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微微透进了一线曙光,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阖上眼睛,像是终于困了——其实,谁又真能睡着?只不过,天色渐渐地亮了,当他们再望着彼此的时候,清楚看见的,不再是被黑夜隔绝的小小一隅天地,还有冷冰冰的窗棱、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现实,和对方眼中的挣扎和痛苦。所以,他们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就这样相依相偎,感受着从对方的肌肤上传来的体温,假装睡着,假装只要不睁开眼睛,昨夜就会多停留一刻。
方慈很是伶俐,一直没有前来打扰,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附近没有人喧哗,院子里异常的安静,风从门缝里穿过,隐隐约约地似带进一股腊梅的寒香。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秦清缓缓地睁开眼睛,又轻轻地眯了一下——窗缝中照进的一线阳光,竟是十分耀眼,看来,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难得的好天气。或许,人们选择良辰吉日操办婚礼,并不全是迷信。
察觉到身侧细微的动静,萧璟也睁开了眼来。四目相对,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走,离他们越来越远。秦清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眼底的一切情绪,推开了他,轻声道:“该起身了——天色已晚,殿下莫要错过了吉时。”
萧璟凝视着她,低声道:“还有三个时辰。”从别苑到王府,快马不过半个时辰。秦清依旧垂着眼,摇了摇头,道:“如此重要的事,容不得半点意外,怎能仓促?”见萧璟还是一动不动,她抿了抿嘴,催道:“府里定有许多琐事等着殿下回去准备,钟琴找不到你,必会十分焦急……”
秦清的话语每一句都那么温柔,合情合理、体贴周到,可是萧璟却突然觉得她离他很远。她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耳朵,只是心里有些慌乱,想要抓住点什么。她与他相隔不过咫尺的距离,他伸出手臂,想要将她捞进怀里,重新感觉到她温热柔滑的肌肤,可是她却猛地向后一闪,躲开了。
萧璟的指尖从秦清身畔堪堪擦过,几乎就可以触及到她,却终于只是徒劳地划过空气,凝在半空。看着她缓缓地取过床边冰凉的衣物,默默地穿上,冷得打了个寒战也一声不吭,他忽然觉得昨夜的一切好似一场春梦,梦中的人儿还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中,梦里那缠绵悱恻的深情却已随风而逝,了无痕。
秦清拉开房门的时候,方慈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利索地送来了洗漱的热水,后面还跟着提着早饭的钟琴。他今日一早赶到清园,便发现萧璟没了踪影,当即吓出一身冷汗,问过府里的侍卫,才知道萧璟半夜离府之事。只略一沉吟之后,他交代了手边的事务,急急打马赶来别苑,见到方慈之后,向她印证了自己的猜想,才稍微放下了心。
一顿早餐吃得悄无声息,萧璟不时抬头去看秦清,秦清却大多数时候都在埋首吃饭,偶尔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她会微微一笑,很温柔,但也很客气,让他的心一点点作痛。钟琴在一旁伺候着,大气也不敢出,大概是跟着他们的日子长了,他渐渐有了种本能,虽然这两位主子都是不动声色的人,但是气氛不对的时候,他的头皮会隐隐地发麻。
早膳之后,萧璟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钟琴开始焦灼起来,他偷眼觑一下秦清,再望望萧璟,欲言又止。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萧璟没有一点反应,权作未见,秦清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对萧璟道:“殿下,该是时候回府了,别让钟琴等得着急。”钟琴本来就觉得有些对不住秦清,见她如此,心里更是愧疚,耳根不觉有些发热;他垂下头来,嘴唇噏动几下,想要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秦清如何不知道钟琴的心思?这少年一直对她很好,她是知道的,也很感动。见他惭愧的样子,她默默地叹息一声,傻孩子,做什么要内疚呢?这些事怎能怪得了你?”她轻轻地摇摇头,想要给他一个宽慰的微笑,可是不知道为何,心里却忽然有些发苦,笑意还没爬上嘴角,便无力地散去了。
萧璟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秦清的话,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低声道:“清,搬回无名居去吧!我想与你在园子里好好下一盘棋。”秦清沉默了片刻,道:“妾身在这里住得很好,这里更适合我。主居还是空着吧,留给真正的女主人来的时候歇脚。”似是为了证明所言不虚,她冲他浅浅地笑了笑。
萧璟面上的神情瞬息万变,他握着拳,似是想将情绪压下,却最终还是没有忍住,猛地一下站起身来,直视着秦清,大声道:“我说过,这座别苑是为你而建!没有什么‘真正的女主人’!”
钟琴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秦清脸上却依然带着平静的微笑,毫不躲闪地对上萧璟的目光,轻柔地摇了摇头。然而,她越是平静,他就越是管不住情绪的激动,心里似有野兽在嘶吼着,推着他冲到她的跟前。他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低声地吼着,声音带着嘶哑:“清,你别这样!”
秦清的眼里有细碎的莹光跳动,但转瞬就消失不见。她慢慢地伸出手来,轻轻地覆在他紧抓着她的那只手上,肌肤相触,两人的手都冷得像冰。萧璟的目光一抖,渐渐亮了起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地惊喜,凝视着她。可是,她下面说出的话,却让他刚刚升起的希望裂成碎片。
“殿下,不要孩子气了。”秦清的嘴角噙着浅浅的微笑——苦涩被她深深地埋藏了起来,看在他的眼里的,只有一片云淡风轻。她放在他手背上的那只小手,并没有绝情地推开他,反而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像是想要安慰他,又怕将他弄痛,温柔得不可思议。
萧璟的心像是坠进了万年的冰窟。他宁可她冲他喊,冲他叫,甚至是打他骂他,也不想看见她现在这般模样;他宁可她说恨他,也不想她戴上这刀枪不入的面具,若无其事地冲他笑。这样的她,让他束手无策,让他惶恐无助——她的清柔的浅笑,美得就像春天的湖水,固执得却像湖底的顽石。
秦清的“安抚”好像真的起了作用,萧璟渐渐地静了下来。适才胸中奔流乱窜的那口气,不知不觉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他浑身的力气,也像是随着离开了。他觉得很累,累得没有办法抵挡心头的剧痛,于是,他只能伸出手来,按住胸口,缓缓地坐回桌前。
萧璟低着头,沉默着,没有去看秦清,他需要时间来缓解这强烈的痛楚,所以,他没有看见她眼里的泪光,也没有看见她凝视他时,目光里流露出的再也抑制不住的心痛、留恋和悲哀。当他终于抬起头再次望着她的时候,她的面色也已完全恢复了宁静,适才的失控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不知什么时候,房内只剩下了萧璟和秦清两个人。不久之前,方慈从院外进来,遥遥地对钟琴招了招手,示意有人从王府过来寻他。钟琴犹豫了一下,没有禀报,便退了出去,过了一阵,他的声音隐隐地从院门外传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只不过,这一切,房内正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两人都没有察觉。
“殿下,别再让钟琴为难了,总是要走的,早晚一两个时辰,又有多大的分别呢?”秦清努力保持着语调的平淡无波,可是,一直端持着那冷静的表情已耗去了她太大的心力,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究竟还是捕捉到她语音中的一丝颤抖。
萧璟再也不想去管秦清的表情有多么的拒人千里,他的心被她轻细的声音挠着,也不由自主地颤了起来。他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狠狠地吻了下去,她的惊呼还没有出口,便已被他吞下。她完全没有防备,像是惊得呆了,睫毛剧烈地扇动着,身子软了一下,随即绷紧。片刻之后,萧璟闷哼一声,两人的唇蓦地分开。他伸手轻按下唇,指尖上瞬即沾上了一点殷红。
秦清轻轻地喘息着,挣脱了萧璟,踉跄退出几步,低着头不去看他复杂的表情。“为什么?”良久之后,他哑声问她。她的回答却是沉默。
钟琴又走进了院子,他没有进屋,也没有出声,可是房里的人都能看见他脸上的忧急。萧璟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过,停顿了一下,他刚刚一喜,谁知萧璟却没有睬他,转回头去,依旧固执地盯着秦清。钟琴急得暗暗跺脚。
不知过了多久,秦清轻叹一声,抬起头来,望了望院子里的钟琴,然后缓缓转向萧璟,目光相接,她的眼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
“殿下昨夜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对么?”秦清的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他说,为她而死,他不会后悔;那么,若是不死呢?她的眸子明若秋湖,直直地看进他的心里,轻声道:“殿下其实是想告诉妾身,只要还活着,你就有不得不做的事……除非是死,否则你绝不会辜负大殿下的遗愿……是这样么?”
萧璟没有说出口,或许是怕伤了她;又或许是,他知道她能听懂——她如何能不懂呢?她每日里受着煎熬,正是因为,她的心境,与他并没有分别啊。此刻,他深深地看着她,她也静静地回望他:“所以,现在是殿下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萧璟迈出房门的时候,秦清叫住了他,他回过头来,眼底倏地燃起一点光亮。她犹豫着沉默了良久,低下头去,轻声道:“你真的不肯放我走?”他眸中的光泽骤然熄灭,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目光深不见底,直看了她许久许久,才又转回头去,背对着她,摇了摇头。她听见他低低的声音:“对不起——要我永远见不到你……我做不到。”他知道他自私,可是他真的不愿再次坠入那暗无天日的地狱。
望着那颀长而落寞的背影从院门处消失,秦清无声地流下泪来——两个人的地狱,或许真的要温暖一些、光明一些;在黑暗中依偎着取暖,连孤独和痛苦都轻微了许多……可是,她和他一样,活着,便有不得不做的事。他义无反顾地去了,留下了她,却禁锢着她,那么,她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