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淼听到李瑜名字时,震惊的表情与史迁听到“秦清”二字时如出一辙,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叹道:“你来晚了。”
“她去了哪里?”李瑜问。秀淼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竹夫人带走了她。”醒起李瑜并不熟知王府的人和事,又补充道:“竹夫人也是殿下的妾室……不过她和清夫人感情很好,绝不会害她,你不用担心。”
这样的话虽然让人松口气,却并不是李瑜想要的答案。他强抑住心头的失望,从怀里掏出史迁给他的那封信,长长地吸一口气——如今,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纵使万般急切,在拆开信封前,他仍然征询了秀淼的意见。秀淼深深地看他一眼,想起秦清曾再三对她说“瑜哥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我从没见过像他那样的君子”,如今她总算信了。
她当然不会反对。她想,如果清夫人知道这封信会由她的瑜哥哥来读,该会有多么高兴。
信上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表现出写信人的一贯的谨慎,防止信件落入旁人手中,变生意外。信的内容很简洁,不过寥寥数语:“我在南下途中,一切安好。十日之期将至,莫忘!约定取消。银票百两,作你返乡之用,万勿推辞。另,告小慈暂离别苑。我不再责怪于她。”
这不是李瑜熟悉的字迹。在他的记忆里,秦清的毛笔字用“端正”二字形容已过于厚道,且简繁体掺杂,除他之外,旁人均觉十分费解。然而这封信上的字体,虽称不上过目难忘,但清秀雅致,并隐隐透出端重之气,显是出自一名饱读诗书的女子之手。
信的内容也含糊不清,提到的人和事陌生得让他无法将之与秦清联系起来。他失神地捧着信纸,许久之后,目光落到信纸后面露出一角的银票上,才惊觉到一旁等待的秀淼,急忙将信读给她听,末了犹豫着道:“这是清清的信吗?”
“当然是啊。”秀淼有些诧异,她是通过内容判断这信必是秦清写的无疑,但是——“你们读书人不是都会辨别别人的字迹吗?”
秀淼肯定的回答,使李瑜悬空的心砰然落地,满心的紧张被欣喜取代,他怔忡地摩挲着信纸,似想从中感受到秦清的温度。秀淼后面的问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也没有开口回答。秀淼见到他这副模样,本来升起的一丝疑心悄然散去,暗暗叹息一声,不忍再问。
李瑜一遍遍地读着信,心里的疑问却越来越多,每一句话,似乎都藏着他猜不透的含义,他想向秀淼询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千头万绪,最终只问道:“南下?南下哪里?”秀淼摇头。
“她什么时候走的?”
“两天前的傍晚,竹夫人来看她,前天早上我去她房里,她已经不见了。”
“两天前……”李瑜的脑海里如有电光闪过,那不是——“南下只有一条路!昨天,昨天她是不是该经过吴镇?”
“嗯,应该是吧,记得当初我随二小姐北上,抵达吴郡的头天晚上,就歇在一个叫做吴镇的地方……”
李瑜整个人呆住,如遭雷击——那么,昨天他听到的真的是她的声音?!良久之后,他艰难地问道:“她会不会是随军往长沙方向去了?”
秀淼愣了愣,奇道:“随军?女子不是通常不许进入军营么……”她忽然顿住,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萧璟为秦清做的“不通常”的事,还少么?她的神情当然没有逃过李瑜的眼睛,他急忙追问道:“怎么了?”
秀淼犹疑着,道:“如果是清夫人的话,大概……确实……是随军去了吧?我听说,吴郡押送粮饷的三千精骑是前日午后出发的,清夫人是前一夜走的,应该不会只是巧合……”
李瑜紧紧地抓住信纸,心里悔恨得几乎要滴出血来。昨日下午,那名驿差放入邮包的,就是他手里的这封信吧?而那个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就藏在那漆黑的车厢之内,与他不过数丈之隔!一道薄薄的车壁,竟隔断了天涯!
他后悔,他为什么没有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可是,他又如何冲得过去?拦着他的,是连悍匪恶贼都闻风丧胆的铁骑,他一人之力,如何与之抗衡?咫尺的距离,却实实在在远在天涯!他若坚持下去,迎来的是久别重逢,还是阴阳永隔?
心里突然又有陌生的情绪蠢蠢欲动,“为什么?”他突然问,“既然女子不可随军,为什么还硬要她去前线?!”
“这……”秀淼有些为难,但李瑜紧紧地盯着她,使她无法回避,“或许,殿下需要清夫人替他出谋划策;或许,他习惯了她在他身边;或许,他害怕她再次逃跑……”说到这里,她心里叹息一声,若是这个理由,这战事来得还真是时候,否则再晚数日,殿下就真的再见不着清夫人了——大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命吧?
“再次逃跑?”李瑜没有漏掉这几个字。秀淼凝视着他,点头:“是的,清夫人一直没有放弃过离开王府的念头。为了与你的余杭之约,她费尽了心机,吃了数不清的苦头……”李瑜的脸色变得苍白,他想起了那间残旧的破庙,至少,秦清曾住在那儿——就为了等他。
可是秀淼接下来的话却更加令他震惊。“她甚至见到了你……两次。”秀淼道:“只是一次,殿下就在一旁,她不敢与你相认;而另一次,你却与殿下站在一起,她依然不敢露面。”
“我与宁王在一起?!”李瑜诧异之极,甚至觉得荒谬可笑,“你从什么地方听来这样的事?”
“是清夫人亲口告诉我的。”秀淼看着李瑜,想起秦清当时掩饰不住的黯然之色,“你与史刺史的二公子在街上打了起来,引来许多过路的人围观,最后惊动了殿下,出面做了你们的和事佬……”
李瑜的头像被一面铜钹狠狠击下,晕眩昏胀,嗡嗡作响。秀淼话音未落,他已呆在当场。原来,她真的见过了他,他们已不是第一次错过;原来,那时候她正躲在一边,等待与他见面的机会,只是那机会被他生生挥霍;原来,那自称洪三的翩翩公子,就是百姓口中传颂的宁王……
“你我同来自京城,又同在余杭寻人,不可谓不巧。只不知谁会先寻到所寻之人?”
“自是洪三公子先寻到了。”
过了这么久,他仍记得当初的无心之言,只因那人的风神气度确如传说般令人一见难忘,然而此刻回想,那时的每一句话都突然变得别有深意。李瑜的眼里不再有欣赏与赞叹,他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胸腔里满是悲愤。
那人明明早识得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探他口风;那人知道他正苦苦寻找着妻子,还大言不惭地告诉他他也在找她;那人忽如其来地离去,如今想来,若不是发现了躲在附近的秦清,再不会有别的解释!
一语成谶。那人真的先他一步找到了她,并抓走了她!
“我不信他真能一手遮天。”他咬着牙关,低低地说出了这几个字。秀淼看着他这样的神情,不由暗暗担心起来,踌躇着问:“李公子,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李瑜沉默了许久,抬头北望:“上京。”谢敞起兵消息方至京城,谢广林便立即沦为阶下之囚,他当初对秦清的承诺已失了约束,“那里总有不怕宁王的人,总有制得住他的人!”
就算史迁不会再举荐他赴考,他也不信面前就只有绝路。侯门广宅、高墙深院,是令人望而生畏,可它们永远召唤着有才之人,再凶险的争斗,其基石永远离不开人。那么多朱红的大门,他总会敲开一扇!万不得已,不是还有冯氏一年一度的中秋诗会么?!
“你……”秀淼心中不安。
在秦清身边的日子,她看着她挣扎痛苦,从不曾置喙,这不仅是谨守本分,也因为她也不知如何是好,进退两难,她只懂得替她难过。今日李瑜的出现太过突然,她没有丝毫准备,她不知道哪些话当讲,哪些话不当讲,她只能小心地回避着一些秦清或许不愿李瑜知道的事。可是,她想,李瑜接下来想做的事,秦清必是不愿意见到的。
她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落进李瑜眼底,他误以为她在替秦清为他担心,于是微笑道:“别担心,京城并不是宁王的势力范围,我不会有事。况且……为了清清,我豁出命去又何妨呢——没有她,我早已一无所有,我不在乎鱼死网破!”
“不,”秀淼急道,“别这样做!你这样会逼死清夫人的!”她一时情切,忘了顾忌言语的轻重,待意识到时,已来不及收回。李瑜的脸色惊疑不定,他犹豫半晌,方问:“你是说,他会狗急跳墙,伤害清清?”
“不,殿下就是伤害自己,也绝不会伤害清夫人的!”秀淼终于道,“只是,她已经够为难了……”
这句话有些含糊,但却并没有太多的解释,与前面那句放在一起,即便想要自欺欺人的人,也实在很难再找出其他含义。
李瑜脑子忽然变得无比迟钝,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像是听清了秀淼的话,又花了很长时间思考,才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脸色一点点苍白,再也无法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