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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篇小说 保姆秋收记(胡健)

《保姆秋收记》 文胡健

选自《岁月》2011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胡健:女,出版发表长篇小说《恋神》《粉身碎骨》《刀下留人》《老大不小》等,中篇小说集《心里有事》、短篇小说集《白墙》、散文集《在忍耐中成长》。中国作协会员。

1

中秋节前的半个月,娄小丽和保姆小谭之间的大战就开始了。

按理说,保姆小谭年年都是在中秋节前后回家,那是收获的季节,地里的玉米熟了,收玉米的工作量又大,家里需要她回家掰玉米去。娄小丽早已认可。当初,也正是因为小谭不像其他保姆一样在春节期间回家,娄小丽才非常乐意地选择了她。四年来,年年的春节,别人家都手忙脚乱地对付着没有保姆的日子,只有娄小丽和母亲,能够惬意悠闲地迎接新春最漫长最拥挤的假期。

可是今年不同了。

娄小丽的女儿闪闪在美国结婚,怀孕,马上又要生孩子了,她需要妈妈去照顾月子和新生儿。中秋节前,娄小丽就要飞美国了,可是母亲怎么办呢?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推迟小谭的休假。一天晚饭的时候,她就提出来了,问小谭,你今年能不能中秋节不回家?

小谭说,不回家?不行啊,地里的玉米……

娄小丽说,我知道,我知道,如果我出钱给你家雇一个短工……

小谭立即打断她,说,那哪儿行啊,让人笑话!……几个玉米也没几个钱儿,还雇人?!

娄小丽说,可是奶奶怎么办?

小谭急了,生怕不让她走了,就说,你家也不是没别人了,叔叔还在嘛!

她说的叔叔,就是娄小丽的丈夫、闪闪的爸爸。闪爸戴志国是一家军企的总工,平时忙得手脚朝天,哪里有时间照顾丈母娘?

娄小丽一听就气了,对母亲说,妈妈,今年不行就另请一个短期保姆吧,反正这个时候好找,如果用得顺手就留下了……

妈妈说,找个新的?

娄小丽随即对小谭说,到时候你就在家等电话吧,如果打电话给你,你就别回来了!

小谭一听,气得不行,就问老太太,说,奶奶,你同意了么?

娄小丽拦住母亲,说,老太太同意不同意都没用,一个老太太,没人管她了,让她怎么办?!

小谭不响了。她来娄家的时候,就已经33岁了,那时爷爷还在。四年里,她一人伺候两个老人,白天做饭,打扫卫生;夜里还要听着爷爷的动静,不能睡得太沉,随时准备扶爷爷起夜。尤其是爷爷住院以后,她又多了一份工作,每天三顿饭往医院送,还要等着爷爷一口吃、一口不吃地吃完,把碗带回家洗净。在医院负责照顾爷爷的护工都支“招儿”给她,说,那么累的活儿,还不多要点儿?小谭只摇头,说不出什么来。最终,爷爷没能走出医院。是小谭的能干帮助娄家度过了爷爷病逝后又是设灵堂又是追悼会的最困难的阶段。

娄小丽的父亲如果在世,也该95岁了。母亲小他10岁,今年85。母亲虽然身体尚好,平时生活能够自理,但谁敢说85岁的老人就没个偶发之灾呢?

当晚,小谭辗转反侧,一夜无眠。等了一年的家庭团聚,怎么能轻易放弃?家里还有丈夫小万、上初中的儿子和婆婆。儿子住校,一周回家一次。自从小万做装修伤了腰,一直留在家里务农,不再外出,他就每个周末下午去乡里中学接儿子回家。前几天儿子还发短信来,说爸爸在家多好多好,就只差妈妈了。看得小谭眼泪汪汪的。没有妈妈一年到头在外打工,你爸再好不也是没饭吃吗?小万的腰伤一到用力气的时候就发作,像收玉米这样的重活,成百上千斤的秫秸秆,年年都是靠小谭从地里背到大车上去。儿子还小,身子骨弱,一点儿都靠不上。小谭想了哭,哭了想,直到天亮。

小谭每年回家,还要去看望自己的父母,他们和二哥、二嫂住在一起,每次去看他们的时候,小谭都难过地发现他们变得越来越衰老。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看着她一双肿得桃子似的眼睛,奶奶说,小谭,你就答应了你小丽姨呗,就说不回去了。

小谭说,我还没想好。

奶奶说,你不答应她,她不放心呀。她反正比你早走两天,等她走了,你再说呗。

小谭说,等她走了,再买票都来不及,没有坐票,就得站一宿……再说,我要是真走了,你怎么办?

奶奶说,我好办,你就别操心了。

小谭说,我哪能不操心?我要是答应了小丽姨,又偷偷走了,不是骗人了嘛。

2

周五的晚饭后,小谭收拾完厨房,留下奶奶自己在家看电视剧,就出门去了。

小区附近有个广场,每个周五晚上,都组织大型舞会,来自四面八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跳交谊舞。这个时候,小谭和小区里的保姆姐妹们常常结伴去参加。她们穿着主人给的各式各样的裙子,悄悄抹上点粉底霜和口红,脑后别上假发头花,迈着学来的舞步,旋转在陌生的人们当中。先是姐妹们自己互相带着跳,然后就自然会有人来拆开她们,多是些老得不那么彻底的男人们。他们跳得动,转得也快,就是气息已不怎么好闻,有时候搭在她们腰上、背上、屁股上的手也不是太老实。姐妹们互相交流信息,很快就列出了几个不正经的老东西,是一见必躲的。当然还是好的人多,只管跳,不多问,不多说,一曲完毕就拜拜走人,并不黏糊你。

小谭有个半固定的舞伴,是个七十岁左右的帅老头,整齐的花白小背头,挺直的腰板。做什么的不知道,谁也不问谁。第一次跳的时候,小谭就直接叫他大爷,他就答应着。这位大爷姓索。索大爷体力不错,逢“华尔兹”必是一转到底,不到最后一个音,绝不言停;他说过,就是为了锻炼身体才来的,不能怕累。小谭个子不高,体力也好,一副真正吃苦耐劳的身子骨,被索大爷带着,怎么转都转不晕,跳多久都不喊累。这令索大爷非常满意。后来,索大爷一到广场就先找小谭,即使小谭偶尔没来,他也要找到她的姐妹们问个清楚。引得小姐妹们就开玩笑,问小谭,索大爷是不是看上你了吔,他可不像70的!……要不要回家离婚去?……你家小万答应不答应?小谭就回道,说你们是农村娘们吧,逃不了的,就是农村的,脑子里除了钱,就是想男人!她们又去对索大爷说,小谭不错吧?要不要小谭给你当保姆去呀?索大爷就说,谁说我要保姆了?我就算是要也只要男的……

这天,小谭和姐妹们到达广场的时候,看到索大爷已经在场子里转上了。

索大爷打量了一下小谭的裙子,说,今天的裙子穿得不好。

小谭今天穿的是一个姐妹拿来的带着亮片的貌似华丽的黑色裙子,因为太瘦,谁都穿不下,才给了小谭。出门之前,小谭在镜子面前反复看了,细腰刚好,突出了平坦的腹部和翘起的臀部,还有笔直的双腿。缺点只有一个,就是短了些。经索大爷一提,小谭不好意思地往下抻抻自己的裙摆,它们确实有点短,稍微一弯腰,就会露出裤衩来。但是,现在不是正流行超短裙嘛。她反问索大爷,说,怎么不好?

索大爷说,下次我送你一条裙子吧。跳交谊舞最讲究着装,着装不得体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

《玩具兵进行曲》响起,索大爷伸出手,说,来,今天就先带你跳一个吧……一字步,来……他大步将小谭带进了场。

玩具兵的节奏鲜明,有力,小谭在索大爷的臂膀里,迈着坚定的步伐,一步一个音符,果断地冲撞着不按节奏出腿或者慢条斯理当四步跳的舞伴们。小谭兴奋地笑起来,真是太过瘾了!索大爷把她带到最中心的地方,横冲直撞,快意无比!

突然间,索大爷放开了手!他大步走开,边对小谭说,不跳了,不舒服。

小谭立刻拉住他,关心地问道,是心脏吗?……带药了吗?

索大爷推开她,快步离开,边说,不是不是,你别管了!你今晚也别跳了,快回家去吧!

这时,小谭发现周围跳来跳去的人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本能地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才得知裙摆已经完全缩到了腰上,后面露出的是自己无遮无掩的花边内裤包裹着的臀部。望着索大爷的背影,小谭羞愧得无地自容。你给人家丢人了吔!你一个乡下来的女人,你以为人家老,你年轻,就人人平等了。其实,你再穿城里人的衣裳,也是个乡下女人;人家再老,穿得再普通,也是个有规矩有讲究的城里人。

小谭独自黯然离开广场。好在马上就该回家秋收了,你可以暂时消失一阵,索大爷一时见不到你,也许就原谅了你。想到此,她心里稍稍好受了一些。

3

回到家里,奶奶的老式客厅关着门。她推开客厅的门,探一下头说,奶奶,我回来了……

客厅里,除了娄小丽之外,还坐着一位年轻姑娘。一看就是刚刚从乡下出来进城打工、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小谭心里咯噔一下。

奶奶说,小谭,这么早就回来了?

小谭心想,不早回来就被蒙在鼓里了。她答道,是啊,人太多……

娄小丽毫不避讳,说,我找了小李来替你,让奶奶先见见……

小谭内心不快,却灵机一动,说,姨,奶奶没告诉你吗?我不走了呀!

娄小丽一愣,问,妈妈,是吗?

奶奶也一愣,说,啊,啊,我忘了……是啊,早上……

小谭头一扬,傲然地转身离开。娄小丽叫住了她,说,小谭,给小李倒杯水去……

小谭和颜悦色地说,好。

娄小丽和小谭的较量到此告一段落。以一杯水宣告了娄小丽暂时胜出。

又是一夜的辗转。小谭望着天花板,久久难寐。你答应不走了,接下来怎么办?奶奶说过让她先答应下,可是她不能不走啊!也许可以和其他姐妹商量商量,让她们捎带手来给老太太做顿饭,烧个水……而且,而且,她又添了一个担忧的理由……就是广场的舞会。既然不走了,那姐妹们来约你,你还去不去?不去吧,你要有过得硬的理由;去吧,见了索大爷,你脸往哪儿搁?从此不和他跳吧,也要有过得硬的理由;继续和他跳吧,人家要是不理你了呢?

几天以后,娄小丽放心地踏上去往美国的飞机,到异国他乡去开始一段类似小谭在国内的工作经历:保姆生涯。闪爸戴志国开着车带小谭去机场送机。当小谭把手里的大包小包放到传送带上的时候,娄小丽说了一声谢谢。小谭眼泪差点儿出来。就为了这一声谢谢,她就要失去在中秋节与家人团聚的快乐,而且还要让家人因为她的缺席而付出更多的劳力;除此之外,她还要在城里经受羞耻心的折磨,失去使广场上见过她丑态的人忘记她的机会。

回来的路上,戴志国问她,给家里雇短工的钱够不够?

娄小丽付给短工的钱是400元。小谭仔细想过,短工当然不能请,肥水不流外人田,就请大哥、二哥帮这个忙。一人200,虽然不错,但是以后如果有什么事再请他们帮忙的话,是不是就都得给钱了?

小谭说,几天就收完了,够了。

戴志国说,我小时候在家也下地,最怕收麦子,捡麦穗,每天都累得站不住,腰都像断成两截了一样……

小谭说,俺家那边农村人说,男人没腰,干不得弯腰的活儿……

戴志国说,那时候,谁捡的麦穗就归谁,有腰没腰都得去捡……要不就不够吃……

小谭说,农村人要是帮人收几天庄稼也能得400元,再苦再累也值了……

戴志国不吭声,只叹了一口气。一个保姆工资每个月1300元,十天400元,娄小丽算得要多精确有多精确。

回到家,小谭就进了厨房,准备午饭。却听奶奶不停声地喊她,小谭,小谭,你来!

小谭先把锅接上水,坐上灶,才慢悠悠地到奶奶的书房里,只见奶奶举着什么晃给她。奶奶说,小谭你看,这是什么?

小谭当然认得,是在外漂泊的人最认识的火车票嘛!但是,奶奶手里的火车票居然是两张!她问,怎么是两张?

奶奶眼睛里闪着顽皮的光,说,我跟你一起走哇!……是我想出来的好办法,让你能回家秋收去!好不好?

4

小谭第一次坐软卧。奶奶睡下铺,她在上铺。闪爸戴志国把她们送进车厢,还去车厢的那头去打好热水。离开前,他对老太太说,妈,下车别坐公共汽车啊,挤坏了;就打“的”,一定要找有正式出租汽车公司标志的车……

奶奶说,我懂。

戴志国又说,妈,下车早,别在车站吃早饭,不卫生……

奶奶说,好的。

戴志国又对小谭说,小谭你记住,下车一定给我发短信,别忘了!有急事就打电话……啊,短信和电话钱我付……说着就要掏钱。

奶奶说,我来付嘛,这次出门,所有的花销,都是我付嘛!

戴志国这才停了手,说,好。

第一次在黑了灯的车厢里听火车的声音,原来它是那么动听,疾徐有致,强弱互现,高低相谐。躺在上铺,小谭连列车启动的声音都没听见,车厢里安静得就像小船漂在水上。窗外的树移动了好一会儿了,小谭才隐约听见咯噔咯噔的声音。匀速的、滑行的感觉,使她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她一会儿把毛毯拉到下巴上,一会儿又褪到胸前;一会儿把自己裹在毛毯里,一会儿又踢到脚下……以往在硬座车厢,头顶上晃眼的灯光,来自四面八方的大人孩子的喊叫,周围人们嘴里发出的难闻的胃气,时不时蹭在身上的脏东西……统统不在话下,有座位就是最高享受。有时候,她也会挤出一小块地方挪给站了好久的人歇歇脚。那时的她哪里想得到,就在同一辆列车上,还有她根本就想不到的一种幸福,不仅仅是躺着,而且是当场就能区别于所有受苦人的那种舒服,和别人不一样的优越的感受。

她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有钱啊。有了钱,就能享受别人想不到的幸福。她又想,奶奶今年85岁,如果她能像爷爷一样活到95岁,还有十年,我也能挣到二十万了,除了儿子上大学的钱,她还能剩不少……那时候,索大爷大概也老了,她也许能去索大爷家当保姆了。想到了索大爷,今天正巧是周五,正巧是广场舞会的时间,索大爷见不到她,一定认为她是个有羞耻心的人,他一定会带话给小姐妹们,让她继续去跳舞,不要有顾虑。是啊,他还主动说过,要送给她一条裙子呢……

清晨四点,列车员就把包厢的灯打开了,喊着,起了啊,驻马店下车的,起了啊!

窗外仍是黑的。小谭又看看手机,还差一个小时呢,这么早就喊人起来,实在是太……太什么?太浪费了。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的卧铺钱呀!她轻轻地下了床,只见奶奶已经端坐在窗前。

奶奶?

奶奶说,起了?睡好了吗?

小谭说,睡得可香!

自然流露的口音使得她明确地意识到,真的到家了。昨天夜里,她已经为奶奶想好了这半个月的日程。第一天,奶奶休息,认识全家的人,晚上睡在儿子的屋里,儿子去他大爷家住;第二天,让婆婆陪奶奶在村里转转,认识村长和书记……中秋那天,让儿子陪奶奶去邻村赶集,正是十五,还是个大集呐!然后,奶奶休息……

正说着,睡在上铺小谭对面的那个年轻人,一听到广播里提到“驻马店”三个字,一直沉沉而睡的他,突然就冒出了一句话,他用清清楚楚的河南话说,十亿人民九亿骗,总部就在驻马店……

小谭气了,站起来,盯着那年轻人,盯了半天,盯的都是人家的后脑勺。奶奶看着她,笑起来,说,看得出是到家了啊,气也粗了,胆儿也大了嘛……

小谭斜着眼睛吊着上铺,话里有话地说,奶奶,驻马店怎么也是好人多嘛。

小谭丈夫小万开着小四轮等在车站外面。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一切细节,都是奶奶自己策划的,包括小四轮。奶奶本来是想要大马车的,说是好久没坐马车了。这一句话,害得小万四处去借马,可惜没借到。站在小四轮旁边的小万一副憨厚相,不声不响地等着,眼睛只管盯着小谭扶着老太太走出站口,却并不上前来接。

小谭一眼看到他,高兴地喊他,小万!小万!

小万点了点头,示意他听到了,但是仍然不动。

老太太问,那就是小万?……怎么不来接你一下?

只有小谭懂得他,因为小四轮是借他二哥的,小万肯定是生怕一离开,小四轮就会丢了。村里以往就有人到车站拉活而丢过小四轮的。他必须死死看着。

小谭扶着奶奶过来,把大包甩给小万,说,死心眼儿!

小万兴奋地冲着脚下笑,并不言声,就扶着奶奶从后面的车帮上了车。小四轮里边铺着厚厚的棉被,还有两个枕头。奶奶坐在棉被上,后面靠一个枕头,前面挡一个枕头。小谭坐到奶奶身边,用被子角围住奶奶的腿。小万的小四轮就开动了。

5

小谭把奶奶带走,这一手可是个大动作。

戴志国始终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娄小丽。如果只忠于丈母娘,他当然不必说;可是娄小丽还会回来的,万一几个月以后谁说漏了嘴,况且小区每一个保姆都可能说漏嘴,到时候让娄小丽知道了,岂不是要有大麻烦?如果只忠于娄小丽,他就应该立刻、马上、迅速地阻止住。可惜没拦住,当然,也是没拦。谁敢跟奶奶对抗啊?奶奶把闪闪从小带大,戴志国感激还感不过来呐,抵制的心根本就没生出来过。

这天夜里,娄小丽在美国那边睡醒了,电话打过来。她说了说闪闪待产的情况,骂几句闪闪不懂事的丈夫,夸几句周围的环境,然后就问了,妈妈怎么样?

戴志国说,挺好啊。

她问,小谭走了没?

戴志国说,没吧。

娄小丽说,唉,平时老嫌她又馋又懒的,现在想起来,其实人家也挺可怜的,年纪轻轻的出来打工,丈夫也不在身边……

戴志国说,我不是也不在你身边嘛。

娄小丽说,我说的就是你嘛,傻死你了!……你不在我身边,我才觉得自己可怜啊!

戴志国说,哦,是说我呀。不是说小谭呢吗?

娄小丽急了,说,我说小谭可怜,就是说我自己可怜嘛!说我可怜,意思就是说我想你了!……唉,没办法呀!半辈子了!什么感情都不懂……傻呀傻呀!

戴志国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的家也在农村,出来工作这么长时间了,还很少有机会回一趟老家,踏踏实实地住上一段时间,好好陪陪爹妈,尽尽孝道。这次娄小丽一走,他就想过这事,再加上丈母娘也走了,在这城里什么牵挂都没了,还不是天赐良机么?

6

小谭当天一到家,吃了婆婆做的麻酱面,就下地了,留下奶奶在家补觉。

一到地里,小万就把小谭压在身子底下了。四亩的玉米地比炕大,满地叶子满地秆的,两个人滚来滚去,热乎得不行。

完了事,小谭就笑,问小万,咋就恁急?

小万说,你带个老太太来,叫俺回家咋干?

小谭说,奶奶听不见,不大声喊就什么也听不清……

小万说,咋,这事还用听?猜也猜出来了!

小谭穿好衣服,又笑,说,奶奶那么老了,还猜你什么呀?

小万说,她是猜你哪!

两人说说笑笑着,小万一直粘在小谭身上,手东脚西地,耳鬓厮磨地,迟迟不肯干活。这时,小万咬了咬小谭的耳垂,说了一句什么,小谭愣了一下。咦——?结婚十几年,小万从来没有做过这个动作,这是……怎么回事?小谭脸一绷,推了他一把,说,快干活吧你!

小万不解地看着她,问,咋?

小谭说,不咋。……干活要紧!

小万一扭脸走到前面,挥起家伙就砍倒了一棵玉米秆子,然后就闷着头一路砍去。小谭拽了马扎坐下,开始把秆子上的玉米棒子一个一个地掰下来,扔成堆儿。待晚上回家的时候,他们再一起把棒子扛回家。秫秸秆子要在地里晒一晒,等到最后,再借了车拉回家。人家富裕的农户就不要这秫秸了,索性让它们烂在地里当肥料。小谭这时又一次想起小万的新动作来。他是什么时候学的这套?用牙咬耳朵!去年回家的时候还没有哇。

看看远处的小万,他的腰弯下去的时候还是不很利索。难道他……和别的女人有什么了?村里没剩几个男人了,只剩老老小小,妇女孩子,小万这样的男人成为全村女人的念想并不意外。可是,他跟的是谁呢?春年媳妇儿?居明媳妇儿?还是刘老贵家新娶的四川妹子?猛地,小谭非常非常想看看小万的耳朵。她起身拿起家伙追上了小万。

小万正埋头割玉米,只听得小谭的脚步声过来,就扶着腰站直了。

咋?小万笑眯眯地看着小谭。

小谭走近,上手就揪住了小万的耳朵。来来来,让我看看!

小万问,看什么?看什么?

小谭说,看看有没有人咬过你的耳朵!

小万不解,又问,谁?谁咬俺了?

小谭说,你说是谁?

小万的耳朵很硬,耳朵背面有些黑色的泥,泥的分布均匀,没有缺边缺角的地方。他的耳朵外轮也很完整,不像被咬过。再看耳垂儿,就是刚才他咬小谭耳朵的那个部位,边缘很柔软,也很整齐。

小谭没找到把柄,只好放开手,弯腰割起来,说,你的腰不好,歇歇吧。

小万不干了,说,咋样啊,检查完了,给个结论。……是好人还是坏人啊?

小谭说,差不多吧。

小万笑,说,你也不想想,俺哪有资格跟别人好?……俺把老婆轰出去挣钱,靠老婆吃饭,俺还有什么脸在村里?谁看得起咱?

小谭只弯腰干活,低着头笑。

小万在她身上摸了一把,说,想死俺了!心里哪儿还有别人的地儿?

小谭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一年到头夫妇俩见不到几个面,心里的孤寂相互都知道。她抹了一把眼泪,又抹了一把。

四年前,小谭刚到娄家,第一个月拿的是800元工资。那时爷爷还在,闪闪也在,常年在家的是他们祖孙三人,娄小丽和戴志国一个星期回家一天。一晚,小谭想家了,躲在被窝里哭,被闪闪听到了。闪闪那时候正准备出国,半夜才睡。闪闪推门进来问,小谭,是不是想家了?小谭说,是想家了。闪闪又问,怎么想?小谭说,心里疼啊!见也见不着,够也够不着,想摸摸孩子的手和脸,也摸不着……闪闪拿出手机,说,给他们打电话。小谭说,家里要是装得起电话,我就不出来打工了。第二天,奶奶把小谭叫到跟前,递给她50块钱,说,这是闪闪从零花钱里省下来给你的“想家费”,让你攒着,给家里装个电话……

后来,她先给小万买了个功能简单的300多元的手机,在农村办了号,长途漫游的话费也比北京的市内话费便宜。

闪闪虽然出国去了,但是每月的“想家费”奶奶一直给着。

7

村里上上下下都管奶奶叫娄奶奶。

先是那些不下地的女人们来看奶奶,她们有的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有的手里织着毛活,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是显然过得比城里女人悠闲。她们一个接一个的来,成群结伙的,七个八个的,看得出,如果男人们也在,这个村子还是不小的,也会挺热闹。

热闹归热闹,可是在第一天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状况。正说笑间,娄奶奶突然问,厕所在哪里?——娄奶奶要上厕所,可是小谭的婆婆不在。小谭的婆婆本来说好是在家照顾娄奶奶的,但一见这么多人在,也乐得避一避,就赶着去地里给儿子、儿媳妇送饭去了。

这一下就有些乱。小万家的厕所在房后面,围子是秫秸搭的,蹲坑也是几根木棍子在土坑上支成的。近几年唯一改进的是蓄粪池,因为村里一度号召过利用沼气做饭和取暖。小万在自家墙外挖了一个三米见方的蓄粪池,上面封好了水泥盖子,从此院子里的臭味和苍蝇也少了许多。在得知娄奶奶要跟着来以后,小万自己动手做了一个中心带孔的木凳,类似城里人用的马桶,不过只是个没有底的马桶。木凳可以放在厕坑的上边,但是要想坐稳,还需要有人扶着。

万婆婆不在,谁来扶娄奶奶?摔了谁负责?正犯愁呐,一个叫居明媳妇的女人慢腾腾地凑近来,说,要不,娄奶奶,到俺家上去?

女人们哧哧笑,七嘴八舌地告诉娄奶奶,居明媳妇儿家是大款,有抽水马桶,哗一下就什么都没了!……咿,谁都不让用哩!……娄奶奶是有福气的人哪!……

娄奶奶一听,高兴了,说,真的呀?这也有抽水马桶了,那可太好了。过去我在乡下“四清”的时候还蹲得下去,现在可不行了,一把老骨头不听使唤了……

一女人躲在后面悄悄说,有个小谭听使唤就够了。

众女人又笑。娄奶奶听出来她们看不起小谭做保姆,但是又羡慕小谭能自己挣钱。刚才她们就不断地问她,给小谭每个月开多少薪水,她没说,这是人家小谭的隐私,要说也该小谭自己说。接着就有女人问她,要是我去做,能挣多少?娄奶奶也没正面回答,只大概说了个数,强调了个人素质,品德呀,做饭水平呀,操作使用各种电器的能力呀,等等。女人们听了又有人问,做奶妈是不是挣得多?电视里说是好几万呐,还有月嫂……娄奶奶就说,我家没小孩子,我不知道。女人们就嘲笑说这话的人,咿,能挣恁多钱?你带着奶去,指不定谁吃哩……

居明媳妇家离小谭家不远,众女人随着娄奶奶过了两条街就各自散去了。在北京的时候,娄奶奶也去过郊区的“农家乐”,吃了喝了,上个厕所,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这次出门前,她也担心过厕所的问题,才让小谭催着小万提前打了个带孔的木凳子。谁知道,木凳子是有了,可惜厕所的地不平啊。

居明媳妇家虽然还没脱了农家院的格局,但是里面窗明几净,看得出居明媳妇是个勤劳爱干净的人。她的丈夫居明在城里做装修,是个小工头,小谭的丈夫小万原来就是在他手底下打工的。后来小万伤了腰,干不动了,居明还发给了小万一笔赔偿费。都是一个村的,不能让人戳后脊梁骨,居明媳妇说。

上完厕所,准备出门的时候,娄奶奶看见了一件熟悉的东西。桌子的里角,放着一个日本的数码相机,那是十多年前闪闪的爸爸戴志国出国回来送给闪闪的礼物,在当时还算个时髦物件。在相机的挂带上,闪闪配了两个红色的小草莓,至今还在上面。两年前,闪闪嫌它过时了,转手就给了小谭。后来奶奶知道了,还有过意见,她对闪闪说,我还没个数码相机呢,你怎么给了别人?娄小丽代替闪闪说,给姥姥的当然要好的,像那么个没什么像素的玩意儿,给了就给了。

后来娄小丽特地给她买了个小巧的据说像素高的相机,其实她也没什么机会用,凡是要照相的时候,都是孩子们带他们的相机来。

娄奶奶盯着相机看的工夫,居明媳妇也注意到了,她告诉奶奶,这是她管小万借来使的,用完就会还的。奶奶说,你用,你用,我没意见。

8

中午过后,小谭的儿子回家来了。儿子叫万国兴。娄奶奶说,名字起得好!

万国兴是和居明的儿子居四海一起回家的。学校放了秋收的假。万国兴早先在妈妈和娄奶奶的合影上见过娄奶奶,奶奶在小谭的全家福上也见过万国兴,所以相见之下,两人都显得很亲切。娄奶奶说,小兴啊,娄奶奶是给你们添麻烦来了!

小兴说,没有添麻烦,我们请还请不到呐!

真会说话啊!以后可以去当电视台主持人了!娄奶奶笑了。

小兴说,那还得娄奶奶帮忙呐!

居四海回家放下东西也来看娄奶奶。

看我什么呀?娄奶奶问。

居四海说,看看城里的老太太什么样……

谁叫你来看的呀?

居四海说,我妈说的,看看人家城里的老太太,七老八十了,还恁白,恁嫩!

娄奶奶听了笑,问,那你看,我是那样吗?

居四海说,是。

孩子们回来以后,小谭的婆婆又不知哪儿去了。娄奶奶就说,小兴,四海,你们能带我出去转转吗?看看村里……

两个孩子互相看看,万国兴才问,娄奶奶想看什么?

娄奶奶说,就是看看村里的风景。

万国兴说,那我们一起照照相去,行不?

娄奶奶说,好啊,可是,我忘记带相机来了……

居四海说,我家有,我去拿。

居四海比万国兴小两岁,也活泼些。他取来相机,娄奶奶用心看了一眼,显然不是她刚才在居明媳妇家看到的那个。心想,他家有相机,干吗还借小万的?

老少三人手挽手走出家门,迎面就看见远处大树下有一群人围在那里。娄奶奶想去看看,被万国兴拉住了。

他说,那儿没什么意思。

居四海也说,就是嘛,无聊得很。

娄奶奶问,人都在那儿干什么呢?

万国兴说,打麻将……女人们……

居四海说,我妈也在里边……

万国兴说,娄奶奶,村子东边有一处风景,特别好看。

老少三人便欣然前往。村子东边有一座小山坡,坡上郁郁葱葱的,都是不高的矮松低柏。上山没有台阶,只有一条蜿蜒的小路,老少三人缓步而去,轻松地上到山顶。娄奶奶四处望去,东面还有几个类似的小山包,把个平原搞得像个丘陵地带。万国兴安排娄奶奶坐到一处土台子上,退后几步,举起相机就拍了一张。他回放看了看,说,娄奶奶,你看,真清楚!

娄奶奶说,清楚就好!……来,咱们一起照!

居四海拿起自拍杆,熟练地卡在相机下边,和娄奶奶、万国兴并排合了影。

万国兴拿过来看回放,说,可惜拍不到后面的风景……

他拿过来给娄奶奶看,突然,他愣住了,脸涨得通红,他想立刻收回,却已经晚了。娄奶奶也看到了。那是万国兴的爸爸小万和居明媳妇抱在一起的亲密合影!娄奶奶一惊之下,立刻说,哎,小兴,你看见没看见,这山下边的风景,前有河流,后有小山,左青龙,右白虎哪!

眼见着万国兴将信将疑地把头转过去,娄奶奶顺势把他的身体扳过来,指给他看。万国兴惊魂未定,愣愣地望向远处那片从出生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景。

居四海也凑过来,顺着娄奶奶的手指向山下看过去,问道,娄奶奶,你想说明什么?

娄奶奶说,自古中原多战事,这个地方物产富足,此乃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说呢,这一片的几个小土丘,没准儿就是哪位帝王将相的坟墓呢……

居四海一皱眉头,搓起三道抬头纹,问,真的吗?

9

农村早就没有炕了,这令娄奶奶有几分失望。她本来以为跟着小谭一到家就有热炕头坐,能坐在热炕上喝一碗棒■子粥……那才是享受呢。所以,夜里她躺在小谭儿子万国兴的床上,心里有几分不尽兴。刚到达小谭家的时候,小谭就说,奶奶,俺家穷,你别笑话。娄奶奶忙说,不说这个,不说这个,穷不是你的错……她想起小谭的丈夫小万和居明媳妇的合影。其实,人老到娄奶奶这个年纪,看世间万事,就通透得很了。什么是一时的,什么是长久的,尤其是那男男女女的事情,年轻时蒙在鼓里的云里雾里的事情,老了才知道那是老天爷丢给你们的一个游戏。可是,怎么才能排解开万国兴这孩子的烦恼呢?

吃晚饭的时候,小万的娘炖了鸡汤,一只腿给了娄奶奶,一只腿给了小万。小谭和儿子一人一只翅膀。后来,娄奶奶把鸡腿转让给了小兴,这都没能让小兴高兴起来。

晚饭后,这孩子闷头就往外走,被小谭叫住,问他,小兴,走得恁急?

万国兴说,我还有事。

小谭问,啥事呀?

万国兴说,看俺二大爷去!……说着就出了门,哐地关上了门。

小谭委屈地嘟囔说,他妈一年才见他一次,二大爷天天都能见……

娄奶奶说,唉,孩子有孩子的事,不一定是不想妈妈,可能还是不好意思呐!

小万也说,刚刚和小兴见面的时候,这孩子见了我也待搭不理的。……这是咋了呢?

傍晚,小谭和小万从地里回来,疲惫不堪。一见儿子,小谭就哭了。农村人不兴搂搂抱抱的,孩子大了,就算亲生的也不会抱在怀里。万国兴也像小大人一样,拍拍哭泣着的妈妈的肩膀,哑声哑气地说,行了,妈,别哭了。

他爸说,放假了?

小兴没理他。

娄奶奶看在眼里,却不能为他们做什么。睡前,她想解个大手,就请小谭陪自己去居明媳妇家一趟。小谭听说了,就想笑。娄奶奶问她,笑什么笑?

小谭说,那厕所都喷着香水呢!

娄奶奶问,那怎么了?喷就喷呗。

小谭边换着衣服边说,那是正经人干的事吗?……那还不是发廊里学来的?

娄奶奶一怔,说,哦?她是……那儿来的吗?

小谭说,都说是哩!

娄奶奶用余光注意了一下小万,小万正看电视,就当没听见一样。其实娄奶奶觉得居明媳妇并不像,倒是村里那些大小媳妇们对她家的富裕显然有些眼红。她们一进居明媳妇家,就看见万国兴在,他和居四海一起玩电脑玩得正上瘾,不仅没理他妈妈小谭,连娄奶奶都来不及打声招呼。

小谭说,小兴,你在这儿呐?

万国兴说,嗯。

小谭又说,娄奶奶也来了。

万国兴说,娄奶奶。

娄奶奶说,你们玩你们的吧,我是来上厕所的……居明媳妇儿,不好意思啊!

居明媳妇说,哪里,我正要请您去哪!……要不,娄奶奶,您就住我家来吧。

小谭就笑,说,你怎么不把我们全家都请来呀?!……干脆小兴、娄奶奶、我们两口子!

娄奶奶心里一跳,这小谭,是知道什么了?

10

夜里,小谭和小万互相捶了半天的胳膊、腿和背。然后互相依偎着说起话来。

小谭说,好久不干活,真是腰酸腿疼啊!……你说,这些活儿,值不值400块?……就割这四亩地的老玉米?

小万说,值呀。

小谭说,给你400你就干?

小万说,干,不就是三五天的活儿吗?

小谭说,好啊,那以后我们就不干这个了……

不干了?

小谭说,是呀,你跟俺去城里,去做护工,男护工一个月两千多呐!……还管吃管喝!

小万惊讶,问,真的吗?

这是住到人家家里的;要是在医院当护工,每月三千,不管饭;到秋收的时候,你只管把钱给了大哥、二哥……他们就帮咱收了。

小万说,有那好事?

小谭说,是呀,城里有的老头死了老伴,没人陪着……专要男的哩!

小万想了想,说,这样吧,秋收以后,俺和你去城里瞅瞅。……可是,就算进了城里,咱俩还不是住不到一块儿去了?

小谭说,当然呀,可是现在不也住不到一块儿吗?……再说,咱俩不是还都能挣到钱了?

小万说,也不好,如果留在家里,这边起码还有儿子在,一个礼拜还见到一回……如果进了城,就两边都沾不着了……

小谭问,哪两边儿?

小万说,一边你,一边儿子呀!

小谭说,噢,我以为谁呢!

小万问,谁?

小谭说,我怎么知道?

小万不吭声,今天小谭和儿子的态度都有些怪,尤其是儿子小兴。以往他每个星期回家都高兴得很。小万开始揣摩起各种可能,唯一不敢猜的就是,他和居明媳妇的关系。难道被小兴发现了?

小万和居明媳妇原本并不熟悉,居明是在广东打工的时候,带回来这个东北媳妇儿的。他娶亲的时候,村里大部分男青年都不在家。娶完亲,把媳妇扔在家里,居明自己又走了。就这样,等春节前全村的男人们都回来以后,他们才发现,村里多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后来就是几年后小万受伤,居明媳妇来送钱,两人第一次说了一回话。女人说,对不起了,小万兄弟!小万说,也谢谢居明了,其实这也有俺个人的责任。女人说,小万兄弟忒厚道了,真是没见过……要是换了别人儿,还敢往自己身上揽责任?不推干净了才……小万问,咋?居明媳妇说,咋?小万问,咋?你没见过好人?居明媳妇不语,垂下眼皮转身就走,就算告辞了。

第二回说话,就是小谭带回了那个旧相机以后。万国兴和居四海摆弄够了,就丢在居明家里。居明媳妇看上了,拍完就能看,不用花起钱冲洗,就有了图像,这么多好处,说什么也要去买一个新的。她说买就买了回来,还多买了一个手持自拍杆。她找来小万,两人学着用,你按一下,我按一下,学着学着就碰上了脑袋,接下来就是脸,就是脖子,就是一切。两把干柴,不用火点也着了。

问题是,怎么才是个头?那边居明媳妇对人恁好,温暖得很;这边小谭打工养家,辛苦得很;那边居明媳妇是人家的媳妇,这边小谭是自己儿子的妈。两个家怎么都不能散了,可是两个人也怎么都散不了……

11

居明媳妇送走了娄奶奶,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就准备睡了。她见居四海和万国兴在电脑前面玩兴正浓,也不去管了,反正放假了嘛。她顺手拿起相机,翻了翻儿子白天拍的照片,于是,赫然看到了她自己和小万的那张!一身冷汗顿时淹没了她。

那是买来相机不久,她和小万在试用自拍杆的时候,小万让她自己试试,她说不会,偏让小万来试,小万就举起自拍杆,搂住她的肩膀,俩人挤在一起笑嘻嘻地合了影。这不是证据是什么?!她慌忙就删,按住相机上的小垃圾箱图案,再一按“ok”,只听刷的一声,震天一般的响,吓了她自己一跳。这时,她看见万国兴转头看了她一眼,马上又转回去了。图片虽然瞬间消失了,可她又是一身冷汗淌了下来。

孩子们是不是都看见了?——仔细想一想,居四海照相回来以后,就把相机往桌上那么一甩,去锅里抓了一根玉米棒子,边啃边上了电脑前面。喊了一声“妈”么?忘了,好像是喊了一声,与平常没什么不一样。可是那个万国兴就有些不同,晚饭后他进门的时候,就阴沉着脸,直接就坐到电脑前面去了。喊“姨”了么?好像没喊,就那么闷闷地坐着,连头也没回过。往常,居明媳妇一直是爱屋及乌地善待万国兴,把他当没妈的孩子,洗一把衣服,剃一剃头,都和居四海一起伺候,居四海吃什么,都有万国兴一份。

这时,居四海说,妈,快把相机给我拿来!

居明媳妇问,要相机干吗?

居四海说,给我爸传相片!让他看看娄奶奶什么样儿!

她把相机递过去,心里庆幸着自己动作快,刚刚删掉了那片子。可是心里那个后怕呀,连手都止不住地哆嗦起来。但是她仍然注意到,万国兴连头都没回一下。孩子窝在那里,驼着背,一动不动的,谁都看得出他心里的沮丧和沉重。居明媳妇眼睛湿了,连忙擦一把,走进里屋。

居明媳妇原名况霞,在刚刚走进社会,走进繁华欢场的时候,她还只有15岁,因为长得人高马大,谁也没有怀疑她的年龄。但是从事这个行业,女人速老,更新很快,都知道是个干不长的事。病的病,死的死,剩下的也不敢恋战,遇到好些的男人要,立马就跟着走。况霞遇上居明的时候,她已经做了四年。那时她虽然只有19岁,个子、长相却像25岁。居明是个小包工头,工作忙,不常来,基本是一个星期来一次,很有规律,来了也只找况霞。后来他偶然听说了她才19岁,看看身份证,就决定把她带走。到如今,他也只相信她才做了三个月,但这也是他们夫妇俩至死要保守的秘密。

新婚后的闲懒日子,为况霞疗养身心提供了一个绝好的机会,她第一次感到光光明明做人的愉快。尤其生了儿子以后,连居明和她自己都松了一口气,四年的卖身生活并没有伤害到她的未来。婆家和全村也都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

只是寂寞非常难耐。儿子去县里上学,住校,一周回来一次;居明去城里搞装修,半年回家一次。她天天在家,无所事事,养鸡鸡死,养狗狗丢;想再生个孩子,居明不让,怕罚款;妇女干部盯女人们的肚子像盯贼一般,要求半年检查一次,并且上交化验单。就在这时,小万受伤回村了。况霞受居明委托去送钱,小万躺在床上起不来。他的母亲把他扶起来坐好,就出去了,留下况霞和他对面而坐。况霞慷慨掏钱,小万千恩万谢。况霞这才发现小万虽然相貌普通,但是眼睛非常非常纯洁,非常非常无邪,甚至可以说是漂亮,望进去深得像一潭湖水。男人怎么能够那么好看呢?见男人见得曾经没了感觉的况霞,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动了。晚上,她想小万,想得彻夜不眠。男人一旦是好人,就是稀世珍宝。虽然居明也算好人,但她坚信,居明现在仍然会去发廊,仍然是一个星期去一次,与以前不同的,只是不会再带女人回家了。

况霞内心承认是自己勾引了小万。她太想他了。一天,她去看他,找了一辆小面包车,带他去县里的医院复查,拿了药。在车子颠动的时候,她及时地扶住了他。粗看起来,都是同村的人,一个是包工方,一个是工人,关系正常得很;细想之下,两人之间的熟悉程度就在其中渐渐加强了。后来,小万会去居明媳妇那儿帮着干些女人干不了的活,居明媳妇也做些好吃的东北菜招待他;再后来,两个孩子的友谊也添砖加瓦地巩固了两家的关系,直到双方在一起真的感到自由自在了为止。摆弄相机的那次是真正的突破,是居明媳妇况霞处心积虑设计好的。她懂得相机,在广州深圳混了四年,谁不会照相呀?但是她偏偏要做出不懂的样子,偏偏要小万教她照。然后她主动扑在了小万身上,还要让小万觉得是他冒犯了她而抱有歉意。歉意之后就是永远的歉意。他会永远觉得对不起她。况霞真是爱死这个小万了。可是她知道这个爱是活不下去的。现在事情败露在孩子眼前了,怎么办?

12

戴志国在家里炕上睡了半晌的“儿子觉”,就是那种任凭娘在旁边蹑手蹑脚地忙碌而他可以不管不顾撒开了大睡的觉。自从上学离家以后,每次回家,他都可以如此放心地大睡一场,直到在地瓜的香气中醒转来。可是这天,他是在娄小丽的电话声里清醒过来的。

娄小丽带着哭腔问他,戴志国,你告诉我,我妈怎么了?

戴志国一怔,反问,妈怎么了?

娄小丽在电话那头说,我问你呐!……我白天黑夜地往家里打电话,就是没人接!

戴志国噢地一声,这才清醒了,说,你别担心,妈没事,她跟着小谭去乡下了……

啊?……你同意的?

是,我同意了。是老太太自己的主意……

这时,闪闪的声音冒出来,说,爸,姥姥太棒了!

娄小丽问,老太太在那边怎么样?

戴志国说,你可以直接问小谭,打她手机……

啊?她有手机了吗?

当然有!……看看看,平时你多粗心!我给你念……你记一下……

记完号码,娄小丽又紧逼而来,问他,那你在哪儿?

戴志国说,啊,我?我也回家了,老家……山东省,济南市,留将军乡,戴家村……

娄小丽问,怎么想起回老家了?

戴志国说,是呀,好久没回来看看了。俺爹娘也老了呀……

他们不是才七十多吗?

七十多也是老了啊!

闪闪又冒出来,大声笑,说,爸!你也溜号了?……真爽啊!问爷爷奶奶好!

娄小丽说,嗬,我一走,你们都解放了,啊?各奔前程了,啊?倒都挺有主意的!

戴志国说,这不是两不耽误嘛。

娄小丽严肃地说,戴志国,反正我把我妈交给你了,你得负责到底!

戴志国说,是!……也请首长在美国那边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

娄小丽说,唉,闪闪的肚子到现在也没动静呐,比预产期晚了三天了!我真有点着急了,这得拖到什么时候去呀。

闪闪说,爸,别担心,唐太宗李世民在他妈妈的肚子里还多待了100天呐!……我没准儿也生个李世民出来哦!

谁告诉她人家李世民在肚子里多待了100天?戴志国哑然失笑。放下电话,他就给小谭拨过电话去,一直占线,想必是娄小丽的电话先过去了。

13

地里的玉米收完的第二天,正是中秋节。小万开着二哥的小四轮去地里拉秫秸。快到地头的时候,迎面遇上了居明媳妇。居明媳妇今天穿了件橙黄色的T恤,紧绷着,很是扎眼,她挥了挥手,小万停下来。居明媳妇走近了,低声说,小万,知不知道今天是中秋?

小万说,知道。

居明媳妇说,可是,居明没回来……

小万明白她的意思,可小谭和儿子还在地里等着,不想多耽搁,挂上挡就走,边说,地里还忙着呐!

居明媳妇追了两步,大声说,小万,你儿子已经知道了!

小万一脚刹住车,愣了,问,知道什么了?

居明媳妇告诉他说,就是咱俩的事儿。

小万的脸“腾”地就红了。居明媳妇把来龙去脉这么一说,小万就慌了神。他问,你咋了嘛?咋没删掉?

居明媳妇说,我删了,就是没删干净。

那咋办?小万把小四轮熄了火,呆呆地愣在车上。

居明媳妇说,你是个男人,你得想主意……千千万万不能承认。

小万点头,说,是,是呀。

居明媳妇说,咱俩的事,我想了,我靠着居明,你靠着小谭,要是拆开,谁也活不了。所以……所以绝对不能承认!

小万说,俺知道,以后也不了。

居明媳妇一听就急了,说,谁说以后也不了?

小万说,俺说的,俺是男人,错了就改。说完,轰地打着了火,小四轮就动起来。

居明媳妇一把就抓住了车帮子,她喊着,小万!小万!

小四轮并未停下,就由着她跟着跑。居明媳妇的声音就越发尖锐起来。小万——!小万你等等——!

这时,在地里抱秫秸的小谭听到了喊声,朝这边望过来,儿子万国兴也站住了。小万不管不顾地把小四轮停在地头,跳下车,大步跨到地里。居明媳妇追过来,她气喘吁吁地望着小万,说,小万!怎么就叫不停你呢?……

小万不吭声,三步两步去了地里边。儿子万国兴也黑着脸转头往地里边走去。

小谭迎面问小万,咋?

小万不吭声。

居明媳妇提高声音说,小谭……你看……我,我,我说……

小谭又问,咋嘛?

居明媳妇说,我本来要把我家那几亩地的秫秸给了你们,小万偏不要!……你说说,你家要不?

小谭当然想要,村里有钱的人家都改烧煤了,秫秸就烂在地里。小谭可是一向舍不得花那个冤枉钱的,有秫秸烧,比什么不强?然而,眼前这一出,让她感到蹊跷,两个人怎么像斗气一样呢?

小谭说,居明媳妇儿,谢谢你啊,等俺问清楚了,就给你回话……小万是个倔驴子,俺还不知道他咋想的哩。

小谭边说着,边从地头的秫秸垛上抱起一捆秫秸,几下就装上了小四轮,然后又回来抱起一捆,再回来抱一捆……

居明媳妇就愣在地头看着小谭干活。地里的活,她从来没干过,在家里的时候她还小,嫁过来以后没的干。居明早早就把他的地包给了姐夫,除了姐夫送粮食来家的时候她搭把手之外,她还真的没沾过农活。但是想不到这小谭虽然个头不大,干起活来这么熟练,自信,她的腰摆动起来那么有劲,又长又弯,一个圆圆的屁股随意地撅起来,塌下去……居明媳妇突然醋意大发,想到小万夜里和小谭这么有力气的女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想得心疼,猛地就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小谭吓了一跳,忙扭头去看居明媳妇,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但是,在小万和自己说清楚之前,她不能理这个娘们儿。她连忙转身就走,也去了地里边。一步一趔趄,一步一叹息。小万你不老实!小万你偷女人!你还咬人家的耳朵垂儿!小万你对不起俺!俺一年到头在外面受气挨说被人支使,是为了谁?俺给家里挣钱,是让你给人家的女人使劲去的吗?……想着想着就掉下眼泪来。

地里边,小万正和儿子谈话。儿子一声不吭,只埋头捆秫秸。小万边说边哭起来。小万说,小兴,爸第一疼的是你,第二疼你妈……爸是为了感谢人家,谢得过分了,就出了格……你不能跟你妈说,千万不能说!你要是说了,就拆了咱这个家!听见了吗?……啊?听见了吗?

万国兴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说,听见了!

小万又说,你妈多好!爸哪能舍得你妈呢?……是不是?

万国兴粗声粗气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小万说,爸懂了,什么都懂了!……爸一定改!

当小谭走过来的时候,父子俩已经平静了。见小谭来,儿子就问,妈,都装满了?

小谭说,没满,那娘们哭得人心烦哩!

小万埋头干活,不吭声。儿子往地头那边看了看,小大人似的,说,我去。

留下小谭和小万,两人谁都不说话,只是合力捆着秫秸,偶尔头碰头了,两人都往旁边躲闪,像不熟的人,生分了许多。小谭暗想,晚上咋办?还让不让他上身?

14

万国兴走向居明媳妇。姨,他叫了她一声。

居明媳妇抬起头,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问,什么事,小兴?

万国兴说,姨,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你别担心了。

万国兴今年才十四岁,比居四海大两岁。但是说起话来,就好像是和大人们平起平坐似的。居明媳妇喜欢他的沉稳和少年老成,多半是因为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小万的影子。

她问,小兴,是谁让你这么说的?……是你爸不是?

万国兴说,我爸问我了,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情……

他告诉你是什么事情了吗?

没。万国兴小声说。

曾经在万国兴眼里,居四海的妈妈过于年轻了,又好看,又活泼,又是个东北人,好像在这村里是待不长的,总像要飞走似的。只是没想到,她不但没走,还居然把他爸带坏了!那张照片上,他爸显出了万国兴从来没见过的那种笑容,有几分邪性又特别好看的那种笑容;他俩特别亲密地笑着,搂在一起,好像他俩之间有多少秘密藏在一块儿似的!这是在他家墙上所有的照片上都看不到的一种笑容。这把万国兴吓坏了,爸要是跟着居四海的妈妈跑了,可怎么办?

居明媳妇又问,小兴,你说实话,你爸和你怎么说的?

万国兴说,他就问了我在相机里看到什么了,我说没看到什么……

居明媳妇说,嘿,你咋就不问问他,相机里有什么呀?

万国兴说,我没问。

居明媳妇说,那你现在问我!

万国兴一猛劲,踢了旁边的秫秸垛一脚,狠狠地瞪着她说,我就不问!

本来,万国兴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想这件事,是先为妈想,还是先为自己想。如果先为妈想,正如爸刚才说的,如果妈知道了,她肯定会跑回城里或者娘家,再也不回来了,这个家就拆了;可是,如果先为他们唯一的儿子想的话,万一居四海的妈妈当上了他万国兴的后妈,那么不知哪一天,他就会被这个坏女人吃掉了。

万国兴再一次冲着秫秸垛大喊道,我就不问!

这时,他看见居四海从村里远远地跑过来。居四海边跑边叫着,妈!妈!……妈,你怎么在这儿?

他妈问,在这儿怎么了,妈和小兴说话呐。

居四海问,说什么呢?

他妈说,就说你的学习成绩怎么提高提高……

居四海拉住万国兴的胳膊,看看他的脸色,小声问他,真的?……你怎么了,不高兴?

万国兴说,没怎么。

居明媳妇打断他们的对话,问居四海,小海,你找我干什么来了?又把正事忘了吧?

居四海一笑,说,对了,没忘,没忘,俺爸回来了,找你呐!

居明媳妇脸色一僵,反问,你爸回来了?!……他回来干什么?

居四海回答道,他没说。

等居四海和他妈走远了以后,万国兴才走回地里边。他闷声闷气地对父母说,她走了。

小谭劈头就问,你跟她说什么了,她就能走?……你们父子俩有什么事儿瞒着俺?

万国兴说,我没说什么,是居四海他爸回来了……

此话一出,三个人全都松了口气。小万抱起一大捆秫秸,大叫一声,嚯——拖着就往地头走,小谭和万国兴娘俩也跟在后面抱起秫秸捆。小谭和小万认识,是因为小万的二姐嫁到了小谭她村。婚后不久,小两口就遇上了打工潮,村里最先走出去的人都挣到了钱。小万也跟着走了。小谭在家种地,带儿子。日子穷,但是平静。后来,女人们也开始走出去了。先是小万的二姐去了城里,给人家当保姆,每天做饭,打扫卫生,跟自己过日子一样,不累,还挣钱;春节时候回来,就说给小谭听城里的新鲜人新鲜事。开始小谭并不羡慕,一是孩子小,怎么离得开?二是城里那么复杂,谁也不认识,怎么活?直到小万受伤,家里断了活钱儿,小谭才不得不跟着二姐踏上打工挣钱当保姆之路。出了门,处处遭白眼,才知道最苦不是干活,而是想家。想家当然是最想儿子,其次才是想小万,但是想小万想得最疼,全身疼,火烧火燎的疼,才知道年轻夫妻是最不该分开的。手拉手都解不了的饥渴,怎奈迢迢千里的想念?电话电话打不着,写信写信写不多,永远是“我挺好,家里挺好,请放心”。

15

居明媳妇况霞赶到家的时候,只见居明正在摆弄桌上的照相机,是小万那个,旧的,明显比自己家的那个过时。

况霞进门,问居明,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居明说,家是俺的,媳妇是俺的,俺回家还要给谁打招呼呀?……给小万吗?

况霞后脊梁一阵冰凉,什么意思?!难道他也听说什么了?她转过身,拧了一把凉毛巾,伸到T恤下面擦汗。居明盯着她看,说,听见俺说什么了吗?

说啥?况霞不屑地背过身去。

居明说,俺说的是小万……

况霞说,自己家的事,你扯人家小万干什么?

居明逼到她身后,咬着牙,低声问,那小万家的照相机,怎么在咱家?

况霞一听,松了口气,坦然地说,去问小海!是小兴拿来的吧?我没注意,你问小海!

居四海站在一边,顺着妈的提示,犹犹疑疑地,边想边说,是……是吧,是小兴拿来的。

居明不等听完,就对媳妇说,一会儿你陪俺去一趟小万家。

况霞惊着了,忙问,你去人家干什么?

居明说,让你去,你就去,废什么话!

其实,居明此次急匆匆地回家,都是为了那位新近跟着小谭回家的娄奶奶。那天,他收到居四海的邮件,说是娄奶奶认为村东头的几个小土坡很像是古墓群,他又仔细看了居四海给他发的他们在土坡上拍的照片,想了又想,发现这是个非常好的发财机会。他从二十几年前就干装修,从混饭吃的小工到包工头,对装修这行当早已经产生了职业疲劳,除了挣钱,再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兜里攒了些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怎么花,就是个大问题了。那天,看了儿子的邮件,他就和一起喝酒的几个老乡说了。老乡中有一个是做小买卖的,脑子活,人脉广,就说起他认识一个玩文物的,要不要和他联系一下?居明答应了,约好了两天后见个面。

两天后,那人来了,是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湖北人。两人谈话,居明越听越专业,知道是见着内行了。于是他跟施工队交代好近几天的活计,趁着中秋,就赶回家来。

没想到,当居明带着媳妇,带着大蛋糕去见娄奶奶的时候,这个方案却遭到了娄奶奶的极力反对。

娄奶奶说,居明啊,居明媳妇儿,你们听我说啊,这土地是国家的,知道不知道?

居明说,知道。

娄奶奶说,这地底下埋的东西,也属于国家,知道不知道?

居明说,哦?……我没听说。……上面长的,是自己的,地底下的就不是自己的了?

娄奶奶说,对呀,除了土豆、红薯,地底下的,有一种是矿产,属于国家;另一种就是出土文物,也属于国家……

居明媳妇抢着说,哦,知道知道,出土文物!

居明斜了她一眼,对娄奶奶说,可是,有没有出土文物,咱们还不知道,咱能不能先挖开瞅瞅?

娄奶奶说,那你也得有开采证啊!……你想想,这证儿人家能给你吗?

要是没有开采证,咱先挖了呢?居明问。

娄奶奶说,哟,那就要坐牢去喽!

居明媳妇吓一跳,一把抓住了居明的手!她说,咱别……

这时,小万顶着一头秫秸皮子进了门。一抬头,见居明媳妇正紧紧抓着居明的手,先是一愣,转身就出去了。娄奶奶在他身后招呼道,小万,都拉回来了?

小万在院子里回答说,拉回来了。

娄奶奶问,小谭和小兴呢?

小万说,这就来了……

居明感到奇怪,喊他,小万,忙得连俺都不理了?

小万在门外说,脏哩!……俺洗洗去!你坐着!

居明笑着说,脏怕啥呢?……你多脏,俺还不知道?

最后,娄奶奶给居明出了个主意。她让居明先催村里给乡上打个报告,说是这里可能有出土文物,然后在等待的时候,就把村里的“农家乐”准备起来。再催村里去登个报,说是考古游,欢迎大家都来破解这几个土包包的谜。

居明问,好啊!这……真的有吗?

娄奶奶说,真的可能有。你看,我这几天净往东头跑了;我还画了个图,这里非常像后汉时期的墓葬群呢……

居明如获至宝,夺过图就看,看了半天也看不懂,又还给了娄奶奶。他问,您看这像多大的官……的墓?

娄奶奶说,对外就说是将军坟吧,起码是将军啊。

说着,小谭、小万和万国兴一起进了门。看得出来,三人都是洗过脸的,尽管衣服上还沾着土渣和秫秸皮,但是脸上都是亮光光、紧绷绷的。居明媳妇斜了他们一眼,就只瞅着地上。居明兴致勃勃地盯住了小谭。

居明说,嫂子,俊了啊!像个城里人哩!

小谭说,净跟嫂子没大没小,城里人啥样,你没见过?

居明不错眼珠地说,就是嫂子这个样子!……难怪小万不肯撒手呐!

小万说,俺撒了手,再找谁去?……谁肯跟俺?

小谭一听,就推了他一把,嘟囔说,胡说八道哩!

众人的余光里,都见到居明媳妇冷着脸,盯着地下,无动于衷。

娄奶奶先就笑了,说,真是胡说!……你这样的好小伙,有的是人要!

这几天,娄奶奶对村东头的山包包的确是上了心。她每天去一趟,尽管独自上不了山,也能在周围转一转。那几个小山坡,越看越不像自然景观,就是像人为的凸起。她这趟来,一定要为小谭的家乡做点事。到乡下以后,小谭家生活的清苦,也深深地触动了她。为了让她吃好,小谭的婆婆天天给她炖鸡吃,像养产妇一样养她,生怕怠慢了她。可是,她终于感到腻了。一边是倒了的胃口,一边是竭尽所能的付出;一边是客气的敷衍,一边是烹饪的技穷。正是因为这半个月的伙食费是由娄奶奶自己出,所以她反倒不敢提任何建议,不能使得他们有愧疚之心,生怕钱没使够而由误会产生隔阂。穷苦人的尊严最伤不得。

现在,将军墓也许能够给他们一条思路,模仿其他城市的郊区,办起农家乐,争取挣点儿城里人的钱。

中秋夜里,月亮又大又圆,高高地吊在窗前。居明媳妇况霞早早躺到了床上,看着月亮,等着居明。

居明洗了澡上床,舒展开胳膊腿,摆开一个大字,叹一声,啊,真累了!

况霞一听这话,气得翻了个身,背冲居明,顶他一句,说,一回家你就喊累!随便你,累了就别上!

居明一个鲤鱼打挺凑过来,说,谁说不上了?

是不是又看上小谭了?况霞说。

居明就笑,说,小谭是谁?俺媳妇的功夫谁也比不了!

况霞恨恨地问他,你又和谁比去了,这些日子?!

居明软声说,和俺自己比,不行吗?

两人都笑了,滚成一团。

16

这个中秋的晚上,小万跟着儿子去了二哥家住。

他本来都躺下了,小谭进来,对他说,你要是睡这儿,那俺就和娄奶奶挤着去……

小万问,咋了嘛,不嫌丢人?

小谭说,你都不觉得丢人,俺怕什么?

小万问,俺丢啥人了?

小谭说,让人家女的追得满地里跑,还不丢人?

小万问,俺……俺就是不想理她。……咋,你还没消气?

小谭说,我有什么气,就是有人肚子里有事憋着不说,才真正有气……

小万说,俺肚子里本来没啥事,让你一说,倒像真有了似的。

小谭说,谁没看见呀!你一进门,那居明媳妇就把眼睛盯着地上,故意装得不认识你……

小万说,那是当着她老公的面嘛,咋能想跟谁说话,就跟谁说?

小谭说,看看看!你自己承认了吧?是你说的,她想跟你说话!

小万被逼得词穷,只好跳下床,追儿子去了。住二哥家,怎么和二哥解释呢?想了又想,干脆就说明天要和儿子一早去借脱粒机。对。

他下定决心咬紧牙,再怎么样,也不能承认和居明媳妇的事。就算儿子忍不住说出来,他也不能认!她不是说照片已经删了吗?不是已经没有证据了吗?那就挺住,天塌下来也得铁嘴钢牙,保住这个家。而这天下午居明媳妇的那个表现,确实把他吓着了。况霞平时的柔情似水都哪儿去了?她把腿搭在你肩上,手指就一直摸着你的脸颊,心肝肝心肝肝地叫着你……如今想起来真是羞死人!女人竟然说翻脸就翻脸,翻了脸就不要命!本来,地里的活收尾了,最重的活做完了,两口子应该好好亲热亲热了,况且又是中秋。可惜被居明媳妇这个女人毁了。真不敢想象,今天要是居明没回来,那女人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小谭的假期只剩下五天,这五天该怎么处?你总不能五天都睡在二哥家的炕上吧?

儿子小兴闷头走在前面,他对赶上来的父亲没有任何表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这次妈回来,带了一万多块钱,除了把他的学费、伙食费另单放好,其余的钱都给了爸。可是爸还做出了那种对不起妈的事。天天下地回来,看着妈妈还对娄奶奶左照顾右照顾的殷勤劲儿,万国兴早就心疼,一想到妈妈不久又将回到娄奶奶家去了,心里就悄悄地流泪。

这时,他爸在后面拍了他一把,说,小兴,这事就算过去了,别再想了。

万国兴粗声粗气说,过去了吗?……过去了,妈还把你赶出来……

小万辩解说,是爸自己愿意走的,今天出的事多,让你妈单独想想事。……反正呢,爸这次是错了。你也别老别扭着,等到了二大爷家,就别这样绷着了。……听见了?

万国兴说,听见了。

小万上来搂了搂儿子汗津津的胳膊,说,这辈子,这男的,最容易犯的错,就是这个……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别的女的对你一好,你就没准儿……

万国兴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

晚饭后,娄奶奶曾拉着万国兴去看他家刚堆好的秫秸垛。她对他说,小兴啊,你看这秫秸垛,现在堆得好好的,没问题,是吧?可是如果你把下边的一根抽出来,虽然只是局部的一根,但是整个秫秸垛就可能歪了,倒了……这就是全局和局部的关系。

万国兴一时不知娄奶奶要说什么,没吭声。

娄奶奶又说,这个秫秸垛,就像你的家。……是不是?

万国兴一下就明白了。

娄奶奶说,唉,一个人,一辈子,尽量不去做明明知道是犯错的错事,比如随便就从下边抽一根秫秸……也许一件事情就毁了自己。是不是?

17

小万刚离开,小谭的手机就响了。她知道是戴志国打来的,每天晚上他都要问问奶奶的情况。小谭就把今天的事情说了说,除了自己和小万的事。戴志国一听到将军坟的计划,就非常感兴趣,他兴致勃勃地说,你们最好听奶奶的,奶奶的父亲是大考古学家呐!过两天我也去看看,顺便接奶奶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小谭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个家,是你的家;那个家,是奶奶的家。你在自己家的日子也不长了,接下来怎么办呢?该不该把小万带走呢?……要是仍然把他留在家里,不是等于又把他留给居明媳妇了吗?白天,他们俩在地里,演的像夫妻赌气一样,那居明媳妇完全不把她小谭放在眼里了。在小谭面前,她“小万”“小万”地叫,带着多少见不得人的感情啊!幸亏小万一直没理她,否则,让小谭的脸往哪儿搁呀!刚才她把小万赶走,也有一半赌气的意思,就是要看看,作为你堂堂正正的媳妇,能不能给你气受,也看看你受不受!最严重的是,他们俩的表现,都是在孩子的面前上演的。小兴这孩子,少年老成,嘴也严得出奇,什么都不说,连眼色都不给妈妈递一个。他究竟是明白呢,还是根本不懂?问题是,小万和居明媳妇到底到了什么地步?

小谭坐起来,下了床,她来到娄奶奶的门前。娄奶奶还开着灯,正在看书。

娄奶奶问,小谭,没睡呢?我这儿没事了。

小谭说,奶奶,我有点儿事,跟你说……

娄奶奶说,哟,来,说吧,说吧。边说,她边坐了起来。

小谭坐到桌前的椅子上,眼泪先就下来了。她磕磕巴巴地说了下午在地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居明媳妇的语气,说了小万的死不开口,还说了儿子对他爸的冷淡态度。小谭说,奶奶,他俩肯定是有事了!

娄奶奶听出来,小谭并不知道照片的事,心就放下一半。她说,要我看呀,凭小万的态度,他肯定是不喜欢居明媳妇的!

小谭将信将疑,说,是吗?

娄奶奶说,当然了。他要是喜欢她,能不怕得罪她吗?

小谭问,他要是喜欢她,会什么样?

娄奶奶说,小万要是喜欢她,他会非常客气地在村里就处理完了矛盾,既不让你知道,也不得罪她……他根本就不会让她追到地里去!

小谭似乎明白了,说,噢。

娄奶奶说,小谭呀,长期分居的夫妻,最容易产生信任危机,也最容易被别人钻了空子。这个时候,夫妻间的互相支持就最重要。小万和你是夫妻,有感情,有孩子,有家庭,这是最重要的事情,是不是?

小谭眼泪又涌上来,说,是。

娄奶奶说,咱不能让别人破坏了,是不是?

小谭说,可是,他俩如果背着我……

娄奶奶说,咱们不说没有的事情;退一万步说,就算是有,小万现在的态度是不是已经很明确了?他就是不喜欢她嘛!……你还想逼着让他说,他喜欢她?你真想听这句话吗?

小谭说,不想听。

娄奶奶说,对了嘛!如果你不想听的时候,他偏偏对你说这句话,那才叫彻底完蛋了呐!

小谭想了想,点点头,说,奶奶,你睡吧,我走了。

娄奶奶说,自己再好好想想,想大局,想这个家!

小谭离开以前,把奶奶的尿盆放到小凳上,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18

居明请小万去家里喝酒,小万不敢不答应,就心肝颤颤地去了。

这天,居明媳妇做了东北锅子,乱炖。居明举杯,说,小万,来,哥敬你一杯……

小万忙端起杯子,说,哥,咋,哪能你……俺来敬哥!

话没说完,两人都已经把第一杯酒喝进了嘴里。居明媳妇在一旁看着,不吭声。

居明说,咋,小霞,你咋没喝呢?

居明媳妇说,看你们喝得恁猛,我等着给你们收尸呐!

居明扬手就要打她,被小万扛住了胳膊。

小万说,哥,要喝就咱俩喝,没嫂子什么事!

昨天,给老玉米脱粒的时候,小万瞅机会旁边没人,就给小谭跪下了。小谭吓坏了,连忙拽起他来。小万就哭了,说,俺什么都没做,你别再怀疑俺了!小万告诉小谭,是居明媳妇想和他如何,他怕得罪居明,就没敢坚决拒绝她。小谭也哭了,说,俺没怀疑你,就怕你不爱俺了,跟人家跑了……哪年再回家,你要是不见了,俺可怎么办?然后,两个人你哭完,我哭;我哭完,你哭;把感情上的事说了个痛快,小万把结婚以前看过配猪的事都检讨出来了,小谭连索大爷那有影没影的事也说了,互相发誓,谁也不干那背着感情包袱东躲西藏的事了。

居明又递上一杯酒,说,小万,俺不在的时候,感谢你帮俺家装那太阳能热水器……

小万说,还得谢大哥和嫂子,俺家没钱儿的时候……给俺送钱儿去……帮了俺……

居明使劲摇摇头,说,不是我,我不知道,是你嫂子……

小万说,那就感谢嫂子!

居明媳妇理都不理,转身去了厨房。

小万又喝了一口酒,对居明说,哥,过几天,我就跟小谭进城去了,找个轻省的活干,不能总靠着媳妇儿养活……

话音没落,厨房里就传出了掉锅盖子的声音。

居明是个世事洞明的人。晚上,他对媳妇说,你别去招惹人家小万啊,人家日子穷,把人家拆了,不是造孽吗?……俺这边呢,也常回来看看你,恁好的一块地,俺也不会给荒了……要不,就再给俺怀个孩子,住到城里,等生了以后再回来,罚点儿就罚点儿呗!

居明媳妇窝着一眼泡子泪水,一把就抱住了居明!眼泪哗地全倒在了居明身上。她说,心肝肝!我打认识你,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

19

假期结束前一天,戴志国到达小谭家。正是下午,小谭、小万和儿子万国兴,还有小谭的婆婆和娄奶奶,一家五口正在包饺子。晚上吃完饺子,他们就要上路了

万国兴一直没话,除了对戴志国叫过一声“大爷”外,再也没吭声。戴志国很同情这个孩子。爹妈将要一起离开,对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那感觉,说撕心裂肺都不为过。

这两天,万国兴亲眼看到父母重新和好,又是如胶似漆了。他对大人之间如此迅速地解决问题有几分不解,同时仍然不肯原谅父亲,担心他是在敷衍妈妈。可是,当他猛然听到父亲准备跟着妈妈去北京找工作的时候,他的心还是颤抖了。想起父亲受伤后的几年来,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他都会在学校门外见到父亲的身影,无论刮风下雨,父亲都站在那里,然后接过他的背包,默默无语地走进暮色里。跟着父亲的背影,他慢慢长大,从边走边玩,到边走边背英语,到能够和父亲并肩谈一些学校和家里的事情……可是父亲也要走了,今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将既见不到妈,又见不到爹了!

小万的二哥开着小四轮来送站,到门口的时候,戴志国看出了万国兴的恐慌,他紧紧地拉住妈妈的手,眼睛却在找父亲的目光。小万看了他一眼,低下了头。

万国兴的眼泪噗地涌出来。

戴志国走过去抚着万国兴的肩膀,拍了拍,万国兴扭头看看他,又转回去,盯着他的爹。这时,戴志国突然产生了想讨好这个男孩的冲动,就像闪闪小时候,见到她乖乖的表情以后所产生的那种心理,他希望她更加快乐。戴志国心里琢磨起来,为什么不能给这个孩子一个美好前景呢?

戴志国说,小兴,别哭,咬紧牙,好好学习,当个男子汉!将来上大学,我负责你所有的学费和生活费!——前提是,你一定要考上大学。

小万和小谭一齐看过来,为他们刚刚听到的话而吃惊。

小谭说,大哥?……大哥!谢谢你!

小万说,小兴,快谢谢大爷!

万国兴说,谢谢戴大爷!

送别时悲悲戚戚的气氛,终于因戴志国的美好诺言而阴转晴了。要离开的几个人热热闹闹地上了小四轮,万国兴也露出了笑容。

上了火车,娄奶奶和戴志国进了软卧,小万和小谭去了硬卧车厢。

夜里,娄奶奶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说给了戴志国听。

娄奶奶最后说,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呐!

戴志国应和着岳母,说,是呀,没有谁的人生是简单的。

20

一夜火车,到北京是上午九点多。

小万跟着戴志国走前,他深情地望了小谭一眼。小谭过来给他理了理领子,说,有事发短信吧。

娄奶奶说,这下好了,都在北京了,你们可以常常见面了……

回到家,小谭和娄奶奶都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好好睡了一觉。

第二天就是星期六。入夜,广场上的舞会照常进行。小谭和小区里的保姆们结伴来到这里,站在广场边上,看灯火流转,裙摆飞旋,红男绿女,笑语欢言。

这时,小万来了一条短信。上面写的是:“我今天上班了,看护一个刚刚手术完的大爷。姓索。”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责编稿签:保姆小谭回乡秋收,等待她的却是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小说通过这一出“秋收记”,把一幅鲜活的乡村现实生活画面徐徐展开,推至我们眼前,其间的浓墨重彩,依然是令人流连不去驻足沉思的部分。乡土中国社会结构的剧烈震荡,传统伦理秩序的悄然重组,人性的挣扎与纠结,情感的失落与迷惘……中国乡村在现代化浪潮中所经受的冲刷和付出的代价,令人感喟。难能可贵的是,小说所传达出的那种温情与善意,理解与包容,怜惜与珍重,坚守与执著,它们是心灵徽章上动人的光泽,把并不如意的现实世界慢慢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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