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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花朵(胡雪梅)

《花朵》 文胡雪梅

选自《北京文学》2011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胡雪梅:女,曾用笔名胡小命。湖北作协会员。作品曾被改编成电影《难舍真情》。近年转写小说,已在《啄木鸟》《百花洲》等期刊发表中篇小说《去天堂的路上》等八篇。

1

菜市场是野生的。

说它野生,全因为没人管。城管不管,卫生不管,道路不管,公安也不管。不管,就是没人来收费的意思。万一有某个人来管一管,小菜贩们就一窝蜂逃窜散去。

电视新闻记者吴媚就住在这个野生菜市场的对面。吴媚年过三十,至今未婚。祖父留给她一栋陈旧的小楼房,坐在马桶上,吆喝声便从门缝里不屈不挠地挤进来;伸伸头,绿油油的菠菜青幽幽的豆米还有红灿灿的番茄像摔破了的万花筒般散开;风吹过,小贩们背脊里漏出来的汗馊味便堂而皇之地破窗而入。所以,这大出风头的事就归她了。

吴媚架起摄像机。这是电视台花一百八十万新买的,台里特批借给她用的。记者部得到内部消息,说城管要整治这个野生菜市场。说整治其实就是摧毁。城管们将穿着制服,开着摩托车,摩托车后面跟着小万山(一种小货车),趁着小贩们正在讨价还价时,出其不意地开进来,能抓的抓,不能抓的则抢,秤砣、秤杆,还有扁担,筐子,统统扔进小万山,鸡飞狗跳,骂声如浪……

此景象且按下不表。

台里分配给吴媚的任务,就是要拍下这个老百姓上访过的,领导亲眼见过的,菜贩子多次历险过的,但没有真凭实据的场面。据说这是一个农民工自发形成的市场,备受城管欺凌,市长是来给穷人撑腰的,他特许给城管们一次严重的曝光打击。

电视台得到的情报似乎不太准确。吴媚架好摄像机,等了几天,还没见“鬼子进村”。做过五年新闻人的吴媚,没接到收工指示,不敢擅离职守,闲得发慌时,她调好焦距,从镜头里看纷纷乱乱的菜市场,解闷。卖肉的长得膘肥体壮,很专业的体形,快收摊时,肉还没卖完,他冲着有点看相的乱抛媚眼,想人家带走他一斤小肉;肉铺对面是卖豆腐的,体形瘦小但一点不输卖肉大哥,板车上只挂着一袋臭豆腐,眼往上瞟,胜利在望,爱买不买;妇女们在菜贩中穿来穿去,荷包里揣着两元钱却做着大老板,一把小白菜挑三分钟,谈五分钟;最有看头的是肉贩子案板下躺着的大花狗,一心一意地啃骨头,精心、专业、敬业,永不疲倦……

几天看下来,吴媚的眼睛已布满血丝。她个人生活经营惨淡,还没尝过男人鲜,趁此机会,她要好好观察一下男人。她便许了自己一个享受的机会,如果见到帅气的男人,就奖励自己做个眼保操,这就是养眼。

吴媚是因为发现了那个男人才做了几次眼保操,养了几次眼后,吴媚用镜头锁住了他。

他从菜市场尽头的一条小巷子里穿出来,脸清瘦,身修长,他是自己慢腾腾地闯进镜头的,一天至少要闯入两次。当时吴媚正在苦恼一个帅哥也没有,眼珠子都快生锈了,他这时慢吞吞地走入她的视线。

他也不是很帅,就是看上去不像卖菜的,也不像买菜的,他什么都没做,算是个路过的,很没趣。吴媚反正也无聊,镜头就跟着他一起走过了肉案板,那只大花狗见到他,居然忘了啃骨头,从案板下探出头来汪汪地叫了两声,十分欺负人的汪汪。他看了一眼,花狗无所畏惧。吴媚看得很清楚,他太清瘦了,风吹即倒的样子,大概看起来像一根漂亮而又会动的骨头,狗才有点汪汪的兴趣。

吴媚推测他的年纪。从他走路的步态来看,没有虎虎生风,不过也是沉稳刚强的,跟木笼里装的公鸡似的,面对屠宰强打精神;再从他的神情上看,像太阳晒过的竹叶青,浇点水还可以恢复生机。总之,帅哥有点老。吴媚想找一个年轻的,更帅的,混点。老帅哥却每天准时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方向,从同一个时间段里,从同一个巷子里穿过来,太阳一样准时。那条巷子可以通到大街上,是胜利大道,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地方。吴媚推算他的年龄,大约不满四十岁,和跟她相过亲的男人们不相上下。

老帅哥默默地从菜市场路过,那只狗也照例从案板下探出头来汪汪汪,他理也不理。卖肉师傅都难为情了,踢那花狗一脚,花狗哪里服气,再汪汪汪。真是一只没教养的狗。吴媚决定用镜头跟踪他。

“鬼子们”还没进村,台里叫吴媚再等等,算加班给补助。台里说,你一定要埋伏好,什么时候有这样理直气壮的曝光呀,全台人都等着好戏开场,你可是台里的007呀!吴媚拍着酥胸说,保证完成任务。

吴媚的时光就留守在镜头里。镜头里老帅哥准时出没,像军人出操或警察执勤。他就是天空飞过的一只鸟儿,不看白不看。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

终于,这天晚上,台里郑重通知,城管将在天黑之时行动。“鬼子”显然想打个时间差,不仅仅是摧毁菜市场,还要出其不意地把小贩们一网打尽,行动将快如飓风,几分钟内便告结束。新闻不可重来,不可复制,不可漏掉,不可造假,吴媚严阵以待。

不过,电视台好像又得到一个假消息。吴媚早早地调好焦距,等啊等,等到天黑透了,菜市场吆喝声依然此起彼伏,看不出一点行将摧毁的迹象。那只花狗睡在案板下,也没嗅出一点点“鬼子”的气味,专心致志地啃骨头。吴媚望眼欲穿,有几个记者能逮到这样的素材呢?说不定还能混个中国新闻奖。她心头暗骂,该死的“鬼子”!再不进攻,黄瓜菜都凉了!

吴媚不肯放过机会,记者嘛,巴不得天天都有人行凶杀人,飞机撞大楼,发大水,燃大火,还有就是公务员殴打小市民,农民集体上访告村官,大街上群殴,跳楼自杀,丈夫出走,或者妹妹找哥泪花流也不错。总之,不出事记者就得饿肚子。

天黑尽了,贩子们散尽了,吴媚的摄像机还架在阳台上,因为她发现早上路过的帅哥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折回来。

吴媚把白天录的资料全看了一遍,仔细地搜索了一遍,都没有见到那根漂亮、忧伤而有魅力的“骨头”回来的镜头。天色已晚,又滴滴答答地下起了小雨,雨丝又细又密,浓得很。吴媚有点惦念他,为什么没走回头路呢!

这时,电视台又通知她,城管今晚一定行动,听说他们借了推土机,要碾平野生菜市场。值班总监大喜过望,话筒里他的声音就像吹着冲锋号,嘀嘀嗒嘀嗒嗒嘀。可惜他们开了推土机来,要是推着小钢炮来该多么好啊!通通通放几炮,吴记者呀,你就大红大紫了呀。

吴媚喜得跳了几跳,这绝对是条好新闻。城管深夜粗暴碾平野生菜市场,市民、菜贩要说话。这事,得两边炒,炒得他们互相对骂,大动干戈,上访、闹事,这就可以做成连续报道,收视率上升,政府焦头烂额,只有市长亲自出面才能平息战火……简直美死了。说不定还带出个什么重大事故,被她逮个正着。新闻大奖,评职称,涨工资,戴大红花过记者节,过瘾!过瘾!

吴媚架着摄像机,等。

夜越深,雨越大,人越少。吴媚时不时地看看摄像头,要调出最清晰的画面。镜头里,菜贩们用砖头码起的台铺、用塑料纸包住的家当、用破筐子占住的地盘,都一目了然。尤其是卖肉师傅用过的案板,大花狗睡觉的洞,画面尤其清晰。花狗啃过的骨头还在案板下,白中带血。吴媚暗暗地笑,这狗洞,这骨头要给一个镜头才更显残忍。

没事。吴媚把记忆卡倒回来找了找,帅哥果真没回来。偷看了这么多天,吴媚真的惦记他了。如果知道他的电话,吴媚还会询问他的行踪,记者嘛,好奇等于敬业。

菜市场几乎再没有行人,估计“鬼子”就快来了。这种行动得清场,万万不可弄出人命,说不定还会和派出所联合出击,“鬼子”嘛,怕遇到几个发横的,睡在地上喊,有种的,从我身上碾过去!这些人要划为破坏分子。

吴媚没睡,坐在阳台上,听雨声滴答。时至凌晨,没有一点摧残的迹象,连一点气息都没有,她怀疑消息有误。不过,吴媚绝不想放弃,反正帅哥也没有回来。

雨潇潇着。吴媚突然发现镜头里有人在跑,一个男的,一个女的,男的举着一把刀。女的一边跑,一边喊,吴媚听不清喊什么,但女人的处境是绝对危险的。她跑得稍慢一些,那刀就砍向她,砍了几下,都没有砍到。凶犯滑倒了。女人继续跑。吴媚下意识地扛起了摄像机,调镜头,紧紧地追踪着。他,杀机重重;她,仓皇逃命。抢劫杀人,或者拦路强奸都可能。吴媚心里又紧张又激动,仿佛被天上掉下的金块砸破了头,她遇到了记者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她已经听到了自己心尖尖开花的声音,幸运!太幸运了!绝对真实刺激的画面,现场好新闻,与美国“9·11”拍到的飞机撞大楼的镜头一样伟大。她移动着,更准地调好焦距,她得到更为清晰的画面。真好!

女人和杀人犯冲过了肉案板,凶手的刀仍在空中乱砍!逃命的和杀人的围着肉案板周旋了一阵,看来女人难以逃出魔掌。这时,吴媚突然在镜头里看见了帅哥,他刚好从巷子里走出来,他没打雨伞,吴媚毫无差错地一眼认出了他,他正好走进了灯光下,吴媚看清了他的衣服,深蓝色的,有闪亮的警徽,帅哥原来是一名警察。绝了,绝了,吴媚差点兴奋得惊叫起来,警察要与杀人犯殊死搏斗,英雄与壮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绝对的新闻一等奖!

吴媚把镜头给了帅哥。光凭女人的呼喊,他就会冲上去,她要拍到他奋不顾身冲上去的镜头,因为他是个警察。吴媚连呼吸都没有了。此时,警察猛然看见了奔跑的女人,看到了那把明晃晃的刀,和气势汹汹、高大威猛的凶犯。警察的出现,犹如天神降临人间,也许只要他大喝一声,便能救下女子。女子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她向他求救。凶犯似乎对从天而降的警察毫不畏惧,冲警察过来了,警察似乎仓皇地跑了几步,那凶犯跟着他也飞跑了几步。吴媚屏住呼吸,只见镜头里的警察一头钻进了肉案板下大花狗睡觉的狗洞里,吴媚使劲看了一下,确实是狗洞,狗啃过的骨头骨碌碌地滚了几下。

吴媚录下了,这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失望、愤怒、指责、同情,甚至报警,一切都是身外事,她已经死在新闻里。她录下的这段真实的新闻,从头至尾,不漏一个细节。哪怕没有英雄只有血腥,即使没有英雄也要有记者。

女人跑着,可惜在关键时刻,她摔了一跤。那夺命的刀便凶恶地落在她的左边,右边。她左闪,右闪,她在呼喊,可夜太沉,风太急。从警察躲藏的方向望去,他的能见度达百分之百,他一定都看见了,逃命的,挣扎的,凶恶的,死亡的……吴媚盯着镜头,她要的只是真实。女人围着肉案板逃,她看见有几次警察探出头来。是的,他的手机掉了。他试着捡了几次。不,也许不是,是他心里正经历着搏斗呢!他的手探了好几下,但终究只是探了探,这救不了人。警察终究没有站出来,不,甚至连喊一声也没有。这个镜头非常重要,吴媚着重把警察的猥琐和懦弱收到镜头里。凶犯依然穷凶极恶,女人看来逃不掉了。吴媚的手有点抖动。电影里也是这样安排的,砍杀人的场面就要出现了。她鼓励自己,不能抖动,镜头就是生命。她使劲睁大了眼睛,突然又一个妇女闯进来。

那妇女大喊一声,凶手愣了一下,回过头去,这一瞬间,便为那女人赢得了逃生的时间,一瞬间便没了影。

凶手站在距肉案板一米的地方,回头时,他正好与躲藏在案板下的警察面对着面。凶犯一定杀红了眼,见目标跑了,冲过去,举刀便向警察刺过去。警察紧缩了身子,惊喊了一声——救命!这一声救命非常响亮,连吴媚都听见了。这时,妇女肥胖的身躯,犹如一座山拦截住了行凶者,她企图夺过他的刀,但他身材高大,身强力壮,二十多岁的年纪,疯牛一样地有力。她抢夺他的刀,两个人一共抢了两个回合。估计她五十多岁了。她很快就输了。他的刀疯狂地捅向她,哧的一声,从前胸穿到后背,仿佛一根银光闪闪的链子,将她锁在了黑暗中。

摄像机发出的电流声——吴媚静静地记录下这个血腥的场面。警察没有挺身而出,哪怕像大花狗那样汪汪几声也没有。

凶手砍完人,好像泄完了气,跑了。警察也急忙从狗洞里钻出来,吴媚在镜头里看见他在打电话,然后,他丢下她,也跑了。吴媚估计他已报警,这一刻里,他也许良心有了些许的苏醒。这不是记者要管的事。吴媚放下摄像机,这惊心动魄的一幕足以让她骄傲一生。她看看整个事件发生的时间,一共七分钟。

2

吴媚连喝三杯咖啡,思路才清晰了点。警察、凶犯、女人、英雄,这已构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关系。警察面对屠刀没有冲上去,他逃跑了;可是妇女却冲上去了,她倒下了。警察!警察!为什么逃走的人是个人民警察!吴媚做了五年记者,这些规矩她是知道的,给人民警察曝光,不仅仅需要她有勇气,更需要台长有勇气,他那顶小官帽哪里经得起风吹草动?这位警察有什么背景?黑道的,红道的,吴媚都惹不起。她倒回带子,给这位警察大哥做了一张截图,放大,放大,连他的警号都看清楚了,确实,他是个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人民警察。

吴媚泄气了,这个绝对的好新闻一等奖,拿到台里就会被枪毙。如果台长的胆子超过了体重,有可能他会把这事讲给他警察局里的好朋友,就当是酒后开了一个恶心的玩笑,并且他不会说出具体的时间,地点,并且说完以后再罚自己一杯白酒。

吴媚想了一夜,她现在只有一线希望,就是有人目击了现场,可是,如果目击人就是她自己呢?吴媚想也不敢想。

天亮了,昨夜的血迹都被一夜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菜市场照常开业了,吆喝声此起彼伏,花狗仍然一心一意地啃骨头。吴媚觉得这事得谨慎对待,考虑再三,她装作买菜的去了菜市场,她想打听一下有什么小道消息。吴媚买了一把上海青,问,听说昨夜的事儿了吗?那卖菜的说,杀人了。又一个买菜的凑过来,那里的血迹刚才还有,已经被行人脚下的泥巴踩没了。吴媚没有打听到有人目击的消息,因为所有的人都讲得眉飞色舞,说是一个吸毒的打劫,那个人不给。都叹息着说,真想不开,钱哪里有命重要?又有一个女人挤进来说,不是吸毒的,听说是艾滋病人,心理变态,那血是传染艾滋病的……一群人吓得轰然散开。

吴媚回家把截图打印下来,是一张七英寸的彩色照片。他长得真帅,眉眼之间充满了俊秀,尤其是在威严的警服映衬下,他的眼神显得十分和善。吴媚与他对峙十多分钟,他始终望着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似乎十分疲惫的样子,似乎十分恐惧的样子。吴媚拿起笔,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个叉,骂了几声,败类!败类!

吴媚有些气急败坏,她以记者的身份拨了电话到医院的120急救中心,问了好几家,才得到确切消息,昨晚送来的女人流尽了鲜血,已经死了。

死了。这是英雄最后的结局。吴媚在网上查到了当天的报纸,报纸上说,昨夜一妇女被人捅死,警方正在寻找目击者。据现场勘测的情况来看,她遇到了拦路抢劫……

轻描淡写的,一起突发刑事案而已。

吴媚正在发闷,台里又来了电话,说,可能有人走漏了风声,城管变精了。市长说市里快开两会了,先暂时放过他们……估计市长的气已经消了。

曝光是有纪律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在市里两会召开之前,稳定压倒一切。这个吴媚最知道。

现在,吴媚已拍到了最好的曝光材料,威力相当于一颗原子弹,但她知道这颗炸弹不好玩。可吴媚不死心,给台里回话说,可不可录点别的,比如警察见死不救之类的,能曝曝光的,行不行?台里说,给公务员曝光是有纪律的,你知道的。要有老百姓打架就录一录,曝曝光,其他的,你知道的……

吴媚确实知道,曝光不能由着自己说了算,即使自己去争取,也需要后面的编辑、总监跟她一样的硬着骨头才行。但吴媚还是试了一下。可能总监正在开会,有点烦地说,我早说过一百遍了,你们都不要折磨我了!

吴媚对话筒里传来的忙音无可奈何。已经由不得吴媚想了,她决定把录像带扣下来。她把曝光短片转录到自家电脑里,再删除资料,把台里的摄像机清清白白地还了回去。台里说,这么多天,怎么没录点菜场资料呀?以后可以用上的……吴媚硬邦邦地说,删了,不删还能怎么的?

从这一刻起,吴媚就跌进了噩梦里,常在梦里听人说,吴媚呀,你怎么不敢站出来说话呀!这声音非常陌生,她猜想这一定是那个妇女的,如果有目击者证实,她应该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可惜她死了,死于一场刑事案,死于非命。她只能在吴媚的梦里说几句话,算是发泄。吴媚为此几次上东方山庙里烧香,祈求警方快点破案,等抓到了凶手,她才能是个英雄。

台里的记者都是被车接出去采访的,因为摄像机太重,行动不便。这个众所周知,早晨的电视台门口停满了接记者的小车。只是从这一刻起,吴媚拒绝到公安局采访。记者部主任说,吴媚,你以前跟他们关系很好的,连公安局开个什么治安会你也给报道了,你是不是被哪个警察辜负了?可不能公报私仇啊。也有记者凑热闹似的劝,去吧去吧,警察队伍里帅哥多,机会多,哪个都比你上次相亲的小白脸强。

吴媚从鼻孔里哼了一下,气愤地说:“我今生若是嫁给了警察,我就不得好死!”

吴媚不去,别的记者却是巴巴地跑去了。公安局很重视宣传,他们在电视台开办了栏目,叫“警坛风云”,是警察局自费的,隔几天就放一期,都是警察做好事爱民的,奋不顾身抓坏蛋的,总之,那上面从没见过坏警察。当然,吴媚懂,这叫正面报道,公安是政府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让老百姓看着阳光,一定比看着乌云舒服。社会的进步需要阳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晴天占多数,所以万物才能生机勃勃。当然吴媚的工资福利什么的,也有“警坛风云”的份子。

几天过去了。

下班回到家,吴媚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电脑,把录到的短片放一遍,她不是为了欣赏,而是因为自责。当记者是她十二岁时就定下的理想,基本上当成人生目标来完成。为了考进电视台,她新闻系毕业后,又考研读研,为这个光荣的梦想洒下的汗水可以装满三大桶,以为自己修到一把利剑,随时把不平的事儿砍个七零八落。进了电视台,她才知道自己提的这把得意的利剑,竟是木头做的。

这天,她又给片中的警察做了一张截图,打印成两寸的照片。他把她害得日夜不得安生,吴媚要是让他逍遥法外,就如让她活生生地吃下了一碗屎。吴媚把他恶狠狠地装进了自己的红色钱包里,要是有人问起睡在钱包里的人是谁?她就说是个逃犯,帮警察抓的。是的,她太不服气了,暗自发誓,有一天遇到他,一定要当众甩他的耳光,为正义,也为了却自己的良心负重。当然,甩他的耳光时,也什么都不说。她相信这个败类心里一定明白。

与此同时,吴媚还去了医院询问死去的英雄送到了哪个火葬场,她要当面向她的遗体道歉。当然,这道歉的话,只能说给她自己听,原因就是因为她是记者,她不能说出真相,这是职业操守,无法违背。

记者从医院打听来的消息是准确的,吴媚赶去给英雄送葬时,天又下起了小雨,和英雄死去的那个晚上一样,雨绵绵的,好缠人。吴媚穿着一身黑衣,她为她戴孝。路上吴媚就想过了,没有人认识她,她无缘无故地送一个陌生的妇女,总是有什么原因的吧?总是得有人猜测的吧?没走进殡仪馆,吴媚把买来的鲜花放在了路边。她刻意摸了一下包里的记者证,绿皮的,是全国地市级的记者通用的,到各地风景区游玩可以免票。如果有人问她是谁,一定有人问,吴媚知道不能用记者的身份去送她,否则会被赶出来。死于非命,只能算报纸的热点新闻,让读者多一点谈资而已。她的家人一定会警惕。

吴媚装成去找人的样子,在门口向里面望了一眼。雨越下越大了,哗哗啦啦的,和着里面的痛哭声,像一首大合唱。吴媚远远地看见她睡在玻璃样透明的床上,身上盖着软缎锦绣被面。她扫视了一眼痛哭的人群,发现一个特别打眼的人,是一个年轻的警察,但绝对不是那个败类。

莫非她是一名警察的母亲?吴媚心里暗暗吃惊。她退出来,决定等——火化之后,捧着她骨灰的那个人,一定是她最亲的人。

吴媚没敢在殡仪馆里面等,她退到一处屋檐下,是一家卖丧葬用品的商店门口,里面一直放着佛经,送死去的人上天堂。吴媚趁没人注意她时,偷偷地哭了几次,她良心难安,所以乖乖地等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她终于化成一捧灰烬出来了。就如吴媚预想的那样,果真,她的儿子是一名警察。

确定这个事实后,吴媚暗自庆幸没有把录像带拿出来,如果有人见到这个场面,她相信后果十分严重,一定会这样,他要拿枪指着他的头,如果不这样做,全世界的警察都看不起他。当初自己打算曝光的,现在想起来倒有点后怕。

吴媚一路走回来,淋得透湿,她相信英雄的警察儿子会找出凶手,为母亲报仇。至于她手里的这个短片,她永远都不会拿出来了。

吴媚回家又打开了电脑,把短片重放了一遍,她考虑是否删除,思想斗争了很久,最后她得出一个结论,太珍贵了,实在狠不下心来,删除自己百年难寻的作品,那相当于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

吴媚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报纸上登过悬赏启事,看来公安局对待这个事件是认真的,只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消息了。吴媚确定案情没有进展,即使她有一个当警察的儿子,没有目击者,他也束手无策。吴媚突然心里一亮,他在镜头里报过警,他就是目击者,为什么却找不到他了呢?吴媚理所当然地又想到了她的录像带,其实,她也是目击者。

吴媚想了很多次,并且去实施了行动。把带子寄给英雄的儿子,让一切真相大白,不管结果怎样,至少她轻松了,不做噩梦了。有两次,她拷好了U盘,去了邮局,想匿名寄出,谁知道是她干的?可是临到邮寄时,她又犹豫了,带子上清晰地记录着时间、方位、甚至什么牌子的摄像机都能查到,这是电视台的机器拍下的,不用说,这不仅会连累台里,而且从拍摄方位来看,百分之百就是从吴媚家的阳台上拍出来的。台里不会原谅她,站在台里的角度,全台人都会骂她不负责任,想出风头,这就是没有政治素质的具体表现之一。

吴媚把U盘拿回来,放弃了这个打算。可是她无法放弃一个记者的正义感,受了这么多年的教育,就算修来的是一把木剑,也要砍出去。即使砍不出血来,也要砍个印痕。吴媚决定去找他,那个败类。

3

打定这个主意后,吴媚主动提出到公安局采访,只是那个肥缺给别的记者顶了,见到公安局的车来了,她便不顾同事关系巴巴地往上爬。吴媚的殷勤自然讨来几声坏笑,记者部主任说,女人的心真是善变,才几天又改变主意了,昨天还说嫁给警察不得好死,今天又爬人家车上去了。吴媚,哪个帅哥把你整神经了吧!

吴媚只有一个目的,要找到败类,不管天崩地裂。

这天她参加的是一个公安局和社区联防工作大会,吴媚拿的是台里最小的摄像机,跟DV差不多。公安局政治部主任问,吴记者,我们这么大的会,几百人参加呢,怎么就带这个小机子?吴媚头也不抬,市里哪个领导来了吗?说,副市长来了一位,副秘书长来了几位,还有……吴媚回道,那没法,这个台里有规定,大机器是给市委书记和市长用的。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因为是联防会议,有穿警服的,有没穿警服的,花花绿绿一大片。会议已经开始了,按照常规,领导没讲话时,记者是不会拍的,得等到最后领导开金口,要的就是那个开金口的镜头。吴媚望了一眼黑压压的会场,她举着机器开拍了。当然,拍是假,她用镜头找人是真,找他,那个败类。

吴媚的镜头扫过之处,那一片的人都会不自觉地坐正了,有一些人还拿出笔来作秀,爱漂亮的人要下意识地理几下发丝,打哈欠的会立刻闭嘴……真是千人千态。刚做记者那时候,吴媚见此情景爱笑,太有意思了,尤其是拍领导,有时候记者听会太无聊,想捉弄一下领导,故意在领导讲话时把镜头对准他。那领导念着讲话稿正犯蔫呢,见镜头来了,就像打了兴奋剂,一下来足了精神,话讲得激昂振奋,白沫乱飞,把讲话稿也合上了。其实记者录的是空镜头,就是叫领导瞎忙活一阵子;如果这个领导曾经怠慢过记者,那他就惨了,很可能他在镜头里是个歪嘴或者斜眼,要不镜头晃一下就过去了,像飞过一只蚊子。

吴媚在镜头里看人是无所顾忌的,往常拍这种镜头时,她遇到帅哥,会多看几眼,反正人家心里是黑的。她心里盘算着,这人是谁?哪里的?婚否?这其实也叫偷窥。男记者们早就公开了偷窥行为,他们贫嘴,说记者是性骚乱的正规军,不是偷偷地看别人,就是打听别人的隐私。片子到了编辑手里,他也会留一两张漂亮的面孔用来活跃画面,如果没拍到漂亮的脸,编辑会骂记者没品位,把摄像机当望远镜,哪里是记者,简直就是个炸碉堡的。

吴媚在领导开金口之前,几乎一直在拍,其实是在找,一排排找,目标是那些穿警服的人。她越是拍得多,领导越是讲得有劲,群众也在镜头前兴奋着,整个会议就是为着这台摄像机开的。这次大会吴媚没有发现目标。

吴媚并不气馁,她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那张截图给政治部李主任认一认,就问一下他是谁。但是走到李主任面前她又不敢了,大剩女一个,弄不好就成男女关系了。败类在吴媚的钱包里一睡就是两个多月,她还没有打听到破案的消息。

吴媚已成了卧底公安局的正宗间谍。她借着采访拍摄的机会,拍了大量资料,她偷偷地转录到自己的电脑里,晚上一点点地对照败类的照片寻找,她甚至还借了台里的摄像机,架在阳台上几天几夜,菜市场依然,但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显然,这也是他的一场噩梦。

这一天,吴媚参加公安局的优秀人民警察表彰大会。刚到会场,台里通知她拍几个镜头,就赶下一个市委常委扩大会。记者赶会的情况非常多,这个会没结束,那个会就开场了。记者们都把领导讲话稿一揣,现场录一下,就算完事。有时候不得不为了记者的镜头,改变会议议程,领导自愿提前讲话。这指的是不很重要的会,会议主办方也没有什么来头的,就只能享受这个待遇。这个是闲话。

吴媚进会场二话不说,拿着机子就开始寻找,把警察的脸一张张地过滤,看着有些像的,她还会拿出钱包对照一下。领导开始念讲稿了,这不用记录,讲稿会送给吴媚一份。吴媚要赶下一个会,镜头扫得很快。这时,她突然听见台上的领导讲话说,涌现了一批身先士卒无私奉献机智勇敢的人民警察。比如,市局刑警大队刑警于荣光,在母亲被害后,坚守岗位,含悲忍痛,破获了特大贩毒案……

吴媚像被电击了一下,迅速将镜头对准了台下坐着的英雄模范们,是谁?谁的母亲遇害?谁是于荣光?她把镜头一个个地对准他们的脸,她拼命地回忆着,在殡仪馆看到的那张捧着母亲骨灰盒的消瘦的脸。她重新扫视了一遍,她觉得就是他——年轻、英俊、消瘦,满含悲伤。

吴媚定格了。常委会她迟到了。她没有找到败类,却找到了英雄的儿子。

4

吴媚一夜无眠,她作了一个详细的采访提纲。她要在“警坛风云”栏目里,给英雄的儿子于荣光作一个专访。这之前,她也问过自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良心的歉疚?还是为了给英雄母亲一点点补偿?如果是补偿,这够吗?她得出一个结论,终其所然,她就是想让自己的心灵轻松点,她是自私的,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够与不够?

专访是在刑警队长的办公室里拍的,灯光特亮,队长说,这不好吧,这是审犯人用的。吴媚笑说,挺好,就要这样的效果,凡事都不能联想。

坐到于荣光面前时,吴媚不敢与他对视。她站起来,借着调镜头,从镜头里细细地看了他许久。这位二十三岁的小伙子毕业于警官大学,据说凭着一手好枪法,被公安局录用了。镜头里的于荣光有点腼腆,他瘦长的脸与英雄母亲相去甚远。于荣光有点发觉,低下头说,吴记者,我真的不值得上电视,我是一个刑警,母亲遇害,我都不能破案,我还能算个警察吗?

吴媚小心翼翼地想回避这个问题,但是于荣光第一句话就提出来了。吴媚说,这是公安局政治部安排的,你确实破了大案,能破案的就是好警察。于荣光低着头,警察就要服从。你想问什么,我告诉你。他平静地说,我把破案的经过讲给你听吧。吴媚说,好的,我还需要镜头,你只管说,不要看我。我录音也好,拍摄也好,你不要管。于荣光点点头,尖尖的喉结从衣领处裸露出来,像一个铁制的小三角架。

吴媚打开采访本,他说,她录音。吴媚的心根本不在破案过程中,她想知道的是他母亲的生活,她有什么样的背景,为什么她会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挡住砍向警察的刀。其实,当吴媚确定英雄的母亲有一个警察儿子时,她已经基本上明白了母亲见义勇为的原因,那是因为母爱。这位英雄母亲用生命爱着儿子,一定在一刹那间,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是母爱让她产生了错觉,她以为躲在狗洞里的人是她的儿子……

这种推测吴媚想过很多次,每想一次都更加自责,她把英雄的境界想得太低了,胸怀想得太小了。这不是记者的思维。除非她亲耳听到,她才能相信。因为她是记者,要永远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她今天是用自己的耳朵给自己的猜测求证来的。记者就是喜欢刨根问底,这是好习惯。

破案经过讲完了。于荣光说,就是这些了,我可以走了吧?吴媚说,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比较重要的方面,我在政法委书记讲话稿里看到,你母亲遇害了是吗?我这样问太没礼貌,对不起啊!吴媚低下了头,她更加不敢正视他的眼睛,非常虚伪地说,讲讲,这个……事吧。

于荣光有点为难,过了好半天才说,我妈妈是一个雨天遇害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出凶手,如果此生找不到他,我誓不罢休。

于荣光目光镇定,盯着摄像机说,吴记者,可不可以多录一段话。吴媚问,什么?于荣光对着镜头坦然说,如果有人目击了现场,请告诉我,我保证您的生命安全,这也是一个公民应尽的职责。吴媚有点傻眼地望着他,于荣光说,我说完了。他站起来要走,吴媚叫住他,说,节目没录完呢,这才十多分钟的材料,我需要至少三十分钟。

于荣光又坐了下来。再说什么呢?他问。吴媚说,讲讲你的家吧,你妈妈,爸爸,观众一定非常想知道,你如何战胜失去亲人的痛苦,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对……仇恨,将仇恨化为动力?吴媚一口气说出来,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小人。

于荣光说,吴记者,我真的没脸说出来。吴媚说,说出来,你会好受些。吴媚感到这句话是给自己说的。于荣光说,吴记者,我没有把仇恨转化为动力,可以这么说,我仇恨犯罪,但不仇恨罪犯。他犯下的是国法,不论他杀死了谁,都是一样的犯罪,我心里只有一个警察的职责。吴媚笑笑说,你的境界很高,真不愧为模范,我被你感动了。于荣光觉不出吴媚的虚伪,说,我家的事很复杂。吴媚说,你别担心,现在录的都是素材,节目做好后,我会先请你看看,征求你的意见,你不必有什么顾虑,都说出来吧。

吴媚调好了镜头。于荣光对着镜头说,我不是妈妈亲生的儿子,她是在我九岁那年改嫁到我家的。说实话,我一度很讨厌她,她脾气非常不好,患有轻微的神经病,发病时有暴力行为。

吴媚紧锁双眉,这她倒没想到,几乎一下子推翻了她先前的推测。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也许是一个更精彩的悲欢离合的故事。

于荣光说,她生过一个儿子,可能和我差不多大,没养活。到我们家后,她经常打我,骂我,骂我为什么不死,他的儿子死了。后来,我发现,她大脑清醒时对我特别好,可以说非常爱我,谁要动我一根指头,她就会找上门去拼命。我高考时,她害怕自己太紧张犯病影响我考试,搬到精神病院住了半年。那半年里,她天天给我写信,鼓励我。我上大学那一天,她哭了一夜,舍不得我。有次我在大学住院了,她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医院照顾我。我感觉那就是母爱。她走的时候,我非常害怕,害怕她在回去的路上犯病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于荣光流泪了。吴媚迅速给他做了一个特写。他哭,她依然装得很平静。她感觉自己非常可耻。他哭,她就等。等他平静下来,吴媚问,假如,我说的是假如,你妈妈那天晚上正好遇到凶手追杀一位警察,你认为你妈妈会扑上去用身体拦住凶手的刀吗?

于荣光说,这事轮不着我妈妈扑上去挡刀,因为没有这样的警察,在危急时候让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救他,并且她救不了他。

吴媚紧追不舍,很残忍地问,假如呢?你妈妈会吗?我说的是……假如。

于荣光确定说,她会。

吴媚呼出一口气,她终于亲耳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是对的。她问,如果事实就是这样,你会怎样对待那个警察?你会……会恨吗?

于荣光鼓出两只眼睛,毫不犹豫地说,恨,如果他是一名警察,我一枪打死他。

吴媚一愣,连忙给自己解围,当然,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我说的是……假如。

于荣光说,吴记者,你不要考验我养母对我的爱,我毫不怀疑。再说,也没有这样的警察。吴媚笑笑,说,是啊!于荣光接着说,我妈妈遇害后的一个月,我父亲也病倒了,他现在半身不遂,不能讲话了,但父亲讲的最后一句话,我永生不忘,他说,她是继母,你一定要给她破案,一定要为她伸张正义,不能落下个不仁不孝之名,这样的人不配做警察。

吴媚脸上现出几丝尴尬。于荣光继续说,母亲遇害,我的压力非常大,案子破不了,人家说我,没把继母的命当数。破不了案,我就是个不仁不孝的人,我不配做警察……

于荣光说着便呜呜地哭了。吴媚给他递纸巾。

节目录制了两个多小时。结束时,吴媚突然恍然大悟似的说,于荣光,报警的人应该就是目击者呀!于荣光说,是手机报的警,我查了号,是凤凰区那边一个体户卖出去的号,这些人卖号都不要身份证,我没法找到他。现在号已停机了。吴媚再次恍然大悟,说,噢,这样啊,真是太不幸了。于荣光说,吴记者,我一定会破案,抓到凶手时,我请你吃饭。

吴媚笑着应允,把摄像机收好,公安局派车送她回台里。一路上吴媚一句话都没说,凶手也好,贪生怕死的警察也好,都在她的电脑里,只要她拿出来就真相大白。她心情非常沉重,人命关天,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吴媚决定回台里,她要找台长。

5

吴媚把U盘带好了,现在她决定把这事交给组织处理。

此时正是中午休息时间,记者部的长椅子上睡着外出采访喝多了酒的记者,没事的三个一堆打着斗地主。吴媚从同行中间穿过去,暗自抱怨,那天如果多去一个记者录像,两个人就没有秘密可言了,现在是她一个人,身单力薄。

台长正在看文件,吴媚自顾坐在他对面,说,台长,我跟你谈一下。

台长一定对手下的人很了解,两只眼珠越过镜片穿出两道混沌的目光,说,是不是看见什么不平事了?想给人家曝光了?吴媚截住台长的话,说,你养的记者都不敢说真话。台长说,谁说的,难道我们的记者天天外出采访讲的都是假话吗?吴媚说,我就不敢说真话。台长说,昨天我到宣传部开了会,还是老样子,关于舆论监督的,可以看到,可以听到,但是,话是不能乱讲的,要遵守纪律。

吴媚举起手里的U盘,我有个曝光材料,偷拍的。台长问,谁的?吴媚答,警察。台长两手一摆,不谈!不谈!小吴啊,马上开两会了,稳定压倒一切。把你的曝光材料都删掉,电视台给你们摄像机是用来工作的,不是拿来偷拍的。曝光,如果是你的个人行为,我个人是支持的。可是电视台是一个集体,机器是台里的,你是台里编制内记者,台里没让你这样做,谁都担不起后果。你太年轻,不懂得,有时候曝光就是政治斗争的手段,是一场阴谋。比如,我们前任市委书记是副省长的最好人选,临到提拔时,就有记者把市里的成人自考作弊曝了光,副省长就水了,这事全市人民都知道的!

吴媚被台长教训着,她不敢反驳,也不想放弃,眼睛瞪得像圣女果,盯着台长,台长,你都没问我是什么事?台长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能知道。吴媚急了,媒体总得有一点正义感吧?

台长说,谁说不要了?你知道的,记者要为人民的利益着想,多进行正面报道,积极引导人民群众的思想。如果你抓住了拖欠农民工工资的老板,不管他多有钱,我们曝光。坏人坏事都是社会的阴暗面,是少数的。记者要跟着大方向走,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坚决不说。吴记者,你是没有政治斗争的经验。有些人注定是要作出点牺牲的。

吴媚傻了眼,说,台长,如果不说出真相,我的良心受不了。台长说,你说出来,电视台受不了。人家“警坛风云”一年给台里几十万,他们给我们发工资呢。吴媚说,不说出真相,凶手就会逍遥法外。台长说,破案是人家公安局的事,与我们无关,破了大案我们就报,没破案我们就不报,我们管新闻,不管破案……

吴媚被批了一顿回来,记者们又准备外出了。吴媚坐在办公桌前发愣,编辑室打来电话,于荣光的专访需要一点背景资料,叫她给于荣光补拍一个镜头,要求煽情一点的。主任想了想说,叫他去给妈妈的墓地送花吧。

吴媚情绪低落,但事情还得做。新闻制作是个流水作业,记者做出的是第一道工序,她停下来,后面的都得等。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吴媚咬着牙,打了电话,通知了于荣光补拍镜头。于荣光所在的刑警大队非常配合,人、车、道具都到齐了。一车人直奔公墓。

公墓离市区较远,已是深秋,落叶满地,人踩着树叶儿窸窣作响。于荣光带着吴媚停在一座新立的墓碑前,墓前的菊花鲜艳金黄。于荣光说,昨天我来了。吴媚问,案子有线索了吗?于荣光说,没有。吴媚问,那一下步,你要怎么办?于荣光对着墓碑说,我给养母发过誓,如果我破不了案,就像我父亲说的,我不配做警察,所以,我一定要破案,抓住凶手。

吴媚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包,那里面装着U盘,她的心一阵隐痛,不敢接话。她把墓碑前的鲜花拾起来,说,我要拍个你献花的镜头。于荣光说,那个太假了。每次我来看妈妈,就坐在她身边,什么都没有想,陪着她,像活着时那样。你就拍这个吧,我不想在我妈面前作秀。

吴媚举起摄像机,说,那也行,你就当我不在,你想怎么就怎么,只能在墓前这一块地方活动。于荣光说,好。

吴媚举着摄像机,先扫了一下墓碑,她把镜头停在墓碑上的烤瓷照片上。是她,英雄。

这是一张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时候还没有彩色照片,看得出来脸上的红颜色都是涂上去的,她眼睛纯净柔和,似两汪清泉。吴媚在镜头里与她对望,她微笑着,少女的微笑,纯粹的微笑。吴媚突然想哭。

于荣光坐在墓碑前,双手抚着母亲的墓碑,那只手轻柔地抚摸着,像抚着母亲苍白的发,瘦削的肩。吴媚录下这个镜头时,眼睛里已一片矇眬,她知道自己流泪了。

于荣光说,拍完了吧?我们回吧!一抬眼看见吴媚的眼睛是红的,说,吴记者,谢谢你。除了我以外,没有人为她流过泪,我父亲听说这事,还没来得及哭一声就倒了。

吴媚擦擦眼睛,又笑了,说,我见不得别人的生离死别,特别容易动感情。

一行人下了山,夕阳已至,墓地横秋,甚是凄凉。吴媚回头望了几眼,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根本找不到哪个是英雄。人算什么,不如一粒石头,一棵小草的生命长久,何必在乎自己来时的样子,去时的声名?

吴媚这样劝自己。

6

电视台一切照旧。于荣光的专访播出了。没一会儿,吴媚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公安局政治部李主任打来的,说,片子拍得太好了,我们在办公室看的,好多人都流泪了。吴媚说,那是于荣光的事迹感人。还有一个电话是台长打来的,他说,吴记者啊,片子把握得很好,市里领导都表扬了,说这个记者真有水平,问你叫什么名字,我都告诉他了。这次记者节十佳记者评选,党委一致通过,你已经当选了。吴媚觉得这个消息很唐突,尽管她盼这个荣誉盼了五年,可是现在她根本不想要,她说,我没做什么,这个荣誉还是给别人吧。台长说,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我知道你心里有压力。记者是看见光明最多的人,也是看到黑暗最多的人,记者就是能够顶住压力的人,能够受委屈的人。吴媚,你是一个合格的记者……

电视台对记者节的表彰是很重视的,自己的节日嘛,自然免不了庆贺一番,相当于自己赚钱买花戴。这一天要召集全市各行各业的记者们开一个晚会,包括土记者们,都来参加。当然,这个表彰会,市委书记和市长是一定要来出席的,因为记者写的话代表着他们的意思。

吴媚是第一次走上台里的直播节目现场。偌大的舞台,炫目的灯光,衣着华丽的主持人,黑压压的观众台……虽然在台里工作,可是吴媚一直工作在后台,拍了无数片子,镜头全是别人。第一次在刺目的灯光下走到众人面前,第一次自己面对镜头,她确实有点紧张。上台前,导播已经安排好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简短的发言,说说获奖心得,限时两分钟。吴媚也准备了讲稿,背了几天几夜。

主持人开始报出十佳记者的名字,吴媚是第七个上场的。她穿的衣服是新买的,玫瑰红的短装配紧致的牛仔裤,脖子上系着一条白色的真丝巾。头发是最有名的设计师打理的,脸上的妆容是台里最好的化妆师亲自画的,说她闪亮登场,毫不夸张。掌声阵阵,音乐声声,吴媚挥了挥手,在台上摆出了自己最漂亮的站姿。等记者们发表了讲话后,领导们就会上台给他们颁奖,是奖金和证书。

记者一个个地讲着获奖感言,吴媚一直暗暗地背着自己的讲稿。灯光变成了一束,谁讲话,这一束灯光便聚集在谁身上,真格的是众星捧月。这一刻整个演播大厅只有这一束光,一点灿烂,吴媚将笼罩在灿烂里,这束光就是荣誉。

终于轮到吴媚了。主持人说,吴媚记者,五年来你一直奋战在新闻前线,作为一个女记者,要如何担当起社会责任和义务?

话筒递到吴媚的嘴边,灯光集束在她一人身上,摄像机对准她,黑压压的观众目光像一团火,炙烤着她,就等着她开口了。吴媚对着话筒,大脑里瞬时一片空白,她想了好久,跳进大脑的竟是那个录像带,那片密密麻麻的墓地,那看不到英雄的悲壮。她是个称职的记者吗?她担当了什么责任?什么义务?她凭什么站在这里?就因为她没有说出真相吗?在那束灯光照耀下,她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是斜着的,渺小的,轻盈的。她想到人的生命,声名,良心,正义,还有非正义。低下头,她的脚下是一个光圈,那是一个套子,她活在套子里。她哭了,先是哽咽,再是流泪。她知道此情此景,不能悲伤,她想压住哭,可是哭却像配套在哪个功能强大的压力泵上了,越压越要爆发,由不得她而放声大哭起来。

导播在台边给主持人打手势,主持人拿开话筒小声说,吴媚,这是直播,会弄花妆的,随便说几句算了。吴媚的压力泵压得泪水扑扑地冒。台下的观众开始鼓掌,潮水般的掌声淹没了会场。吴媚觉得自己成了潮水中那个泅渡的人,她游不到河对岸,她就要沉没了。主持人趁机小声说,你跟着我说,担起社会责任和义务靠的是记者的良心和正义感,为推动社会进步讲真话,女记者当仁不让。

吴媚的泪水洪涝似的泛滥,她怎么使劲都关不上闸门,压力泵算是彻底坏掉了。她说不出口,演播大厅里继续回荡着她的抽泣,像冷飕飕地刮着三级北风。导播示意主持人放弃,主持人笑着说,吴媚记者太激动了,她想说的话都在她制作的新闻里,我们再一次用掌声祝贺她。

灯光移走了。这一刻的辉煌到此结束。吴媚回到昏暗里,她变回了她自己。站在台上,她正面对着眼前的横幅,铁肩担道义,五个大字像五道闪电,挖得她眼睛生痛。她屏住呼吸,对着自己说,吴媚,你颠覆了公平与正义,你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你是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人,跟那个贪生怕死的警察一样!不就是一个饭碗吗?不就是一条命吗?记者敢拿真话去换自己的命才叫记者。她记不得后来台上又进行了什么活动,有人往她手里塞了证书和奖金,有人往她怀里塞了鲜花。她木然地把这些抱在怀里,台下又响起了潮水样的掌声,这掌声经久不息,漫过她的头顶,她面对的是观众,是群众,是人。她要说出来,为了这掌声,他们的掌声。

7

吴媚对曝光这个录像带作了充分的准备,从各个方面都要想周全,不让他有狡辩和翻身的机会,要捉个死。科学技术可以合成录像带,也就是说,这个带子不被人认可时,她就可能被鉴定为假的合成带,只有吴媚一个人目击现场,如果凶手不能抓获,或者慌乱之中他没看清楚,就没有人证实她是真实的。吴媚决定首先要调查他的背景,查清他那个雨天的一切行为,以证实他确实在那个时间经过了那个路段。

吴媚把他的照片从钱包里拿出来,借采访之机问了政治部李主任,你认识他吗?李主任说,不认识。那么多警察,我哪里个个都认识?我只认得两种警察,一种是优秀的警察,一种是犯错的警察。你找他干什么?要相亲的男朋友?吴媚说,他是个坏警察。李主任说,嘻,那一定是你男朋友了。我真的不认识他,说明他不好也不坏。你去管理科查查他的警号。

吴媚把他从电脑里调了出来,东城三区派出所民警,三十七岁,他叫刘秋生。

调查民警刘秋生的行动是悄悄进行的。吴媚甚至买了一本私家侦探的书,想找一些好学能用的方法,她又突击补读了几本侦探学,发现几乎所有的侦探们首先使用跟踪。吴媚就现学现用了这一招。

电视台离东城三区派出所有点远,离吴媚住的野生菜市场就更远了。吴媚想不通,离得这么远,刘秋生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吴媚去周围转了几转,尽管这一带她打小就熟悉,但还是像侦察员一样侦察了一番。刘秋生可能经过的地方有一排商铺,卖内衣的;一个快餐厅,吃肯德基的;一所中医院,煎药的;七八个咖啡厅,喝酒的;再往前,是一所学校的治安室,偶尔有警察在此活动;还有几个小公司,一个幼儿园,一所小学,一条通到高速公路的快车道,还有城际列车的中转站,还有一个地下商场,还有数不清的人头。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到底不专业,吴媚的头绪马上乱了。总之,事发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他一定改别的道了,按常规的讲法,叫销声匿迹。

吴媚一定要抓住他,决心非常大。她对台里说她想做个社会新闻,不能按时签到。记者部主任说,做社会新闻太辛苦,辛苦事让男同志上,如果你想要点时间谈点别的,我给你时间。吴媚说,我谈了一个男朋友。主任呵呵一笑,那可以。

吴媚要来了时间,她太大龄了,几次相亲会都因为采访错过了,只要她提出来请假,是可以不扣工资的。吴媚借了电台记者用的小型录音机,借了台里的小型DV机。下楼时,她遇到了台长,台长笑眯眯地问,吴记者,采访去呀?吴媚说,曝光去!台长说,如果我死了,就是被你们吓死的。呵呵,你知道的。

吴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清楚刘秋生的个人背景。她要不动声色地弄清楚。既不让任何人怀疑,也不能惊动了刘秋生,这叫不打草惊蛇。吴媚的记者身份给她的调查工作带来了便利,也使她的调查容易风生水起。如果问一个认识他的人,好事都是热心快肠的,人家会说,你要采访他吧,我帮你联系。记者堂而皇之地采访哪有坏事呢!出头露面的机会是每个人都向往的,有的人露在面上,有的人藏在心里。对平凡人来说,被记者采访是无上光荣的事。

吴媚找个借口去了东城三区派出所,从走进大门开始,吴媚就开始左顾右盼,很不专业。所长长得虎头虎脸,很威风的样子,说,所里的民警都出去了,今天参加市局的抓盗行动,只剩下一个户籍警,吴记者,你要了解什么情况?其实,我们这儿没什么好采访的。所长很警惕。吴媚的眼睛扫视了办公桌,看看有没有照片之类压在玻璃板下,没有。吴媚说,不采访,我就是进来喝口水。所长果断地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位妇女扛着一箱绿茶进来了。所长说,吴记者,喝口水,喝绿茶对身体好,都喝了吧。吴媚说,我哪里喝得了这么多?心想,这所长心里蛮有数,不管好事坏事,对记者嘛,先哄着再说。所长说,记者辛苦得很,宣传我们公安干警的事迹,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小心意,确实算不上什么,要是你不喜欢喝,我给你换酸奶。

吴媚说没事,要走,所长便扛着绿茶跟了出来。吴媚说不要,所长坚持一定要送,说政治部开会时说过多次了,我们的工作要靠新闻媒体支持……后来,所长亲自开着车,把吴媚送了回来。吴媚一屁股坐在绿茶箱上,还想曝光呢,到处都是糖衣炮弹。

吴媚的调查没有大的进展。在外采访吃饭时,装作无事,问过几个人,人家都不清楚。吴媚也不敢多追问,怕引起别人误会,以为她耐不住寂寞,偷偷摸摸地在外搞过一夜情,或者婚外情,这样传出去,她的婚姻大事就完蛋了。

这一天,吴媚去聋哑学校采访,记者部主任突然来电话问她在哪里?吴媚猜,主任这时候找她肯定是有突发事件,告诉自己的方位在解放大桥附近。主任便狂喊,快到桥下去,观众报料发生了一起车祸,现在警察还没有到,快,快,快,拍个最原生态的事故场面,血腥一点,记得要血腥一点的,受伤的镜头要录到呻吟声……

听说交警还没有来,说明这是最原生态的场面,吴媚的精神立马来了,她忽地站起来,来不及和被采访人说明原因,从聋哑学校一路冲出来,往解放大桥下跑去。她所在的地方确实是离事发地最近的,记者就是要能遇到这样的新闻才过瘾。

百姓们擅长围观,哪里有事哪里就有一群人围着,吴媚见过的所有突发事件都是这样的。她扛着摄像机,挤过人群时,口里含混着说,记者!记者!百姓们就主动地腾出一条道,跟救命的医生赶到现场时享受同样的待遇。

此时,吴媚叫着记者冲进人群,只见一个老人躺在地上,双目紧闭,脸色乌青,一个男人跪在他身边,双手按在老人胸前,按两下,口对着口做着人工呼吸。老人的嘴里流出涎水,顺着嘴角流,男人好像没有看到,不管不顾。黄金三分钟。吴媚立即想到这个词语,她是在一次采访时看到的,是一中学开展的生命急救行动。她看看四周,并没有撞车的行迹,只是有一辆自行车扔在一边。吴媚举起摄像机,拍,把那个最脏的呕吐物作了特写,把嘴对嘴的人工呼吸作了特写,她心里已经涌出了标题——有一种亲吻叫拯救。

一会儿,一个交警冲了进来,说了一句,妈的,哪个报错了警,要报120。

吴媚心里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肯定是这样的,老人打这儿经过,突发什么病,晕倒了,一个路过的男人立刻对他实施了抢救。路人以为交通事故报了119,其实该报120。吴媚心下一盘算,好的,好的,可以作两条新闻,一条报事故,消息,发“新闻快报”;一条告诉市民如何报警,发“生活之友”,这个月的奖金又多了一百块。

吴媚把镜头对准正不依不饶地做着人工呼吸的男人,这是个活雷锋,要给个特写。她把镜头定格了。这时,她突然发现这个人有点面熟,是那种好像天天看见他,见了面又想不起他是谁的那种熟人。吴媚在镜头里想了一分钟,可能更长,这个时间里医院的救护车赶到了。担架、氧气瓶眨眼之间就弄好了。老人被抬上了救护车,吴媚拍完了,她还没放下摄像机,她在镜头里看他,是谁呀?这么面熟!

医护人员简单地问了几句话,是那男人答的,意思是他不认识他,路过的,做了几分钟人工呼吸。交警说,算了一下时间,大约三分钟。医生要他上车,说他比较了解情况。救护车要开走了,医生才看见了吴媚,招手叫她上车,这可是生死时速的抢救,医生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平常医院做个广告得几千块才几秒钟,这可是完全免费的。

吴媚被邀上了车,与男人面对着面,她突然想起来——是他!是他!她放下机器,从包里拿出钱包,对照了一下,败类!败类!果真是败类刘秋生,他穿着便服。

吴媚的脸全变了,拉得长长的,阴阴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这个时候挺身而出了,做活雷锋的时候就出现了,贪生怕死的败类。吴媚想起了自己的誓言,要打他一个耳光,响亮的耳光!

救护车呜呜地跑,行人纷纷避让,被抢救的老人不断地吐出污秽物。护士说太颠簸了,那败类刘秋生就把老人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好像一个父亲抱着病中的婴孩。吴媚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雨夜他钻进狗洞的情景,两幅画面不断地切换着,这是他的两面人生。做人怎么能这样虚伪,这样无耻?吴媚再也忍不住了,愤怒化作一股气力,挥起一掌,旋风般地横切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像北方农民甩了一个马鞭,正气浩然。

众人愕然。刘秋生愣了,你?

吴媚眼睛瞪成了铜铃,眼球燃着两把熊熊大火,恨不得点着刘秋生的衣服。两人相对几秒钟,吴媚才回答道:我!

刘秋生不问,不解释,也腾不出手来,他将老人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寻求着保护似的。果然如吴媚所想,他心里明白。吴媚说,我是电视台记者吴媚,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是想报复我,你就来。

刘秋生眼里没有任何表示,不惊讶,也不悲伤,说,对不起!

吴媚说,呸!我要是你就跳江自杀。

医生和护士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神情都怪怪的。吴媚说,这是我与他的私事,跟你们无关。

她说的是私事,刘秋生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仿佛前世结仇,两人心照不宣。

救护车驶进医院,已全部准备好了,迅速把老人抬进急救室。这一刻,老人有点苏醒,他紧紧地抓着刘秋生不撒手,亲人似的不舍与胆怯,刘秋生随老人进了抢救室。为了整个事件的完整性,吴媚咬着牙拍了这个人性化的镜头。

等众人涌进去,吴媚一屁股坐在地上,浑身顿时没了力气。她终于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觉得解恨,有替人报仇雪恨的快意。好记者追求的是维护公平伸张正义的快乐,她感觉自己的良心正在快乐地歌唱。

急诊部主任听说吴媚来了,提着矿泉水赶来,见吴媚坐在地上,赶紧扶起来,吴记者,吓坏了吧?吴媚说,哪里,比这血腥的场面也见过。主任说,是的是的,记者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请吴媚中午就在医院吃个便饭。哪里有想免费作宣传请记者吃便饭的呢?所谓便饭,就是便于开展工作的饭。主任没见到吴媚打活雷锋的一幕,热情地说,哎,那个救人的活雷锋呢?他还要给病人交一点医药费呀!家属还没找到呢,他好事可要做到底呀!

吴媚愤愤地说,不要他管。正说时,刘秋生从另一扇门里出来了,他拿着被吐脏的衣服,主任赶紧追出来,叫着好人好人!刘秋生回了头,看来他听别人叫好人听习惯了,不用猜就知道是叫他的。主任拍了一把油亮的大脑门,大声说,原来又是刘警官啊!刘警官你真是个大好人啊!他回头对吴媚说,吴记者,这是刘警官救回的第六个人了,刘警官,你总是为人民做好事,从没宣传过,这次正好记者遇到了,真要好好表扬,前些时下大雨……

刘秋生停住脚,截住主任的话头,熟练地拿出警官证,说,押这。刘秋生转身时和吴媚的目光再次相遇。吴媚盯着警官证,横眉冷对,拿出警官证抵押,算什么?那是国家的,有本事就拿出你的命来!

目光的交锋,吴媚始终占着上风,她逼得刘秋生无法对视。刘秋生一定明白吴媚眼里的意思,那是国家的,凭什么拿国家的东西担保?刘秋生迟疑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两张五十元,递给了主任,说,我先走了。主任拿着钱跟上去,刘警官,哪能让你出钱呢?刘秋生甩开主任的手大步走了。主任对吴记者说,刘警官每个月要给女儿输两次血,他的钱,我们可不能拿!

护士接过钱,说,我们马上把钱给她爱人送去,听说她女儿白血病又加重了。

女儿?白血病?输血?吴媚呆住了。

事情突然发生了九十度的大转弯,吴媚蒙了。问,那她的……女儿呢?

护士说,在十二楼,白血病区,叫刘朵朵。如果不是父亲的血,女儿早就死了,他真是个伟大的父亲。

吴媚觉得血冲上了头顶,她差点倒了。难道他钻进狗洞,是为了留住自己的鲜血,救女儿的命?是否他刚刚给女儿输了血,他已经没有气力与犯罪分子斗争了?可是,他是一名人民警察呀,难道他的鲜血只属于她的女儿吗?只能为她的女儿而流吗?输血,这样就可以钻进狗洞了吗?这样就可以原谅了吗?吴媚问自己。她的大脑一时乱成一团麻。

这顿饭,吴媚吃得很难受,常常觉得泪水涌到喉头,堵得她说不出话,也咽不下饭。主任一个劲地让她吃,喝,不吃好喝好稿子就写不好似的。吃完饭主任叫来救护车送她回台里,吴媚推说有事,提着小DV独自走了。

这就是野生菜市场背面的中医院。吴媚穿过医院的花间小道,几个老年病人坐着轮椅晒太阳,穿过一个石雕天使身边,就进了中医院的住院部。她断定小朵朵就住在这里面。原来,刘秋生每天准时出现在野生菜市场,是为了抄近路绕到中医院。难怪他像太阳一样准时。

即使听到众口一词,吴媚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再证实一下,是不是有个刘朵朵。这就是记者,她只相信自己。

她悄悄地上了电梯,中午时分,医院的人很少,何况中医院本来生意就不好,吴媚悄悄来到十二楼。

肿瘤科,被人称为死亡地带,悲伤也是新闻的重要组成部分,医生护士们是与死神打交道的人,这里原本就是出产新闻的地方。吴媚多次来过。不过这一次,她是来暗访的。

病房里静悄悄的,病人很少,所以吴媚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小朵朵的病房。她从门外往里看,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坐在床上,脸色苍白,似乎软弱无骨,床沿上趴着一个女人,想必就是刘秋生的爱人了。吴媚没多想,推开了门,朵朵说,阿姨,找错门了。声音细嫩如丝,恨不得风都能吹断。吴媚说,看个病人,他不在,坐这里等等。女人很瘦,抬头淡淡一笑,应允。吴媚坐下来。朵朵低下头数着一堆红豆。数这个干什么?吴媚问。朵朵说,我数了三万七千颗了。爸爸说,再数十万颗,病就好了,就去上学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女孩子患白血病,她靠输血活着。吴媚的心有点疼,站起身,说,我走了。朵朵,你的病一定会好的。朵朵说,你怎么知道我叫朵朵呀?吴媚说,这楼里的人都知道呀,因为朵朵是个坚强的孩子呀!

话音落下时,吴媚都想流泪了。如花的生命,没有鲜血的滋养转瞬便会凋落,所以父亲背叛了他的责任、道义、良心,甚至是国家,人民,他把自己的鲜血自私地留给自己的女儿。吴媚黯然走到电梯口,父亲的做法有错吗?别人的命,女儿的命,都是生命,同样宝贵。英雄,女儿,鲜血,道义,责任,她无法给它们定义。吴媚找不到确切的答案,她急切地等待电梯上来,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她的心好疼,朵朵那渴望活着的生命正一点点唤起她心底的温柔,甚至就是母性,这些东西正一点点吞噬着她作为记者要追求的公平与正义。

电梯来了,吴媚钻进电梯,眼泪便止不住落下来。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说不上是什么,总之就是想放声大哭。

出了医院,台里通知吴媚回去,要看今天录的突发新闻,说今天没发生什么大事,就靠你的那一条消息撑门面了。吴媚擦了眼泪说,好的,我马上就回。

吴媚抱着机器挤上了公共汽车,她想晚一点回台里,因为这里面录的活雷锋,其实是个贪生怕死的警察。她心里一直斗争着,这条消息一播出来,刘秋生立即就成了人民的好警察。可是,吴媚亲眼见到,他不是,他为了女儿背叛了警察的道义,难道要为这个贪生怕死的警察唱赞歌吗?这是欺骗观众,也是欺骗良心。

公共汽车到站了,吴媚又从起点坐到了终点,台里的电话一直在催,吴媚决定先去找找刘秋生,他必须给吴媚一个说法,她才能把带子交回去。

吴媚来到东城三区派出所,所里的人都出去抓赌了,说话很方便。刘秋生正在办公室写着什么,吴媚径直进去,刘秋生站起来,吴媚说,你得给我一个说法。刘秋生说,今天的事请不要播出来,我不是好警察。其他的,我说不出口。吴媚说,其他的就是你女儿的病情,我都知道了。那你还要我说什么?刘秋生说,我不能挺身而出,因为我的鲜血要留给我的女儿,没有我的鲜血,她就会死。当然,他嗫嚅着说,我的说法很可耻。

吴媚的泪水不可抑制地流出来,你真的很可耻,你不是你女儿的警察,你是人民的警察,你不只属于你的女儿,你还属于为你死去的妇女。刘秋生说,是的,我很可耻。如果我女儿知道这一切,她也会认为我是可耻的,她宁愿自己死,也不要我成怕死鬼。她最骄傲的,就是爸爸是一名警察。可是,我做不到,我是父亲,你知道吗?我是一个父亲!

吴媚一把擦掉泪,看在你是父亲的面上,我可以为你守住秘密,但我不会原谅你。

刘秋生点点头,很无奈。

他送吴媚出来,走到大门口,吴媚说,你知道死去的英雄是谁吗?刘秋生说,我知道。你知道他家里发生了什么吗?刘秋生说,我知道。你知道他不能破案就要带着不仁不孝的罪名辞职吗?坏警察会留下,而好警察要离开!这是什么道理?刘秋生说,我知道,我没道理。吴媚几乎要叫喊,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你还不敢站出来?刘秋生小声说,朵朵不能接受,她也是一条生命,她渴望……活着。

朵朵成了刘秋生的挡箭牌。吴媚没法说什么了,无论如何,活着的生命都是最重要的。刘秋生说,你别以为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入警前,我是个工兵,在广西前线扫雷,知道有多少战友被炸死了吗?我现在常想,那时候,我要是被炸死了该有多好!你知道我这样活着有多么痛苦吗?那事以后,我都不敢穿警服,遇到局里统一着装行动的时候,我不敢从警容镜前经过,我没有脸看这肩头上的警徽……

刘秋生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那里面一定饱含着泪水。吴媚理解这种痛苦,父亲的痛苦,警察的痛苦,他们交织在一起,冶炼着他的良心和道德,所以,吴媚眼里不由得闪过几丝快慰,好在他非常痛苦,否则吴媚非自杀不可。吴媚心里有些畅快,都想笑了,坏警察就是不能过上好日子。

刘秋生的脸上滴落了两颗泪水,他潸然的泪水依然是晶亮的,他飞快地擦了去。吴媚突然说,刘秋生,我要帮助你,哦,不是,我要帮助朵朵,我来号召社会捐款,给朵朵换骨髓。

刘秋生吃惊不已,又有两行泪水闪闪发亮地涌出来,他压抑着说,不用,真的不用,朵朵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已经不能换骨髓了,她的生命用我的鲜血维持着。我一个月给她输一次血,不够的得拿钱买。她妈妈没有工作,朵朵没有医保,我没有那么多钱给她买血,我用自己的血养她,她快要死了……吴媚望着他晶莹的泪水,哎,我是为了帮助朵朵!刘秋生一只手背又快速地擦了泪,如果有一天,朵朵走了,那么,我就不是父亲了,我向于荣光请罪,我一定说出真相,你现在帮助我,就等于在我的良心上砸砖头,我受不起,我怕等不到那一天。

吴媚冷笑一声,是的,如果我帮助你,我就是没有是非,瞎了狗眼的记者。可是,我要帮助朵朵,我要让她活着将红豆数到十万颗,你不要东扯西拉。

8

天快黑了,吴媚打了的士直奔台里,一路上她都想着,要不要把这条消息发出去。让刘秋生以活雷锋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吴媚的良心受不了。可是台里一直在催,好像没有这条新闻,今天晚上电视台就要关门。离电视台越来越近,记者的职责就是让电视台有米下锅,说白了她就是个采购员。

天已经黑透了,台里说,市里领导开了一天会,镜头全部在室内,一条室外的新闻也没有,就算是条有偿新闻,这一条也要上。吴媚没笑出来,已经没有机会改变了。她抱着摄像机,像抱着一只炸药包,有着粉身碎骨的悲壮,她再一次颠覆了公平和正义。

刘秋生救人的消息播出了,吴媚根本不敢看电视。夜半时分,又下了雨,淅淅沥沥的,把她从梦中吵醒。她瞪着眼睛看着黑暗,坏警察被自己塑造成了活雷锋。她就此打了自己一耳光,再劝自己,把一切都忘了吧!记者是见到光明最多,也是见到黑暗最多的人,想要好好地活着,就得学会忘记。

天刚亮,台里的电话又打来了,说,于荣光的父亲去世了,公安局政治部要把于荣光树个典型,于荣光的报道一直是你做的,你最清楚情况,去拍几个镜头。吴媚决定遗忘了,说,换个人去吧,我怕这样的场面。台里说,回头公安局准备出二十万拍个专题片,台长最信任你,怕别人把这好事搞砸了。

吴媚还在化妆时,公安局的车已经等在门口了。吴媚能够想象于荣光的悲伤,父母相继离世,案子破不了,宣传阵势又上来了,压力肯定很大,吴媚刻意没擦口红。公安局的人说直接到墓地去,因为他的父亲正在下葬。

这是吴媚第二次来到墓地,那一块墓碑变成了两块,崭新的两块墓碑连在一起,像一对牵手的夫妻。葬礼已经结束了。于荣光坐在父母墓前,两眼发呆,一只手抚着母亲,一只手抚着父亲,至爱亲人已永逝不回。吴媚扛着机器拍这个镜头时,于荣光挡住了脸。吴记者,你不要拍,我不配。公安局的领导连忙劝说,于警官,你要好好配合,局里已组织了最强的破案专班,案子很快就会破了,你不要有顾虑。于荣光听领导的话收回手,低下头,两只手胡乱地抓出一把湿润的泥土,眼泪吧嗒吧嗒掉进泥堆里,砸出一个个小花朵。这都是吴媚在镜头里看到的,她给这泥土和泪水,都作了特写,因为观众喜欢看主人公流泪,这是一种心灵补偿,台里请专家讲课时专家说的。吴媚是个敬业的记者。

拍完了,于荣光还没有抬起头。吴媚才发现于荣光的警服全都湿透了,推断他可能在父母的墓前已坐了一夜。吴媚的眼圈红了,说,于荣光,你回去换下衣服,别着凉了。于荣光说,我不冷,你们走吧,我想再坐一坐。

局面很尴尬,公安局的人先回避了,吴媚执意放下机器,坐在于荣光身边。于荣光的眼睛布满血丝,因为悲伤;吴媚也是,因为遗忘。她放眼一望,一夜风霜,草木枯萎,满地坟茔,悲怆泪水,心想,今天拍的镜头一定很漂亮。吴媚定定神,说,于荣光,我说的是假如,听好了是假如。假如你母亲为了救一个警察而牺牲,那个警察……患了绝症,身体……不行,你会原谅那个警察吗?

吴媚盯着于荣光的眼睛,好像于荣光的脸上马上会有条虫爬出来,有点惊恐。于荣光说,这种情况,当然要原谅。但是也有一个前提,他是目击者,他要站出来。吴记者,你上次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为什么呢?于荣光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吴媚,吴媚有点慌乱,没,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探讨你的思想境界。于荣光说,我没境界,如果是个患了绝症不能保护自己的警察,我妈妈为他挺身而出了,他要站出来证实我妈妈是个英雄,可是直到今天他也没有站出来。于荣光很激动,双肩抖动着,两只手长时间垂吊着,已经失血发污,青筋暴突。吴媚柔声说,我说的是假如嘛!你不要激动嘛!

吴媚吓出了一身汗,就算刘秋生此时站出来,也不能得到任何人的同情和理解,或者,他本来可以得到一部分的同情和理解,但时至今日,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站出来,他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所以,吴媚觉得这内情不能让于荣光知道,因为刘秋生不可能站出来,只要他女儿活着,他就绝对不能站出来,哪怕他有负于地球。

于荣光说,吴记者,你不要再试探我了,我不是英雄,我仇恨凶手,只要我抓住他,我叫他不得好死!吴媚吃惊地说,你可不要乱来,政治部加大了对你的宣传,你的思想境界要高一点才行。于荣光说,案子越拖越久,我的耐心越来越少,抓住凶手,我绝不饶他!说完,于荣光低下头,抚弄着脚边的一丛枯草,叹息说,其实,离菜市场不远就有一个治安联防点,走路只需四百二十七步,我量过的,摩托车开过来只需一分三十一秒,报案的人早两分钟报案,我妈妈便不会死,为什么他没有报案?这说明报案者自己就是犯罪嫌疑人,所以这案子没有目击者根本破不了,我非常痛苦!我算什么模范啊,我就是个窝囊废!

吴媚不敢接话,四百二十七步,一分三十一秒,可见于荣光为了破案费尽了心机。吴媚说,你不要自卑,局里正在全力以赴破案,相信会水落石出的。吴媚觉得自己的劝慰软弱无力,但是事已至此,已无可挽回。就像台长说的,有些人注定要做出牺牲,现在牺牲的人是于荣光,就算他为了朵朵的生命而牺牲,这也是值得的。吴媚把内心的标尺重新拉出来量了量,谁的短谁的长,无论如何,活着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刻,吴媚决定帮助朵朵,就像她遇到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淋在风雨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凋零。搬到一个地方避避雨而已,一个记者能为她做到的也就是避避雨。

回家后,她立即写了一个新闻策划稿,里面详细写到了号召社会救助朵朵的做法,包括先由医院护士打电话给记者报料,说院里有个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小姑娘,记者采访,这是第一阶段报道;第二阶段报道市民的反响,到社区组织几个好心人去医院看朵朵,到学校组织孩子们给朵朵叠一万只千纸鹤,联系团市委、市妇联等单位,由他们联合发文号召捐款;第三阶段报道朵朵的情况,在众人的关爱下,她如何面对磨难,战胜病痛……总之,写策划的时候,吴媚全身都在颤抖,她在与死神赛跑,也在与良心作战,这是善与恶的较量。吴媚咬着牙对自己说,你不要战斗了,活着的生命高于一切。

9

吴媚写了一夜,一大早把策划方案交给了记者部主任。主任粗粗地看了几眼,吴媚,你这个策划太平淡,每次捐助都是这么搞的,效果并不是太好,上次报道的那个女大学生出车祸的,就没人响应,能不能想个新鲜点的?吴媚说,我大脑断电了,主任你是不是有好的建议?主任说,白血病人要输血,你还不如做个策划,号召社会好心人为她献血。主任突然一拍大腿,两颊潮红,哎呀,他妈的,真的,献血法里有规定,献血的人,可免费用血,号召献血的人在血证上写上刘朵朵的名字……吴媚心头一亮,到底是主任,高,实在是高!吴媚说,好极了,我这就重写。主任说,细节要策划好,刘朵朵是AB血型,我们只要这个血型的,特定的血型,这样炒作更好。如果有A型、B型、O型血的好心人要献血,那当然更好,我们还为社会作出了巨大贡献,正好可以动员中心血站在台里作个形象广告……吴媚说,主任,那我带上你的名字,算我们合作的。主任两手摆得蒲扇似的,不用,不用,我只要他们作个形象广告就可以了。利归主任,名归吴媚。

吴媚快速写好了策划,总监快速批准实施。吴媚马上联系了医院,把自己的策划方案简单地说了一遍,这点她毫不怀疑,医院对新闻炒作十分重视,正面宣传,可以得民心,抓收入,不让他们花一分钱,相当于天上掉肉饼。

采访这事得朵朵家人全力配合才行。吴媚叫来了刘秋生的所长,所长听说电视台要无私帮助朵朵,一把握住吴媚的手,吴记者,你对我们警察真是太好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五大三粗的所长浑身都是力气,握得吴媚生疼,他毫无觉察。突然,他放开了吴媚的手,啪地站直了,敬了一个标准而漂亮的军礼。吴媚说,不用客气了,这事要刘秋生配合才行。所长说,求之不得呀!朵朵生病,我们全所着急,这事,他要是反对,我揍他!你信不信!

所长热血沸腾,吴媚说,那,我等刘秋生的消息。所长骑着摩托车以东风八级的速度赶回了所,很快消息传回,刘秋生同意宣传,可他的妻子却坚决反对。

吴媚赶到医院和刘秋生的妻子见面。

刘秋生的妻子叫李琴,这是吴媚第二次见到她,第一次是吴媚暗访。她坐在吴媚对面,对吴媚毫无印象,瘦小而疲惫的脸上表情生硬,眼神镇定而冷漠,甚至更准确地说,就是麻木。吴媚问,我们帮助朵朵,你为什么要反对呢?李琴说,我不想让朵朵成为新闻人物,她生下来时就不哭,她来的时候安静地来,走的时候也该安静地走。

吴媚估计李琴不知道丈夫贪生怕死的事情,果然这个坏警察瞒得死死的。这时,隔壁病房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护士连忙掩上了门。死亡是肿瘤科时时发生的事情,生命在这里只是匆匆的过客。吴媚觉得浑身发冷,眼前浮现出朵朵数红豆的情景,她心中涌出母性的温柔,暖暖的,直涌到胸口。所以,她更加受不了李琴的麻木,就说,你这样不是爱她,是害她,人家好多人想都想不到。果然门外有人说,记者,我的孩子需要帮助,记者,她不愿意,你就采访我们吧!吴媚不理,执意和李琴拉开了架势,今天不把这个理讲通,我这记者也不做了!朵朵她太可爱了,我第一眼见到她,就生出帮助她的想法,没有目的,我一定要帮助她,不管你同意不同意。你,你真是一个狠心的母亲,宁愿看到朵朵死!要知道朵朵是朵鲜花,她是一朵用鲜血浇灌的花朵,没有鲜血,她就会死,我们帮助她,我们不要人家的钱,不短你的志气,我们一起努力,号召全社会为她献血!她活在世界上,她来过,她要得到爱,关爱!这是她的权利,你凭什么阻拦她活着的权利!她被爱的权利!

吴媚越说越激动,差点哭了。李琴平静地说,你说得对,她是一朵用鲜血浇灌的花,这样的花,能长久地开放吗?鲜血是可以流尽的,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带来多少?

吴媚的泪水刷地流下来,她与李琴对峙着,她的眼里充溢着激越、冲动。李琴的眼里含着悲愤、屈服,她屈服于命运,听从于命运,也许她努力过了,她破灭过了,她再也不想努力了,她知道与死亡对抗,一切努力都是白费,她是最有体验的。李琴牢牢地盯着她,死死地盯着她,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墙,她不让她走进他们的生活。这一刻,吴媚发现李琴什么都知道,贪生怕死,鲜血,她是原谅丈夫的,因为一个人一生带来的鲜血是有限的。

吴媚的内心被深深地触动,像有人用锄头挖开了一条沟,那些愤恨便缓缓地流了出去。她突然原谅了刘秋生,花不能长久地开放,因为鲜血不是无尽的,鲜血是可以流尽的。帮助朵朵,就是帮助他,帮助他就是帮助朵朵,因为鲜血无法割裂。帮助是世界上一个多么崇高的字眼,在见到李琴之前,吴媚却将她贬低了,侮辱了。吴媚哭着,她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

第二天,李琴依然拒绝了吴媚的帮助,态度很坚决。吴媚很生气,这么好的策划就要流产了,这时她突然接到了刘秋生的电话。他急吼吼地说,吴记者,你在哪里?吴媚说,在医院。没过多久,刘秋生汗流浃背地跑来了,他穿着便服,很旧的一件棉质衣服,裤子也皱巴巴的,衬得他的脸小而苍白,他虚汗直冒,急喘喘地二话没说,一下跪在吴媚面前,我这一跪只代表我自己,谢谢你帮助我的朵朵。吴媚怔怔地看着他,原来,他还是可以下跪的,当他没有能力保护别人的时候,他还可以下跪乞求。为什么那个晚上,他没有跪在杀人犯面前?他真自私!他还有一双膝盖可以救人,警察的膝盖也可以救人!他没有作最后的努力,没有!真是可耻!吴媚扭过脸去。原本她已经原谅他了,可是他这一跪,她又恨他了。刘秋生望着地,不敢抬头。医生把刘秋生扶起来,说,昨天才输了血,你要吃好一点,多睡一下,看你,风都可以吹走了。

吴媚这才恨恨地看了一眼刘秋生,昨天才输过血的他,脸色苍白如一张画了符的薄纸,两只裤腿空荡荡地吊着,让人感觉他的身体是两只生锈的钢筋支撑着,连浑身的关节都铆上了生锈的铁钉,他的骨头会嘎嘎作响,一触即裂。刘秋生坚决请求帮助,吴媚暗暗松了一口气,报道又可以作了。她把策划书递给刘秋生,按这个要求办就行了,台里全力配合。

不管李琴是怎么被说服的,也不管她是如何反对的,反正朵朵的报道在晚间新闻时段里播出来了。因为好几次炒作的爱心捐款反响平平,电视台原本没当回事,但出乎台里的预料,这条消息发出后,却反响空前。

消息是从中心血站传来的,一个新闻线人报料说,今天一辆公交车拉了整整三十八个人来验血,九个AB血型的献了血,他们都说自己叫刘朵朵,你说奇怪吧?

接线报的正是记者部主任,他大腿一拍,好!戏来了。他立即给吴媚打电话,吴媚,快到血站去,献血的人来了!吴媚接过电话,脑子灵光一闪,马上打电话给报社,这么好的消息,还不把这群眼巴巴盼着好新闻的记者美死!炒作就是要电视报纸电台一起上,铺天盖地的。

中心血站的大厅里站满了人,吴媚扛着机器来了。见到摄像机,献血队伍中有个人主动站出来作了自我介绍,我们是职业大学护理班的,昨天看了电视报道,来给朵朵献血。吴媚见他穿着干净,讲话镇定,其他的人都看着他,不插话,估计他是个领队,就把小小的话筒钩在他的衣服上,镜头对准他。他便清清嗓子说,我们护理班的学生明年就要毕业了……吴媚放下机器,对他说,要这样讲,我们护理班的学生看了昨天晚上电视台的报道……再接着说朵朵的事,你们的想法,如何组织的。领队立即点头,很聪明。吴媚重录时,身后站满了人,都睁大眼睛看着领队,刚才还自信风流的领队一下就不自在了,摸摸头发,可能发现记者由一个人变成了二十个人,个个都睁着新闻眼。

听说电视台来了记者,血站站长也赶来了,吴媚简单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血站主任握住吴媚的手,你说的朵朵我们都认识,为了给她弄血,我们可没少费心,吴记者,给我们也录几个镜头吧!吴媚淡淡一笑,老百姓没想通呢,说鲜血是献给你们的,可患者用血的时候还要拿钱买。买不起鲜血,照样死人。站长一点不生气,笑容更加亲切。吴媚说,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跟我们记者部主任联系吧,给不给你镜头,他说了算。吴媚自顾地看镜头,台里策划过的,不花钱就不让中心站长在电视上露面。

吴媚忙了一下午,等到AB型的好心人献完了血,吴媚说,你们要把献血证送到朵朵的病床前,我可以一直跟着拍,这样的宣传效果会好一点。领队两眼闪闪发亮,连连说好,一群人捧着朵朵的献血证,呼呼啦啦地去了医院。

这次吴媚拍到的镜头真是棒极了,九个手捧献血证的人涌进了朵朵的病房。朵朵,这是你的献血证!九个不同的声音,刚刚成年还带着稚嫩的声音,九个写着朵朵名字的小红本本,九颗金子般闪亮的心,将李琴坚强麻木的外壳一下子击得粉碎。九个陌生人,九个相同的心愿,朵朵,你要快乐地活着,像花儿一样开放!李琴还没有准备好,突如其来的爱心,任她是铁打的也得泪流满面。好心的人们围在朵朵床前唱着歌,朵朵笑了,含着泪笑;好心人哭了,带着笑哭。这一切都不是吴媚安排的,是自发的,爱心流淌着,像一条溪流,自然而然,美得令人心动。吴媚拍得爽极了,得意地给台里汇报,今天绝对有好米下锅!

这些鲜血当天就输进了朵朵的身体,她那即将枯萎的小生命又绽开了花朵。当朵朵重新绽放美丽的生命时,吴媚最惦记的人却不是朵朵,而是她的父亲刘秋生。她要知道他的反应,他的感觉,陌生人可以把鲜血献给毫无关联的朵朵,他的鲜血呢?要献给谁?这是吴媚要为刘秋生寻找的真理。

朵朵的连续报道获得了巨大成功,报纸也登出了极为煽情的报道,读得人热泪滚滚。当天,为朵朵献血的人挤满了血站,平时停在闹市受人冷落的献血车前也排起了长队。电视台分出两个采访报道组,一个采访爱心人士,一个给站长作了专访。站长花了多少钱,吴媚不清楚,不过看站长在镜头前趾高气扬的样子,对着记者指手画脚,要这样,要那样,一律由他说了算,估计记者部主任狠宰了他一刀。吴媚在献血现场采访好心人,他说,如果我的鲜血可以救朵朵,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报道继续播出,血站那边每天前来验血和献血的公安民警有几百人,几乎是全城陆续出动了。吴媚拍的每一个镜头都是宝贵的,他们献出的是鲜血,无价之宝;她以记者的良知拍着每一个镜头,她自己是感动的,镜头是美好的。这一天,她终于在镜头里看到了于荣光。

于荣光在一群警察里面等待采血,他瘦了很多,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看他的样子就知道还没有破案。吴媚心里一动,他来了,这就是新闻点。吴媚喊,于荣光!于荣光站起来说,我早看见你了,不好意思跟大记者打招呼,怕你不记得我了。吴媚说,谁都可以忘记,但是你,我绝对忘不了。

吴媚说的是真话,于荣光听不出真假,低下头不接话。吴媚说,等你献血时,我给你拍个镜头。于荣光,不要拍,给战友的女儿献血算什么呢?就是老百姓,他需要,我就得给,连生命都是他们的,真的,你不要拍我。

吴媚从见到于荣光的那一刻起,脑海里就迅速形成了一个想法,要把于荣光的献血证亲手转给刘秋生,可能这有点残酷,但这非常有必要,做错的人就要受到惩罚。等到于荣光献血时,吴媚的镜头对准了他,于荣光挡住自己的脸。吴记者,你真的不要拍我,很多战友都献了400CC,我身体弱一些,我献得最少,大家献出的是鲜血,没有谁的血比谁的血宝贵,你一定要公平。

可是吴媚根本不理会于荣光的话,她要的就是于荣光献血的镜头,就像她拥有刘秋生贪生怕死的镜头一样,她录下这个镜头,她的心中才能摆平公平和正义。

于荣光不配合,镜头拍得不好,吴媚回家还是把镜头拷进电脑,和刘秋生贪生怕死的镜头放在一个文件夹里,对自己说,等有一天,老了,不做记者了,写回忆录时,一定要写下这件事,要命的事。

警察们的献血证由公安局政治部集中收集,他们要一起转给刘朵朵,用一个纸盒子装着,上面摆着鲜花。给朵朵送献血证时,吴媚拍镜头,报社拍照片,这是报道里的重头戏。

这天清早,新闻媒体都如约而来,这是政治部送来的第一批警察们的献血证,朵朵打扮得漂漂亮亮,小光头戴着护士姐姐送来的小花帽。拍摄前,吴媚就来摆了镜头,告诉刘秋生站在哪里,李琴站在哪里,还有医院院长,主治医师,护士,血站站长什么时候进入,都作了彩排。因为这是第一批献血证,市政法委书记将亲自送来,吴媚特意给他留出了正面对着镜头的位置。吴媚安排各人位置时,刘秋生很配合,叫往东不往西,只是李琴脸色极不好看,但是面对着大家的热情和爱心,她不便再说什么,她警惕地望着吴媚,好像她带着一把杀人的刀。吴媚顾不了那么多,新闻才是天大的事。

所有的拍摄都按吴媚的要求进行着,只有李琴配合得不好,她在政法委书记给朵朵送献血证时,扭过脸去,用背抵抗着镜头。这没关系,播出前,编辑把这一段画面移了一点,裁去了李琴。那一箱子献血证,作了特写,还配了歌曲,十分感人。

片子播出后,血站里前来献血的人更多了,有普通市民,有打工仔,有农民大妈……他们挽起袖子用鲜血浇灌花朵。等到报道第三阶段结束时,朵朵已经收到几千张AB血型献血证,每个证上都写着刘朵朵的名字,这些美丽的献血证,堆放在朵朵的床头,是他们持续着朵朵的生命。如果朵朵能活着,这么多鲜血,可以供养她五年。这也成了电视台最为骄傲的报道。

有了众人的献血,朵朵可以两天输一次鲜血,她的脸色红润了,像一朵含苞欲放的小花蕾,粉粉嫩嫩。医生私下对吴媚说,这只是暂时的,她已经晚期了,到最后,鲜血也救不了她。吴媚流泪了,那我们一定要满足她的心愿,要让她上学。

朵朵上学需要很多条件,要保证她不会碰伤,不会感冒,不能有细菌感染她,她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经不起一点风雨。吴媚为了让朵朵上学,跟学校多次交涉。终于,人们通过电视看到朵朵走进了校园,坐进教室,她身边围着问长问短的同学,她那粉色的笑容,令世界灿烂无比。

两个月后,朵朵的报道就要结束了,吴媚作综合报道的最后一个镜头,要录七千三百零二张献血证,策划了刘秋生与女儿的一段简单对话。刘秋生说,朵朵,这是好心人送给你的献血证,有了好心人的鲜血,你才可以上学。李琴默默地转过身去,她在揩泪。吴媚抢下这个难得的镜头。朵朵说,爸爸,为什么献血证上都写着刘朵朵的名字呢?刘秋生说,因为爸爸妈妈没有钱给你输血,爸爸一个人的鲜血救不了你,好心人献了血写上你的名字,你就可以免费用血了,他们给你献多少,你就可以免费用多少。朵朵说,爸爸,我懂了,怪不得报纸上说我是用鲜血浇灌的花朵,我要谢谢好心人。

刘秋生哭了,低着头哭,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在献血证上,双肩剧烈地抖动着,吴媚录这个镜头时,心里闪过一丝快意,她刻意作了几个特写。吴媚把镜头全给了刘秋生,拍得十分畅快,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好像自己打了一个翻身仗。没料到李琴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哭泣的刘秋生,说,吴记者,你不要拍,我求你,不要拍了。吴媚没有放下机器,李琴面对着镜头,吴记者,我求你,不要拍了。刘秋生拉过李琴,吴记者,你一定要拍。夫妻两人争执着。李琴说,吴记者,你一定要拍,就拍个这样的镜头吧!说着,李琴拉住刘秋生的胳膊,拽着他一起跪在七千三百零二份献血证面前。吴媚愣了一下,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宝贵的好镜头,她在镜头里看着刘秋生,他双膝着地,磕得地面砰的一响,他用尽全力跪着,用心跪着,然后,把他的头磕碰在地上,砰砰作响,像有人刻意地扯断了几根古筝线。吴媚突然眼睛一热,李琴,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给他找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他向人们谢罪。他忏悔了。

吴媚拍这个镜头时,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飞,飞出了天堂,她看到鲜花盛开的大地,看到白云翻飞,感觉自己一身轻盈。拍了这个镜头后,她疲惫地放下机器,好像完成了一件生命中的大事。李琴声音几近哀求,说,吴记者,你一定要播出这个镜头,这是刘秋生的一片真心,请你一定要播出来。刘秋生不敢看吴媚,他一直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吴媚欢欣鼓舞地回台里,太好了,太好了,足够煽情的,足够悬念的。倒出片子,编辑们都愣了,为这个下跪的镜头能不能播出来发生了争议。有的说,警察下跪,这算什么事呢?这有损警察的形象。有的说,这是人性化的报道,警察也感恩。主任问,吴媚你怎么煽动人家了,拍了这个镜头?让人感到怪怪的!吴媚说,哪有煽动啊,是我运气好呗!我觉得一点也不怪!李琴要求把这个镜头播出来。我……我也希望,能播出来。

有人笑。

当日新闻正在紧张制作,电视台的争论依然继续。一直争论到播出前,能不能用这个刘秋生下跪的镜头还没有确定下来。最后请出了台长,台长请示了政法委书记,他们联合作出了决定,一个字——删!

刘秋生失去了最后一次,唯一一次忏悔的机会。

朵朵报道全程结束后的第三天,从医院传来消息,朵朵因肺部感染去世了。在抢救她的一天一夜里,医院为她输了大量的鲜血,甚至医院的门口排起了长队,许多人等着朵朵的消息,每当有护士出来时,就有市民跑上去问,需要我们献血吗?许多人挽着袖子等待着,人们组成了一道人墙,抵挡着死亡。可朵朵还是走了,在一个深夜里,寒冽的风,吹落了早已萎黄的树叶儿,冷雨固执地敲着窗,和着风声雨声,像一曲悲怆的交响乐。朵朵去世时,她睡在花丛中,睡在一万多个小同学送来的几万只千纸鹤里,睡在七千三百零二张献血证里。全台人含泪为她作了最后一期报道,世界上最幸福的朵朵走了!

送走朵朵不久,刘秋生从医院的十二楼跳了下去。吴媚接到通知赶到医院时,市公安局早已封锁了现场。警察跳楼自杀,这是一个十分敏感的话题。

市公安局封锁了一切消息,他们向新闻媒体表示,调查结果出来后,会召开一个新闻发布会,目前正在调查,如果有不实报道出现,后果自负。私下里,政治部放出口风,你们要懂得,公安局可不是好欺负的。这个放风是专门针对晚报、都市报那些小报小刊说的。

吴媚到过现场,只是刘秋生的遗体已经移走了,地上褐色的鲜血,像一幅太平洋地图,看得出,他死前流了很多血,也许在他跳下楼的那一刻,他刻意地将自己摔出满地鲜血,只为了偿还。她望着十二层那个敞开的窗户,想象着刘秋生从十二楼纵身而下,她想流泪,但是忍住了。

但凡新闻都是过眼烟云,新的一天到来,昨天的新闻便成了旧闻,像一阵烟雾不知飘到何方。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不用学的事情便是遗忘,忘掉与自己无关的人,无关的事。生活又恢复正常。

第三天,吴媚接到一个特快专递,拆开来看,是刘秋生写来的。遗书。短短几行字,吴记者,请将你录的带子交给刑警队,让一切真相大白。我对不起七千三百零二份献血证。我没有路可走。

吴媚愣怔地读了好几遍,好像读不懂意思,生与死似乎都在一张纸上。然后,她趴在办公桌上,滴了几滴泪水,全甩进了抽屉里,她不能让人看见她流泪。

吴媚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回了家,菜市场依然红红火火。卖菜的高声喊叫,买菜的讨价还价,那只大花狗,仍在啃骨头。吴媚在阳光下架起摄像机,她在镜头里张望,他再也不会从对面走过来了,尽管她非常希望,他能从菜场里走过来,希望花狗冲他汪汪汪。她哭着,这是一个她得接受的事实,他已经死了。

哭到天黑透了,吴媚才记起要把拷好的U盘拿出来,交出去,刘秋生的遗书交代的,一定要交出去。他要忏悔。他要吴媚为他制造最后一次忏悔的机会。

吴媚手心里紧紧地攥着U盘,下了楼。不知何时天上又落雨了,稀疏缥缈,雨丝清凉,树叶儿颤悠悠的,吴媚没打雨伞,她顾不得这些。她在街上走,游神一般。凄凉又冷清的街上少有行人,她一会儿走得极快,恨不得跑进公安局去;一会又站在街心,觉得十分迷茫,不知走向何方。雨将她淋得透湿,她在风里冷得发颤,像树上的树叶,会随风飘落,会化为泥土,会碾为风尘。她满眼迷茫,想去寻找死神,问一问刘秋生,交出去如果对他有坏处呢?如果还是不能得到原谅呢?如果他不能得到原谅,那么吴媚拍的这个片子就是罪片,她就是罪人。这是一条奇怪的链子。最后一刻,吴媚想好了,把U盘塞进公安局的警民信箱里去。就算到了这一刻,她还不能忘记台长的教导,她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团队,她是有政治素质的,她不能以记者的身份交出这个U盘,因为她有看到的权利,却没有说出的权利。她走到一个警民信箱前,试着伸伸手,刚好能塞进一个U盘,好像这是注定的结果。她又住了手,这小小的箱子,能装得下这个秘密吗?这小小的箱子,能塞进一个忏悔吗?她回望大街,高楼大厦在雨里矗立,许许多多的十二楼都关上了窗户,一条生命,从高高的十二楼做着落体运动,从生到死,需要多少时间?她没有答案。她收回了手,这一瞬间,她决定把U盘毁掉。

她叫了出租车回到家里,打开电脑,插上U盘,两秒钟以后,文件删除了。竟然这样简单。她与自己搏斗,最后害死了别人。

吴媚从此再不过问有关刘秋生的事,也不过问有关于荣光的事。朵朵住的那家医院,她再也没有去过,甚至,遇到花园她也要绕着走,怕见到开放的花朵。半年之后,她外出采访,偶然遇到了李琴,她手里握着一个秒表,一边走,一边口里念念有词。吴媚叫她,她看了她一眼,再没有表示,好像她是个陌生人。路过的人告诉吴媚,她是个疯子,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几个月了,从治安岗亭到菜市场,数步子,算时间……吴媚的耳朵嗡嗡作响,像有一万只苍蝇在飞,她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非常想哭几声,可是她流不出泪来。于荣光说过,从治安室到案发现场,只需四百二十七步,一分三十一秒,整个事件发生七分钟,其实吴媚有三次报案机会,她都死在新闻里了……

原刊责编 张颐雯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花朵”是一个象征。在媒体宣传策划下,身患绝症的小女孩朵朵——一朵每天都需要新鲜血液滋润的“花朵”——得到了全社会的关爱,得到了志愿者捐献的七千三百零二张写有她的名字的献血证,从而在即将枯萎的时候又绽开了生命的花朵,重新绽放了生命的美丽和感动……“花朵”更是一个隐喻。当大家都沉浸在朵朵的故事中感动不已时,却无人关心这朵即将枯萎的“花朵”能够重新绽放的秘密,更无人注意这爱心背后隐藏的愤怒和仇恨——它让人不堪其重,或死或疯。而这暴力竟源自于一位媒体人的“职业伦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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