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不准去招惹她。”付青云静静地望着燕十一娘说。
在此之前,十一娘不是没考虑如果被戳穿了怎么办,她准备好了死不认帐的,无凭无据,你凌森和付青云能奈我何?但是,当付青云似是若无其事般将这几字锤入她耳膜时,她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付青云定罪,不需要证据,也不管你认不认。
她冷汗涔涔,却不得不挣扎着说:“为什么要纵容她,明明知道她暗地里接上了仇敬丹,明明知道冯文辉是对头的眼线?是的,我们对不住她,可如果条条人命都要赔个天道世理,只怕咱们都该下十八层地狱的。话又说,若没这一劫,她不过就是个小城里的普通女子,一辈子埋汰在小巷油烟中,怎么可能博到飞龙帮大嫂的称号?而今,帮中上下,谁敢不看她脸色?祸兮福倚,再多的恨,也该平了吧。她不,她非要拧着性子欲置我们于死地而后快。二哥,由着她这样下去,可就真到了你死我亡的时候了!”
见他沉默未语,十一娘感觉到了希望,她咽下一口口水,接着道:“阿宝说她公然将仇敬丹送的那支簪子戴在头上,大哥问及时,她直接了当说不知道,还说送簪人没有具名,她见着好看就戴了。谈笑间坦坦白白地将这桩我们原本可以拿来作罪证的事张露了出来,还逮不着她一个不字。现在就如此聪慧,再有些时日,只怕你我想办她也办不了的。二哥,庙堂高远,江湖,却就在眼前,十一妹不能由着你和大哥被这女子迷惑,养虎成患,坏了咱们飞龙帮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啊!”
一口气说完,燕十一娘这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已颤成了一片。
“她这样做?”付青云沉吟,“当时大哥怎么说?”
“阿宝说大哥从她头上取下来,单手折断,然后‘哎呀’一声:‘我手劲太大了’。金凤自是不敢吱声。岂料没过多久,大哥就给她订了支羊脂白玉簪回来,白玉晶莹剔透,一缕如意穗雕工精细,自是玉中极品。单这一桩事,你就看得出大哥有多宠她。”
大哥折了金凤来历不明的凤钗却没作丝毫流露?付青云有些意外,转念又回来正题上:“十一,大哥的家务事,轮不到你我操心干涉,这次你和阿宝以下犯上,设计大嫂,依帮规,判你俩死在万刀之下也不为过。”
十一娘白了脸色,惨然说:“二哥,你知道我是为了谁。办了她,大哥不过是一时之痛,于你、于整个飞龙帮,有百利而无一……。”
“啪”的一声脆响,付青云愤然挥掌击烂了桌几一角。相隔数米,十一娘感同身受他的凛冽寒气,不敢再说一个字。
“你当真是无法无天的了!要我给你说多少遍,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大哥的女人,是飞龙帮上上下下一干人的大嫂,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替帮主、替大哥清理门户的?你逼着我罚是不?好!打今儿起,你就好生呆在玉红楼思过吧,没事也别去帮里晃悠。至于阿宝,”他面容冷峻,声音尤象是从冰天雪地里破出,“恶仆噬主,罪不容恕。我会着人将她送去南区妓寮。”
“不!”十一娘惨呼一声,瘫软着坐入椅中,入妓寮的命运,她自是比谁都清楚。
“从今以后,谁敢再打她主意,无论是谁,我一定,依帮规处理。”付青云说得轻描淡写,十一娘听着,却是如雷轰顶,她清楚,他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调头,付青云便指派了一个叫阿月的女孩子替代了阿宝。“阿宝不适合服侍大嫂了。”这就是他给凌森的解释。而凌森,点点头,居然,连原因也没问。金凤想象不到,需要怎样一种深不可测的信任,才会令着凌森连家事都放手付青云处理!仇敬丹离间二人的主意浮出脑海,一时间,只觉机率飘渺如海面上泛白的泡沫。
可是,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做呵,总不能,因着个难字,就对自己说放弃吧。放弃,这两个字哪怕只是想想,都是泡沫破开般灰飞烟灭地难受。
“太太,该喝药了。”阿月怯生生地打断她的思绪。小女孩刚来不久,仍不敢抬眼多看她,端了药碗,低着头,紧张地站立身侧。那模样使得金凤仿似看见了刚到沙槟时的自己,一时间,倒起了些怜悯。
“多大了?”
“十六。”女孩瑟瑟地往后缩了缩,小声答道。
十六,与阿宝一样的年龄,却可以轻而易举地抽剥出后者无法比拟的质朴与敦实。
“她们从哪里把你挑出来的?”接过药,金凤抿了一口,温度刚好。看来,女孩做事倒也算细心。
“我阿爹在矿场做事,之前,我常去送饭……。”
果然与玉红楼没了干系,还算付青云想得周全。金凤点点头,将喝空了的碗递给她,再看过去,小女孩眉目清秀,倒是入眼了许多。
自觉身子骨已好了七八,金凤撑了身子欲起床,躺得太久,她早就贪念着室外的春色与阳光了。见状,阿月赶紧伸手搀扶。
两人默然下楼,走至后花苑。春意里,嫩绿色的新叶衬在斑驳的老叶中,盎然带动起勃勃生机。世间生物,即便没有谁垂怜、眷顾,都总还是不肯放过属于自己的那个季节,何况,她是万物之灵的人。金凤深吸一口初春暖融融的空气,偏转头,微露笑容。
二楼书房朝着花苑的窗口,凌森站在帘后,望着楼下的她,也笑起来。
“想到法子了?”窝在真皮沙发里的付青云以为他已有了主意。
“回眸一笑。”凌森不自觉地低低吐出四字。
方利生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咧嘴:“我说大哥咋会文绉绉地来一句。”
凌森醒转,尴尬地挠挠头皮,自我解嘲般笑着说:“很久没见着她笑了。”
屋里一干人宛然,不用看已知他瞧着了谁。
付青云咳嗽一声,将众人的思绪拉回来。他慢吞吞地开口说:“大哥定然是不会将大嫂送出去的。”
凌森桀傲地冷哼一声。
总督府开今年的税会,忽然提出锡矿产税提高10%,摆明就是眼红飞龙帮的锡矿生意。他和付青云带了重礼去拜谒史密斯总督,原本想私相授受,平了这桩子苛税,没想到,史密斯居然说什么仰慕金凤已久,只要凌森愿意割爱,他负责处理加税一事。最可恼是他的二姨太——仇敬丹的大姐在边上一口一声“三妹”地叫开,似乎金凤进门已是铁定了的事,气得凌森拂落满桌礼盒,气咻咻掉头就走,两方不欢而散。
税,左右是加定了,这还是其次,关键是与史密斯总督公开撕破脸,再往后,飞龙帮必会大受制肘。几兄弟想起这就头疼,此际,正关在书房商量着。
“咱们的史大总督既没见过大嫂,屋里二姨太又是个悍主,想当初,若不是他家老二撒泼,怎么可能将原本是自己相中的徐阿冉转送给大哥。”付青云呷了一口茶,慢慢咽下那略带苦涩的滋味,继续说,“这次居然敢当着二姨太的面向大哥提出纳大嫂,必有蹊跷。”
“史密斯的二姨太是仇敬丹的大姐,历来容不得人的一个主,此番这么大度帮他纳妾,分明就是受了仇敬丹的唆使,一来试探大嫂在大哥心目中的重要程度,二来,故意挑起飞龙帮与总督大人不和。就是仇敬丹捣的鬼。”连一向大咧咧的方利生都说得如此头头是道,凌森的神情肃穆起来。
“大哥!”付青云刚唤出一声,凌森便扬手止住了他:“你不用说,我明白,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金凤送给他,碎了仇敬丹的阴谋,还可以和史密斯重修旧好,保全咱飞龙帮的矿场收入,一举三得,正算反算,都不该为着个小女人损了大业。”他顿了顿,望向花苑里春光下,倦倦怠怠地展露着笑容的女孩,几丝柔和爬上了脸庞。“史密斯点谁,我都可以考虑,唯独,她不行!”
他淡漫,却坚定地说。屋里几人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不是因为他的答复,而是,为着那种决绝,一份没得原因、不计后果的决绝!
“就算大哥肯,我们几兄弟、飞龙帮上上下下几百号人,也不会答应。”付青云在凌森乍喜的注视里,慢悠悠地说:“兄弟们叫过‘大嫂’的女子,去给英国人作妾,得亏他们想得出这个糟否飞龙帮的法子。我们商量过了,只要你敢点头,我们就一枪杀了她,叫他们抬尸体进门。”
方利生、阿威、小武,包括付青云,嬉然笑开。凌森的眼睛有些发涩,鼻头酸酸涨涨,嘴嚅嚅着,五官揉巴揉巴良久,才哑声说出两字:“谢谢!”
兄弟情,帮派义,十余载生死结谊,全然凝在了这句“谢谢”里。
付青云起身,走至窗边远眺外面的世界:“沙槟在南洋这一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么多年来,总督府也是藉着英国人在南洋的殖民势力作后盾才得以展开统治,但是现在,党派、军阀、帮会,各方力量并起,南洋这片土地上,英国人过得并不安宁。我们之所以一直隐忍,主要原因还是军火力量不够强大。否则,别说仇氏入得了眼,就连总督府,与他划地而治也不是什么难事。”
凌森眉毛一扬:“壮大军火,割据势力范围?”
“甚好甚好!”方利生摩拳擦掌,“那帮洋鬼子的气我早就受够了,组建军队,看他们还敢不敢来矿上榨油水。”
“乱世造英雄。倒不单单只是为了避免他们找碴,大哥胸襟广阔,义盖云天,理当在这般时局中趁机树宏图霸业。”付青云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他目光灼灼地投射在凌森身上,“青云不才,愿追随大哥左右直至马革裹尸。”
一番话震得满屋俱寂。只听得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走了上十下,凌森笑起来,一开始只是咧开嘴笑,渐渐,笑声大起来,跟着,越发响亮、欢畅。屋里的人都静静地看着他笑、大笑、狂笑。
“老二,你说得那么斯斯艾艾的,我还得嚼半天才尝得出那味。你就直接叫我争霸沙槟便是。好,很好!我以为你惯了享受风月,现在才明白你心底志向的高远。好!大哥就与你一起树番宏图霸业。”他猛拍一下窗棂,满脸的激赏与憧憬。
另几人互看,笑开,齐齐抱拳,朗声说道:“我们愿追随大哥左右直至马革裹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