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捂住嘴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尖叫,手忙脚乱地去拿手袋和外套。得亏这是春节期间,常有客人来家,否则我就是睡衣加身了,准弄不了这么快。
拿好东西之后,我从房间里飞奔出来,草草知会我爸妈一句:“我出去了啊,今儿我们美国校友聚会,我要晚上喝高了就还住陈淼那儿了啊!”
我爸妈的斥骂声追身而来:“你这什么姑娘啊喝高这种事都敢跟你老头子老娘事先打招呼!”
“住陈淼那儿”是我自从与钟秦厮混之后新出来的一个托辞。我本来是想说住何夕那儿的,奈何我爸妈跟何夕都太熟,就算我爸妈不会主动找她查岗,还保不准她打不通我手机就会打到我家呢。
陈淼就好说了,她在美国呐,而且她也只知道我的手机号,别说鲜少有事情会急到要她打电话找我的地步,就算打也没关系。
再说了,万一的万一,真有一天需要陈淼帮我在我爸妈面前对证,跟她也好说,因为她本来就知道我跟钟秦的事,假若换成何夕,我还得从头谈起,说来话长。
对于我这新欢型姐们儿,我爸妈自然是好奇的,他们也提过:“你跟这陈淼都这么好了,怎么没见你请人家上家来玩儿啊?”
我表示他们没见过世面:“我不跟你们说过了吗?人陈淼是我在美国认识的,可不比一般中学同学大学同学。她是商学院毕业的,现在是精英型海归,比你们闺女可出息多了!人家混金融界的,每天白班下了还得夜间操盘,跟纽约保持第一时间联系,但凡有休息时间就都得用来睡觉了,哪有空上咱家来哈拉呀?”
我爹娘听罢,啧啧赞几句了不起,也就没再坚持请贵客上门了。
我像只快乐的小鸟般飞下楼梯,绕出我们那车满为患的小区之后,直接扑入严寒二月里正风度翩翩倚在车门边的钟秦怀里:“你怎么回来了呀?”
他搂着我轻笑:“今儿你过生日,要是从最开始算起,今天就是我们在一起四周年的纪念日了,何况还是情人节,你说我能不回来吗?”
我圈着他的腰,鼻尖酸酸,心尖酸酸。
没错,我的生日在二月,我的生日是情人节。
四年前的今天,他就是用一套他当时所能做得到的最强劲的感动攻势把我迫得主动投怀送抱请缨当他女朋友的。
那不堪回首的往昔,第一次显出了一点点苦后回甘的味道。
我靠在他胸前,撒娇道:“傻小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他低下头,口中的白气喷在了我的额头上:“你说呢?”
他问我觉得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不是早有答案了吗?他是希望我对他泥足深陷,渐渐地再也离不开他,然后在被抛弃时痛断肝肠,说不定自我了断,彻底出了他当年那口恶气。
其实,在我的心尖随着鼻尖一道发酸的那一瞬间,我几乎已经下了个决心。
我对自己说:芮姝晴,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他的回答是“因为我爱你”,我就从此相信了他,再也不疑神疑鬼,再也不觉得我的幸福是一场阴谋。
可他没有。
我偷偷舒了口气。
或许这样才好,虽然我很难认定这到底算是赌赢还是赌输,但我觉得,老天待我不薄。
严格说来,这应该算是我和钟秦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四年前那个情人节,我们见面时已近傍晚,而且我变成他女朋友后仅仅过了十分钟就匆匆告辞,因为事先答应了我爸妈会回家过生日。
我很想知道如今这情圣级别的男友会带给我一个什么样的情人节。
事实证明,我的情圣男友没有让我失望。
他没有庸俗地送玫瑰,而是带我去了一个连我这个本地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看来在美国的那三年,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东西。
这是一个洋人云集的区域,在街上走着走着,我几乎误认为自己又回到了美国。
沿路的住宅楼多为酒店式公寓,便利店和超市也是一水儿眼熟得要命的洋品牌。我好奇而兴奋地拉着钟秦随便走入一家查看,果然发现货架上的摆设几乎就是美国超市的翻版,很多物品别说我在中国的其他超市商店里从未见过,甚至都没有任何中文说明,俨然就是直接从大洋彼岸运过来的。
当然,价钱就……根据我犹自崭新的记忆,这些东西在美国的价位即使折算成人民币,也至多为这里价格的一半。
于是,我坚决拒绝了钟秦要在这里给我买巧克力的提议。
钟秦告诉我,在本城生活的西方人大多活跃于这一带,他要带我去的就是一个基本只有白人光顾的俱乐部,那里今天有情人节活动。
这个俱乐部颇具格调,像个超大型的北美乡村酒吧,整个装修呈原木色,显得古老而实在。透过窗帘被拉开的玻璃门窗,可以看见里面当厅立着一个缩小了的路标,表明这是某某街和某某街的交界处,俏皮得可爱。
一进门就看见地上铺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织成心型的毡垫,或许是特为今天而换上的,有一个酷酷的歌手用一种坐在地下铁通道里孤芳自赏的风格在墙边低低弹唱,仔细一听,原来是Tears in the heaven;墙面上乱七八糟地涂满了无数或抽象或具体的图画与字样,兀然一眼就令我活灵活现地觉得这是纽约的一条巷子,眼前过电影般地浮现出一对新人正在拍摄婚纱照的场景:新郎新娘是一对气质非凡的俊男美女,标准的时装模特身材,良好的镜头感,一望即知出身不俗……
往里面再走几步,就看到了温暖的壁炉,每个角落都或堆或挂着姿态各异的装饰物,这又让人联想到一个普通的美国中产阶级家庭,男女主人尽享天伦,其乐融融。
从恋爱、新婚再到日后天长地久的生活,一应感觉应有尽有,好一个透彻的情人节主题!
此时正好是午餐时间,有侍者过来请我们入座。餐桌上每个人的盘子旁都摆了老板为客人准备的情人节礼物,都用小纸袋装好,有的纸袋子是纯粉色的,有的纸袋子上则饰有漂亮的花纹,里面装着卡片和几式心型糖果。
那些卡片一看就是自制的,因为它们从画功、手工到字迹都有几分粗陋,是北美人不求完美只求一份真心意的典型风格;至于那些糖果,则是每年情人节前后美国超市里都会大量出售的,价格便宜,味道也不怎么样,图的不过是个气氛罢了。
我自打进来到坐下,就一直在好奇地左顾右盼,一本菜单拿在手上却全然忘了看,直到一个毛发浓密花白的老爷爷走过来——他是餐厅老板,大约因为看到我们是生客,所以亲自来招呼我们。
他的英语里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我试探地问他:“你是路易斯安那人吗?”
他笑着摇头:“不,我是魁北克人,抱歉我的英语不够地道。”
我耸耸肩:“至少比我的地道!听说在魁北克一定要吃法国菜,又正宗又便宜,是这样吗?”
我大约问到了点子上,他顿时益发热情:“没错没错!本餐厅最拿手的就是法国菜。小姐你请看,这款牛扒是我们大师傅最擅长的,这款熏肉则是我们的招牌菜,还有我们的啤酒,味道非常棒,你保证没在别的任何地方喝过这么好口味的啤酒!”
我和钟秦听取了他的建议,各点了牛扒和熏肉。我们没点啤酒,因为这里的咖啡是像北美的餐厅里那样可以无限续杯的,于是我觉得更划算。
侍应生来上菜的时候,老板又跟着来了,他大概不能忍受我们到了他的店里却竟然不点他的招牌啤酒,索性给我们俩各送了一杯。
那的确是我们所喝过的最好喝的啤酒!
我们都没去过法国,所以其实也不知道那顿算不算正宗法国菜,反正一桌子各种做法的肉,好吃得要命,尤其是那股浓醇的焦香,一直缭绕鼻端宛若妖姬,害我过不了一会儿就要抽抽鼻子跺跺脚:“好香啊!太香了!”
钟秦比我含蓄内敛,只望着我浅浅地笑,不时点头道:“不错。”
吃饱喝足之后,我终于从连番惊喜中缓过神来,这才想起最初的疑惑。
于是我问他:“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
他淡淡地答:“有个本科就去美国的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回来工作。他很西化,跟美国人走得近,所以知道这个地方,有一次就带我来了。”
我刚“哦”了一声,又听他补充道:“我后来常常来。我想我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去美国,可我想知道你后来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生活,每天看到听到的都是些什么。有时候我喝多了,还会有一种错觉,总觉得下一个推门走进来的人就会是你。”
他垂下眼,漏出的目光里有一种经年难消的黯然:“我曾试过整夜整夜盯着那扇大门,却一直没等到你进来。”
我不知该怎么接话。
原来我一直被人这样惦念着。
有一种被惦念的软软的感动。
也有一种被不应该的人惦念的冰冷的惶然。
如果我曾给过一个人那样强烈而厚重的期待,那么是不是也就给了他太过深沉而椎心的失望?
我不由想起那个著名的寓言。魔鬼在瓶子里呆了三千年,第一个一千年的时候,他想:谁救我,我就给谁做仆人。
但是没人来救他。
第二个一千年的时候,他想:谁救我,我就满足谁三个心愿。
但还是没人来救他。
第三个一千年的时候,他失去了所有的耐性,终于决定:这时谁来救我,我就吃了谁!
我望着对面的人,在心里默默地问:钟秦,你是想吃了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