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寒气越来越重，秦清终于拉开了房门。或许是冷得有些僵了，又或许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萧璟竟没能及时地坐直身体，身体顺着向后打开的木门猛地一仰，整个人便摔进了房间。
萧璟的头撞在秦清的小腿上，秦清吓了一跳，本能地弯腰去扶。她的手触到他的肩头，他像是忽然清醒过来，反手一把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就势仰起头来看她。在那个刹那，本就晦暗的夜空显得更加黯淡，仿若满天的星光全都跑进了他的眼里，幽深的眸子深处似有什么倏地点燃，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萧璟眼也不眨地看着秦清，就像是终于盼到了新年礼物的孩子，整张面孔光彩夺目，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喜悦的光泽。半个月的矛盾和煎熬，漫长得好似一世，贪婪地望着她皎洁晶莹的面孔，他再也不想移开目光。秦清本已准备了满肚子的劝说的言语，却尽在这样的目光下化作一声幽幽地轻叹：“你这是何苦？”
萧璟还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缓缓地划过她的鬓发、眉眼、耳际……带着万般地流连，好似印证着他刚才说的话——他深夜策马狂奔，只是想来看看他心上的姑娘。他握着她的手，两只手都同样的冰冷，他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直到目光落在她单薄的睡袍上，他才蓦然发现，她的脸孔白得有些异常。
捡起落在地上的棉被，萧璟一把将秦清裹住。棉被在地上躺了许久，早已没了一丝热气儿，冰凉的棉布贴上肌肤，秦清冷得一个激灵，挣扎着要将他推开。他却将她包得更严，抱得更紧，低声道：“别动，一会就暖了。”她却好像没有听见，被他连人带被地圈在怀里，她的手脚几乎不能动弹，不由得眉头微蹙，用力地挣着，只想赶紧摆脱束缚。
“你这又是何苦？”他在她的耳边低叹，双臂牢牢地箍着她，一点也不肯放松。两个人好像是在较劲，秦清咬着牙拼命地推攘，萧璟则抿着嘴将她越抱越紧。其实，经过这么些日子的折腾，他们都早已累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这场倔强地争执渐渐缓了下来。
被子里终于积蓄了一些暖意，麻木了的四肢好像又活了过来，秦清终于开始有些不舍，偷偷地从棉被下伸出手来，拉了拉被角，将脖子彻底缩了进去；萧璟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无声地笑了笑，本已放松的双臂又轻轻地拢了拢，让她更深地窝进他的怀里。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站在幽暗的房间里。一阵冷风吹来，将本就半敞着的房门吹得更开。秦清只觉得面上一凉，不假思索地又缩了缩脖子鼻子突然发痒，她伸手揉了揉，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声音不大，不过在静寂的院落里却显得格外的清脆。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脸孔微微地发烫，身上的寒意倒似在不知不觉间消失了。
萧璟低头看了她一眼，轻轻松开了她，大步走到门边，将房门合上，用门闩别好。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秦清却已向后面让开了几步，不肯再让他抱了。客房的卧室不同于清园，空间不大，关上门之后，房间里光线十分幽暗，孤男寡女相对着，显得格外的暧昧。她莫名有些着慌，嚅嗫道：“夜深了，殿下早些回去休息吧。”
话一出口，秦清便觉得说得有些不好，果然萧璟的唇边挂起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回哪里去休息？骑马再回王府么？清刚刚还叫我不要招摇，现在就不怕我被巡夜的逮到了？”秦清有些耳热，镇定了一下心神，正色道：“是妾身说错了。这别苑本就是殿下的地方，殿下何须再去别处休息？主院那边的房间都收拾得妥妥帖帖，殿下随时都可以过去歇息，待天明再回府也不迟。”
两个人隔着好几尺的距离，萧璟看不见秦清的表情，却能听出她话里的冷淡和疏离。她客气地等着他离开，他却一动不动地站着，黑暗里，静静地看着她纤秀地轮廓，似在聆听着她心里的声音。四周太安静了，让秦清觉得自己的心跳实在是太响，响得让她有些无地自容。过了良久，萧璟还是未曾稍动，她有些沉不住气了，一面绕过他向门边走去，一面低语：“妾身去将小慈唤来。”
秦清的指尖还没有触到房门，萧璟已站在门前，挡住了去路。门外的微光照着他的后背，秦清只能看见他修长挺直的身形，看不见他的五官和神情，这熟悉的身影带着种陌生的气息，她的心里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向后退了两步，她轻轻的皱眉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将她强作镇定和冷漠的样子看进眼里，萧璟没有出声，沉默了一会儿，一步踏上前来，将她紧紧地抱住。秦清吃了一惊，不过这一次她像是知道挣扎也没用，只是浑身僵了一下便放弃了。身上裹着的被子虽然越来越暖和，却像个蚕茧，将她重重缚住，让她一举一动都格外的笨重费力。或许本是恼恨自己，所以她的心里有一团怨气，现在却被她迁怒到了这棉被上，她用力蹬了瞪下面的被角，又揣了一脚。
萧璟将秦清抱到床边放下，不等她乱动，便道：“现在不冷了吗？”秦清一怔，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样问，想了想，犹豫着点了点头。他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嘟囔着：“可我却还是很冷，怎么办？”秦清一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怎么办？她觉得脑子转不过来，不禁有些茫然。
秦清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身上便忽然一凉，被子蓦地被人掀开，等她反应过来，被子又已重新裹拢，只不过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带着寒气的躯体。凉凉的锦缎摩擦着她的肌肤，她立刻倒吸口气，“嘶”了一声，伸手便要将萧璟推开，可是对方却纹丝不动，过了一会，还将两道手臂伸了过来，隔着睡袍环住了她的纤腰。
男人耍起赖来，更让人哭笑不得。秦清瞪大眼睛看着萧璟——他怎么这么无赖？这一刻，他们挨得很近，借着外面透进的光芒，都已能清楚地看见彼此。他看着她难以置信般地气恼的神情，她则看到他因此而越来越亮的眼眸。
秦清暗骂自己，她竟然不争气地又心软了——其实，她何尝硬起过心肠？若是可以忍心由着他在外面挨冻，她又怎会开门出去？若是不在乎他病了累了，她便让他在外面捱到天亮又如何？又或许，秦清根本从来就没有心软——只不过，她也想要见他一面；只不过，她也依恋着这样的靠近。
无论什么原因都好，这一刻，秦清停下了试图推开萧璟的手。他抱着她，感受着她的柔软和温暖，长长地吁一口气，喃喃道：“这样真好……真好……”他收了收胳膊，将她抱得更紧，似乎想将她彻底揉进自己的身体，然后两个人融化在一起，再也不用分开——即使天亮，即使明天到来，即使还有无数个明天……她也永远在他身边。
秦清的鼻子忽然有些发软。有的时候，她觉得很不可思议，萧璟总是能轻而易举地看透她的想法，而她却常常觉得自己可以听到他心里的声音——也许并不是听见，而是，他的感受可以毫无阻碍地传到她的心里，感染她、打动她，令她感同身受。
萧璟的身体渐渐热了起来，凉气褪尽，他的体温透过身上的衣料散发出来，棉被里开始有一些太热。秦清轻轻地推了推他，想要让他出去，可是他却反而贴了上来。他滚烫的双唇落在她的颈侧，缓缓滑到耳畔，低喃着：“清……”他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也没有什么可说，只是这样一遍遍地唤着她的名字，带着无限的不舍，似要将它嚼碎，刻进骨里，融进血液。
秦清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她说：“别这样。”他不理她，双唇寻着声音过来，堵住她。她凝聚起全身仅存的力气，将他推开寸许，声音已带着哽咽：“你别这样。”他还是不理，一味地只是吻她，不停地吻她。她终于哭出声来：“你怎么这样？！”
萧璟还是不出声，径自又来吻她。秦清心里忽然有一丝愤怒，不知道又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狠狠地撑开他，颤抖着道：“你……”看清他的一瞬，舌尖的话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四目相对，她看见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也闪着明亮的泪光。秦清喃喃道：“你……”这一次，她没有骂他，只是带着哭腔道：“何苦……”
萧璟将头埋在她的发丝里，低低地央求着：“别推开我……清，别推开我……”浑身的力气都似已离她远去了，她颓然地垂下撑着他胸膛的双手，任他将她抱紧，在他的拥吻里，她觉得自己好像碎成了一片一片，若是有风吹过，她就要被风吹走，吹散，烟消云散。
夜凉如水，他们用身体温暖着彼此，连冷寂的心也似有了暖意。他们都很疲倦，可是谁也没有睡去，睁着眼睛不时地望望窗外的夜色，有一句每一句地低语着，就像寻常的夫妻。
“清，你知道吗？百花阁的那个花魁……叫什么来着……哎，忘了，比你可好看多了。”
“嗯，我猜也是这样。”
“可是，我看她一眼就觉得腻了，好像木头一样，还不如她们盛百花酒的瓶子耐看。”
“你又喝了很多酒？”
“嗯，从早到晚的喝……她们的酒窖都快被我搬空了……”
“有用吗？”
“呵呵，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这个问题。”
夜色最深的时候，人的心事藏得最浅。他们会说一些白日里怎么也不会说的话，原本让他们暴跳如雷或是伤心欲绝的心事，有时候，会奇迹般地变得很平淡，就好像在闲聊，说着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你放我走好不好？”
“不好。”
“看不见我，你很快就会忘了我的。”
“不会的。”
“会的。”
“清，你知道我为什么喝了那么多酒？”
“为什么？”
“因为这半个月来，我每天都想说服自己，放了你。”
无论时间走得多慢，无论人们如何挽留，最深的夜之后，总是千篇一律的黎明。只不过，黎明之后的人和事，却往往和前一日不太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