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时末,马车从吴郡南门而入。穿过熟悉的街道和人群,李瑜心中有些唏嘘,去了那么久、找了那么远,没想到又回到原点,而她,一直在这里。
王府守卫森严,并不是任谁都能求见,他决定先去拜访史迁。
史迁尚在府衙未归,史夫人一见到李瑜立时心头火起,将他戳指痛骂了一番,让他马上交出何窈;见他对此指控既不反驳也不搭腔,肯定了原先的猜想,更加不依不饶,呼喝着叫来家丁,要将他绑了送官,好在史迁提前回府,才及时阻止了这场闹剧。
史迁将李瑜请到厅上奉茶,只字未提何窈一事,彼此问候之后,开门见山地道:“贤侄当初突然离开吴郡,如今又突然回返,想来必有缘故,不知其中可有需史某帮忙之处?”
发 生了这么多事,李瑜没想到史迁竟全然不予计较,仍如当初一样宽和周到,且升任了一方大吏仍对自己以礼相待,不由心下感激,待想到这样的人却也为萧璟所用,又不由百味难辨。他勉力压下心中纷杂的念头,长鞠一躬,道:“谢史刺史恕李瑜不告而别之过。晚生当初仓促离城,实是因偶然知闻了妻子的消息,一时太过急切,以致荒疏了礼数……”
史迁闻言动容:“尊夫人出事了?”在他想来,秦清既然落在谢广林手里,李瑜听到的消息,定然凶多吉少。谁知李瑜略一犹豫之后却道:“不,是她已离开了世子府……并托人传信于我,在余杭相会。”
“有这样的事?”史迁十分意外,点头笑道:“那就难怪贤侄去得如此匆忙了……夫妻久别重逢,端是可喜可贺!”他见李瑜独自一人前来,又问:“尊夫人也来了吴郡?可有安顿妥当?若不嫌弃,可到舍下小住几日,当日她施计将你送出京城,后来又能脱困离开,实可谓智勇双全,史某早想拜会这位奇女子了!”说罢抚须笑了起来。
提起当日情景,李瑜的心如被针扎一般,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晚生愚钝,虽赶到余杭,却未能与她相见。”
“这是为何?”史迁讶然。
“有人先我一步,将她抓走了。”
“什么?!是世子府的人?”
“不,是比谢广林更有权势的人。”
“怎会?”史迁面上难掩诧异之色,比长沙王世子更有权势的人在大元并不太多,而其中似这般胡作非为的人,他却一个也想不起来。他已有些明白了李瑜的来意,沉默了片刻,道:“是谁?”李瑜没有回答。他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厅中,然后直直地跪了下去。
史 迁叹息一声,上前扶他,“我既为刺史,自要尽力为百姓做主,你何必如此?”李瑜坚持不肯起身,只道:“晚生不敢求刺史做主,只求刺史帮忙,让晚生与妻子见上一面!”史迁见他如此说法,似乎此事非常棘手,心里不由有些惊疑,但他素来心怀方正,稍一犹豫之后,仍是说道:“若是史某能够帮忙,绝不会推脱!你何 妨起来说话——她究竟人在何处?”
李瑜缓缓站起,沉默良久,终于吐出五个字:“吴郡,宁王府。”
若说史迁早已想过了各种最坏的可能,就只漏了一处,那么便是李瑜说的这处。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渐渐明白了李瑜为何如此郑重,他张了好几下嘴才勉强挤出一句:“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没有误会。”李瑜沉声道,“有不止一人亲眼看见,是宁王在余杭带走了她……何小姐也早已知情。”
“这……” 思及宁王府的确姬妾如云,史迁总算渐渐消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宁王殿下决不至于强抢民女,此事必有误会,不过……若尊夫人真在王府,史某设法令你们见上一面,又有何难?况且殿下并非不通人情之人,又求贤若渴,待他战胜归来,便是求他将人赐还于你,也当属易事。”
史迁似乎松了口气,道:“其实这算是好事,知道尊夫人平安,而你夫妻团聚也大有希望,贤侄也不必再终日愁眉不展……”说着他脸上也有了笑意,抚掌道:“你将夫人的名讳告知于我,我这便着人过去打听!也好让你早些安心!”
李瑜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史迁的表情,一字字地道:“她叫秦清。”
史迁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适才的意外令他吃惊,而如今,他则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王府后院的女子,他没见过几个,叫得出名字的,更是寥寥无几,但“秦清”这个名字却实在是太过熟悉。
那个清丽娇小的柔弱女子,时常令他感慨万千。她献计献策、除去了梁皓父子,为吴郡拔去了多年的毒瘤;她盈盈而立,却有着令天下男子羞愧的胸襟、打动说服了他,使他心甘情愿效忠于宁王;数不清的白昼和黑夜,在王府书房的灯火下,她与他们共商要事、侃侃而谈,连詹思元也无话可说——她确实当得起“奇女子”之名,然而他从未曾料到,她就是那个舍身救夫的烈性女子,李瑜的妻子!
李瑜没有放过史迁脸上任何一个最细微的变化。他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何窈说,秦清就是市井传言中宁王最最宠爱的女子,他始终不肯相信,但史迁的骤然变色,却正残酷地印证着他的错误。许久之后,史迁缓缓开口:“不用打听了——她确实一直在殿下身边。但是,我无法让你们会面。”
“是什么让史刺史这么快就改了主意?”李瑜冷笑起来,心里有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愤恨,“是宁王的吩咐么?他强占他人的妻子,不仅不肯放人,连让见上一面也不允么?”“不,”史迁的神情十分复杂,“殿下是否放人史某不敢妄加揣度,但我不能让你们见面,是因为她眼下已不在吴郡。”
李瑜浑身一震,脸色变得苍白:“她在哪里?”史迁犹豫了一下,道:“我不能告诉你……”他看着李瑜惨变的神情,暗暗叹息,“……因为我虽然知道,却是从别处听来,殿下从未曾将此事告诉过我,我无权多言。”
又晚了一步,又失去她的讯息了么?!李瑜直直地盯着史迁,身体因绝望和激愤而颤抖,许久之后,忽然扬声笑了起来,“什么贤王,什么父母官!什么爱民如子、正大光明——到头来,不过是官官相护的幌子!”他笑得惨然,一声声都带着痛意,眼里隐隐有银芒闪动。
“我就是拼了命,也一定会找到她的。”他握紧双拳,掉头就走,再也不看史迁一眼。至于这样的无礼会不会激怒高权重的刺史,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通通不在乎了。
“且慢。”李瑜走到大厅门口时,史迁叫住了他。他回头冷笑道:“史刺史有何指教?莫非怕在下将事情宣扬出去,今日还要替他灭口?”
史 迁摇头叹息:“殿下不是那样的人……”他知道,无论李瑜有什么样的误会,都已不可能解开了,是以说了这句之后便不再多言,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道: “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我不久前收到这封信,不知你可愿替我送上净云寺,交给一名叫做秀淼的女子——她是清夫人的贴身侍女。”
李瑜怔了半晌,似忽然明白了什么,指尖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伸去接信的手几乎捏不稳信封。
“写信的人托驿差转告我,请我遣一名识字的家人将信送去,因为秀淼并不识字,贤侄正巧来访,我想,当是最好的人选了。”史迁将信放在他的手里,重新走回座位,“请顺便再替我告诉窈儿,卢府已取消了与何府的亲事,她若是愿意,可以随时回京,如果担心被父亲为难,也可以先回吴郡,我会差人护送她回去。”
李瑜站着不动,史迁的话,他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根本没有听见。这一刻,他的心里眼里只有手上的那封信,虽然信封上一片空白,里面的纸张轻薄得几乎没有重量,可是对他来说,却价值连城、重逾千斤。
“我会将信送到的。”良久之后,他将信缓慢地揣进衣襟,贴着心口很小心地放好,深深鞠了一躬。
史迁目送着他的背影,神情复杂,久久叹息。他还记得,萧璟与秦清从余杭回来之后,曾提起李瑜,当时他十分惊讶,问萧璟是否已见过此人,萧璟并没有回答,沉默了很长时间之后,说了一句让他摸不着头脑的话。“可惜,他永无可能为我所用了。”——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他对李瑜说,他不敢揣测萧璟的决定,其实他说谎了,因为早在半年以前,萧璟便已将答案告诉了他。而李瑜,似乎也有了自己的决定。或许是长期忍耐的痛苦、或许是数月来的艰辛,或许是难平的夺妻之恨……史迁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变了,在他身上,当初那迷茫凄惶的影子,正渐渐被别的东西所取代。
史迁一直是欣赏李瑜的,欣赏他的风度、才华和人品。如今这欣赏并没有消失,但是却有一层若有若无的忧虑浮上心头。“但愿,他不会成为我们的敌人。”史夫人走进大厅时,听她丈夫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