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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中篇小说 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叶梅)

《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 文叶梅

选自《山东文学》2011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叶梅:女,土家族,生于湖北巴东,籍贯山东。一级编剧,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民族文学》杂志主编。著有小说集《花灯,像她那双眼睛》等,另有散文集《我的西兰卡普》等。

1

夜晚,看不清小径两旁的杂花和草里蹦跶的蚂蚱了,鸟儿和虫子们都睡了,万籁俱寂。是很深的夜。

睡意像一个沉重的铁砣坠在马松的眼皮上,拉扯得脑袋往下耷拉,他脚步踉跄,从草地上走过。沾在脚面的露水很凉,软软的草泥里不时也有硌脚的树枝和石块儿,这些地方显然是不能睡去的。

猛然想到白天看见的那幢带着小尖顶的别墅,红白相间的墙,细巧玲珑的尖顶,粘着颗星星,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就像一个童话小屋。正是闪得他心热的时候,旁边过来一个保安,问他干什么?他说收废品。他挟着一个破蛇皮袋,里面有几只矿泉水瓶子,是他在这空荡荡的小区里拾到的。保安推了他一把,说:“出去!”

马松懒懒的,也不争辩。他走过很多小区,保安都是说:“出去!”好像他们有同一个口令。但晚上马松又进来了,不过不是从灯火辉煌的大门,快过节了,那里摆放着鲜花,还加了绿生生的射灯,马松是从西边墙根草丛中的一个小洞里爬进来的。

前几天他在墙外的树林里转悠,完全是无意间,见草丛里钻出两条狗来,一白一黄,一公一母,前后相跟着无限踊跃地奔向林草茂密的深处,打马松跟前过时,心无旁骛地看也没看他一眼,仿佛是正在国际赛场上的田径健儿。马松当时无事,就好奇这狗的来历,走到墙根前扒开草一看,发现灰墙的砖被掏走了好些,下面的土也被掏成了圆坑,一股凉风嗖嗖地穿行,原来是个狗洞。马松当即趴下身子试了试,过于狭窄,就又将墙上的砖掏了几块,一收肩膀,人就过去了。所以,这小区的保安趾高气扬地说“出去”,却不知对马松是没有意义的。只是马松不去嘲笑他们罢了。

马松喜欢这个都市之外的高贵小区,在一些杨树和大槐树的簇拥之中,四处飘荡着田园的气息,庄稼呀马粪呀,还有难得一闻的柴禾味儿呀,城市的喧闹被筛子似的田野一格格过滤了,让他想起三峡大山里的种种。当然这里的花草是修剪过的,每一条小道都打扫得纤尘不沾,即使到半夜也灯光灼灼,明亮干净如水洗一般。却是白天夜晚都没什么人,除了偶尔几个保安形只影单地逛上一圈,那一幢幢装修华美的别墅小楼就像搭好的积木,可爱地摆设着,却基本上夜夜无人入睡。

头一回进来给人送冰箱,马松心里就痒得不行,这些房子看上去好生寂寞。如果他是主人,不赶紧热锅热灶地让它们欢腾起来?再如果,他是一个站起来比房子还要高的巨人,他就会弯下腰去逐一抚摸它们,至少用他热热的手,暖一暖那些冰凉的房顶。

可现在自己的双手很凉。虽然还没到冬天,但也是秋意正浓的时节,一到起风,就落叶翻飞,踩一脚,就响起树叶萎缩的脆裂声,让人背心发寒,他一瘦小的个子,只穿了件长袖T恤,在这深夜的秋风里,几乎就跟没穿衣服似的。

一排排别墅的门都无一例外地紧锁着,长长的金属把手,握着再用力也纹丝不动。现在的防盗门是越弄越科学,还用了些线条粗硬的图案,雕花刻草、龙啊凤的。窗户又都加了保险锁,摇一摇毫无反应,让人气馁。这人真的很困,困得有些窝火。不过,大手大脚地走在暗夜的小区里,也有一份自得,有点主人的感觉。他不害怕。因为,保安都穿着大头皮鞋,脚步声老远地响着,还没等他们走近,他就闪到另一条道上了。

现在又转到这幢童话小屋跟前,房顶上的小星星在夜色里一眨一眨,让人心里痒痒的。马松上前去,不抱希望地摇摇门把,果然钢打铁铸一般,又推推窗户,预备掉头就走的,但出乎意料,半扇窗门居然无声地滑开了。白净的塑钢窗门,溜滑溜滑的,就像专门为他马松的手准备着,就那么悄无声响地向一边滑去,然后大大地敞开,由不得人心花怒放,嗖地跳了进去。

一股温温的、混合着木头皮革、还有布和面包的味儿一下子钻进了鼻子,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眼睛慢慢地习惯了屋子里的黑暗,窗户透过的夜色稀薄地映射出:沙发、凹凸不平的墙、玻璃反光的柜子,还有几扇神秘的黑洞洞的门。马松有些昏沉的脑袋顿时兴奋起来,面对那些深藏内容的门,他就像一个不畏艰险的应考学生,面对老师精心准备的难题,他想他要一一找出答案。

在确信这幢小楼上下三层都无人以后,马松放松地吃了两个面包,一根火腿肠,还喝了一袋牛奶,味道很新鲜,那些东西就摆放在沙发前宽大的茶几上,很奇怪,简直像是为他预备着的。

后半夜时,窗外的月光斜射到客厅的石头墙上,他看清那里挂着一台巨大的电视机,薄得像一幅画,嵌在古里古怪的石头里,而两边的墙上各一幅挂件,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深蓝底上的白色图案,一对包着头帕的俊秀男女面对面蹲坐着,他们离得很近,嘴唇几乎相连。那是一幅蜡染,马松看出来,那是他三峡家乡的蜡染。

2

第二天睁眼,是被一阵狗叫惊醒的。

差点以为是在寨子的老屋里,自家养的那条花狗在叫,可眼前却是明亮的落地玻璃窗,奶白色的窗帘,系着两根长长的枣红流苏,就垂挂在他躺着的沙发上方。马松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别人的家。他骇得跳了起来,惊惶失措地想夺门而逃,可张望之间,却并没有什么威胁发生。

这间大客厅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人。

马松觉出自己的可笑。细听去,狗叫隔着两三个院子,并不是朝他而来。他又侧身走到窗前看了看,院落前的小道上满地阳光,见不着半片树叶,也见不着一个人。厨房的半扇窗户敞开着,他昨夜就是从那跳进来的,还好没留下脚印。

按说,他得赶紧从窗户跳出去,可那一扇扇洞开的房门却在做无言的挽留。他曾经一直好奇,那些别墅,那些华丽的窗帘遮挡着的,都有些什么名堂呢?人们都说,别墅里一般都不会放什么值钱的东西,通常都只被当作第二居所,隔三差五,半年一年才来一次人,还有的装修完就搁那儿,一锁好多年都没人来。

这家一楼的家具都用布盖着,二楼的卧室和书房也都老厚的灰尘,可眼前茶几上的新鲜面包,还有牛奶,说明主人刚来过不久,说不定会很快回来。他心里马上紧张起来,虽然他很是恋恋不舍。这家的顶楼不像他三峡老屋的阁楼上晾放着包谷、烟叶和辣椒,却乱七八糟地搁着一些箱柜和旧书报,但他喜喜地爬了一回,一道极秀气的楼梯,直直的,小块小块的木阶,散发着原木的香味,很像他家乡的板梯。

狗又叫起来了,这回是哼哼叽叽的,有些含混。

马松躲到窗帘那里,只见窗外的院落前,昨日见过的白狗追逐着小黄狗奔驰而来,小黄狗带着明显的挑逗,跑跑停停,每当白狗快到跟前,它就又转个弯,撒娇似的嘟哝几声,然后又猛跑起来。白狗不生气,由着小黄狗的性子,追一追,停下来观望一阵,看准时机再跑上去,把嘴伸到小黄狗的脸上啃啮。俩狗一路扑打叫唤,从这小楼前的木栅栏缝隙里一钻而入,滚过长势凌乱的草坪,竟来到了窗前。

小黄狗突然抽着鼻子,迅疾地上下左右嗅闻,然后抬起头来,心明眼亮地盯着马松隐藏其后的窗户。马松被它盯得着急,忍不住亮出半截身子,小声“嘘”了一下,想把它赶走。小黄狗的眼神却有了愤怒,“汪汪”大叫了两声。白狗过来,也看见了马松,马松抓起一根火腿肠,在窗前扬了扬,撕下塑料包皮扔了下去。白狗一口叨住了,朝一旁跑了两步,然后送到小黄狗嘴边,小黄狗却不屑,头一摆,将火腿肠甩到了一边。

马松骂了一句,这狗日的!但他知道这狗是好狗,好狗是不随便吃人家东西的,那白狗倒有些像他马松,只要能填饱肚子,不管什么来历。人有时候,不如狗呢。

他小声说:“好好,算你狠,我怕你还不行吗?”他再丢下一根火腿肠,小黄狗还是不依不饶地昂头盯着窗户,不时地叫上几声。马松转身,准备从一旁跳窗走人。

可小道上突然传来动静。

嗡嗡的,轮胎擦过路面的声音。一眨眼,一辆白色宝马轻车熟路地开了过来,不前不后在楼前停下了。紧接着,一个30出头的女人从驾驶座上钻了出来。马松浑身汗毛一乍,他想躲到储藏室里,一转念,又往楼上跑去。突然响起女人的一声惊叫!

马松在楼梯上吓得腿一软!

定神一想,女人的叫声是在门外,难道隔着窗子就看见了他?他大着胆子扒开二楼的窗帘,只见那女人站在院子里,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纸袋散落在她脚下,女人叫嚷着:“谁家的狗,怎么跑到这院子里来了?”

原来是狗让她受了惊吓。

不过狗们识相,知道人家是正经主人,白狗一点不敢违抗地夹着尾巴跑开了,小黄狗也耸动着屁股,从女人的脚边绕过,多少有些不甘心,回过头又朝窗户叫了两声,换来女人一声呵斥。女人弯腰拾捡起东西,然后朝大门走来。

马松三步两步爬上顶楼,藏在了一口柜子后面,墙角刚好有一点空当,前面摞着几大堆书报挡得还算严实。便听那女人进屋之后弄出许多声响,一阵阵像下雨,是开了水龙头吧,脚步声楼上楼下时停时起。不一会儿大门口又进来一个人,一个女孩叫了一声:“姐,俺来了。”

四周静静的,听不到城里的车流声,只有风吹树叶刷刷作响,偶尔传来草丛中秋虫的鸣叫,楼下人的对话清晰入耳。女人说:“小巧,昨天我就给你们家打了电话,让你过来打扫打扫,怎么到现在才来?”女孩清脆地说:“俺昨儿立马就要来的,可俺妈头疼得很,俺给俺妈弄药,一弄就弄晚了。心想今儿一早吧,俺给家里熬了粥,正想过来着……”

女人说:“巧嘴儿,你人这么巧,还这么孝顺。”

“看姐说的。俺们女孩儿,给家里也挣不上钱,还不多做点儿?”女孩手里像是在做活,一边伶牙俐齿地说着,“姐,待会儿我给你把玻璃窗也擦擦。”

女人说:“下午家里有人来,你先收拾着吧。”

这是个漫长的白天。天窗射进一缕阳光,从早到晚变换着角度,尘埃在那束阳光里不停地狂乱起舞,密密麻麻又空空荡荡,看得久了,就像一群群变幻的小人儿,忙忙碌碌的却不知为何。马松抱着膝几度睡去。矇眬地得睁开眼,阳光还在。

于是他又看那些尘埃的舞蹈。它们是否如他一样,也是有生命的呢?这么顽强,不知疲倦,甚至肆无忌惮似的,他都有些羡慕它们了。他困在这里像一只被夹住的老鼠,老鼠还可以吱吱叫喊,他却是连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他时刻担心这家主人突发奇想地走上顶楼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想也不敢想。

下午伴随着饥饿,是一些饭菜的气味飘了上来,好闻的肉香,掺杂着大料的香味儿,咕嘟咕嘟的,是这女人在炖肉吧。炖的时间不短,味道越来越浓,熏得他都快晕了,饿的感觉像一只手在掏着心,且是不停地缓慢地掏着。

随着那束阳光的消失,天窗顶上的天空暗淡下来,屋里突然又有了说话声,一个男人叫了一声,“米妖!”他是听他这么叫的,显然是叫这女人,女人欢快地应道:“你来了?怎么没听见你停车?”男人的嗓门不高,说:“想我时我在天边,想我时我在眼前。”女人笑了:“好哇,给你炖了排骨!要不要喝酒?”锅勺又一阵脆响。都炖肉了,还炒什么菜呢?马松想。

啪的一声,一股甜丝丝的酒味儿冲上楼来,马松闻见了。这酒比不上三峡的包谷酒香味儿重,他分辨着,三峡的酒好喝,逢年过节栽秧打谷,山寨人户的红白喜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还唱山歌。只是这几年那些喝酒的伙伴都不在寨子里,一个个都出外打工,即便他回到三峡也只能自斟自饮了。

眼下,他只能躲着闻人家男女喝酒。那个叫米妖的女人——这就是她的名字吗?穿一件粉红的睡袍,披着黑中带黄的长发,尖下巴,嘴唇却有些厚。他偷偷地从楼梯缝往下看,这不像一对夫妻,说话客气,又情意绵绵的,夫妻间不会有那么多客套,说你尝尝,你尝尝。那男的嘴里一定是塞满了肉,含糊地应着:“好吃,味道真好。”

米妖就娇娇地笑了。这让马松想起那幅挂着的蜡染,蹲坐着的男女,嘴唇就要连在了一起,杯盘交错的声音一会儿停了下来,椅子拉动着,一切声音变得低而含混。这时,窗外的秋蝉却一声接一声地叫,亮闪闪地叫,黄昏的阳光有一阵子似乎毫不动摇,但突然一瞬间,天就黑了。

女人软软地说:“开灯吧。”

楼下有了灯光,橙黄温热的,男人女人小声说着话,一会儿脚步声上了二楼。黑暗中,马松等待了很久。随着关门声,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站起来,他一直趴在楼板上,像一条蜥蜴,三峡那边叫四脚蛇,他轻轻地从柜子后面爬了出来,还好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从楼梯口看下去,就像一口斜井,井底的餐桌上杯盘狼藉,一旁的沙发背搭着一件乳黄色夹克,二楼的卧房紧闭着。一会儿,门里响起了奇怪的叫唤,女人窒息般地呻吟,长吁短叹的……马松饥肠辘辘的感觉知趣地退去,胳肢窝下却潮热起来,身上还有一些隐秘的地方也开始冒汗,他焦躁着,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妈的!”

3

半夜里,马松蹑手蹑脚地从顶楼下来,他得走了。

他仍然从厨房的窗户跳了出去。外面的空气真好,清凉还带着玫瑰花的香味儿,一下子让他脑子清清爽爽的,他头也不回地往西墙那边跑去。走时,那家的厨房亮着壁灯,锅里还剩着一堆油光闪亮的大排骨,他顺手就着一个塑料袋抓了几根,还有面包。此外,又捎带拿走了搭在沙发背上的乳黄色夹克,昨夜的凉让他彻骨难忘。

夜还不算太深,他骂骂咧咧又怀着几分侥幸,预备从西墙根下钻出去之后,靠在那片没人的树林里先填饱了肚子。然后去赶末班车,到西直门老牟那边的小区工地找个睡觉的地方。可是扒开乱草一看,他愣住了。

那进出的狗洞不知被什么人给封死,砌出一个半圆圈的红砖,严丝合缝,像一张纸上盖了半个红图章。这活儿看来是下午才干的,边上的水泥还带着没干透的青色。如果他豁出命来踹它一脚,这砖说不定会垮掉,但他试了试,只在脚上的二手皮鞋尖留下一片凶狠的灰印。

他徘徊在狗洞旁,突然嗖嗖的,那一白一黄两条狗没有任何前兆地从乱草中钻了出来,路灯很远,周围一片黯淡,那俩狗的眼珠却像小灯泡一般贼亮,喉咙里低沉地咆哮着,大有扑面而来的趋势。马松恼了,马松想,城里人欺负人,城里狗也来欺负人?他在山里从没怕过狗,那都是追野牲口的赶山狗,一嘴尖利的牙,身段灵敏,穿过山林就如一道道闪电,山里人靠它们看守门户、打猎捕兽。寨子里再凶的狗都喜欢马松,喜欢跟在他身后登高爬低,那三峡的狗才是真正的狗,而这狗不过是富人的玩物罢了。

想到此,马松不等两条狗咬到跟前,抢上去飞起一脚,把刚才蓄在腿上的劲全都使了上去,一脚就把冲到前面的白狗踢得贴到了墙上,软软地滑下来,喉咙里变作了哀鸣。一旁的小黄狗也嗖地跑开,好远才站下来。

白狗趴在那里,歪歪扭扭地打不开胯,马松拿出塑料袋的吃食,啃咬起来。他将啃过的骨头扔到白狗跟前,说:“狗日的,吃吧。下回碰见我老实点儿,要不我干脆连你的蛋子都踢飞了它,看你还找不找女朋友?”

这狗果然低眉顺眼的,一直等马松吃完东西,又踢了它一脚,说:“滚远些!”才歪着头摇晃到一边去了。

马松在草丛中拉了泡屎,用些草盖住,毕竟太阳出来是有味道的,他想。

然后沿着墙走了一圈,快到小区大门时,玫瑰花香更浓了。大门已闭紧,左侧的门房里两个保安在打瞌睡,马松没法从他们跟前走出大门。他只好原路返回。跟昨夜一样,寒气过了半夜,人就忍不住打哆嗦,好在身上多了一件夹克,他两手朝口袋揣去。

突然就觉得有个东西,硬硬的,就着灯光,他拿出来一看,却是一块明光锃亮的手表。他只在大商场逛荡时见过这种表——马松是一个好奇的人,什么都想看看。常常是凑在柜台前定睛一看,价签上的数字会立刻像针一样刺疼他的双眼,他会连忙掉头,假装对别的什么东西有了兴趣,然后讪讪地走开,虽然人家售货的小姐并没有上前照看他。

所以他从没看仔细过,走开的时候,他会不屑地咕哝一句,现在哪个还戴表啊?现在拿上手没想到会这么沉,像一坨铁,硕大的圆盘幽雅的蓝色,像海水一般深不可测,还嵌着两个小圆圈,粗细不等的指针趾高气扬地走着,非常带劲。他不得不承认这是男人气势的象征,戴这种手表的男人走路不能弯着腰,一定会挺着胸,腿微微向外撇着。马松想,一边戴上这表,手腕嫌细了些儿,表带垮拉着,得拿到表店去一截。

夹克口袋里还会有什么宝贝呢?他内外上下摸了一回,空空的。摸着摸着,他突然愣住了。自己的手机呢?

这样一想,顿时慌起来。山寨版的黑壳子,贴了彩膜,蛮像那么回事,这倒还次要,关键是那里面存着的电话号码,有老牟的,租房、用工中介的,还有三峡老家那边,爹妈屋里,县城的二叔,开餐馆的麻脑壳,都要紧得很。丢了一时从哪里找来?

十有八九是在那家顶楼上,他得找回来。

天色黑蒙蒙的,可就在他一转身的瞬间就发白了。浅浅的淡白色,云彩若隐若现,孕育着新一天的日出,鸟儿在林子里也有了声息,细细的不是叫,只是扑腾着翅膀,或许是刚刚醒来,伸胳膊伸腿的。虽然黎明时分的空气格外清凉,但马松的头却在发热,他一路小跑,他得赶在那家人没起床之前为好。

53号,那家墙上贴着一块红底白字的小牌子,他熟门熟路地跳了进去。厅里的地灯仍幽幽地亮着,楼上的房间传来让人放心的鼾声。柜子上摆放着好些瓶酒,红的黑的白的,马松抓起一个打开的半瓶子喝了一口,嗓子眼里顿时热乎乎的。他几步蹿上顶楼,找他的手机。

看不清,他只有趴在地板上四处摸索,摸着摸着,楼下有了动静。那米妖在二楼亲热地叫着:“嘿!嘿,你上来!”男子已经下到了一楼,说:“我得走了。”米妖说:“休假就休假,为什么不能多待一天?”男子说:“你知道的,好多事,根本就走不开。”米妖扶着楼梯走了下去,搂住男人的腰说:“那你晚上再来。”

马松趴在楼梯口的暗处,撑着胳膊肘儿看楼下的情景,就像看“人大戏”。他们乡里把城里来的剧团——活生生的人儿演的戏都叫“人大戏”。马松看这男子,觉得他年纪比女人要小,长胳膊长腿带着帅气,只是脸也有些长,像三峡那边的小城里烤的烧饼,马松就在心里叫他烧饼。

烧饼叹气:“如果是在城里还差不多……”他抚弄着女人的头发,说:“你非要到这里来,大老远的,开车都快两个小时。”米妖说:“这儿多好啊,多安静啊,还有花香,你闻闻,玫瑰的香味儿……把我的被子都熏香了。”女人呵呵地笑起来,笑个没完。烧饼说:“好了,我真得走了。那边还等着我呢。”米妖的笑声戛然而止。

“哪边?”米妖说,“是你的女朋友吧?她跟你约好了?”烧饼说:“不是。我给你说过的,深圳那边今天有人过来谈生意,老板让我去。”米妖松开他往楼上走去,说:“别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烧饼一把拉住她,说:“你看看,说着说着生什么气呀?”抢上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米妖推开他:“快走你的吧。我困了,还得睡会儿。”烧饼像是有些错误似的说:“那我走了。”米妖也不搭理,径直进了房间。

马松看得眼睛发涩,昨夜一直没敢睡踏实,他怕自己打呼噜,有一两次快要做梦,但突然感到鼻子的气息只差一丝就要响出声来,吓得赶紧睁眼,不敢再睡。他也得好好睡一觉了。可突然听见那男子惊诧的叫声:“哎,我的表呢?”

他一连声叫道:“米妖,米妖,你看见我的表了吗?”

女人却无声响。烧饼快步走上二楼,一边叫着:“哎,我的表怎么不见了?你看见了吗?”正叫着,米妖披着粉红睡袍奔将出来,怒气冲冲地:“什么表不表的?你不是要走的吗?要走就赶紧走哇!”烧饼指着楼下的沙发说:“米妖,我给你说正经的,我的表真的不见了。昨晚我把夹克就放在这儿,表放在了夹克口袋里,可现在夹克和表都没有了。”

这男人气急败坏的样子,让马松多少有些意外,男人都爱丢三落四,伞啊包的小物件时常会忘在餐馆、地铁、或是什么柜台上,丢也就丢了。他马松也不是没丢过,到这北方城市来的不到三年里,他丢了一部手机两块表、三把伞,还有一个钱包。他都自认倒霉,不认又能怎的。

可烧饼却一个劲地说:“米妖,表到哪儿去了呢?”米妖仰着脸,一副不爱听的样子。“你把表交给我了吗?你的意思是,我拿了?”她说。

烧饼似乎没了耐心,说:“我的表不见了,你一点儿也不当回事,那可是一万多块钱呢!”

马松暗中愣了,他没想到会这么贵。他在一家小批发市场里,买块“西铁城”才50块钱,当然是水货,但走得也不错,每天也就晚个一两分钟。就听米妖冷笑起来,“嗬,一万多块钱?不简单,是你那位相好的给你买的吧?她是干什么的?你倒说给我听听,你不是说你从来不干丢脸的事吗?”

“米妖!”烧饼张大嘴叫道,“请你对我放尊重点儿!你说我丢脸,难道你就干净吗?你这别墅哪儿来的?你买得起吗?你倒说说你拿什么换来的?”

啪的一声。一个耳光抽在了男人的脸上,像放了一个炮仗。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很远的地方,传来火车轰哧轰哧的喘息,十分微弱,平素一定是听不见的,但这会儿有了,让人猜想会去往哪个不可知的地方,就有些揪心,有些伤感。

还有这手表的咔嚓声,在马松的手腕上是如此之响亮,他只好将它捂在胸口,然后趴平了身子,压在他与地板之间。他这时很想用一根看不见的绳将这表放下去,就放在这对人面前,他们突然惊喜起来的表情,会是什么样?

“你走吧。”米妖低低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

烧饼变了声气:“你居然敢打我?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打我,连我妈都没打过我。你凭什么?”他气呼呼地往大门走去:“我会去报案的,我的手表在这屋里丢失了,要么是进来了小偷,要么是你给我藏了起来……”

米妖沉默着,靠在沙发旁一动也不动,好像有人给她定了穴位。烧饼摔门而去,杨树下的风便长驱直入地吹进来,吹动着女人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好久好久,才有了关门的声音,米妖掠开黑发,笨拙地用手掌擦着眼睛。这女人哭了。

一整天,女人都没出过房间,想是一直躺在床上。天色看着看着黑了,仍然没有一点动静,马松大起胆子下到一楼,到卫生间撒了泡尿。他快憋坏了,其实也没喝什么水,喉咙里干得起了壳,撒出的尿带着一股子火腥味儿。迎面墙上的镜子有铺盖那么大,马松看上去,只有模糊的一张脸。他小心地拧开龙头,让水只有线那么细一股,无声无息的,用手捧了往脸上抹了几把。脑子里还是木木的,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手机还没找到,如果走,那不是白回来了?

4

那个叫小巧的女孩儿一直在跟米妖说话,从她啪嗒一声打开灯,把米妖从房里叫出来,她就没有住口。她说:“姐,你就这么睡了一天?咋都不知道饿呢?俺妈白天烙了饼,就想给你送些来,又怕你瞧不上,俺就说让姐好歹尝尝呗。”

米妖的粉红睡袍撒开在白色的沙发上,她坐在那儿,低头吃着东西,说:“挺好吃的。”小巧情绪高昂地说:“那以后只要俺妈烙了饼,就给姐拿些过来。俺们家不会做别的,就会烙饼蒸包子,俺妈蒸的包子可好吃,俺给俺妈说,咱还不如蒸包子卖着挣钱呢。可又想,这边都是别墅,有几个人来买俺的?”

小巧就滔滔不绝地说她家里的一些事,米妖听着听着,突然说:“小巧,你见到这儿的一块表了吗?”

“表?啥表?”小巧四下张望着,“姐,俺妈可说了,在人家里做事不能打开人家抽屉,俺爹还说了,要是动了人家东西,一耳光就给打回老家去……”米妖忙说:“我只是随口一问。”又说:“哦,那会儿你还没来呢。”

“那是块啥表?”小巧说:“俺帮姐找找。”

米妖说:“不说那个了。还是说你家里的事吧,你们家活得热闹。”

小巧接下话来说:“热闹有啥用?俺爹妈为俺两个弟弟上学的事可都愁死了,昨天不是喊头疼吗?就是城里报不上名,急的。”还要给米妖碗里盛汤,米妖摆手说:“不要了。你把碗筷收起来吧。”小巧说:“姐,还是你活得好,跟神仙似的,俺要是能住上这样的房,死了都闭眼。”

米妖笑起来:“这还不容易,等我走了,你帮我看家不就住了?可千万别说死,等你将来有了钱也买上一套。”小巧说:“俺可不敢做那个梦。俺要是以后挣上钱,在这城里能买上个二手房,就算前辈子积下的大福分了。”说着,手脚麻利地将碗收进厨房,哗啦啦一边洗,一边大声说:“姐,你夜里还喝银耳羹吗?我这就给你熬着。”米妖说:“不用了。今晚我得进城去。”

小巧探出头来,惊讶地说:“这么晚了,姐还要走?”米妖解着睡袍的带子,往楼上走,说:“我有事。”

一会儿,米妖换好衣服走下楼来,小巧侍候在门口,笑笑说:“姐,你的客人走得急是不是?连厕所都没冲。”米妖拎着包,手正梳弄着头发,一听停住了,说:“什么?”

小巧指了指卫生间,说:“刚才我进里边去,臭烘烘的。”她笑着捂了捂鼻子。米妖变脸作色地摔下手里的包,要往那边去,小巧忙说:“姐,我都洗干净了。我是给你说笑呢,家里人,也都常有的事。”

米妖停住脚,皱着眉头说:“小巧,我这儿除了我,可没别的什么家里人,你别把一般朋友弄混了。”小巧愣了一下,“哦,我说错了。姐你别生气,我再不说家里人了就是。”

临走米妖再没说别的。不一会儿,那辆白色宝马打开灯,雪亮雪亮的,将草坪四周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马松伏在顶楼的柜子旁,生怕那灯从窗户直射到他脸上,虽然那不太可能。小巧是随米妖一道出门的,只听她殷勤地招呼着米妖,说:“姐,门前这灯不亮,你小心脚下,有两步台阶呢。”马松想象着这女孩儿的表情,觉得自己很多地方不如她,在这城市里谋生活,她比他强。

这晚,马松觉得很幸福。

小时候最有趣的事是偷洋芋吃。放学之后和几个伙伴,也不管哪家种的,顺路就刨,洋芋梗子还青吼吼的,掏出来的洋芋大的才鸡蛋大,小的像颗扣子,吃不上嘴,就扔了。拣着大的烧,架一堆干树枝子,差不多半个时辰就有了香气,也顾不得烫嘴,半生半熟地啃,真叫香。可心里时刻怕有大人来,逮着就是一顿打;又怕回去晚了,进门就挨嚼。三峡那边的地方话,嚼是骂的意思,马松的妈时常会提前警告说:“招呼给你一顿嚼。”马松一听,就知道何事做得做不得。

但这晚,米妖剩下的那钵肉汤让他一口气喝得底朝天,又吃了三张烙饼,这就是小巧妈烙的。虽然他一个南方人并不爱吃面食,但他喜欢街上小篷车现摊现卖的煎饼,那人系一根白围腰,手上捏一个裹着稀面的小轮子,在架着小火的无沿平锅上就那么一转,就像书法家写字似的,手腕子很轻柔地一下两下,一张圆满的薄饼就成形了,然后“啪”打上一个新鲜鸡蛋,再一推一拉,撒上绿白相杂的葱花,片刻间,那饼的颜色由白变黄,变黄就更好看了,逗着人的食欲,让他感觉这北方的味道。

小巧她妈烙的这饼,比在街上买的多一股硬劲,每一口都得认真地嚼,哪怕一开始他有些狼吞虎咽,但那饼却容不得他敷衍,只有使出劲儿来嚼,那饼的香甜才一丝一毫地渗入他的牙缝里。

吃完之后,马松又泡了一个澡。

这在他来说,几乎也是曾有过的梦想,之前和老牟他们最舒服的洗澡也就是工棚淋浴,一个喷头下站好几个精壮男人,搓搓洗洗,总有人在旁边催,快快,让我冲一下。洗着洗着,就被人挤一边去了。这还算好的,更经常的是就着工地上的水龙头,扭着身子冲,夏天还行,秋风起来的日子,一碰水就满身鸡皮疙瘩。而米妖这浴缸大的,能将那喷头下站的三四个家伙都泡进来,还能按摩,一不小心碰着了按钮,轰轰地就转动起来,激起一圈圈水花,让人喜出望外。马松靠在浴缸边,打了三遍沐浴液,有茉莉花香、薄荷的,还有一种含了牛奶,他都试了试,一遍又一遍,泡得水都凉了。身上一辈子的垢,也都全泡下来了。

这一整夜,他难以入睡。

他披一块长长的浴巾,楼上楼下地走,胜似闲庭信步。虽然那些房间里大都空空荡荡,不像他一开始想象得那么神秘,但他仍然兴味十足。只有米妖睡觉的那间房,他迟疑了好半天才轻手轻脚走进去,屋里还弥漫着女人的香水味儿,米妖脱下的那件粉红睡袍就那么随意地扔在床上,让他进门时吓了一跳,以为那就是她斜斜地躺在那里,他看也没敢朝那里多看。

后来他发现,墙上挂着的几幅照片,一个穿红色体操服的女子双手按着鞍马一跃而过;还有一幅是几位女子挺胸站立在国旗下,脸微微仰视着,他一眼认出,中间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米妖。

他心里好一阵惊喜。了不得,这女子难怪让他觉得面善,电视上见过的,米妖是名人呢。这就好像让他马松也有了某种荣耀似的。

5

接下来的两天,马松忙忙碌碌的。他都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在什么地方。

似乎原本就有什么人派他来这里,要做什么事。他用很多时间在上网,在米妖空阔的书房里有一台电脑,一开机就跃出了网页,小贴示连闪直闪:你的电脑开机速度打败了全国2/3的用户。这让马松心里很爽,在网吧没有这么便当。

打开QQ之后,他才发现,这几天西山大侠一直在找他,给他留了好几次言,说:巴土草根你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手机一直关机?你再不回话我就给你爹妈打电话了。你快回来,我们又要搬家了……

西山大侠就是老牟,是老牟将他和几个年轻人从家乡带了出来,临走时,马松的爹妈给老牟家送去一只腊肘子,用棕绳子提着走了十几里山路,沉甸甸的,感谢老牟给马松在这边找了事做。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先后出去打工,但马松家在城里没什么亲戚,也没什么门路,只有靠老牟他们帮忙。老牟给马松的爹妈说得很豪爽,说只要有他老牟一碗饭吃,就不会亏待了兄弟们。

但他马松跟着老牟干了几年却没挣上什么钱,老牟其实只是个小工头,将他们带到一个个工地,做各种小工,有一次在三十多层的高楼,老牟让马松去拉一根防护网绳,那天的风刮得飞沙走石,一扭身就把马松卷下去了,如果不是七层那里的安全网接住,马松就成了肉饼。可事后老牟却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反倒埋怨马松给他惹了麻烦,马松就拎着行李从他那儿出来了。

但偌大城市,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他干过搬家,送过电器,还送过水,都是力气活儿,钱挣得还少。后来有一次过年,老乡们在一起聚会,他就又跟老牟碰上了,两人见面一笑,老牟叫了他一声兄弟,说我吃了你爹妈送给我的腊肘子,不能不管你的事。你不跟着我干可以,但日后无论走到哪儿,总归要给我说一声,让我给你爹妈有个交代。

于是他在QQ里给西山大侠回了话,说: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一会儿,西山大侠的头像就闪动起来,说:谢天谢地,我还怕你从天桥上蹦下去了呢。前两天在崇文门那儿就有一个人跳了桥。

马松懒得理他,他想,再怎么样他又没疯,他干吗要跳桥?他日子才开始,对这世界他看也还看不够呢。

后来,他居然点开了米妖的博客。他想,他都有博客,冠军怎么会没有博客呢?他发现那些照片上的文字写着米耀,米耀才是米妖的名字,可他还是从心里叫她米妖。一点就点开了,米妖的博客里故事很多,早几年退役,开公司,卖服装、工艺品,这屋里挂的那些蜡染,都在她的博客里晒过。但那是前两年的事了,米妖的公司不久前倒闭了。

一个小女孩正在练功,下巴紧贴着地,两条腿劈开成一字,右腿这边还加了一摞砖。小女孩的眼睛努力正视着前方,甚至还想挤出一丝笑容,但皱着的眉头却对抗着,显出像哭又像笑的样子。

这是米妖贴在她博客上的照片,下面写着:练功。还有一张,腰弯下去像张弓,头从腿弯里钻出来,侧面看去,人成了一个球。米妖写了一行字:我成了一个圆。但我的梦想却始终没有圆。

还有她受伤的图片,腿打了石膏,厚厚得像个雪人,米妖写着:“前面的路该怎么走?”

米妖吃过的苦,马松觉得比自己还要苦。他给米妖贴了一张纸条:“你很了不起!”又贴了一个图,一红小人儿打着滚翻腾,拉着一面旗帜,上面大大地写着一个“顶”!

马松看米妖写到了玫瑰庄园,她说每回开车从城里出来,心情都是在烦躁之中,其实烦躁并不只是在行进的路上,而是在每天的奔波周旋里,她是每到受不了的时候,就往玫瑰山庄一走。出城有一阵子特别慢,但只要上了高速,二十来分钟就能看见一片绿树林、白色大棚、拉麦秸的农用车,还有紫红脸庞的农妇,她们守候着脚边小堆的南瓜、豆角,人到了那儿,心就会像一扇门哗地打开了。

米妖说她自从朋友介绍,用所有的积蓄买下这幢别墅之后,就有了一份牵挂,就像是生了一个孩子。其实到如今她还没生过孩子,体操受的伤病让她动了一次手术,她再也不会生育。要是有时间,她很想隔一段到别墅来一趟,剪草坪,浇水,给房间透风,这些打理就好比女人按时的美容,她要让院里的草坪青翠欲滴。她又说,前年栽下的枣树都结了枣,今年她摘下了一大碗,没舍得吃,一直放在窗前,最后成了枣干。

马松特意到楼下寻了一圈,果真在厨房的台几上看见那碗枣,小小的个儿,很低调地缩在一起,默然地发着暗红的光。他抓起一颗塞到嘴里,还没干透,微甜里带着一丝湿润的酸涩。他将枣放在了窗台上,那里早起能晒着太阳。

西山大侠又在QQ里给他来了一句:你现在哪里?不要胡搞啊!

如果当面,老牟就会用家乡话训他:你莫“张施忘常”啊!

“张施忘常”是三峡一带的方言,说某人有一搭没一搭、好高骛远、没个正经、干不出名堂,就是这个意思。这言辞只是在老百姓的话语里流传,文字却写不出来,马松上初二时讨教过老师,老师白了他一眼,说:我看你就是个张施忘常。

老牟也这样说他,马松我看你这人脑壳长着也不笨,怎么就学不会挣钱?成天心思飘渺张施忘常,尽想那些没用的。这会儿,西山大侠要是知道他待在人家的别墅里,又没弄个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一连几天无所事事地上网聊天,肯定会用比这更狠的话来骂他。西山大侠就恶狠狠地给他留了言,说:我把话说在前头,你狗日的有了麻烦莫来找我!

可让马松想不到的惊喜是,米妖居然在博客里给了他巴土草根回复,这女人说:“谢谢你。”只写了这么一句,三个字。马松从头看到尾又从头看到尾,他舍不得一眼扫过,必须得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确实在他巴土草根的名字下,米妖这么写着:谢谢你!

这个住别墅的女人,这个让他觉着万分神秘又有说不清的同情的女人,用她的手打出的字:谢谢你。马松从她的微博里知道了她这两天的行踪和心情,她说她去解决一件情感上的事,他可以和她分手,但不能侮辱她。“男人没本事就别说女人太现实,女人没实力就别说男人太花心。男孩穷着养,不然不懂得奋斗;女孩富着养,不然人家一块蛋糕就可能打发走了。”米妖从别处摘录下一些话,贴在博客的窗口里,还有:“我如一粒尘埃,轻轻地来,将轻轻地去。”不懂女人的马松也能从这些文字里看出米妖的寥落,她活得不快活。城里的女人心思这么复杂,乡下的女人呢?他想。

连着两天,白日几乎和夜晚一样万籁俱寂,连狗叫都听不见,那黄的白的两条狗已离马松远去。时光飞快,不比他在工地上,从早望不到黑,这里似乎还没怎么着,天就黑了,一会儿又亮了,如果不是电脑上的显示,他完全算不出日子来。

这天早上他吃了一惊,他发现,这屋里已经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餐桌上、冰箱里、甚至贴墙的小柜里,所有的火腿肠牛奶,还有小袋装的榨菜,饼干,除了还有小半瓶酱油,只要能吃的,都已经被他吃得一干二净。掐指一算,他在这屋里已经住了五个夜晚。

他不可能永远这么待下去。他得挣钱吃饭。

那天返回来是为了手机,现在手机早已从顶楼的柜子脚下找到,不知何时早没了电,他打开一下迅速地晃了一眼,有一个中奖的短信,还有一个卖房的中介短信。他想删了它,但还没来得及就彻底黑了屏。

还有什么可待的呢?人家米妖又没委托他忠实地守着阵地,哪怕没吹集结号,他也得走了。一抬头,看见墙上的那些蜡染,除了那对蹲坐的男女,相对应的,旁边还另有一幅,也是深蓝深蓝的底色,一个长发飘动的白衣少女侧着身子,两只柔软的胳膊伸向头顶,左肩顶着一只细腰圆头的花瓶,她手指尖尖的抚持着瓶沿,腰间环绕着两只青鹤,翠玉一般的翅翼羽毛在颤动,少女的眼睛低垂着,凝视着身旁的珙桐花。

马松突然觉得,这画上的少女像极了米妖,和她一样,都有柔韧的腰和肩膀,那是一个他不太懂但确实迷人的女人。

站在静静的客厅里,他突然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很轻很轻,微弱得像蚂蚁在行走,但渐渐地似乎越来越大,到后来,震得他都有些站不住,卡卡卡,卡卡卡,简直就像火车开过来一样。

他明白声音来自手腕上的表。他一咬牙,将表撸了下来。

6

踩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时,竟然觉得腿有些发软,马松心想自己真不是个能享福的人,才在人家别墅里住了几天,浑身的劲儿都泄了。

这天起了雾,一大早的,沉闷浓重的灰色雾团就遮蔽了四周的绿树,咳嗽一声都被雾给吸了进去,短促得连鼻子里的回声都没有。人们都说,北方眼下这些雾都是空气污染造成的,环保局不承认这一点,但老百姓异口同声。马松不懂这些,但显然眼前的雾跟三峡家乡那边不一样,三峡的雾是白的,雪白雪白,轻飘飘的,在人的身边绸带一般飘动。

可这雾像铅块一样,挡住了他的脚步。

“站住!”

他听到这一声,真的以为是雾在说话,但很快从雾里钻出三个人来。前面是两个保安,穿着蓝色制服,系着腰带,乍一看像警察,虎着脸;他们身后站着一个女孩儿,他一眼认出来,就是那个小巧。他的眼睛和小巧的眼睛猛然相对,那女孩儿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好像他眼里也带着刺。

隔近了看,这女孩儿十八九的样子,个子不高,细眉细眼的,但衣衫合体,透着一股精明,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锋利地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两个保安打量着他的全身,样子很凶地说:“你跑到人家里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跑人家里去了?”

马松心里是有些紧张,但他只要已经出了这幢小楼的门,不是在屋里让这帮人发现的,谁又能把他怎么样。他说:“这门不是锁着的吗?我跟你们一样,也刚刚到这门口。”他两手空空地往前摊了摊,让他们看个明白。他马松是一个守法的公民,什么也没干,就吃了米妖的几根火腿肠,算不上什么事,那两条小狗,比他吃得还多呢。

“那么巧,你从哪儿进来的?到这儿干什么?”

马松说:“我是绿化公司的。”他还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四季春绿化公司,业务员李志。这是他从米妖的桌上发现的,在米妖的博客日记里,说想在这别墅里种花养草,还要种菜,并且从网上查了一串做绿化的,想约他们来着。他顺手将名片装进了裤兜,是想问问这家公司还要不要人?

虽然已是秋天,但别墅院里的绊根草、百喜草还茂盛着,就像女人没有梳过的头发,纠结着一坨一块的。夏天到玫瑰庄园送冰箱时,马松见好多家的草坪一片新绿,阳光下蜂飞蝶舞,夜晚经过却有成群的蚊子。碰到过一位种草人,那人是给这儿的业主们种了草以后来收钱的,俩人聊起天来,说有一种草可以防蚊蝇,叫做弯月画眉草,又叫星星草、蚊子草的。那人说:房前屋后种上一圈,蚊子闻到味儿就远远地飞走了。还让马松给帮忙联系客户,说你们送冰箱顺带着问问主人家,如果要种,可以随时打电话给我,到时候给你提成。马松当时说好,但后来也就忘了。

现在他把这一套话搬了出来,说秋冬的时候把地整好,就好比和好面让它醒一醒,第二年再来种草,那地就泡酥泡酥的,种什么都能长好。说得两个保安疑疑惑惑的,但还是追着又问了一句:“你打哪儿进来的?刚才在大门口怎么没见你?”

马松说:“咳,这地方我常来,就这么走进来的呀。谁知道你们怎么没注意。”

正说着,雾蒙蒙里,那一黄一白两条狗跑过来了,老远就唁唁地叫,到跟前直盯着马松,白狗忙不迭地摇着尾巴靠上来,讨好得不行,小黄狗也老实地夹着尾巴,很是低调地垂着头。马松指着它们说:“看,这院里的狗都认得我了。你们都新来的吧?”

一保安说:“怎么说话呢?”

马松笑了,说:“哥们儿,咱们年纪差不多,都是打工混饭吃的,何必大家过不去?”俩保安拿眼睛看小巧,小巧只不吱声。马松说:“你们还有事吗?要没事我就走了。”说着,就要打他们身旁经过。

“哎,你别走啊!”那女孩儿突然说道,“你大老远的来了,怎么也不问问人家种不种,就走啊?”

马松讥讽地看着她,说:“你不是这家主人吧?”女孩儿昂着头,不含糊地说:“我是不是这家主人,可我替她管着钥匙。我这会儿就给她打电话,如果是她说的请你来,那你就教教俺们,这大冬天就要来了,草如何种法?如果她没请你来,那你就给这二位大哥说明白吧。”

马松无动于衷地说:“行啊。你想怎么着吧?”

小巧朝保安借了个手机,小巧看来没有这玩意儿,但她会用,一字一字地按着,然后眯缝着两只细眼,将手机紧贴在耳上,生怕别人听见。又背过身去朝一旁走了几步,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脸色不甘地说:“她还没开机……待会儿再打。”

俩保安交换了一下眼色,小声对小巧说:“要不让这家伙走算了,他身上也没拿什么东西。”又说:“我们那边还得守大门,换岗的就要来了,你要有事就给经理说去吧。”就朝马松说:“出去出去!别没事在这儿瞎晃悠,这种地方不是人随便进的。”

嚷一阵,俩保安就前面走了。马松站着不动,直盯着小巧说:“你这妹子,真够意思啊!”

那女孩儿眼珠不眨地冷笑道:“你骗不了我,你不是绿化公司的。”

马松说:“那我就把这块地整给你看看。”

本来也就是那么一说。

没想到小巧却说:“好啊,你就把这块地翻给俺们看看。”

马松愣了愣,说:“我没带工具。”小巧说:“这个好办,我去旁边村里拿。”马松还没说行否,小巧扭头就走,走几步又回过头来说:“你要不是骗子,你就坐在门口等我。”

马松往前走了两步,又自己淡淡一笑,索性在屋前的台阶前坐了下来。真是扯淡,他倒想看看,这个跟他同样从农村来的女孩儿,究竟能将他如何?

雾一直很浓,这不太像北方的天气。他无事摁着自己两手的关节,卡吧卡吧的,指甲缝里很干净,粉红色的指头肚,颜色有些像米妖的睡袍。这两个夜晚他泡够了澡,洗得浑身通透,而且没睡在顶楼的地板上,那里太硬。当然也没去睡米妖那张松软的大床,甚至连跨进那间房的门都小心翼翼,仿佛那个带着香味儿的女人一直就躺在那张床上。他干净得像一个真正的白领,一个现代的文明人。

他感觉自己神清气爽,在带着潮气的雾霾里,精神百倍,而且也没有真正的气恼,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这几夜在楼下的沙发上睡得不错,虽然只是胡乱找到的一床毯子,盖在身上老闻着有一点霉味儿。那是他在一间储藏室的壁柜里发现的,那里有一堆过时的衣被,他还从里面扒出一身内衣和一双旧袜子,将自己身上的换了。

不到半个小时,叫小巧的女孩儿果真回来了,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座上夹着铁锨锄头,还有一把镰刀。马松一看就笑了,说:“你倒拿得齐全,是想跟我一块儿干吗?”

小巧嘴一撇,指着那堆工具说:“你少废话,你不是做绿化的吧?你就做呀。”

马松就走过去,不紧不慢地拿过铁锨,不太趁手,又掂了掂锄头,然后说:“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说:“和你不相干。”马松脱口叫了她一声:“小巧!”

小巧的细眼一下子瞪大了。

7

院里的草在星星点点地黄,像是长了锈,看起来不打眼,像是轻轻一扯就起来了,其实地底下盘根错节、固若金汤,刨出一兜来都得费好大劲。马松用不惯北方人爱用的铁锨,挖地还是用锄头好,只是这锄头是别人的,半天也用不顺手,不一刻,虎口那里就火辣辣的,但马松的心情很好。

很久没干农活。他想起三峡那边的山地,种的大多是包谷红薯和洋芋,土层很薄,青石坡上难得找到一块平地,人称“鸡窝田”,小的一块地只能点几窝包谷。他上完中学就吵着要出门打工,爹却要带他上坡做“活路”,三峡那边把在地里做庄稼活都叫做“活路”,他干不到半天手上就打起一串燎浆泡,爹叹息道,看如今这些娃娃连包谷都不会种了,将来哪门活?

爹是一把好手。爹种包谷要先把地整干净,他一锄锄深挖,力用得均匀,会把那些荒草连根刨起,提到手里磕掉泥巴,然后一把把放到田坎边,等他整完一块地,那些草就像地的花边,一排斜躺着,而地里的泥土就像被箩筛子筛过一样绵细,松软平实得像过年蒸的米糕。马松喜欢看爹种田,看得过瘾。他这会儿不由自主的,在这北方的玫瑰庄园里,想象着爹干活的架势,一锄锄高高举起,再深深地挖下去,他是爹的儿,怎么能不学会“活路”呢?

况且,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待在这幢小楼旁边,还可以进去喝口水,坐上片刻。

那女孩儿满脸狐疑的神色很是有趣,她想不出他是如何知道她的名字,马松当然不会告诉她,那天晚上他趴在顶楼,听她吐枇杷籽一样说话,她就住在这附近的村子里,一家五口租的平房,每个月二百块钱租金,便宜但不带水电;住平房冬天脚上爱长冻疮,因为平房只能烧煤炉,暖和倒还暖和,可脚踩在地上总是冰凉的。

他知道她小巧是米妖的钟点工,甚至还知道她有一个男朋友就在这庄园当保安,她让米妖帮她拿拿主意,米妖说,人好就好。米妖还说钱多不是福,当官也不是福,一家人守在一块儿才是福。马松觉得这话像七八十岁的老婆婆说的,米妖说早了点儿。

小巧在屋里做清洁,马松进去喝水时,她手里拿着块抹布,看样子正打算擦窗台,但看见那盆枣干,就有些疑惑,捧在手里左看右看,自言自语地说:“谁把它放这儿了?”回头见马松进来,立刻一脸警惕:“你别随便乱动啊。”

马松说:“那枣干酸,我是不会吃的。”小巧就奇怪地看着他,说:“你什么都吃过了?”马松说:“我什么什么都吃过了?我吃什么了?”

小巧说:“你自己吃的你还不知道吗?”她的目光让马松心里有些发虚,他说:“我是来喝水的。”小巧也不搭话,却让过身子,看马松低头从餐桌下找出一个纸杯,然后接着纯净水,那桶水装在一个靠墙的水机上,这几天已经被马松喝得要见底了,流速有些慢,细细的好一会儿才半杯。小巧看着他伸在水机下的手,一言不发。

马松说:“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小巧说:“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人看?”

马松将那杯水一口喝干,很想啪的放下杯子,但纸杯轻飘飘的,一放就歪了,弄得他没了脾气,便说:“你年纪小小的,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我这儿连工钱都没跟你谈,就干了这半天活,你还阴阳怪气的。”

小巧说:“你别跟我说这些。人正不怕影子歪,你干你的活,等这家主人回来再给你算钱。”马松说:“那她要不回来呢。”小巧说:“她今天不回明天回,你整完了地,工钱还可以回头拿。”马松说:“中午都过了,该管饭了吧?”小巧说:“哪有什么饭不饭的?你把该吃的都吃干净了,还要吃什么?”

这女孩儿把话说得如此直白,马松便不敢再顺着她往下回话,心里想,这女孩儿难道猜出他偷住这别墅了吗?又一激灵,是啦,冰箱里那些东西没了,其中还有她妈烙的饼,那天米妖和她一块儿走时,还剩了好多,即使傻子也能看得出来,老鼠偷吃也吃不到冰箱里去。

可又一想,她凭什么就敢认定是谁呢?捉贼拿赃不是吗?便抢白道:“你这丫头在城里待了几年,把城里人的算计都学会了,幸亏这别墅不是你的,要是你成了有钱人,不知怎么搓磨那些做工的。”

说着,自己退出门去。肚子真的饿了,他朝大门那边的小卖部买来两盒方便面,酸菜牛肉,汪涵做的广告,滋溜一下味道蛮足的样子,然后回来不管不顾的,找出一个小盆状的大碗泡了,滋溜滋溜地吃了下去,那小巧一边擦玻璃,一边瞪着眼。其实他是想给这女孩儿也买上一盒的,但他裤兜里只有几张零票,他总还得留一点坐车的钱。

吃完面,午后的阳光有气无力地晃动着,像是跟早上的雾打斗得疲乏,这阳光一点火气都没有,眨眼间,天就朝着黄昏变化而去。马松又挖了一阵,院子里已经有了看相,右边的草地被他梳弄得像男人刚理完发,眉目清爽透亮,跟这一比,没有打理的那边就像疯疯癫癫的,顶一头乱七八糟的毛发。小巧拎一个垃圾桶出来,一眼瞧见,忍不住也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间,掉过脸来却看着马松,似笑非笑的。

那眼神看得马松不自在。他说:“你别这样看我啊,我这人脸皮薄。”

小巧将垃圾桶往马松跟前伸了伸,说:“这里面有几件衣裳,俺看你穿着最合适。”

马松的脸一下子热了。那里面皱巴巴的揉搓成一团,正是他夜里扔掉的那套发臭的内衣和袜子,他那时怎么会想到被这女孩儿翻拾出来?他干咳了一声,说:“你什么意思?”

小巧又笑笑:“你说啥意思?这衣裳洗洗不也可以穿?扔了多可惜,你说是不?”

马松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小巧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马松顿了顿锄头,说:“我至少不是个坏人。”

小巧说:“俺看也不像好人。”

马松说:“那就不好不坏吧。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又半真半假地说:“小姑娘别那么多心眼,当心以后找不到婆家。”又说:“说也怪,如今在乡下,就是长得再丑的姑娘也嫁得出去,乡里光棍多。可只要进了城,女孩儿就不值钱了,剩女满街都是。”

小巧呸了一口,跺着脚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去叫保安来。”马松恼了,说:“我又没怎么样你,你叫什么叫?”小巧厉声道:“流氓!”她一转身锁上了别墅的大门,走了。马松追着她身后喊道:“你们家主人啥时回?”小巧也不答话。

这天晚上,马松自作主张地睡在了米妖的车库里,米妖没锁紧车库门,或许是走得着急,也或许是不在意。车库里有两把破沙发,对在一起能躺下个人,刚凑合睡下,小巧带着一个面皮黧黑的保安过来了。马松看那家伙说半句就朝小巧脸上瞟一眼的样子,肯定他就是小巧的男朋友,人长得不怎么样,脑壳有点小,帽子戴着就往一边垮,问马松:“谁让你睡这儿了?”

马松蜷着也不动,说:“怎么了?”又说:“我住密云,来回一百多里,我回得去吗?你们连工钱都没给,还有半拉子草坪要整,我不住这儿住哪儿?住屋里去吗?你倒是把门打开呀。”

又说了几句,小巧一边脸都涨红了,想跟他急。但她的男朋友将她拉走了,说:“让他团在那儿吧。明儿一早赶他走。”

8

半夜里马松还在想,他被撇在院子里的那会儿犹豫不决,真想一步从窗台又跳进屋里去,那原本十分简单。但四周发暗的小树林里,还有院墙的某一侧,万一潜伏着小巧和她那些熟悉的保安们,正目不转睛地等着他往屋里钻,直等他那一跳,他们就一拥而上,他也就黄泥巴掉到裤裆里,怎么也说不清了。

他马松不是来做贼的。但那又有谁会信?

他已经把那块表放到了米妖的粉红睡袍的口袋里,他不想让这个心情不好的女人再添堵。可米妖不知道啥时能回来,万一那个小巧将表从睡袍里掏走了呢?

这样一想,他就睡不着了。这破沙发不能让他的全身摊平,只能一直缩着头,脖子后面就酸疼酸疼。他起身到院子里撒了好几泡尿,秋夜的风吹动着他脚下的落叶,他突然想回家了,这个念头就像草丛中突然钻出了一条蛇,嗖地就出现了。几年来他一次都没回去过,有时连电话也懒得打,几句老话,有什么好说的?村里都把出外打工的当荷包里有钱的人,即使不回家,也会带信来,说村里要修路了,或是要改电线了,让他们集几个资。可马松没钱。

有一次在工棚看电视,剧里一个男人捂着脸说:“我很失败。”马松一屁股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也很想说:“我也很失败。”

村里跟他同龄的小伙儿都成了家,马松也不是不想说亲事,可他看上的人家嫌他没钱,愿意上他家去的,他马松又看不上。老牟说他是好高骛远、心比天高,也就是命比纸薄。马松悲哀地想到小巧那个面皮发黑的男友,自己连他都不如。当然更比不上给米妖摔门的烧饼,他多牛啊,有那么好的女人,体操运动员,美得跟画儿一样,他还舍得摔门而去。他马松谁都比不了。他很害怕自己朝这儿多想,每逢这样想的时候,这城市、这世界就像一口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焖锅,他恨不得搬起石头砸出个口子。

那么,他何必傻乎乎地把表放回去呢?

米妖本来就没有在意过那块表,烧饼也已经离她而去。如果米妖这时找到它,只会给烧饼增加口实。而对他马松来说,那块表没准就能换回一万块钱,可以做很多事,至少到哪家公司应聘时先添一身好行头,然后可以如数交上房租,如今这城市的房租比割肉还狠啊,刀刀见血。

再或者回一趟家,赶在国庆节前。城里人放长假,三峡那边也该收包谷了,家里的坡地可以掰回几十背篓包谷,爹妈无钱请人,都是勾着腰自己一趟趟朝家里背。他回家去把钱往桌上一放,请他七八个壮小伙,几回合都搞定了。再还可以给村里掏上一千块或者再多一些的钱,让他们修路去。修路好哇!上坡的路要是能走拖拉机,爹妈的背就不会驼得那么早了。

可是。

既然米妖也活得不容易,既然自己想把表给她,又何必反悔?只是如果能亲手交给她,这事就比较圆满了。为什么当时没想到亲手交给她呢?是啊,万一小巧去收拾米妖的房间,发现了这表,又起了贪心呢?真该亲手交给米妖。在她的博客里留言,然后再去找她。

这让马松很兴奋。长夜漫漫,他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翻来覆去,浮想联翩。可问题是,那块表已经放进了米妖睡袍的口袋,有什么办法再拿到手呢?

只有白天想办法了。可到了这个白天,小巧不再出现,也没个保安上前来问他一二,他好像是这家被放逐的一条狗,被关在门外,进也进不去,走也不想走开,他只有实实在在地将那半拉子荒草坪整了出来。中间有几次,隔着几幢楼的楼缝间,他看见闪过一些人影,明明就有小巧,他以为她会走到跟前来,可是没有。

又快到傍晚时,小巧的保安男友来了,说:“你还真干啊!谁给你钱啊?”

马松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守着这幢楼,她还能不给我钱吗?”

小巧男友说:“嘻,人家一连多少天都来不了一趟,你在这儿扎帐篷等啊?快走你的吧,昨儿是我给你开的绿灯,今天不能再待了,赶紧走吧。有事以后再说。”

庄园大门那儿摆满了鲜花,即使天已昏暗也十分鲜艳夺目,马松在几个保安的特别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恍然记得,今日已是他进到这个庄园的第七个夜晚。

他想他的事情还没有做完。他离开大门,走得远远的,然后踱到西边墙根下,草已不像前些日子那样茂密,没费多大劲,他就找到了那个洞口。那是从里面封住的,这边露出的只是红砖,这就比在墙那边要省力得多。他找到一根木棒,使劲捣了一阵,又找块石头砸了一阵,终于松动了。

他仍然从那个狗洞里钻了进去。一探头,意外的是,那一黄一白两条狗正蹲坐在洞旁,似乎在候着他,见了他一点也不诧异。他站起身来才发现,草堆里已经被它们扒出一个草窝,经营得很温馨,三只黄白花纹相间的小狗正依偎在一起,憨态可掬地睡着。他马松大概是它们家第一位比较正式的来访者,它们对他尊敬有加。

马松没在那里多加停留。快过节了,人们都往鲜花锦簇的大门那儿凑热闹,这会儿小区中心还有跳舞的,练太极拳的,谁也不会在意他的行走。他快步向53号走去,黄狗和白狗很仗义地颠颠跟在他身后,欢快却不张扬地喘息着,不一刻,就看见那家的栅栏了。

他摆摆手,示意狗停下。现在它们都很听他的话,就跟三峡家乡的狗一样,他一挥手它们就往前冲,一摆手它们就蹲下了。马松说:“我得进去一下,你们等着,我一会儿就出来。”

跟初来的那天夜晚一样,一排排别墅的门都无一例外地紧锁着,金属把手的防盗门、粗硬的图案,无论远近都没有听见保安的大头皮鞋,现在他又走到这幢小屋的窗前了,轻轻一推,半扇窗门就又一次无声地滑开,就像专门为他马松的手准备着,那么悄无声响地向一边滑去,然后大大地敞开,他再一次心花怒放,嗖地跳了进去。

黑暗中,一股热热的,好多男人的体味儿,还有廉价香烟的味儿惊心动魄地冲鼻而来,马松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灯就猛然一下子全亮了。客厅那盏巨大的吊灯,即使米妖和烧饼在的那晚也没开过的水晶灯,包括墙上所有的壁灯,有船形的,灯笼形的,有玻璃的,木头的,还有餐厅的吊灯,绿的黄的白的,直射的闪动的,全都亮了。真是五光十色啊,一刹那间,如三千尺的瀑布飞流直下,水花四下迸溅,冲得人头晕目眩。

灯光下,七八个男人围坐在餐桌旁,他们像正在开一个盛大的欢迎会,脸上布满了狡黠得意的笑容。小巧坐在他们旁边,却是受了惊骇的样子,一下子蹦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是不是……那天我就看见了,他在这屋里走来走去,窗帘上有他的影子,我在外面都看见了……你们不信……”

马松被按倒在地。他说:“我不是贼。”但他的话只是混杂于被压倒在地的粗重喘息中。不一会儿,外面呜呜的来了警车,蓝光红光闪动着,一伙人将他押了出去。栅栏内外,黑麻麻的人,从来没有这么多的人同时将目光都投到他马松身上,也不知这安静的庄园从哪儿突然冒出来这么多看客。

就在这时,马松看见那辆白色的宝马开过来了,米妖,那个他从心里认识的女人面色惶惑地走下车,她在人群中直盯着他,仿佛他脸上有一幅要解读的字。他被押着从米妖身旁经过,他说:“烧饼的那块表我放在了你睡袍里。”

米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马松被拥了一把,他不得不朝那辆警车的屁股走去,可脚却被什么绊住。黄狗和白狗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人的缝隙,在他的脚前纠缠,马松心里热了一下,他能听懂狗喉咙里呼呼的叫嚷,它们叫他不要上车。马松被踹了一脚,人就进了警车。

警车开动了。米妖不见了,小狗也不见了,只有房顶上的小星星一闪一闪,马松扭着身子想看得清楚些,到底是一颗、三颗,还是许多颗?

原刊责编 杨文学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有的时候,作家用童话的方式来书写现实。一无所有的打工者马松,无意中闯入了一个粉红色的童话。在玫瑰庄园的七个夜晚里,别墅、香车美女、温柔的情感……所有梦想中的东西都与他近在咫尺。然而童话的美好映照的正是现实的残酷。巨大的贫富悬殊,错位的情感方式,种种生存的困境,都在这个白日梦里照见了苍白的影子。马松与米妖,一对熟悉的陌生人,只在网络世界里才能平等地交流,互相关心和慰藉。三峡深处来的马松,时而在城市的梦幻里迷失着,当屋顶上的小星星退出视野,唯有故乡的记忆还是真实而温暖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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