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清索人的要求，荒谬得令秋丽华瞠目，然而接下来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却令她想要发疯。她清楚地听见了秦清和萧璟说的每一句话，看见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动作——他们是那样的旁若无人！那个毫不起眼的女子，那个刚才还卑微地匍匐在地上的小妾，好像被他当做了最贵重的珍宝，而她这个名正言顺的侧妃，却像个多余的陪衬，傻傻地被晾在一边！然后，他竟丝毫不问她的意见，便要将她的人转送！
秋丽华怒极攻心，早将那些装模作样的贤良淑德抛到了脑后，抗声道：“妾身不愿！秀淼是我的人，我不给！”萧璟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她的怒容，依旧是淡淡地道： “府里那么多侍女，还不够伺候你么？若是不够，告诉钟琴，让他再买一批新的好了。”秋丽华提高了声音，尖声道：“殿下！”
萧璟微微皱了皱眉，道：“反正你也不喜欢这个婢子，何必留在身边添堵？”秋丽华气道：“我是不喜欢她！可是这不是喜不喜欢……”她的话没说完，便被萧璟打断：“那就行了。你不喜欢她，就将她留下，不用再多言！”秋丽华还要再辩，萧璟的目光扫过秦清额上的伤痕，面色骤然一寒，冷冷道：“侧妃也和那婢子一样，喜欢故意作对么？”
接触到萧璟冷厉的眼神，秋丽华背脊一凉，心里又恨又气，满腹的抱怨却再也不敢出口。秦清还和早前一样，静静地垂首站在一边，可是秋丽华盯着她的眼睛却像要冒出火来，恨不能扑上去将她撕成碎片。萧璟不再言语，目光黯了黯，在秦清身上停留了片刻，转身离去。
秋丽华无可奈何地跟上萧璟，心里却充满了不甘。她的尖利的指甲狠狠地抠着掌心，脑子里闪过无数恶毒的念头——今日有殿下护着你，改天……沉浸在想象中的报复的快感里，她的嘴角浮起一丝恶意的笑。萧璟的目光冷冷地刮过她的脸，忽然唤道：“钟琴！”
钟琴从后面小跑到两人身前，萧璟沉声道：“吩咐别苑的侍卫，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擅入。”想了想，终究还是不太放心，又补充了一句，将意思说得更加明确：“——包括侧妃。”
一瞬间，钟琴看见秋丽华面上露出极度错愕和愤恨的表情，一张美丽的面孔也因之扭曲，让他不觉吓了一跳，心中暗暗担心起秦清的处境来。待得回过神，他立刻领命而去，脚下的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他一面小跑，一面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望秦清千万不要有事，却不知为何，仍然止不住心下的不安—— 侧妃适才的模样实在太可怕，他不知道殿下有没有看见；他总觉得，她不会那么容易死心。
园子里，家丁奴婢们见他们走远，都不觉松了口气，微微垮下肩来。这么冷的天气，一动不动的站了这么久，所有人都快冻僵了，一个个鼻头通红。秦清看看他们，心下有一丝歉然——若不是因为她，哪里会招来这些事情？想到这里，她放柔了声音道：“都回屋吧，手上的事先放一放，等身子暖过来，明天再做也不迟。”
众人如蒙大赦，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感激的神色，见识了秋丽华的威风，他们才察觉到自己有多幸运，摊上了秦清这样好脾气的主子。刚才秦清为方慈求情的一幕，也让他们震动——物伤其类，若说秀淼的遭遇让他们对好奇了多日的美丽侧妃寒了心，那么方慈的幸免则让他们对秦清生出了一分敬意。
散去的时候，有人犹豫地磨蹭着，走到秦清面前，小心地问道：“清夫人，您额头上的伤，不要紧吧？”于是有人听到声音，也扭头走了回来：“清夫人，小人去替您请大夫吧？”有人接过话头：“我听说，出门向东两条街，就有家医馆，那里的陈大夫行医多年，很不错的。”有人担心道：“可是现在已经很晚了，医馆怕是关门了吧？”……
平凡的人们总是最容易被感动，也最容易让人感动的。有时候，他们的简单会被误解为麻木，积毁销骨，伤得人痛不欲生；可有时候，一人一句淡淡的关怀，汇流成河，也能温暖一颗冰冷的心。秦清听着下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为她请大夫的事，不知不觉地就红了眼圈，向来不惯在外人面前表露情绪的她，急急地低下头去，悄悄地掩饰着眼里的泪光。
陈大夫没能请来，倒不是因为他闭了馆不肯出诊，而是几日前正好出了远门。这个时候，却有一名中年大夫被一乘马车送至门口，身上揣着着宁王的手谕，是萧璟请来替秦清调理身体的。今后，他便留在别苑，专门为阖府上下的人治病。
听到下人禀报的时候，秦清有片刻的沉默，随即将人请了进来。大夫姓章，名叫章痊，进屋之后依着萧璟的吩咐便要替秦清把脉，却被她阻止了。她心里担心的，是秀淼——从今日的情形来看，那样的惩罚绝不只是一时兴起，恐怕是由来已久的了；若是留下了毛病，终身都要遭罪。
眼见着秦清走到坐着的侍女身边，将侍女的棉裤卷起，章痊有些意外，不过，这也是他的工作，当下并未多言。秀淼却受惊似地弹起身来，面露惶恐之色。她沉默惯了，已变得不擅言语，一紧张便有些结巴：“夫、夫人，使、使不得……”见到她惊弓之鸟的模样，秦清心里有些难过。
秦清记得，当初刘氏夫妇在回忆起女儿时，说她活泼好动，整日里叽叽喳喳，简直吵得人心烦，可是早早地将她嫁出去之后，家里却又清净得让人发闷。如今，小心翼翼地站在她面前、一日里说不上三句话的女子，哪里还像刘叔刘婶口里的那个姑娘——这些年来，她毫无音信，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坐下别动，让大夫好好看看。”秦清的声音很轻柔，而且，很真挚，莫名地令人安心。秀淼慌乱地转着的眸子，接触到她关切的目光，呆了呆，心里浮起浓浓的困惑，但戒心却不知不觉地淡了，顺着她的手坐了下来，不再抗拒。
章痊替秀淼检查之后，证实她确是风湿寒气入骨，患了痹症，不过，时日尚不算太长，每日用驱寒的药酒擦拭，数月可愈。秦清听后喜形于色，千恩万谢，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多日以来的第一缕笑容。
方慈自刚才起，便一直在不住地后悔自责，见章痊替秀淼诊完，立刻便拉了他要替秦清包扎前额。秦清这才想起自己的伤，抬手摸了摸额头，感觉到血迹早已凝固，只是有些淤肿，触手甚是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声。见方慈露出担心的神色，咧了咧嘴角，笑道：“呵呵，不用了，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秦清这样说，方慈如何肯依？可是秦清不待她再劝，已冲章痊微笑道：“不知大夫可有安神的药？妾身近日睡得不太踏实，若是有的话，倒是需要一些。”话一出口，方慈忧心忡忡的表情立刻消散了大半，转而惊奇起来，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的喜悦——半个月以来，秦清一天比一天憔悴，却全然没有求助的意思，甚至连请竹影过来小坐的建议都毫无转圜的否决了，就像是失了生趣，自暴自弃一般。为何突然之间她却似是想通了？
方慈怔怔地看着秦清，眼前的秦清好似变回了她初入王府时的模样，浅浅地笑着，虽然容色依旧憔悴，却焕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光彩，两汪秋水般的眼睛也渐渐地清亮。她不知道，短短的一个时辰之间，秦清的心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或许是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警觉到日后仍有千难万险，或许是秀淼的出现让她看见了奇迹出现的可能，或许是众人的善心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温暖和美好，或许是萧璟轻颤的低语搅乱了死水般的心湖，不知不觉间，秦清胸中萦绕不去的绝望竟悄然淡去了许多，拨开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阴霾，她的指尖轻轻触到了希望。她告诉自己，无论今后的日子如何艰辛，逃避永远不能将她引上归途。想要海阔天空的未来，现在，她不能怯懦，她需要坚强的内心，还有坚强的身体。
章痊却未露出丝毫诧异的神色，闻言说道：“殿下吩咐在下前来的时候，早已知会过，夫人的睡眠和胃口都不好，需要仔细调理。在下适才观夫人面色，心里已有了药方，不过今日天色已晚，大多药铺都已关门，抓药恐怕不太方便了——明日一早，在下立刻出府去办。”
秦清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轻轻点了点头。方慈忍不住道：“我不信所有的铺子都关了门！就算关了门，我一家家问，也总有肯开门的吧？章大夫，你将药方写下来，我马上去买！”章痊怔了怔，为难地道：“这……宁王殿下特地吩咐过，从今往后，别苑所有的药材都得我亲自置办经手，严禁其他人擅自采购——尤其是夫人的药材，绝不许有丝毫疏忽，否则便要治在下失职之罪。”
方慈一愣，目光忽然有些闪烁，迅速看了秦清一眼，悄悄地低下头去。秦清嚼着章痊的话，心里疑窦丛生——萧璟为何要定下这样一个规矩？他向来不会无的放矢，这么做必有缘由。若说是为了防止有人加害于她，为何连方慈也被禁止？难道方慈不比这请来的大夫可靠吗？难道……
秦清蓦地一惊——莫非，上次她让方慈偷偷卖药的事被他察觉了？如果是那样，他为何不揭穿她？为何全然不提？她突然强烈地不安起来，目光本能地朝方慈看去，可是方慈却深埋着头，完全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章痊见秦清面色不豫，也有些紧张起来，小心道：“若是夫人急着用药，在下这便……”秦清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摇摇头道：“不用了。章大夫刚刚进府，行礼尚且未曾安顿，药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小慈，你去帮帮忙，替章大夫寻个好些的房间，好好安置下来。”方慈轻声应了声“是”，冲章痊略一示意，率先走出房间。章痊犹豫了一下，见秦清脸色已恢复了平和，暗暗松了口气，谢过之后，跟了出去。
秦清默默望着他们的背影从院门处消失，心里的不安总也驱之不去。脑子里闪过千百个念头，“或许，只是出于谨慎罢了——他向来是个滴水不漏的人。”最后，她这样告诉自己，才终于稍稍定下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