看席上的岳慕山,叹了口气。
杜姗姗心思灵巧,细一思索便得了答案。草圣乃是草书大家张旭,“草圣遗世宝”自是墨宝,而“流离帝王家”一句中又嵌了琉璃的谐音,墨宝、琉璃,可不就是墨璃了!
“皇上,臣妾……哎呦!”杜姗姗刚要说出答案,太后突然在她腰上一捏,痛得她哎呦一声,扭头诧异看看太后,后面的话却咽了回去。
墨璃听说打一人名,自然立刻就想到了自己。她没想到赵政会想出这样的办法,环视众人,想必席上很多人都得了答案,只是无法说出而已。而自己……
抬头看向赵睿基身后的岳慕山,岳慕山也正凝神望着她,神色郑重,眼皮微合了合。
他让她说出答案吗?!墨璃的目光逃避般从岳慕山身上移开。回想起选秀时没能成为后妃的失落,墨璃很奇怪为何现在有机会成为贵妃,自己却如此矛盾。
也许,当时的自己无路可退,必须成为他的后妃,才能达成母妃交代的任务。而当她发现自己还有其他路可走时,便开始排斥成为他的后妃,毕竟他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而且她看着辛婉蓉、月潇潇她们为了争宠终日寝食难安,又怎能明知不可为,却把自己置于退无可退的境地!
赵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墨璃,她脸上的迷茫、矛盾、逃避,一丝不落地收进他的眼中,让他的心跟着往下沉,往下沉。
她在拒绝他,她连“贵妃”都不稀罕,他还能给她什么!赵政又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她明明近在眼前,可自己却抓不住。或者,他应该放弃她的心,只留下她的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