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秦清,所有的人都循声望了过去。萧璟大步向亭子走来,钟琴跟在后面,一路小跑,已开始有些微的气喘。别苑的下人们都是一惊,他们从未见过萧璟如此冷厉的一面,秋丽华更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自嫁入王府之后,萧璟对她温柔体贴,唇角总是含着春风般的笑意,令人意乱情迷;但是刚才,他投向她的眼神,竟像利剑一般,带着扑面而来的杀意,几令她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走进亭子,看清秦清额上的鲜血,萧璟的目光也似要滴出血来,他伸手去拉秦清,秦清却侧身避开了他的碰触。他的目光一暗,转头直直地看着秋丽华:“怎么回事?”秋丽华忽然一阵心虚,背脊有些发凉,伸手指了指桌上的信,吞吞吐吐道:“她们不守本分,私传信件……妾身前来赏梅,便顺便……顺便整顿一下规矩……”
信?萧璟心里一突,秦清为何要给他写信,出了什么事?虽然她此刻就好好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他却不知为何地一阵心慌,一把抓过桌上的信,撕开信封,读了起来——信纸上并不是秦清的笔迹,看落款,是方慈写的。上面说,秦清自他走后,茶饭不思,终日无眠,身子日渐虚弱……
萧璟握着信纸的手忽然抖了一抖,信未读完,目光已再次投向秦清,这才发现,她整个人已憔悴得不成样子。适才,他见她脸色格外的白,以为是血迹反衬的结果,现在凝目细看,才发现她的脸色白了几乎已无人色,本就小小的面孔如今更仿佛只有巴掌大。
秦清自始自终垂着双眼,静得惊人,萧璟的心剧烈的抽痛起来。他知道,她不愿他碰她,只能勉力保持着平稳的声音,低低道:“起来吧。”秦清却没有动,她适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打消秋丽华对她的顾忌,她不想功亏一篑。她的头垂得更低,轻声道:“妾身犯错,自当受罚。侧妃殿下尚未降罪,妾身不敢起身。”
萧璟凝视着秦清,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思,一颗心更像在油锅里煎熬一样,痛得说不出话来。然而片刻之后,当他再次转向秋丽华时,神色却柔和了许多:“看在她们初犯的份上,丽华就看在本王的面子上,原谅了这回吧!时辰已经不早了,本王从府衙赶来,便是专程来接我的侧妃回府晚膳,不知丽华可愿赏脸?”
一瞬间,秋丽华肯定适才萧璟眼里的杀意,只是自己的错觉。或许,他只是特别厌恶女子争宠吧?那么,她以后便收敛一些——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侧妃了,何必为了一些低贱的妾室失了夫君的欢心?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她本已不打算再多做为难,轻轻地向萧璟身边靠了靠,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殿下都替你们求情了,还不赶紧起来?不过,王府有王府的规矩,以后不要再犯了,否则绝不轻饶。”
秦清低声应了声“是”,从地上站起身来。许是身体太虚,跪得太久,她的眼前蓦地一黑,双腿一绊,便向一边摔去。方慈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低呼道:“清夫人!您没事吧?”秦清默默地摇了摇头,转头对萧璟与秋丽华福了一福,轻声道:“谢宁王殿下求情,谢侧妃殿下开恩。”
萧璟袖中的双手紧紧握起,适才秦清差点跌倒的时候,他用尽了浑身的力量,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上去抱住她。她对他们行礼的时候,终于抬起头来,可是,她仍然没有看他,黯淡的眸子望着他们的方向,却落向虚空。秋丽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咱们走吧。”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声音却终是有些嘶哑:“好。”他从来不知道,说出一个字,要费那么大的力气。
离开的时候,秦清在一旁恭送,她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萧璟身上,而萧璟也没有看她。只在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似说着千言万语——清,你如此这般的委屈,就是要她走,对不对?你也要我快点消失,对不对?好,我帮你……我带她走……萧璟与秋丽华沿着来时的石径离开,园子所有的人都恭敬地垂着头,悄无声息。
人们好像都遗忘了那个侧妃殿下带来的、还跪在雪地上的可怜的女子,而她自己也一声不吭,好像是否被遗弃在此,将来命运如何,她都全不在乎。
秋丽华身边那年轻的侍女终于想起差了一人,轻轻扯了扯秋丽华的衣角,轻轻说了句什么。秋丽华眉头轻蹙,回过头来,冷冷道:“还不走?”那个侍女却好像已冻得麻木了,又没有听到。在萧璟面前,秋丽华总是想要装作温柔大方的模样,可是不知为何,她对那个侍女似带着极大的怨气,当下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喝道:“秀淼!”
那侍女这才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秋丽华怒道:“还不赶紧起来,跟我回府!你是故意和我作对么?”此时此刻,园子里一大半的人心里都在想着同一个问题:方才明明是侧妃殿下自己吩咐的,没有命令,决不许她起身!可是那侍女却没有争辩一句,顺从地站起身来,便要跟上前去。可是她的膝盖在雪里冻得太久,早已僵硬,这一动,便像有千万只蚂蚁叮咬一般,痛得她跌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秋丽华更加气恼,见到萧璟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不由又急又恨,咬牙道:“你是故意和我作对么?!今日回府之后,给我继续跪着,不许吃饭!”园子里的人齐齐一惊,无不对那侍女生出同情。今日秋丽华无端端前来寻衅,别苑的下人们无不肚子里憋了口气,不过身份悬殊,敢怒不敢言。萧璟看了秋丽华一眼,没有说话。
那侍女自始自终都没有吭声,咬紧牙关从地上勉强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萧璟一行走去。所有的人都怜悯地看着她,却不敢上前帮忙,她也没有指望什么,垂着头、默默地吃力地一步步挪着,谁知道经过秦清身前的时候,衣袖忽然一紧,被人牢牢扯住。
秦清凝视着眼前的女子,似在她的脸上搜寻着什么,低声问道:“你叫秀淼?”这并不是一个常见的女子的名字,尤其不像是主人给奴婢取的名字。
那侍女呆了一呆,虽然适才她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也还是知道,眼前的女子是萧璟的外室。她不明白这“清夫人”为什么要问她的名字,但这样的困惑于她并没有什么要紧,主子问到,便要回答,于是她顺从地点了点头。秦清又问:“秀丽之秀,三水之淼?”侍女又是一愣,还是点了点头。
秦清的神情却紧张了起来,急问:“你从前的名字是不是叫做秀云,十岁那年,算命先生说你命中缺水,所以才改成现在的名字?”那侍女终于露出了讶异的神情,说出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你怎么知道?”秦清抓着她袖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你姓刘,对不对?”那侍女双目放大,点了点头。秦清问:“你是哪里人?”秀淼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低头道:“建康城外,秀水镇。”
秀淼的声音很小,可是秦清却听得清清楚楚,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变了:“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他叫什么名字?”秀淼吃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之后,才吃吃地吐出两个字:“铁……虎。”说完这两个字,她万般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眼里泛起了晶莹的泪光。
秦清并不信佛,此刻却忍不住合起双掌,喃喃道:“天见可怜,让我找到你了!”没想到,她就拜过一次佛,心愿便实现了——难道,这个世上真的有菩萨么?
秦清刚刚拉住秀淼的时候,动作很小,除了近处的三五个人,根本没人注意。但是两人说了这么一阵子话,引得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连本已转身行了一段的萧璟和秋丽华也回过头来。秋丽华眉头一紧,低喝:“还不快走,到底磨蹭什么?简直太不像话了!是嫌罚得不够重么?!”
秀淼的神情依旧木然,可是拉着她的秦清却感觉到她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抖。她顾不得将心里的疑惑向秦清问出来,匆匆推开拉着她的那只手,便向秋丽华赶去,没想到刚刚一直轻言细语的秦清却忽然大喊一声:“且慢!”秀淼一愣,脚步微微一顿,身边一阵风刮过,秦清已越过她,向萧璟与秋丽华跑了过去。
萧璟望着秦清由远及近,飞快地向他跑来,在他的身前跪下,恳求道:“妾身恳求殿下,将这名侍女赐予妾身!”她没有求秋丽华,因为她知道秋丽华绝不会答应;所以,她求他。她知道这样做,刚才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了,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
萧璟看着她的目光深不见底。他明白她的意思,从她在他眼前跪下的一刹那,他便明白,她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可是,她还是要做!她垂着头跪在他的跟前,是要他用宁王和夫君的身份来帮她——她知道他不会拒绝,他也知道。可是,为什么?他太知道她的骄傲,如果可以,她不会用他们的感情来要求任何事,是为了什么,让她在恨不能远离他的时候却又回来央求他?
萧璟弯下腰,扶住秦清的双臂。这一次,她没有抗拒,顺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他没有放开她,握着她纤细的手臂,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痛着,他深深地凝视她,低声道:“清,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她终于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轻声道:“这对我很重要。”她的晦暗的双眸,在这一刻,闪起了一点幽弱的亮光。
苍白瘦小的面孔,衬得一双清丽的眸子更大,漾着波光,带着一种楚楚可怜的动人。这样弱不禁风的秦清,是萧璟第一次看到,心底瞬间泛起浓浓的内疚,几让他无法自持。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的手已经疼惜地抚上了她的面颊,感觉到掌下的轻颤,他用极轻的声音道:“清,不管为了谁,别再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像有雾气忽然自眼前升起,迷蒙了双眼,秦清轻轻地点了点头。萧璟的拇指在她的腮畔依恋地摩挲了半晌,缓缓地放开了她——他知道,离开了她,下次不知何时她才再肯让她亲近;可是他也知道,若不是为了刚才的请求,她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在他的跟前。他,不想趁人之危,勉强她。
说话间,秀淼已蹒跚着走了上来。萧璟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留在这里,不用回王府了。”他说得很平静,就好像正在吩咐她端茶倒水一样,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可是秋丽华却无法平静,她极力的忍住尖叫,大声道:“殿下!这是妾身随嫁的侍女!”新娘子从娘家带来的物什,包括下人,是她们的私产,并不能由夫君随意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