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更大了。
秦清走在无人的小巷里,头上、肩上落满了白色的雪花,渐渐变得像个雪人。肚子很饿,她取出早先揣在口袋里的饼干,小小地啃了两口,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她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被赶出家门的时候,身无分文,每日与流浪汉争食路边小馆儿里食客吃剩的饭菜,人小力弱,过了许多天半饥半饱的日子,后来便养成了这随身带些干粮的习惯。
衣服的内袋里,装着少量的现金——秦哲诚存心要让她“受教”,平日许她自由支配的钱少得可怜。现金的旁边,是一把小小的藏刀,自从前次被几个觊觎她镯子的小混混逼得跳进了护城河,她就翻出了这把刀,贴身收着,虽然她并不觉得自己真敢动手,但有它陪着,她会没那么害怕。
前方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人,隔着老远的距离,秦清便闻到一股酒气。她吃了一惊,转身想要赶紧离开,谁知那人却大步赶了上来,一把拉住了她。“来来来,陪老子喝酒!”熏人的酒气喷到秦清脸上,她皱着眉头扭开了头。那人借着昏暗的路灯打量着她,龇牙咧嘴地笑了起来:“原来是个漂亮的小小姑娘,老子今天运气不错 啊。”他刻意加重的“小小”二字,似觉得自己十分风趣,秦清却听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连心尖都有点发颤。
那人手上用力,一把将秦清拉进怀里,握着酒瓶的手从她的脖子后面绕过来,嘿嘿直笑:“来,喝!”绿色的啤酒瓶凑到她的面前,瓶口几乎碰到了她的嘴唇。想到那人臭烘烘的嘴刚刚从那里离开,秦清胃里不自觉得翻腾起来,张口欲呕。那人将她扣得死紧,根本无法动弹,她强忍着恶心笑了笑,道:“这位大叔真是小气,请人喝酒就一口,我平时喝酒都是整瓶喝的!”
那人愣了愣,将脸凑到秦清跟前,眯着醉眼看了半天,咯咯笑道:“这小小姑娘真是有趣——来,酒拿去,喝给我看看!”那人的鼻子几已蹭上了秦清的脸,秦清拼了命地克制住挣扎的冲动,笑着去接酒瓶。那人松开握瓶的手,顺势摸了摸秦清的脸蛋,啧啧道:“真滑啊……”
感觉到那人的手滑到她的背上,乱摸乱捏,秦清的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酒瓶。上下牙齿不断打战,许久之后,她才能装作若无其事的问:“大叔,不是喝酒么,你在做什么啊?”那人抬头望望,见四下无人,喷着臭气的嘴凑到她的耳边,猥亵又得意地笑着:“大叔在疼你呀……”秦清偷偷换了换握着瓶颈的方向,嘴里含含糊糊地 “哦”了一声,突然抬手,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酒瓶狠狠地拍在那人头上。
酒瓶碎裂,那人痛得嚎叫一声,猛得捧住了脑袋,鲜血和着啤酒从他头上流了下来。秦清退后两步,吓得心里咚咚直跳,手脚发软。那人哀号了一会,却没有倒下,抬起头来看着秦清,双眼泛红:“小杂种,敢伤老子,看我今天不把你……”
秦清清醒过来,拔脚狂奔,右手伸进衣袋,紧紧地握住了那把藏刀。那人几步迈到她的身后,桀桀笑道:“还想逃?!”秦清的手心全是冷汗,双腿哆嗦得就像立即就要瘫倒,当那人的手搭上她肩头,她心里漫过灰暗的绝望——然而,也就在这个瞬间,她突然平静了下来。
那人怎么也没料到这吓破了胆的小姑娘敢突然回身,不由吃了一惊,待他会意过来,冰冷的藏刀已插进了他的小腹。他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己的肚子,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清呆呆地看着那人翻倒在地,呻吟不止,眼光瞟到自己手上的鲜血,突然放声尖叫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尖利响亮得像要穿破人的耳膜,就像金属狠狠划过玻璃。秦清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珠恐惧地转动着,半晌之后,发狂一样地转身就跑。
小巷变得很长很长,怎么也跑不到头,昏黄的路灯也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伸手不见五指,恐惧再心头愈酿愈浓,就在她忍不住又要尖叫的时候,前方缓缓显出了一团温暖的亮光。
一个人站在那里,橘黄的柔光在他身前打下修长的影子。抵抗不了那光明的诱惑,秦清的犹犹豫豫地向他走去,待得看清他的面容,泪水忽然滚落下来:“瑜哥哥!”
李瑜清俊的脸上写满了温柔与关切,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柔声道:“没事了,没事了,清清,不要怕。我会永远在你身边……”漫天的大雪中,秦清再也不想放开 这样温暖的怀抱。可是刚才的经历的一切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眼前弥漫着一片血色,她的心里好像住下了一个小小的恶魔,在此刻蠢蠢欲动。
一丝小小的怨气生根发芽,匀速生长,她的胸腔里渐渐盈满了不可思议的悲愤与恨意,令她一把推开了那个她最最眷念的怀抱。眼前的人长身而立、温文尔雅,她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大声道:“你是个骗子,你只是个骗子——你根本不是这副模样,根本不在这里!”
她冲上前去,踢打着那个一脸担忧的人,又哭又叫:“你不在这个巷子里,也不在我身边!你在苏州——你白天和同学踢完球,累得满头大汗,姜姨给你做了最爱吃的宵夜,你正在呼呼大睡!你的梦里面有足球、有大学、有兄弟,没有我!你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瑜的脸上全是心痛,他用力地抱着她,不住地说:“对不起,清清,对不起。我就要去北京了,到了北京,我就来找你——我听爸妈说了你的事,我一直很担心你……”
心里的恶魔更加猖狂,她奋力挣脱他,吼道:“你骗我!你来了北京,就交了好多好多朋友,你和他们看电影、逛街、去旅行,每一天都过得开心极了!如果不是那张假惺惺的请帖,你永远都不会来看我!”
李瑜的脸上全是焦急,张着嘴,却没能说出辩解的话来。秦清看着他沉默的样子,心里一抽一抽地痛,痛得再也忍受不了,只能习惯性地蹲下,蜷起身体。她厉声哭道:“你走,你走!回苏州去,回大学去,别再在这里骗我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她的声音渐渐低徊,身上的力气像是用完了,雪落在头上,越来越冷。四周静了下来,只剩下雪点撞在墙上的声音。心里的恶魔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秦清的心也慢慢苏醒过来。她伸手抹去脸上快要结冰的泪水,抬起头,却发现那个温柔的男子已经没了踪影,雪地里甚至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我在做什么?她问自己。那是瑜哥哥啊,是对她最好、最爱她的瑜哥哥!那些事情早过去了,为什么还要提起?那时候,她不过是他幼时的玩伴,他还年少,他热爱自己的生活,有什么错!这些年来,他陪在她身边,为他做了那么多,难道还不够?她怎么可以骂他打他,赶他走?她是怎么了?!
秦清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我要去找瑜哥哥,我要把他找回来!
前方的路灯依旧散发着暖暖的橘色光芒。秦清朝着它走了一步,脚下蓦地一陷,她才发现雪不知何时已积得很厚很厚。她踏在雪里,一步一步地向灯下走去,走近跟前,忽然愣住——路灯上不知被谁涂了个笑脸,竟无比的眼熟。
似意识到了什么,秦清转头向左边看去。熟悉的蓝色小木房,在雪夜里显得分外安宁。白色的房门上,还挂着一直忘了摘下的圣诞节彩灯。她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面静静地躺着两把钥匙。
门开了,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而亲切,她贪婪地看着房里的一切,目光划过桌上的杂志、薯片、汽水……到底有多久没回到这个地方了?沙发的上扔着一只大大的凯迪猫,秦清无奈地摇头笑笑——自一同入校、合租了这套公寓,已快两年,任颖这家伙还是留着这些小女生的习性。
“咦,这么早就回来啦?今天可是情人节!”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秦清迅速回过头,一个漂亮女生正裹着浴巾,搓着湿漉漉地头发,朝她笑。她有些怔忡,随口应了声:“哦,有东西忘了带。”“是手机吧?”任颖了然地笑道,“李瑜刚才打电话给我,说联系不上你。他导师特别不开恩,今天派了一堆事情下来,他大概是不能来看你了——我看他急得半死,你赶紧给回个电话吧。”
秦清心里怦怦直跳,接通电话,她就又可以听到瑜哥哥的声音了……电话那头却是忙音。见她放下话筒,任颖笑道:“李瑜来不了,这下你那些追求者们可算是有机会了!不知道谁是那个幸运儿呢?”说着伸过头,露出一个鬼祟的笑容:“我觉着李杰、陈峻和小侯都不错,早几天就知道请吃饭贿赂我,有诚意……”
秦清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任颖十分不满,瞪着她道:“得,又嫌我啰嗦!老是那套‘不想恋爱’论,难道真想做老姑婆?一会儿我去烛光晚餐了,你就自己吃泡面吧!”被她这么一说,秦清倒真的饿了起来,肚子咕咕直叫,想也没想,便向厨房走去。
任颖差点跳了起来:“你、你、你真的要吃泡面?”秦清不理她,拉开橱柜,找了找,翻出两片土司,放进烤土司机,慢悠悠地道:“我吃面包。”任颖怪叫一声,冲过来,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沉重地道:“小秦同学,你这样可不行啊!今天嘛,李瑜是忙得来不了,将来有了女朋友,天天都这么忙,你可怎么办呐?”
秦清不为所动,眼睛只顾盯着烤机里的土司片。任颖痛心疾首地道:“你别不信!李瑜这么时不时地来咱们学校晃一圈,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向我打听他了……哼,当然啦,我是不会告诉她们任何信息的——我早想好了,要是哪天阿岑跟我掰了,我就找李瑜当男朋友!”她嘿嘿地奸笑两声:“凭我的姿色和手段,就不信拿不下他!”
“噗!”秦清若正在喝水,定然喷了出来,幸运的是,现在只有几颗唾沫星子。她斜眼睨了任颖一下,打算好好回敬她一下,脑海里却蓦然出现了一个高挑女子的身影——袁慧,那个曾被她叫做“嫂子”的女子,瑜哥哥不就是为了她,而放弃了与自己的断桥之约么?心里忽然浮起一丝阴霾,良久之后,她才闷闷地说道:“瑜哥哥那么好……那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到时候,我会祝福他、替他开心的。”
看着她惆怅的模样,任颖夸张地叹了口气,道:“我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秦清“唉?”了一声,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任颖望天半晌,道:“我吓吓你,你就真信了?实话告诉你,你家瑜哥哥,就是免费送我,我也不会要的!”秦清心里有些不舒服,瞪着她道:“你!不许这么说他!”
任颖一脸“我无语了”的表情,“没人敢说你瑜哥哥不好,别做出这副要拼命的样子好不好?”见秦清还瞪着她,她也瞪回来:“瞎子都看得出来,李瑜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除了那人,他谁也看不上——我又不傻,干嘛送上去?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呀?”
“瑜哥哥心里早有喜欢的人了……”秦清喃喃地重复着任颖的话,“为什么我一点也没看出来?”任颖的手指戳着她的额头,好气又好笑:“因为你是真傻!”秦清“嘶”了一声,揉着自己的前额,这家伙,每次下手都这么狠!任颖道:“谁不知道他在等你啊?!”
“等我?”秦清发愣。任颖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可不是等你么?我真佩服李瑜,爱上你这么个迟钝的家伙,还能一直忍着不表白!”
秦清忽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他……不是把我当妹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