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哭的女子听见脚步声,从地上缓缓爬起上身,转过头来,看见秦清,面上露出一个哀伤欲绝的神情。她似乎并未看出眼前的女儿有什么不同,轻轻地唤了声“清清”,又低低地啜泣起来。
秦清走到她的身前蹲下,轻声道:“妈妈,别哭了。他走了,我们母女俩还是可以过得很好,我会照顾你,让你很快乐的!”容馨平没有说话,拉起她的手,看了很久很久,颤声道:“清清,对不起,妈妈这两年心里很乱,忽略了你……你,别怪妈妈,好吗?”
秦清心里一阵酸楚,眼泪好像又要流下来一般。她重重地握着母亲的手,摇着头:“我不怪你,从来没怪过你……妈妈,我们离开这里吧,去别的地方,再也不见那个人!我们每天都在一起,你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把这两年忽略我的,都补给我——你说,好不好?”
“清清……”容馨平泪如雨下,轻抚着女儿的脸,微笑道:“你虽然淘气,但妈妈知道,你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今后,你要坚强一点,照顾好自己,知道么?”
秦清拼命地摇头:“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要坚强,我只要妈妈!妈妈,你哪里也别去,留下我照顾我好不好?我什么都不懂,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容馨平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她看着女儿,目光却像是穿过她看着很遥远的地方。半晌之后,她温柔地抚着秦清的头顶,面露哀伤,道:“当年,我不管不顾地嫁给你爸爸,气得你外公大病一场,没过几年便去世了;你外婆伤心不已,没多久也跟着去了……现在,我真是悔恨……不知道过了这么久,我再去向他们磕头认错,他们还肯不肯再认回我这个女儿?”
“不,不会!这世上根本没什么阴曹地府,他们已经不在了!”秦清大声道:“但是,他们活着的时候一定早就原谅你了,他们最后的心愿,一定是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她一面叫喊,一面重重握着母亲的手臂,可是容馨平却怔怔地望着远处的虚空,对她的话恍若未闻。
“离开家的那天,你外婆死命地拖住我问‘馨儿,你真的想清楚了么?’我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的’。她抱着我大哭,说:‘妈活了几十年,什么都见过了,你为什么不肯听我一句话呢!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哪个穷小子不是梦寐以求?他潦倒的时候,当然对你感恩戴德,可一旦飞黄腾达,权力、金钱、女人,从前没有的东西都是要加倍讨回来的,到时哪还记得你为他吃的苦?’我当时一句也听不进去……”
容馨平梦呓一般地复述着多年前的那番话,眼泪汹涌地流着,目光中除了悔恨、还是悔恨——那是世上最伤人的毒药,此刻,已腐蚀了她的心神。她哭了许久,似才又意识到身旁女儿的存在,转头定定地看着秦清,道:“清清,你也是千金小姐,记住妈妈的话,将来千万不要看错了人,走我的老路……”
“别再说了!”秦清猛地捂住了耳朵,“我不要再听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这不是梦境么!为什么她说了那么多,还是什么也没变!她哭喊着摇着母亲的肩膀,嘶声道:“妈妈,你醒醒,别说了!我不要听什么遗言,我不要和什么人在一起!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在我身边!”
她的声音压过了母亲的,狂乱中,她看见母亲的嘴仍在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恐惧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把五脏六腑狠狠地纠在一起,她喊得声嘶力竭。
容馨平终于不再说话。秦清呆呆地看着她摘下手腕上永远戴着的那只莹润无瑕的羊脂玉镯,轻轻地套上自己的手腕,温腻的质感接触到肌肤,她忽然像被烫着一样跳起身来,哑声道:“我不要这个!你干嘛要取下来?戴上它,你快戴上它!”她使劲地推着手上的玉镯,要将它取下来还给原来的主人,可是玉镯纹丝不动,只硌得她的手腕生痛。
容馨平牵起她的手,端详了一会儿,柔声道:“清清,现在别淘气了。听妈妈话,好好戴着它……这镯子在你外婆的外婆出嫁的时候,就戴着了,我离家的时候,你外婆偷偷给了我。现在,我把它给你,希望它给你带来好运,将来找到一个白头偕老的人。”
秦清的嗓子像是堵住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发出声来:“我不要戴!外婆的外婆是出嫁的时候戴的,你为什么现在就给我?你拿回去,等我找到白头偕老的人了,再给我,好不好?”她的尾音拖得很长,带着哀求。
容馨平替她拢了拢有些凌乱的长发:“清清乖,别任性了……”她看着女儿,微微地笑了笑:“已经这么晚了,快回房睡觉去吧,明天一早还要上学呢。”这个笑温柔而慈爱,似包含了所有对女儿的祝福,十足地令人安心。秦清却几乎被它刺伤双眼,胸口撕心裂肺地痛了起来——就是这个笑!这个曾骗得她破涕为笑、心安理得地钻进被窝的笑,在后来的岁月里,无数次闯进她的脑海,让她悔不欲生。
不,我不要睡什么觉!明天,明天我还怎么可能上学?!秦清的脚跟似在地上生根了一样。容馨平不再看她,低头默默垂泪,过了不知道多久,缓缓地站起身来,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别去!”秦清在她身后绝望地叫着,她却依然如刚才一般,置若罔闻。在她踏上楼梯的时候,秦清听见她细微地声音:“哲诚,我也要让你尝尝后悔的味道。”
秦清如遭雷击——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心中的恐惧上升到极点,突然冲破了束缚,推着她疯狂地冲了上去,痛叫道:“不要!妈妈,别死——他没有后悔,他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她努力地追上母亲,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
两人的指尖碰在一起,秦清喜极而泣。然而下一瞬间,她却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从母亲的手上穿过,竟然什么也没有握住!收势不及,她向前狠狠地摔了出去,扑到在楼梯上。她呆了一呆,再抬头时,母亲的身影已被关在了卧室的房门之后。
秦清手脚并用地赶到门前,伸手握住了门把。然而,当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她忽然丧失了全部的勇气。门上的花纹洁白精致,她的眼前却仿佛已看见那铺天盖地的鲜红。她一步步地后退、再后退,身体撞上长廊的墙壁,猛然一震。
她崩溃般地哭着,冲下了旋梯,冲出了客厅的大门。门外是漫天飞雪,雪花落在地上,发出一种很轻很轻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四周很黑,不知道为什么,花园里的路灯一盏也没有开。她不管不顾地跑着,还有一百米、五十米……前方就是秦府的大门!只要按上铁门的开关,她就可以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
那里真的出现了一点亮光。
那一定是门外的路灯!秦清加快了脚步。可是,为什么会有隐隐的弦乐声传来?她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但那乐声越来越清晰,正是从那亮光处传来。她迟疑着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熟悉的大门,熟悉的沙发,熟悉的吊灯——为什么,她又回到了原处?怎么一转眼功夫,里面变得那么热闹?秦哲诚执着盛满红酒的酒杯,站在大厅中央——他不是走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秦清睁大了眼睛,慢慢地走进大门。大厅的一角,琴师正卖力地演奏着名曲,侍者托着酒杯和食物,在满屋高贵的客人中来回穿梭。客人们三两一群,含笑交谈,没有人留意到她。
一名妍丽的年轻女子,娇媚地笑着站在秦哲诚身边,一旁的客人似乎讲了个有趣的笑话,她忍俊不禁,笑倒在秦哲诚肩上。秦清的目光猛地一缩——林雅丽!她怎么在这里?母亲呢,还在楼上吗?
大厅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客人们纷纷停止了交谈。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秦清看见一个侍者推着一个高高的蛋糕走了出来。烛光闪烁着映亮了人们的脸,他们唱起了生日歌。歌声落下,众人一起鼓掌,笑喊道:“秦夫人,生日快乐!”林雅丽笑得美丽无比。秦清握紧了双拳。
“许个愿吧。”秦哲诚含笑道。林雅丽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片刻之后,一笑睁眼,吹灭了蜡烛。又是一阵掌声,灯光重新亮起。林雅丽接过侍者提过的银刀,轻轻放到蛋糕顶端,辉煌的灯光下,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秦清的嘴角不知不觉勾起了一个讥诮的弧度。
围在蛋糕周围的客人好奇地伸过头去,待得看清上面的裱字,各自低呼一声——精美的蛋糕顶端,张牙舞爪地写着几个大字:“贺已故秦夫人一周年忌日”。暗红的颜色,就像凝结了的血。
没有一个客人没听说过一年前的事,也没有一个客人不装作自己从不知道。这一刻,他们表情各异,从来不怯于睁着眼说瞎话的贵人们,干咳着、清着喉咙,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秦清冰冷的目光从他们一个个的脸上扫过,呵呵地笑了起来。
刚才还像是隐形的她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千瓦的大灯泡,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的身边迅速空出一大片地来,好像沾上她,便会感染瘟疫。秦哲诚看一眼身旁啜泣的娇妻,面色一沉,大步朝秦清走来。秦清看着这曾被自己唤作“爸爸”如今却异常陌生的人,嘿然冷笑。
“说,是不是你干的?!”看着对方暴怒的样子,秦清偏头一笑:“这份生日礼物,你喜欢么?”“啪”的一声,耳朵里嗡嗡作响,左脸木了一会儿,随即火辣辣地疼痛起来。舌尖尝到一丝腥味,她无所谓地咂咂嘴,笑道:“怎么,父亲不喜欢?”
秦哲诚双目喷火,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去,向阿姨道歉!”秦清咬紧了牙,又缓缓松开,面上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的父亲,嗤笑道:“你在做梦?”秦哲诚一愣之后,怒不可遏地怒吼起来,手掌狠狠地扇了下来。秦清迅速地闪了开去。秦哲诚气得发疯:“你还敢躲?!”
秦清躲得到底有些狼狈,脚下踉跄,口里却毫不相让:“为什么不躲?你根本不配做父亲,凭什么打我?”秦哲诚指着女儿的手都抖了起来,怒极而笑:“好,好!翅膀长硬了——那你立刻给我滚,滚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
明明早知道他要说出这句话,秦清的心还是突如其来的一阵刺痛。她死死地咬着牙关,漠然地看了秦哲诚一眼,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