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慕容琰到底有没有察觉到方慈的异样,他只抬了抬眼,见被秦清挡住,便转头去看慕容晴。他一心希望慕容晴不要将秦清的话当真,但自己也知道那实在是渺茫——果然,慕容晴的脸上已显出了喜色。似觉得踩在别人的痛苦上欢笑到底不妥,她竭力自持着,但心底的喜悦与幸福实在涨得太满,几乎将她撑破,一丝清甜的浅笑还是不受约束地攀上了她的眉梢眼角。
慕容琰长长地叹了口气。秦清始终捂着脸没有抬头,但是听着这声叹息,她已可以想象慕容晴的笑脸——重阳,萧璟忽然离开,整整六天之后才回到王府。他从来没有跟她解释过,但是她知道,他是在陪着无双公主。六天六夜,足以让一个男子动心了吧?她告诉慕容晴,重阳之后萧璟冷淡了她,其中的深意,慕容晴怎会想象不到?
慕容晴不仅可以想象,而且喜出望外。“轻尘”的名字,像一个魔咒,它牵起了她与萧璟的情缘,同时也横亘在他们中间。即使是她最开心的时候,想起轻尘,她的快乐也会蒙上一层浅浅的阴霾,善良的她不会去诅咒一名早逝的女子,可是谁不想独占爱人的心?秦清的话,无疑是告诉她,如今在萧璟心中,她已远远胜过了轻尘,甚至,他已为她淡忘了轻尘——这让她如何能够不欣喜若狂?
秦清听得慕容晴在问萧璟:“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虽在质问,但话语中全然没了方才的气愤与凌厉,只含着三分嗔怪:“为什么瞒着我,骗我说她偷了你的荷包?”萧璟默然了片刻,道:“我没有骗你——那时候,我确实以为荷包在她身上。”
本就不太明亮的夕阳完全隐没在远方的青山之后,天色越来越是昏暗,一阵冬风从门外吹进,人人都感到一道寒意。萧璟垂下眼来,本就晦暗不明的神情更叫人看不真切。他低声解释着:“元宵的前两日,我不知在何处遗失了那个荷包,沮丧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那天晚上在街上看见了她——借着花灯的光,我真的将她认作了……轻尘。想起那个莫名丢失的荷包,我以为,那是她给我送的信,她收回了遗物,因为她从九泉之下回来找我了,所以我才会……”
萧璟的语音渐渐低徊,终至消失。慕容晴看着他失落的侧影,觉得心尖也揪了起来。她在心中暗骂自己,为什么这么多疑,好好地非要惹他想起那些伤痛的旧事?而且……让他再一次想起了轻尘,本来他都已经在遗忘的人……可是,她又想,若没有这些事,她如何能得知自己在他心里这么重要呢?于是,她又好像不后悔了—— 少女的心,就这么忽上忽下、忽喜忽忧地,飘飘荡荡。
慕容晴恍恍惚惚地呆立在萧璟身边,许久之后,像是回过神来,鼓足勇气,拉住了萧璟的手,柔声道:“别说了,我都明白了,那时候萍水相逢,你怎能跟我们说这些话?我不怪你。”慕容琰看着这种情形,知道已无法挽回什么,但是他到底还是年少,忍得太辛苦,还是爆发了出来。他几乎是跳起脚来,嚷道:“七姐,怎么他说什么你都信?他们在骗你啊!”
慕容晴吃了一惊,转过头来瞪着弟弟,斥道:“小琰,你胡说八道什么?!”慕容琰涨得脸都红了,大声道:“我什么都没有胡说!你睁大眼睛看清楚他们!别光用耳朵听,有时候也动动脑子啊!”他心急之下,口不择言,话说得重了,触怒了慕容晴。她面色一沉,道:“小琰,你还懂不懂长幼有序?竟跟我这样说话!若不是你到处乱跑,今天怎么会生出这样的事儿来?”
慕容琰气道:“你这个时候端起姐姐的架子来了?这一年,你就私自跑出境三次,两次都是为了这个人!”他伸手指着萧璟,道:“你哪里有半点姐姐的样子?还有,哪有公主的体统?!”慕容晴气得七窍生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地瞪着他,两只眼睛瞪得溜圆。
眼看两人僵持不下,萧璟反手握住慕容晴手,劝道:“饭菜都凉了,赶紧回去吧,别饿坏了肚子。今天厨房做得是你爱吃的小菜,我去让他们赶紧热热。”听着他低沉柔和的声音,感觉道他温暖光滑的手掌,慕容晴的心立即就软了,滔天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大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粒火星儿,两颊却是不小心飞起了红晕。她气呼呼地朝慕容琰“哼”了一声,嘀咕道:“回头和你算账!”
慕容晴任萧璟拉着手,低着头,前所未有的柔顺,乖乖地走出了院子。过了片刻,她的头又从院门处伸了出来,冲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的慕容琰道:“小琰,还不快走?不吃饭,你哪来的力气气我?”说罢做个鬼脸,嘻嘻地笑了两声,脑袋又不见了。热恋中的女孩,满心里只装得下她眷恋的人,对别人的失意痛苦,和别人的冒犯得罪,都会很快地抛到九霄云外。
慕容琰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争吵才进行了一半,吵架的对象却突然走了,还一反常态地主动示好,他的怒气虽然消了,却没办法释怀,心里有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令人着慌。他一步步地蹭到门边,却迟迟没有提脚跨过门槛,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向秦清——讲完故事之后,她啜泣了几声,便安静下来,像消失了一样,让人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只在慕容姐弟争吵的时候,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他们。
慕容琰冷笑了一声:“难怪他那么宠你!你和他一样,撒谎做戏、信手拈来,眼都不眨一下。你们一吹一唱,可真是默契!”秦清的身体猛地一颤,半晌之后,淡淡道:“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满月已升上夜空,虽是十五,却并不十分明亮。朦胧的月色下,她的表情平静得就像冬日的湖面,波纹不兴,带着一丝隐隐寒意,可是慕容琰看的,却是她的眼睛,那里,是最难说谎的地方。
隔着数步的距离,慕容琰看得并不十分清晰,可是他却分明读到一丝刻骨的苍凉。或许是萧璟与慕容晴已经离开,她无意再假装下去,或许是她心里的重量已超出了她承受的能力,她的周身弥漫着一种痛意,深切浓烈得一个人只要站在院内,根本无需去刺探,就可以轻易地感觉得到。
慕容琰忽然想起元夜的破屋里,她颤抖着站到门边,试图保护素不相识的自己;他忽然想起,她拍着他的肩头,说着稀奇古怪的道理,却无非是要他自己乖乖的回家……胸口的怨怒不知不觉间消退,看着月光下孑然而立的女子,他的心里不知为何难过了起来,还有一种不是少年人常常可以体验到的深深的无奈。
秦清觉得身上的力气早被抽空,她很想就地坐下,将自己抱成一团,可是她却不可以。面对慕容琰澄澈的目光,她只能握紧了双拳,勉力地站着,尽量地站得笔直。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少年再次开口对她说话,但已没了方才的激怒,只带着一丝柔和的叹息。他说:“我知道你在说谎。可是,我不怪你了,你这样做,只是因你们相爱。”
秦清的双肩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她紧咬着牙关,却不能使之停下,只能让自己一声不吭。慕容琰道:“只是我不明白,你既然爱他,为什么要这样帮他?你这么聪明,只要动动指头,就可以气走七姐,这对你难道不是有益无害?你方才那样说,就不怕以后他真娶了七姐,你便再也不能亲近他了么?”
慕容琰说这番话时,心底还有一分希翼,只要说动秦清,事情或许仍有转机,可是他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回答。秦清长久地沉默着,若不是寒风让她偶尔瑟缩,几乎令人疑心她已化作了月下的一尊玉雕。慕容琰最终不得不放弃,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院门。离开的时候,身侧刮过一丝寒风,带来了她低低的声音:“小琰,别担心你的姐姐,他会对她很好,她会过得很快乐。”
当天晚上,赵王的亲卫找来了无名苑。刚刚握手言和的姐弟俩再次起了争执,并货真价实地大吵了一架,从此好几天都没有说话——因为慕容晴从亲卫的口风中,听出竟是慕容琰一路留下了讯息。不过,无论她如何不情愿,也无论她如何争吵,她不能强行逗留在异国的王府,即便再任性,她也知道,疼她的父皇也是有底线的。
第二天一早,慕容姐弟乘着马车离开了吴郡。上一次离开时,慕容晴的面上泛着红晕,带着幸福的笑意;这一次,一向明朗的她却品味着离别的伤感,透过车帘,看着静静伫立的紫色身影在远方越来越小,她呜咽着垂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