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催着车夫离开,车夫看了眼何窈主仆,犹豫了半晌,终于挥动了马鞭。
何窈的痛哭声一点点远去,车夫满脸不赞同地将李瑜看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道:“这位公子,你这样不好吧?你看着也像是知书识礼的读书人,将两名弱女子扔在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实在不是君子所为……”李瑜充耳不闻,低头看着地面,一声不吭。
哭声忽然消失。李瑜刚刚松了口气,却发现马车慢慢停了下来,车夫勒住马缰,竟似正在掉头,不由惊道:“你做什么?”车夫转头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姑娘昏倒了。”李瑜回头一看,适才何窈站着的地方正渐渐有路人围拢,依稀可以听见画儿焦急地喊着:“小姐!小姐!”
李瑜沉默不语。
那车夫见他如此,神情不由鄙夷起来,冷冷道:“这车是公子租的,不过公子一个人也坐不了,若是不介意,小人便再多搭两个人,也不收钱,就当顺路——公子总不会这样也反对吧?”
李瑜并不在乎车夫谴责的目光,只是……连陌生人都看不过去,他又怎可能袖手旁观?他默默地任车夫将车驶回原处,看着画儿将何窈扶进车厢并投来一记冷眼,在心里长叹一声,道:“转道去西府路吧,那里有家医馆。”
何窈再次病倒。如此三人在余杭又耽了四天,第五日清晨才终于启程北行,一路上李瑜与何窈没说过一句话,各自满怀心事。考虑到何窈的身体刚刚痊愈,经不起颠簸,马车驶得很慢,两天之后才行至半路。这天傍晚,他们在歇脚的小店中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隆兴三十年二月二十八日,也就是六天以前,长沙王谢敞在封地歃血起兵,以谢氏子孙之名,誓言复辟燕朝。此举突然之极,朝廷措手不及,及消息传到之日,他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下附近七郡,拥二十九郡之地,几乎占到大元领土的四分之一。
前日半夜,消息飞马报至建康,隆兴帝震怒,当夜召集要臣紧急议事。次日早朝之上,令镇南元帅秋长风就近平反,并下旨封宁王萧璟为兵马大元帅,调动天下兵马,即日赴前线平乱。送信的战马从各郡县疾驰而过、昼夜不停,沿途百姓闻风惶惶。
何窈几天来第一次对李瑜说话:“李大哥,你……还要去见宁王吗?战事吃紧,恐怕他不会……”她知道他不会再信她说的任何话,可是只要有一丝机会,她都不能眼睁睁看他去送死。
“只怕他已不在王府……消息都传到了这里,他怎会还在吴郡?”他的脸上辨不出是喜是忧。
“那你……不打算去吴郡了?”
“不,无论如何,我都要设法见她一面。”
何窈低下头去,不再说话。经过了破庙那日,她知道自己已失去了机会,再三告诫自己不要再痴心妄想。他对秦清的深情不问值不值得,她对他又何尝不是一样?她知道他迟早要与他分别,她只希望那一天晚一些到来,让她可以多在他身边一天,多看他一眼。
次日一早,李瑜在一张簇新的白纸上缓缓划下第二笔,他与秦清已分离了整整一年又两天。他在心中祈祷,但愿此去吴郡可以找到她,只要能再见到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也愿意。
官道平直宽敞,道旁百花初放,车夫早已忘了几天前的小小不快,心情大好,一路扬鞭赶马,竟然申时刚至便到了吴镇。这是太湖东南的一个大镇,是吴郡往南陆路之必经之处,长街之上熙来攘往,一派繁荣景象。
车夫原本建议李瑜今日再此歇脚,可看天色着实还早,想了想便问:“时辰尚早,公子可想再赶一程?天黑之前应该能到西乡,在那里落脚会便宜很多,而且明日午后就能进吴郡了。”李瑜当然点头称好。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一阵骚动。行人纷纷向道旁闪避,车夫吃了一惊,急忙将马赶到一边,然后伸头张望。远处隐隐有军旗飘展,万千马蹄踏过青石地面,声音如闷雷从天边传来,给人一种奇异的压抑与畏惧的感觉。
所有人驻足而立。后方传来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也嘎然而止,疾驰的驿差翻身落马,牵着缰绳小心地让到一旁。人们窃窃私语,相互打听,何窈与画儿也掀开车帘出来想要看个究竟。
一名自吴郡而来的行商低声道:“这就是宁王殿下送往前方的二十万两军饷吧?据说战报传到朝廷,有不少大臣建议增收今年赋税以充军资,宁王殿下听闻之后大是恼火,说道‘战火一起百姓本已不易,再轻言加赋,简直是居心叵测、祸国殃民!’主动捐出五十万两私蓄,并立即押往前线,恳请皇上勿要听信谗言……据说已有朝臣效仿附和……”
此话一出,立时便有人叫好,人群交头接耳,消息如潮水一般漫开,道旁但闻一片嗡嗡的赞叹之声。李瑜默默地听着,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宁王萧璟的故事在民间早被镀上了一道传奇色彩,他不可能不曾听闻,只是以前他从不认为那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而现在,知道了秦清就在他的身边,听见人们对他的赞美,便再也无法淡然,胸腔里像是塞了大团的棉花,空落落却又酸胀难忍。
“五十万两现银?这样千里迢迢地送去,就不怕被山贼草寇劫去?”画儿忍不住道。“姑娘是听书听多了吧?”那旅人失笑道:“说书人总爱把那些强人说得上山下海、无所不能,其实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哪有胆量打劫军饷?何况,这次押送银两的是宁王调往前线的三千精骑,各个皆有以一挡十之能,谁敢跑去送死?”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整齐的队列转眼已来到跟前。簇新军衣、人健马壮,锋利的兵刃在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冷光,为首一名青年将官,骑着枣红彪马、腰悬宝刀、背负长弓,英姿飒爽、双目如电。
队伍中段是十辆大车,除了装载军饷之外,还驮着大量粮食与各种随军用品。所有车身车篷俱用油漆涂作黑色,令人完全无法窥探其内,谁也无法得知究竟巨银藏在哪些车上。
马车随军前行,俨然有序。当第六辆车经过适才下马让道的,忽然缓下来少许。注意到的人好奇地望去,只见车帘仿佛轻轻动了一下,道旁让路的驿差突然上前几步、低头侧耳,随着马车行了数尺之后,恭敬地点了点头。
李瑜失魂落魄地望着路面,心乱如麻之际,忽然在沉闷的马蹄声和杂乱的议论声中,听到一个清柔的声音。“如此便有劳差大哥了!”那声音极细极低,穿过人墙般的队列传进耳朵,缥缈微弱、几不可辨,却如一声霹雳响在他的耳边,只因那语音实在太过熟悉,曾在梦魂深处千回百转!
他猛地回身看去。微缓了片刻的大车已迅速跟上了队伍,粗重的车轮碌碌碾过路面,沉稳一如往常。只有驿差的表情有了些变化,他正重新回到马侧,将一个信封模样的东西放进驿马背上的邮包,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清清!”李瑜突然跳下马车,向方才声音传来之处冲了过去。何窈大惊,急呼一声“李大哥!”伸手忙要拉他,却拉了个空,眼看着李瑜奔出数尺,急得头晕眼花,微一定神,也跟着扑下马车。她体虚气弱,跳下车时站立不稳,跌倒在地,车夫急忙将她扶起,担心道:“姑娘,没事吧?你生病刚好……”她顾不得搭话,一把推开车夫,朝李瑜追去。
军队过处,人人皆恐被马踢到或冲撞了队伍,无不尽量退避,李瑜的反常举动自是令人侧目,顿时引来一阵混乱。行进中的兵士也纷纷看了过来,离他最近的那名士兵见他直奔粮饷而去,即时警觉,想也没想便挥抢扫来,喝道:“站住!”李瑜恍若未闻,察觉那长枪过来的方向,本能地闪身避开,脚下却丝毫未停。
那士兵原本见他孤身一人不似劫车匪徒所以并未声张,那一枪只是虚晃警示,谁知被他轻而易举地躲开,不由吃了一惊,戒心大增,低呼一声“有人劫饷!”近处的十名士兵闻声而动,迅速围了过来,次序井然、迅捷无比。
李瑜被密密麻麻的马蹄和闪闪发光的枪头围住,抬头看见众人如临大敌的表情,这才猛地清醒过来。队末的将官策马过来,眉头一皱,不怒而威:“何事大呼小叫?”一名士兵道:“他想劫……”李瑜不待他说完,急急打断道:“将军切莫误会!在下并无恶意,只想与那车上之人说几句话。”
那将官目光微闪,沉声道:“车上只有粮饷,并无活人。”他上下打量李瑜,见他书生打扮、手无寸铁,神色缓和不少,挥退围困的众人,道:“行军紧急,你速速离去,勿要再生事端。”
李瑜盯着那越来越远、从无数人马中露出的一抹黑色,咬了咬牙,道:“不!我听见了,那是我妻子的声音,她就在那辆马车之上!请让我见她一面!”
那将官尚未答话,围观的路人已一片哗然。有人道:“这人是不是癫了?”有人冲他打趣道:“喂,读书人,难道你每天晚上都抱着白花花的银子睡觉?”也有人道:“莫非这宁王军中藏有女子?”
那将官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冷冷道:“荒唐!我看你一脸斯文才一再容忍!你若再不离去,继续在此胡言乱语、扰乱民心,休怪我刀剑无眼!”
李瑜内心挣扎,千百般念头划过脑海,正苦苦思忖着解决之法,何窈已冲上来一把拉住他,急切地唤道:“李大哥!”她的目光和语音里全是哀求之意,“李大哥,咱们回车上去好不好?这是军队啊,里面全是男子,怎么会有你夫人?”
李瑜身体一震,“我真的听见她的声音了……”他喃喃地说着。
何窈抬头望一眼早已看不真切的车厢,心里大恸,哀声道:“街上这么吵,又隔着那么远,就算她站在那里叫你,你也听不见啊!”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李大哥,我知道你很思念她,恨不得马上见到她,可是她真的不在这里……你、你清醒一些,好么……”
何窈的话像利器划破胸前的肌肤,再将巨石砸在心上,李瑜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是吗,是太思念她,所以竟产生了幻觉了吗?道旁林立的茶楼酒肆里各种声音传出,粗莽的男声、轻细的女声、尖利的童声……不绝于耳,他苦涩地笑了起来——或许吧!他们都分开一年了啊,那么久,久得他都可以将她的声音和别人的弄混了……
“请将军不要怪他!他只是太着急了……”何窈在耳边向那将官急切地解释着,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呆呆地站了很久,缓缓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向马车走去,他的脚步拖着,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气力,每一步都很重,沉甸甸地踩在青石路面、踩在自己心上。
身后,那将官似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对何窈说:“照顾好他吧……吉人自有天相,但愿他早日找到失散的妻子。”马蹄声轻缓地响起、远去,竟也带着些悲悯的意味。
“去西乡吧。”李瑜坐上马车,对车夫说完这句话,疲惫地靠在车厢壁上,阖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