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金凤熊熊地发起烧来。独自撑身起床,没点灯,也没叫阿宝,摸索着出房、下楼,临到最后几阶时不支摔倒。动静惊醒了众人,凌森和付青云也奔出来。阿宝想扶起她,被她软软地扬手拍开,凌森只是刚刚凑近了些身子过来,也同样被她别转脸、拍划出一间距离。她越来越模糊的目光绕过一干人,落在冯文辉身上,甩甩头,凝住最后一丝清醒向他举起手,弱声弱气、但却是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阿辉!”,便晕了过去。
她绕过随侍的阿宝,绕过凌森的卧室,下楼就是要去下人房找冯文辉求助。这么大的凌府,这么多的人,她谁也不信,谁也不作指望,单单只因冯文辉一个尽忠职守的举动,她便满心满意地认定了他的忠诚。原来,要她信赖一个人,说难,也简单!
凌森与付青云对望,互于对方无奈的眼神中明了。
这场病发得突然,且来势汹汹,传来的大夫不明就里,只得归究于天气乍暖还寒、衣裳没备周全引至,下了几付退烧的汤药,也就再做不了多的。阿宝与文辉自去忙碌,凌森在她的房门外走走站站,不知觉中,天已大晓。
接下来的几天,凌森就没在帮里出现过,付青云知他操心着金凤的病情,也便挺身前面替他挡下了各类公事与应酬。不想,已有近一个礼拜过去了,仍是见不着他人影,付青云犯起了嘀咕,在办公室踱了几个来回,正盘算是不是应该和十一娘一起去探视一番,凌森出现在了眼前。
乍看到凌森,付青云吓一跳,也就是五、六天的功夫,他整个人仿似苍老了一截,下巴上一茬青须短桩,眼睛是红的眼圈却是黑的,人还未站到跟前,就闻到了浓浓的一股香烟味。
“大哥……。”付青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凌森没说话,一屁股坐下来后,示意付青云倒杯酒给他,自己又自怀里摸出烟,点着。
“大嫂的病好点了吗?”付青云没理会他要酒的意思,拉了椅子坐过来。
“青云,你帮我,劝劝她吧!”凌森自说自话。
付青云未语,暗松口气。
凌森吐出个烟圈,满脸的疲惫:“明明是她做错事,反倒比谁都还委屈。不说话也罢了,问什么也不给答,除了阿辉,谁也别想近得了身,自己病得跟个鬼似的,你一走近些,她那眼神,恰才象是见到了鬼,抱着被子直往床角缝里缩,浑身筛糠一般地抖。我不懂,实在是不懂,就吼了她那么两句,所有的心思和努力,全部都扔进了大海里。对着我,比听见廖大胡子的名字还紧张。”
“你帮帮我!”凌森的眼神尤如两潭深井般邃暗,付青云的身影映进去,仿似是那里面唯一的一点光亮。“我想过了,有些东西,求不着盼不来,只要她好好的呆在我身旁,别的,也没什么可以计较的。”
这还是他那个豪情万千的大哥说的话吗?付青云的心一点点缩小、缩紧,女子的惊怯模样,偏在眼前不断地放大、再放大。
“走!我们现在就回去。”他蓦地站起身,抓住凌森的手,决然说道。
汽车呼啸着驶入凌府,未等停稳,两人便跳下车。凌森疾步迈上楼,却在房门口前生生止住步。
“我……不进去了。看不着我,她还,没那么怕。”凌森声音沙哑地说。
付青云正要举手敲门,听见声响的冯文辉端着碗汤药自屋内出来,看见他俩,他冲手中满满的一小碗药汁努努嘴,摇摇头。
“又不喝?你说病怎么会好?”凌森冲付青云皱起眉。
付青云接过托盘:“我来吧。”想起她以前吃药时,总要缠着他先买来蜜枣,便吩咐冯文辉:“去厨房拿些个蜜饯来。”
屋里多了扇双面绣屏风,付青云摇头,大哥到底还是给她弄来了!那日不过是在闲谈时提及,金凤说上等的双面绣件即便是一小幅也有价难求,凌森顺口说:“那有什么,你若喜欢我给你弄块屏风大小的回来。”金凤微笑不语,脸上一派不信。
而今,那么大一扇精致的双面绣屏立在跟前,就算大哥不善表白,这番情义,她体会不到吗?付青云沉步,手中托盘里的瓷匙与瓷碗撞击出叮叮咚咚的脆响声。
“谁?”她在床上弱着声音问。
他回神,稳了稳手,走进去,把托盘放在桌几上,端起药走近,但见她果然又厌恶又警惕的抱着被子往床角里面挪。
“你来做甚么?”
他伸手她额头上,烫着呐。
她恹恹打落他的手,不知是病还是厌,显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付青云慢慢用药匙搅了搅汤药,试着温度差不多,递到她眼前:“把药喝了。”
金凤别过脸,吐出两字:“出去!”
“那麝香是怎么回事,你没兴趣说吗?报复心那么强的人,你就舍得罢手不计较了吗?”付青云一句句地问。
金凤一怔,鼻头一酸,眼泪几乎就要扑漱漱地落下来了。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过来:怎么会是他,怎么就会是他找得着那个结不说,还想着要解开它?
见她模样,付青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他的心往下沉了沉,却还是冷静地说:“先把药喝了,天大的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待。”
金凤想了想,缓缓卸下戒备,接过碗,垂着头嘟了声:“这是你说的!”
瞧着她病得来碗都端不住,偏还吡牙咧嘴、一付怒多过屈的模样,付青云叹气摇头,想起那碟果脯还在桌几上的托盘里,转身拿过来,却见她已咕嘟咕嘟地将那碗药喝下。
“你……。”他有些吃惊,那药不苦?连自己都不太可能吞得这般爽快,她这是……?
金凤将喝空的碗放下,举过手来:“帕巾?”见他呆愣,以为他是想说话不算数,鄙声说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不过,无论你管不管,我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别人加诸给我的屈辱,我一定原样奉还。”
付青云叹口气,拿过张手帕顺手将她唇角边的药汁擦去:“是的,是的,你不罢休,先把口水擦了再去‘奉还’好不好?”
她不禁气笑,一笑一气之间,骇然惊觉彼此间的暧昧,立马竖眉,伸手拍开他的手。淡蓝色的锦帕轻轻扬扬地飘落入地,异样情绪漫漫袅袅升起。
付青云咳嗽一声饰过,自地上拾起锦帕:“你怎么懂得用麝香避孕?”
这话题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金凤恨恨道:“我哪懂这些事,当日分明就是阿宝主动提及,她说玉红楼的姑娘们怕怀孕,柿蒂粉、麝香、水银……,什么法子都试,最安全的就是麝香。玲珑在边上和她一唱一合,说也就只有麝香普遍,很容易地便能在药铺里买着。不错,我的确不想和他……和他有更多牵绊,但是,没有她们故意指点,我怎么知道该咋做?最可恼不是这些,是她们设下圈套骗我钻!这方教我用麝香,转头跑到森哥处告密。那天你也看见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站在边上,等着看他抽死我。哼!想得是挺美,只不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她们想活得舒服,可就难了!”她的手随着情绪攥成拳头,指骨凸现,愤愤然说完,看了看付青云无表情的脸色,泄气:“你不会信我,你和她们,是一伙的。”声音哀婉凄绝。
付青云没有辩解,将装了果脯的小碟递到她眼下。金凤摇摇头:“不要!”
“你不怕嘴苦?”
“怕,很怕!我还怕伤、怕病、怕疼,可没得说因着我怕,便躲得开避得了,相反,我越怕,它们,就越是找上门。”她深吸一口气,吸回已氲氤在眼眶边上的水雾,小脸现出了坚毅,“我只有迎上去,挨个挨个地经历,早死早超生,我倒要看看,等我越过自己所畏惧的一切之后,还有什么能打倒我!”
你能令大哥牵挂如斯,已经不能被打倒了。付青云心想,嘴里却问道:“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大哥?”
金凤冷冷一笑:“告诉他,能做什么?阿宝背后是他的十一妹,十一妹的背后是他的二兄弟;玲珑娇柔温良。我以一敌四,胜得过你们吗?何况,你们做得那么高明,总不是我自己去买的麝香,是我自己要吃,是阿宝检举的,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即使是我说出来,又有人信吗?不,我不说,做不到一击成功,我宁愿当它是药,一口吞下。”
所以,你楚楚可怜地踡在这里,默默然以近似自残的方式揪扯着大哥的心忘乎所有地沉沦进去。付青云直直地看着她尤带三分病容的小脸,把所有情绪埋入了面具后:“好好养病。不管你心里怨着谁、恨着谁,大哥是无辜的,他待你如何,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使使小性子也便罢了,不要伤害他。”最后几个字,他说得特别重。
金凤嗤笑:“你这样周全地护着他,有时,真搞不懂你们俩谁是大哥。话说回来,众人眼里,你可是比他精明多了,不如……。”
付青云一把捉了她的手,覆上怒气的脸直抵入她的眼眸:“我告诉你,雁鸣罹灾,这些个话从今往后都给我收敛好,再让我有听见,天王老子都保不住你!”
他的模样太吓人了,金凤收了口,瑟瑟往后倾。见着她害怕,付青云缓下神情,松开手:“这次的事,到此为止,你别再深究,我自会处理。大哥一直在外面候着,呆会进来,给他服个软。那药也不能用了,否则,终有害着自己的那天,女子身体体征都有周期之说,你若真不想有孕,我会找位英国大夫来详细教你。”他一桩一件有条不紊地交待,她竟说不出个“不”字出来。
临着都走到门口了,他停下来,背对着她:“好生对大哥,不单单只是为着回报他,更有,他是你在这里,唯一的庇护。”
徒留金凤怔怔地想他为什么和她说这番话,想自己怎么会象被施了降头般把着心里的话统统都告诉了他。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凌森无声无息地走近,吓得她差点惊呼起来,凌森赶紧摆手说:“别怕,别怕,我这就出去便是。”
金凤望向凌森,这几****又屈又恼又气,端了付怯生生的模样护着自己谁都不想理,现在打量他,整个人明显地瘦了一圈,偏那投向自己的眼眸中,盛满了忘我的担忧和关切。付青云说得对,他待自己,的确很好,否则,各方矛头齐齐指来的麝香风波里,换了是别的女子,休想退得这么容易。
念及此,金凤软了心性,声若蚊呐地唤道:“森哥!”
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站在那,未动。
金凤头疼地伸出手,立刻,便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只手暖暖的,糙硬的皮肤带着力量传递过来,令到些许别样情结依附了上去。她的另一只手复握上去,拉了他坐到床边,正想说什么,他却先开了口。
“你不用认错,不用。”凌森重重地摇头,“你说着违心,我听着,也揪心。青云说得对,你还没长大,你还不懂……。算了,今儿不说这些了,我让厨房给你煮点粥吧?”
简单几句说完,他转身出屋,仍是徒留她咬唇发呆:付青云帮着她向凌森说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