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21900000009

第9章 中篇小说 蚀(张惠雯)

《蚀》 文张惠雯

选自《中国作家》2011年第11期

【作者简介】 张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主要作品有《徭役场》《水晶孩童》、短篇小说集《在屋顶上散步》等。作品散见于《收获》等各类报章刊物,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古柳官河》等。

1 少女

一下午都在下雨,时缓时疾。

快黄昏时,少女小莲在门楼下一张小板凳上坐着,手里拿本书,眼睛却呆呆地看着外面:天那边悬挂着一长条乌云,像一片浓密阴沉的树林。她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往锅里添水、下米的声音,心想去帮她,却坐着没动。她怕她一走进厨房,锅碗瓢盆乱响,她会听不见高中生民保从门前经过的脚步声。下午的时候,他从家门前经过往常顺家去,她原想叫他停一会儿,和他说那件事,可没来得及开口。他打一把伞走得很快,雨又下得疾。民保家和她家是隔两家的邻居,所以,她此后一直坐在这儿等着,等他回来从门前过时,对他说那件事。

她一只手托着下巴,看天上那片黑沉沉的树林。她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喊:“雨停了吗?”

“还没有。”她回答说,声音里有点恍惚和深思的意味。

“小莲,我问你雨停了吗?你这孩子,又去哪里了?”她母亲没有听见。

“妈,没有停。”她也大声喊道。她的声音穿过庭院里的雨声,透过竹帘子的缝隙,传到透出一团黄色灯雾的厨房里。厨房前面,立着一棵高大的栀子花树,静静地缀满白花。一到黄昏,一切气味似乎都往下沉,雨水、砖瓦和花子的味道都很浓。

“小莲,怎么一直坐那儿?天快黑了。”小莲的母亲,一个又高又胖的妇人,掀开帘子,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口。

“我还要看会儿书,你先做饭吧,我等会儿刷锅。”

“哎,整天都看书,你倒比人家学生还用功。”母亲“嘿嘿”笑了一声,进了厨房。

小莲叹了一口气,把书合上。她心里一些纷乱的念头搅来搅去,甚至不想去城里学理发了。过一会儿,雨声小了,熟悉的脚步声往这边来。她猛地站起来,想走到门边去,可马上又坐下来,像定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等一个影子突然从门边一闪,她出声地叫住他。

那人吓了一跳,退回来,扶着门框站在那儿。民保在城里上过高中,没考上大学又回到镇上,却依然像城里人一般干净、爱讲究。他的头发显然细心地分过,衣服的一边却被淋湿了,和干的那边截然分成深浅颜色。他的袖子卷到肘上面,手里拿着一把合起来的自动伞。

“你才回来,民保?”

“是啊,我在常顺家打了几局牌。”

“打牌,赌钱了吗?”

“小赌,不算犯法。”民保看着她,笑笑,露出白而整齐的牙。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民保突然瞥见她握在手里的、卷起来的书,说,“看书哪?看什么书?”

“随便看看,没什么。”小莲害臊起来,把书握得更紧了。

“给我看看。”民保向她伸过手来。

“乱七八糟的书,你看了会笑话,真的。”小莲把书藏到背后了。

“小气得你。”民保取笑她,他眼里闪过一道温柔、有点儿狡黠的光。小莲说不上话了,低头看着他溅上了泥水的鞋子。

过一会儿,她说:“民保,我要到城里学理发了。”

“学理发好啊,学什么手艺都好,只要是一门手艺。”民保竟没有惊讶,他背倚着门框站着,眼睛反而往外扫视了一圈,好像他想到别的事儿上了。

“要先跟人家当学徒,是城里一个亲戚介绍的,也不知道行不行。”她嗫嚅地解释说。

“什么行不行,出去就好。理发总比念书容易,谁都能学会。”

“我的手笨,我真有点儿害怕,不想去。”

“你也不比别人笨多少,你不能天天待在家啊。”

“也是。你呢,民保,你将来要干什么?”小莲热情地问。

“我还没想好,机会要慢慢找,反正我总不会待在这个破烂地方,一点儿意思也没有。”民保没好气地说。

“我过两天就走了。”她说,看着他。

“好啊。”民保淡然地说。

“你有什么东西要叫我捎到城里去吗?”她多此一举地问。

“没有,我和城里那些同学很久没联系了……让我先想想吧。”

“好的,你想想。”她又有希望了,巴不得他能突然想到什么差事叫她去办。

小莲的母亲这时出现在花树下面,叫民保来家和她们一块儿吃饭,民保说:“家里做好了饭,等着呢。”

民保走了,小莲就把大门关上,到厨房里去。母亲还在炒菜,厨房里热气腾腾,混杂着各种调味料的气味儿。小莲把小桌放好,盘子碗筷都准备妥当,把洗菜盆儿、篮子、乱扔的筷子都收拾干净。即使在她走来走去的时候,她也仿佛看见民保倚着门框站在那儿,他的头发淋湿了,样子显得对什么都淡漠、不在乎。一边和她说着话,一边往外面看。她等了他一个下午,就是想告诉他那件事。他的口气呢,没有一点儿在乎她、舍不得她走的意思。可她仍然不想让他走,希望他一直站在那儿,即便他不愿说话。

焖在锅里的菜发出咝咝的响声,母亲正转来转去地抓那些调料瓶子。小莲突然有个怪念头,她仿佛觉得民保就在外头,民保的眼睛正从帘子外面瞅着她。她心里一阵激动,掀开帘子走出去,可外面什么也没有。她在花树下面站住,看见还有零星的雨珠飘在灯火的烟雾里,树上的雨珠往下滚落到她身上。她想象着民保就在这院子里,她听着他说话、看他走来走去或者只是安静地站在某个地方,她还想象着他掀起帘子、走到厨房里那张小木桌边坐下来,和她们一起吃饭。她甚至有一种勇敢的冲动,想像书里写的那些女人一样,现在就过去,把她心里想的东西都对他说出来,此后的事情就全都不管了。但这冲动很快熄灭了。她走进厨房,呆坐在小桌旁边。等菜炒好的时候,她和母亲就在桌两边坐下吃饭。

大概吃饭的时候雨就停了,等她们把厨房收拾干净走出来的时候,她看见天上飘着一大朵苍白得有点儿发蓝的云彩。母亲像往常那样看一会儿电视就睡着了,小莲把母亲叫醒,扶她到卧室里的床上去,给她盖好毯子。她关掉电视,看时间还早就想到外面走一走。其实这条偏僻的街上什么都没有,两间杂货铺子到这时候也关了。她却抱着一点儿幻想要到外面的黑暗里走一趟。院子的地上、树顶都铺展着一层淡淡的光。待她轻轻开门,来到街上时,她看见月亮正挂在街角一栋两层小楼的后面。

她在街上缓缓地来回走着,尽量不弄出脚步声。街道一边的房子投影在另一边房子的墙壁上,形成一片浓黑、歪斜、长长的阴影。

突然,从阴影处闪出一个人来,站在街道的中央,在暗影和月光之间。如她所幻想的那样,她真的碰到了民保。民保也看见了她,向她走过来,她仿佛惊呆了一样站在那儿没动。

“我和家里人吵架了,”民保带着有点生气、又不在乎的腔调说,“他们什么也不懂,跟他们说什么都说不清。快要把人憋死了,我受不了,出来透透气。”

“民保,你别和老人家吵,他们年纪大了。要是他们不懂,你也不用和他们计较啊。”她怯怯地劝说他。

“我受不了了,”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话,继续说,“我早晚要去城里,随便找个什么工作干干,家里真叫人闷死了,一定得出去。”

“出去也好啊,学一门手艺……”她想起他黄昏时曾和她说的话。

“手艺?跟你一样,去学理发吗?”他停住,看着她说。他正好贴着阴影那边的墙壁站住,她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他正在嘲笑她,他的眼里一定又是那种轻视又有点儿温柔的光。但她看不到,她只看到他后面一个屋角尖削的影子竖起来,她的歪曲、扁平的影子叠在那上面。

她站在月光里,空气里有湿漉漉的叶子味道,还有忽远忽近的青蛙和虫子的叫声——一种单调的叫声。她的忧伤、羞惭又把她紧紧箍住,使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站在这个人的前面,怎么样和他说话。

“如果要学个什么手艺,初中毕业我就可以去学,我何必上高中呢。我这三年就算白费了。是我笨,没考上,就算我笨吧。”他叹口气,又走起来。

她也走着,跟在他身边,等着他继续说。他好一会儿没有说,她才说:“你才不笨呢,有时候是运气,运气不好的话也不行。”

“运气,咳,那就算是因为运气吧,反正我也尽力了。上过高中,很难再去学什么手艺了。他们不让我复习了,要我种地更不可能,我怎么可能再去种地?”他愤愤不平地说,“人一当了农民,就老得很快,也不会想东西了,什么都不想,看完天气预报就上床睡觉。我可睡不着。”

“我也是,我不喜欢睡那么早。民保,你不会当农民的,你念过书,一定可以在城里找到个工作。”她被他的激动情绪感染了,只想说鼓励他的话。

“我知道,我当然不会老待在这儿。家里人总是要管这管那,什么都想管。哎,你要去哪儿?”他突然问。

“我哪儿也不去,就是看雨停了出来走走。”她真想这样走下去,在月光、清新的空气和单调的虫声里一直和他走着。

可民保说:“街上没有人,你别自己瞎逛啦,回家吧。我要去西街上网。”

“这么晚了还去上网?”

“我可不想老早就躺下睡觉,这种生活我真是过不下去。”

他们这时差不多要到街口了,又往回走。走到她家门口时,民保说“回家吧”,他自己连停也没有停下来,转身朝前走去。她关上门,听着,直到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

当她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时,和民保挨得很近、一同走路的情景又回来了,他们走过的那些房屋、门和墙上的黑影子,也都在眼前晃动,像不断吹来的风和烟雾。忧伤、委屈啮咬着她那少女极柔弱的心灵,又掺杂着模糊不清的感激、幸福和满足。这些情绪激荡着她,使可怕的念头出现了:她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身体。她明明知道这是可耻的、低下的,但她又模糊地觉得并不是这么简单,似乎它又是宝贵的、理所应当的。她朦朦胧胧地想起来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在回想、恐惧和对未来的模糊不清的幻想中睡着了。

小莲临走的前一天下午,去找好朋友欢欢。她走在街上的时候遇见民保,民保骑着自行车,说他要去江村。

“好远的路呢。”她说。

“你去哪儿?”

“我去欢欢家。”

“你坐上来,我带你一程。”

她红着脸跳到车后座上坐着。

“你那天说,你要去城里学理发了?”他问。

“嗯,我明天早上就走。”

“我这两天没有见你,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没有,我明天走。”

“去了好好干吧。”他有些虚情假意地说。

“我知道。不过,人家说有些理发店不太好。”她自己也觉得提这种担忧很可笑,可还是想对他说。

“怎么不好?剪个头发有什么好不好?”

“有些客人不太好。”

“哦,我知道了,你怕被人家占便宜,是不是?”他哈哈笑起来,“别怕,谁敢欺负你你就骂他,再给他两巴掌。”

她什么也不说了,她知道他这是戏弄她,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里。

民保告诉她欢欢家到了,她浑浑噩噩地跳下来。她以为民保会再和她说些道别的话,但民保什么也没说。民保要走的时候,她几乎带着恳求的口气说:“民保,你要是去城里,要是有时间,去找我吧。”

“好啊,你在哪一家?”

“我晚上把地址写给你。”她说。

民保答应着,已经蹬上车子走了。她看着民保的车子很快消失在两边长着桐树的小柏油路上。

她和欢欢坐在床上喝着茶说话。她们说到了民保,小莲说她刚才乘了民保的车来,民保要去江村。

“那个浪荡子,天天往江村跑,当然啦,他要去看那个女人呢。”欢欢轻蔑地说。

“哪个女人?”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姓柳的,风言风语很多的那个女的,喜欢和男的缠磨在一块儿,还说是什么朋友朋友的,其实都被人家男的占过便宜。民保他是个没脑子,他天天往那儿跑不是看上她又是干什么?”

“那个女的我听说过。民保和她……我怎么不知道呢?”

“你怎么会知道,全镇的人都知道你也不会知道。你天天学民保看书,人家自己都不看了,你呢,像个大学生,什么心也不操。”

小莲笑了笑。随后,她们又谈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欢欢那晚到小莲家来,要在她家住一夜。吃完饭,小莲的母亲和她们一起把离家要带的东西点数了一遍,三个人就在厨房里围着小桌说话。她们对城里的、理发店里的生活猜测了很多,再三琢磨一些该留意的要紧事儿。

后来,两个少女一起到民保家去了,因为小莲说答应了民保要给他一个地址。但民保家一点儿灯光也没有,民保的爸爸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院子里。那是个身材矮瘦、一张小脸上挤满皱纹的中年人,他走到门道底下和她们说话,听说小莲要去城里谋个工作就唉声叹气,又把民保数落一番。小莲把地址交给他,他随手装进大裤衩兜里,又走回去坐到刚才坐的地方,在黑暗中叹气。

“你说他会交给民保吗?我看他那个样子,一定忘得没影儿。”回去的路上,欢欢说。

“管他呢,反正我给他了。”小莲烦闷地说。

“你不会是喜欢他吧?那个浪荡子。”欢欢压低声音问。

“谁喜欢他?是他今天要我给他地址,我就给他送去。我怎么会喜欢他?”她又气又羞,狠狠捏了欢欢一把。

“你这狠心鬼!”欢欢骂她。

母亲还没有睡,正坐在堂屋里等她俩。她们一进屋,她就朝她俩每人手里塞了半块切开的白甜瓜,说:“吃吧,快吃吧,你们两个傻孩子。”

小莲咬着甜瓜,心里却不痛快。她什么味儿也没有吃出来,也有点儿想哭。过一会儿,小莲说:“妈,你讲讲我那个婶婶的事儿吧。”

“讲她干啥?你不是都听过了?”母亲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妈,你讲讲吧,欢欢还没有听过呢。”她又转过脸对欢欢说:“我那个婶婶……受了很多罪,最后自杀了。”

“自杀了?”欢欢睁大眼睛问,又急忙转向小莲的母亲说,“大姨,我要听,给我讲讲吧。等一下,我先去倒水。”欢欢说着跑到茶桌那儿,倒了三杯开水端过来,摆在各人的面前,坐下来说:“大姨,你讲吧。”

“把那扇门再敞开一点儿,”母亲指了指堂屋那扇错开一条缝隙的门,说,“我一讲她的事儿就气闷,真不想讲,唉,都多少年了?”

小莲跑过去把那扇门推开一半,院子里的凉风立时吹进来,一片白白的月光斜照在屋门前的地上。

“那时候,我还是个姑娘家,比你们还小。你们那个婶婶呢,她是从东桥乡嫁过来的,嫁给我的二堂兄。她刚来的时候,家里人都看她不爱说话,也不怕干活,对老的还算尊敬,就都夸她为人好。我那个堂兄长得高高瘦瘦,虽然脸有点儿黑,在乡下人里头也算是长得端正的。村里人都羡慕他们两口子配得好呢。哎呀,谁知道这个女的不是外面看上去那么简单、干净的主儿,她虽然不说话,肚子里可有主意。她当姑娘的时候原来就有个相好的,那个相好的是个游手好闲的浪荡货,一把懒骨头,在他们那儿名声坏得很,所以她父母死活不肯把她嫁给那个人。她这个人也是的,既然嫁给了我堂兄这样的正派人,就好好过日子呗。她却不是那种安分老实人,心里头的主意多,瞒着她丈夫、娘家人还和那个人来往。

“也不知道他们偷偷来往了多少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哪会猜得到呢,都被蒙混着呢。想必他们胆子越来越大,胆子一大就不害怕了,有一回就在我们村外头的柳树林里,被村里人抓住了。那时候还是生产队呢,这样的丑事儿瞒不住人,要游街的。那个女的,脖子上被人家挂了一块大木板子和一双破鞋。木板沉得很,我们看着都替她心寒,怕她的脖子顶不住。男的后来也被打得不轻,腿快打坏了,瘸拐着腿走的。打那个男的的时候,你那个婶婶呢,又哭又叫的不让打,恨不得扑上去替他挨,唉,真不要脸面了!你舅舅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家拽,她还踢打他呢,和疯子一般样,要去找那男的。你舅舅气昏了头,就在街上,当着全村人的面,收拾起她来了……”

小莲看一眼欢欢,欢欢那双灵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抿紧嘴唇,盯着母亲。

“那一次打得可真狠,脸上都打出血了。刚开始大家也没有上去劝,心想他丢了脸面,就让他出出气也是应该。可越看越不像话,你舅舅也打得昏了头,用脚直往她肚子上、头上踹,那个狠劲儿,唉……要不是几个男人上去拽开他,他说不定就把她踢死啦。我们女人把她抬回家里,就在那儿守住,一屋子的女人,坐着的、站着的,密密麻麻的,都害怕她的男人再来打她。大家又恼她,又可怜她。你们要是看看她那模样,身上没有一处好地方,脸上淌的都是血,遭罪啊……”母亲重重叹一口气,往院子里看看,好像回想起那个情景来。

“离婚不就算了,为什么打女人?”欢欢愤愤地说。

“那时候离婚有那么容易?像现在这样,吃家常便饭一样就离了?”小莲的母亲不满地说。

“要是男的打我,我就和他拼了,我敢拿刀子和他拼,大不了两个人都死。”欢欢说,小脸红红的。

“说是这样说,你这个傻丫头。男人力气可大得很,心肠又硬,你哪里拗得过他们?”

然后,母亲继续讲下去:“好几天以后,她才能出门见人,脸上还挂着伤。她还和以前一样,下地干活、挣工分,更是不爱说话了。我们都以为她改了,定下心好好过日子啦,可她倒是个倔强人儿,一开始谁也看不出来。有一天,她说回娘家了,你舅舅不防备,让她一个人去了。到了第三天还不见回来,这才急了,赶忙叫人去东桥问。一问才知道被骗了,她没有回娘家,是跟那个流氓私奔了。你那个婶婶,也算个苦命的,她一心一意地对那个男的,连命都不顾了,可人家怎么对她呢?那个男人出去没多久就嫌她拖累,半路上把她扔了。那种男人就是懒骨头、胆小鬼,只是要占她的便宜,哪会好好对待她,给她挣吃挣穿?那种男人是要女的养活他的,伺候得不好,他就不要你了。你婶婶孤苦一个人在外县,走投无路,就一路要饭跑回来了。她娘家嫌留她在家里丢脸,一条绳子把她捆起来,又送到咱们家了。父母的老脸也不要了,跪在咱们家老人面前谢罪,替女儿求情。这样子一闹,家里人也没有话说了,把她留下了。可你想想,干了这么丢脸的事儿,男人怎么还可能好好待她呢?挨打挨骂、不给吃喝、动不动就被赶出门,受罪受得多了。她到底挨不下去了。我记得是一个寒冬腊月天,大白天,她在屋梁上把自己吊死了。吊死之前,她还把全家人的脏衣裳都洗了,晾了满满四大绳,还擀了一大锅排面条,打了满满一缸水。人家都说,她这是临死前想赎罪呢。”

母亲讲完了,她擦擦泪,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小莲看欢欢,发现欢欢的大眼睛也怔怔地看着她,却又像是双眼空空,根本没有看见她。有一阵子,大家都不想说话。

过一会儿,欢欢问:“那个婶婶,她死的时候多大年纪?”

“二十七八岁吧,反正还很年轻呢。”母亲说。

“她为什么想不开呢?要是我,我就不这样做。”欢欢要强地说。

“傻孩子,你没有吃过那么多苦头,你哪会明白?”

“她也没有地方可去,你想想,娘家也不让她回去,她能去哪儿?”小莲补充说。

“女孩子啊,一定不能跟错了人,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母亲说完,叹了口气去睡了。

母亲睡下了之后,两个少女一起坐在堂屋的门廊下洗脚。月光照在院子里,栀子花树蓬蓬的影子扫在墙上和院子的砖地上。她们几乎没怎么说话,那个忧愁的故事还像花树的阴影一般,在她们的心上微微跳动。水冷了,她们把脚擦干后,仍旧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

“我还是觉得,你婶婶不该死。要是我,我就不会死。我跑出去,跑得远远的。”欢欢说。

小莲看着天上,一缕薄纱一般的云彩正缓缓擦过月亮,往远处飘走。她说:“咱们也不知道,她一定是受了很多苦,熬不下去了。”

“咱们女的,千万不能犯傻。”

“你说,那个男的到底喜不喜欢她?”小莲问欢欢。

“不喜欢吧,不然怎么会把她半路上扔了?女的一犯傻,要受多大罪呀,可能一辈子就毁了。老天爷保佑我,可不要让我碰见这样的男人,我一生气,可能会杀了他。”

“你说得倒好,到时候,你就舍不得杀了。”

“我舍不得还是你舍不得?你怎么知道会舍不得?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那个民保?”

“我不想理你,我刚才不是都说了?”

“好了,就算你不喜欢吧。”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民保,你敢说真话吗?”

“我敢说,”欢欢昂头看着小莲,“真话就是,我才不会喜欢他那绣花枕头。”

她俩嬉笑起来,笑声在冷清的夜里显得有些古怪、寂寥。

躺到床上以后,她们在漆黑里睁着眼睛说了一会儿话。少女总爱幻想、动感情,她们想象着婶婶被打得遍体鳞伤、赶出家门,一个人无处可去时,眼泪就流下来,好像被打、被驱赶的就是自己。慢慢地,她们谁也不再接话了。欢欢睡着了。

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床头、屋梁上,冥冥中总像有人的影子在那里轻轻晃动。小莲有点儿恐惧,但她心里更多的是痛苦。仿佛婶婶的痛苦都压到她自己的身上,而民保也成了那个对她始乱终弃的男人,或许她根本就向往着痛苦,她让母亲讲那些事不过是想让自己多一点儿痛苦。她现在真想爬起来,走到外面好好哭一场。但她只能极力压制自己,默默地淌了几行泪。最后,她被一些颠三倒四的幻想弄得昏沉,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欢欢骑车载她到渡口。临走的时候,她和母亲哭了。到了渡口,要上船的时候,她和欢欢又哭了一场。

小莲挎了一个布包坐在渡船的一头,看着清晨的亮光渐渐在河水里化开。她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心里又想起民保。她什么都知道,也早就知道,民保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对她的什么都漠不关心。可能因为她长得并不出众,她什么都不出众,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她现在正要离开家,也离开了民保。她背过身假装盯着流水,却哭了起来。船上都是陌生人,她也不怕,只管拿手背抹眼泪。

等她渡过了这条宽阔的河,登上河对岸高耸的堤岸,从那里眺望她所来的另一端时,她看到一些疏疏落落分布在原野上的、雾蒙蒙的村庄,却看不见她所在的小镇了。低沉的天空中,一大朵厚厚的灰青色的云仿佛凝滞不动,在它漠然的俯视下,大地显得很忧郁。河面上几只褐色的水鸟发出尖厉的哀鸣,在水面和河边的林子之间来回低低地盘旋。她突然觉得横在她面前的这个凄凉的、雾蒙蒙的图景就将是生活本身,突然觉得以后的路上,她既找不到家,也没有一个同伴儿。她站在这空寂的、平时峻峭的高冈上眺望着眼前的一切,就像眺望着未来的生活。那个世界是辽阔的,是严峻的、雾蒙蒙的未知,掩盖着许多要由她来发现、会带给她不可预料的恐惧、喜悦、艰辛或幸福。她心情沉重地从高高的堤岸一路走下去,渐渐觉得童年、民保和爱情都变得遥远了、平淡了。

2 果园

民保上了岸,湿漉漉的像条鱼。他在一处浓密的柳荫里坐下。衣服系在柳树上,被风掀起来刷刷作响。河边没有一个人,午后,镇上的人都在睡觉。水面上的光亮照得民保眯起眼,那双眼显得更细了。过一会儿,他背靠柳树半躺下来,闭上眼,但耳朵还留意听着,寂静里有虫子和鸟儿的叫声,还有时紧时缓的风声。

九月了,天气仍然热。民保想,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县城上高中。一年转眼过去了。落榜以后,他想复习,但家里人觉得他考上的希望不大,民保就没有坚持。可他现在仍没有摆脱一个高中生的意识。晚上九点,他想:该下晚自习了。早上七点对他来说是早读课的钟点。他仍然每天戴着手表,掌握准确时间。他没法想象当个只会看日头的庄稼汉。可正因为他时时注意看表,时间对他来说又显得格外空荡、漫长,像荒芜的一大片地。此时,他躺着,闭着眼。四下寂静,但他心里有点儿乱糟糟,有个女孩儿的样子总是跳出来又像涟漪一般被融蚀掉。他看见了一颗耳朵后面的痣,一束肩膀上的还湿漉漉的头发,因为笑而弯得像月牙一般的嘴,可这些影像都云里雾里的看不清、抓不住……

午后的风和太阳很快把他的皮肤和身上那条短裤晾干了。民保该回家了。可想到父亲唉声叹气的腔调,他心烦起来。民保觉得既然不让他读书,那他就应该在家安安生生地待着,想一想,他总能找到事做,早晚要到城里去。但他的家人和街坊们因为他不愿干田里的活,也没有马上出去打工,就把他看作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说念书把他念废了,让他不上不下。可民保有副傲脾气,他认为别人这么看他是他们思想落后,所以,他虽心烦倒不因此自卑。

民保把衣服从树上解下来穿上。他又想到他的衣服每两天一换,他和那些把衣服穿得发酸的庄稼汉不一样。民保突然笑了一下,吹着口哨小跑着上了河堤。

快四点时,阳光不那么毒辣了,民保就骑着自行车去江村。他已经两天没去了,怕去得太勤反而惹柳青不耐烦,或是被江伟、刘小军看出什么。柳青家在江村开了一家烟酒杂货店,柳青和她嫂子轮流看店。他们去找柳青,都装作去店里买东西。柳青不让他们去家里。他不知道柳青今天下午会不会在店里,但只要他骑车往江村去,想象等会儿能看见她,他心里就敞亮、快乐起来。

民保骑车飞奔在空寂的乡村公路上。路两边闪过成行的杨树、灌溉渠和初秋的田野,他感到生活也像这周围的景象一样充满生机,碧绿而洁净。在他眼前,有很多机会,很多道路,是一片辽阔的世界。在这样的生活里面,绝对不存在当民工的可能。那是多灰暗的生活,像个影子一样在寒冷的冬天扫大街,挤住在棚子一样的脏地方,天天生活在城里人蔑视厌恶的目光里,给那些势利狗搬家、修水管、掏下水道,蹬着三轮走街串巷地送货,只为了一日三餐,为了在老家盖几间砖瓦房,为了养几个孩子……那在他看来根本就不算生活,更不是他想过的生活。

这时,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路牌。一个现实的问题跳出来:是否还去找他们?这些天来,他都是和刘小军、江伟一起找柳青,这似乎是规矩,因为柳青是他们共同的朋友,况且他能和柳青认识,还是通过他俩的介绍。如果他单独去找柳青,他们会怎么想?

至于刘小军和江伟,他们连初中都没有读完,就是江村街上的小痞子,是他在网吧打游戏认识的。他觉得他俩还算义气,但有点儿瞧不起他们。他们开口脏话连篇,他们跟柳青开玩笑就会说“你白得像猪”、“你属猪的”这样的话,弄得柳青不高兴,也让他听了心烦。但柳青是大大咧咧的女孩儿,她不记仇,也不怕人家说闲话,他喜欢她这一点。只是有时候刘小军或是江伟在她身上浑水摸鱼地抓一把,或是摸一下她的脸,她竟也不生气,这又让他不高兴。

他身上流着汗,自行车往前飞跑带起的风又不断把汗吸干。他不时沉浸在自己那个猜疑中:柳青看他和那两个人不一样。四个人在一起说话,她的有些话听来却像是只对他一个人说的。有几次当她笑的时候,他碰巧看她,发现她也正看着他。有时他们等她关了店,一块儿把她往家送一程,她喜欢坐他的车子,说他骑得稳当。到了她家前面那个路口时,她会揪着他的衣角跳下车,那微弱的震动也会让他欢喜地回味好一阵子。

他今天想单独见柳青,他想硬着头皮一个劲儿蹬到她的小店去,可离那里越近,他心里越怯。最后,他还是拐去了江伟家。和往常一样,他们又一块儿去找刘小军。三个人先在江村镇那条灰扑扑的破街上逛了两圈,到音像店里看看新来的歌碟,在茶社门口看赌牌,又去网吧打了一会儿游戏,和网吧小老板聊天、换烟抽。民保跟他们逛着消磨时间,看什么都索然无味。终于,江伟说:“没烟抽了,去柳青的店里买包烟去。”但他又说他兜里没零钱,小军说他一分钱也没带,民保于是给了他二十块钱。他们就一起骑车找柳青去了。

刘小军和江伟骑在车上仍然你打我一下、我朝你踢一脚地嬉闹。民保觉得他们幼稚、没文化,但他要找柳青就非得和他们混一块儿,为此他花了不少钱。他听见刘小军说:“你是一天不见柳青心里就不舒坦。”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才发现这话是冲江伟说的。

“老子就是去买包烟。”江伟笑嘻嘻地说。

“烟不是哪儿都有卖的?诓谁呀?”

“他妈的,肥水不落外人田你知道不知道?”江伟说。

“你要有种你买了烟就走,那我就把我说的话收回来,扔地上踩踩。”

“我要把你他妈的扔到地上踩踩……”

两人又在车上打起来,民保看着他们,有种说不出的厌烦。

快六点了,天色仍然亮敞。民保老远看见柳青站在柜台后面,身子朝前俯着,手支着头像在发呆。他心里那股烦闷一下散了。外面明亮,房子里却显得暗。他们走进去,江伟在前,他和刘小军在后,刘小军对他使眼色,他假装没看见。柳青笑着,轻轻扬起眉毛,问:“怎么这时候来了?我嫂子都要来送晚饭了。”

江伟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扔到柜台上说:“你以为来看你呢?来买烟呢,一包帝豪。”

柳青笑了一声,扭身从架子上拿包帝豪烟放到柜台上,说:“好,你就装大款吧。”

江伟说:“你以为大款就抽这个?”

柳青说:“我可不知道,我又没见过大款。”

“那你还说我充大款?”

“别烦了你,缠磨人。”

“怎么缠磨你了?”江伟不怀好意地问。

刘小军虚假地咳嗽两声,说:“嫂子可是快来了。”

“还有一会儿,不急,别以为我撵你们走。”柳青轻快地说。她这时瞟了民保一眼,他倚着门框站着,一直没说话。

江伟把烟拆开,给每个人丢一根,包括柳青。他们抽着烟,没有走的意思。

后来,民保说:“走吧,我今天请大家吃饭。”

刘小军和江伟都惊讶地看着他。

民保嘟哝着说:“反正也该吃饭了。”

刘小军说:“我支持,我支持,哥们儿去喝两杯。”

江伟这时对柳青说:“要不别让你嫂子送饭了,这不有电话吗?给家里打个电话,跟我们吃饭去。”

柳青抽着烟说:“人家民保又没说请我。你说算什么?”

民保红着脸说:“谁说不请你?当然请你。大家一块儿去。”

柳青看看他没答话,微微笑了笑。

“我看有戏。”刘小军说,朝江伟挤挤眼。

江伟没理他,趴在柜台上盯着柳青看,轻轻朝她侧面喷了一口烟。

“去吧,反正又没几个人买东西。”民保又说。

柳青看他一眼说:“去就去,你们先出去等着,我给我嫂子打个电话就关门。”

走出去的时候,江伟说:“还是民保有面子呀。”

他们在外面等柳青,商量去哪儿吃饭,民保说去“巧媳妇饭店”吃,他们都没意见,因为那是江村街上最像样的馆子。民保心里兴奋,但他极力装得不在乎,像他们俩一样流里流气地说着闲话。他俩开他玩笑,他就笑一下,然后又绷着脸,他这么绷着只是怕自己突然笑起来或者说什么没头没脑的话。

柳青走出来,民保这才看到她那一直被柜台遮住的下半身,看见她穿着到膝盖的方格布裙,两条小腿光光的露在外面,光脚穿着凉鞋,脚趾甲涂得像十个红樱桃。柳青比一般乡下女孩子白,衣着干净讲究,民保觉得她有点像他高中时那些城里女同学,但又和她们不一样,因为她大方、不傲气。

柳青说她要坐民保的车,跳上车时,她用手扶了一下他的腰。民保身体僵了一下,突然冒了很多汗,汗水把衬衫粘在他背上。天空仍然发亮,但在风中摇晃的树、路面和田野,却渐渐透出黄昏的颜色,远处的树林和村庄仿佛都被笼在一层薄薄的白烟里。民保心里满是乱糟糟的念头,充满着热腾腾的、让他透不过气的快乐和迷惑。

江伟和刘小军不时挤眉弄眼地往后看看,干咳几声,或者喊一嗓子“跟上啦”。柳青对民保说:“别管他们,无聊。”这么一句话也让民保感激,因为它似乎能证明柳青把他当做了亲近的人,把“他们”当成了外人。

到了“巧媳妇饭店”,民保要了一个单间。服务员拿来菜单,刘小军和江伟抢着看。民保看了柳青一眼,问:“你想吃什么?”柳青还没说话,江伟就插嘴说:“对对,他要请你,我们两个是陪客。”柳青粲然一笑,说:“陪客的还霸着菜单,不是应该让我看吗?”两人傻笑着把菜单交给她,柳青认真看了一会儿,选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一个蛋花汤。连民保也注意到她要的都是价格便宜的菜,不觉有点儿脸红。江伟这时说:“大姐,你倒是多给我们要点儿肉呀,你是养兔子的?”

刘小军也附和着:“你给民保省钱呢?”

柳青很厉害地回他们:“不是叫我选吗?陪吃的人还要求这么多!”

民保这时抢过单子,又加了两个肉菜,要了啤酒。

菜上得慢。那两个人尽开些无聊的玩笑,民保不多说话,在一旁笑嘻嘻地听着。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叠餐巾纸碰掉在地上。当他俯身去拾的时候,蓦然看到了桌子下面柳青的赤脚,它们像一对软弱无辜的小动物。他的心像被猛地往上提了一下,一股奇特的暖热涌流到他全身。他隐约地觉得自己犯了罪,赶紧坐起身。当他坐好,把那叠餐巾纸放回到桌上时,他和柳青的目光碰到了一块儿。

菜终于都上了桌。江伟坐在柳青右边,又给她添酒又和她碰杯。他不时拍她一下,扯扯她的头发。柳青虽然嘴里骂着他,却不生气也不躲。刘小军那副模样更叫民保讨厌,他就像江伟的狗,不断说些讨好的话,把江伟和柳青扯到一块儿,还示意民保也来凑趣儿。民保看着,心里越来越不舒服。

他老早就吃不下了,只是喝酒,那两个人却吃得很欢。这时候,他想到自己在这两个小流氓身上花了多少钱,受了父亲多少的责骂,而他们不仅不帮他,还把他当外人,心里一阵厌恶。他们俩显然把他当成一个冤大头,当成好欺负的笨蛋。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单独和柳青说一句话,只能这么窝囊地坐着,和两个小痞子浪费时间。他失去了耐性,脸色也慢慢阴沉下来。刚才在路上充满他心中的欢乐、那种光一般明朗的快乐消失无踪了。

突然,柳青叫了一声,说快八点了,她得先走。民保这时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说:“我送你。”

另外两个人坐着没动,但江伟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盯着民保,刘小军看看江伟,又看看民保。

民保说:“不耽误你们吃,我已经吃好了,我先把她送回去,再回来结账,你们要吃什么主食自己要。”

江伟看看民保那张表情严肃的脸,有点儿嘲讽地笑了笑,说:“那你好去好回,小军,咱们继续。”

柳青跟民保走出来。民保什么也没说,就去推车子。柳青坐到车后,也不说话。这么沉默地走了一半路程,柳青突然说:“你干吗气嘟嘟的?又没有人惹你。”

民保已经憋了很久,此时借了酒劲说:“是没惹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对你动手动脚。”

柳青听了,一时没接话。

月光照在路和原野上,一切都像在这清亮的光里轻轻颤动。在这平静的光里,民保的心也颤动起来,他突然感到酸楚,他想到柳青也许对他根本没有特别的意思,而他却为了能看她一眼、为了和她说上一句话而巴结那两个人,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跑……

他听见柳青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怎么这么想呢,大家都是朋友!我是把他们当朋友,不愿意斤斤计较。所以你就觉得我是坏女人?”

“我没有,我怎么会这么看你?不管别人说你什么,我都不相信。”民保辩解说,“我是……是喜欢你才这么小气的。我看不惯。”

“你说你喜欢我?”柳青在后面惊讶地问。接着,她又仿佛自言自语的低声说,“胡说,你怎么会喜欢我?”

民保赌气地说:“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

柳青又不说话了。

自行车走到一个小岔道口时,民保突然停下来,他觉得必须把事情说出来。他们刚好站在一棵树下面,在树的阴影里,柳青不会看清他脸上那尴尬的表情。他要把那些事都告诉她,他为什么总是来江村,为什么要和江伟和刘小军混在一起,他不敢单独来找她……他说的时候,柳青那双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他。从那双眼睛里,他发觉她并不讨厌他说的话,所以他才能说下去。

民保说完了。柳青背靠着树站着,横在她头顶的是浓密而美丽地舒展着的树冠。她没有背过身,也没有笑话他。民保于是鼓着劲儿问,他今后能不能单独来找她。

柳青没回答,她抬头看了一眼横在头顶的树,反问他:“民保,你谈过恋爱吗?”

“没有。”民保说。

“骗人吧?你在高中没有谈过恋爱?”

“没有。”民保说。但他暗暗脸红了,他想起自己给一个女生写过求爱信,但人家没有理会他……

她吁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似的说:“那好吧。”

仿佛为了表示感激,民保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但他的手因为激动汗津津的,发着抖。

柳青看着他笑了。在民保眼里,她的脸因为阴影和光亮的交织反而更捉摸不透、更妩媚了。

“可是,民保,我这个人重朋友。江伟和小军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在一起玩儿也不是一天两天……”

“我知道,”民保急忙说,“我不计较这些。”

“嗯,那我们……走吧?”

然后,两人又骑上车子上路。看见小店里的灯光时,柳青跳下来要自己走过去。民保看见店里有个模糊的人影,猜想是柳青的嫂子,就没坚持送。他推着车子站在路边的暗处,看她走进店里。

江伟和刘小军喝得涨红了脸,骂骂咧咧地怪民保去了太长时间。民保笑笑,又陪他们喝了点啤酒,最后,他要了三碗番茄鸡蛋面,三个人吃了面才离开。走到餐馆外面时,江伟朝他腰上猛捅了一拳,低声说:“你小子是不是干什么坏事儿了?”刘小军却听见了,立即兴奋地叫喊起来:“干呀,干呀……”民保说:“你天天脑子里都想的什么?”江伟也夸张地笑起来,说:“想什么?想女人,想干坏事儿。你不想啊?”

民保说:“没啥好想。”

“假,真假!”江伟轻蔑地说,摇摇晃晃地骑上车,“哥们儿,你们这些念书多的人真假。看上了就说看上了,不就是一个妞儿吗?”

民保想反驳他,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不想和他谈关于她的事儿,她现在已成了他很私密的一部分。

大家都不说话了,在夜风里往前骑着车。过一会儿,刘小军吹起了哨子。他们俩很快到家了,民保还有一大段路。

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路灯,但有月光,路面是亮的,杨树细长的影子画在上面。没有了其他人的打扰,民保才能好好回想刚才发生的事儿。他有点不相信它真的发生了,他不相信他就这么拉了他喜欢的人的手,就这么恋爱了,那棵树,那些描绘在地上的月光和影子,此刻出现在他脑海里,更像是幅画。他觉得惊讶,又觉得自己突然那么空,缺少那么多东西,可以容纳那么多东西。他还后悔他为什么没有趁势抱她一下。那些所有他看过的恋爱电影里的镜头、他读过的爱情小说里的场面,都在他脑海中复苏了,他把其中的人物都换成了他和她。他激动不安,他的心灵和身体都极度渴望快乐和充实,而他第一次发现这些都要靠另一个人带给他。

他猛刹车停下来,然后,他把车把一转,又往江村的方向骑回去。他骑得飞快,可等他到了那地方,小店已经关了。他对着那已经熄灭了灯的、黑乎乎的平房望了一会儿,离开了。

第二天,民保早上吃过饭就去江村,后来的很多天天天如此。远远看到有人来了,他就出去到外面转一转。人走了,他再进来。中午,如果柳青不让她嫂子来送饭,他就去街上买饭,买她爱吃的凉皮、热干面,带到店里两个人一块儿吃。吃完再坐一会儿,柳青就催他走,说江伟刘小军来了碰见不好。民保不知道有什么不好,但他觉得应该听她的。有两次,他离开店里后去找江伟刘小军,但他再也没和他们一起去找柳青,每次江伟提到要去店里时,民保就借口有事先回家了。

一天下午,柳青不用看店,民保骑车带她去了他家的苹果园。果子已经成熟了,民保拉着柳青在果园里四处看,问她想要哪一个,只要是她看中的,他就给她打下来。有时候,果子并不高,民保就爬到树上去给她摘。柳青很高兴,每当民保爬树的时候,她就在下面拍手笑着、叫着。柳青的小布包里很快装满了苹果,他们就走到河边去洗。

民保蹲在河边洗苹果,柳青蹲在一边看着。她说:“民保,你会游泳吗?”

民保说:“谁不会?”

柳青说:“我不会,我小时候游泳淹住过,我就再也不敢下水了。”

民保心疼地说:“你要学我教你,我不会让你淹水的。”

柳青笑了,把头靠在民保的背上。民保的手一滑,一个苹果漂走了。

民保转过头来看着柳青,这些天他虽然天天在店里,却没有和她离得这么近。他们总是隔着柜台站着、看着,有时拉拉手,但没有这么近,柳青也不让他在店里亲她,怕别人看见。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还有河、果园、太阳、风和鸟儿,可没有别的人,没有人会突然来打扰他们、令他们害怕。民保激动起来,他捧着柳青的脸亲了她。柳青没有抗拒,她脸上有种表情就像水光一样柔美、闪烁不定。民保不再管那些苹果了,他还想体会刚才那神奇的快乐。他在草地上跪下,把柳青的身子扳过来,热切地亲她。过一会儿,柳青把他推开了。

他们又回到果园里。民保心里那团火却冷不下去。他纠缠着柳青,在经过的一棵棵果树后停下来抱她。性子好的柳青笑嘻嘻地由他闹。他把柳青的头发弄乱了,然后呆呆地看着,再用湿漉漉的手指帮她梳好,却又觉得还是乱着更好看。后来,他们到了夜里看果园用的小窝棚里,在那张小木床上坐着。民保又想纠缠,柳青说让她歇一会儿。民保说:你躺下来歇吧。柳青说:你答应不使坏?民保说:你不愿意我就不使坏。柳青笑着躺下来。民保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看着她,手心里渗着汗。柳青也看着民保。过一会儿,她轻轻吁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民保看着她,她的脸、脖子和起伏的胸脯,她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他不敢一直这么看,于是又转过头看苹果树。他看着那些悬挂着的红艳的果实,那些浓绿的叶子,矮壮的树身,透过树杈照下来的午后的阳光。果园里安静得听得到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又转过头看着柳青,她仍然闭着眼睛。他心想:我刚才说过,如果她不愿意……他想上去抱住她,可他害怕一挨着她就管不住自己了。于是,他又转过头去看那些树,盯着叶子、枝杈、微微晃动的果子看。他握着她的手,把她尖尖的指甲一个个按在他的指头肚上,让它深深地刺到肉里去,这样他反而觉得舒服些。

那天以后,民保更像丢了魂儿一样。柳青不让他去找她的时候,他也不去网吧了,他再也没有去找江伟和刘小军。他闷闷地待在家里想她,或是跑到果园里一个人乱逛,有时就坐在窝棚里那张小床上回想那天下午的事儿。有一天他想着想着,忍不住跳上车子又去了江村,尽管他中午刚从那儿回来。他只想看她一眼、和她说一两句话。但他在大路上就远远看见江伟和小军的车子停在店外,赶紧离开了。后来,他对柳青提起是否该让江伟他们知道,柳青说,她现在不想公开,怕她哥听说。“你为什么怕他知道?”民保问。柳青说:“他说我还小,不让我和别人好。”

柳青说她嫂子好像怀疑了,因此不让民保去店里那么勤。民保见不到她,心里空得没办法,就骗他爸说他要去县城的技校报下一期电脑班,要了三千多块钱。他拿到钱马上跑到镇街上买了两部手机,一个差的,一个好的,把好的送给柳青。有了手机,他半夜也能给她发短信,就觉得心里踏实多了。柳青一有空就发信息告诉他,他马上骑车赶去找她。有几次,民保想带她去果园,可柳青说时间不够。他们只能就近去江村附近那些小村庄里逛,沿着庄稼地旁边的小路来回走,或是到河堤下面的树林里。

有天下午两点多,柳青给民保打电话,说她下午不必在店里。民保于是骑车去接她。民保问:“你想去哪儿?”柳青说:“要不去你家的果园吧。”

到了果园里,他们拉着手四处走走看看。后来,民保说:“你累不累?我们去棚子里歇会儿吧?”柳青说:“好啊。”他们在棚子里坐下来,民保感觉柳青的眼里有异样的光,仿佛成了个柔软、温暖、幽深的水潭。民保看得入了迷,伸手搂住柳青的肩膀。柳青说:“民保,你真的喜欢我吗?”民保说:“你现在还不相信?”又说,“喜欢,很喜欢。”柳青说:“多喜欢?”民保说:“最喜欢,每天都想。”柳青说:“那你会娶我吗?”民保说:“当然会,我想娶你,天天和你在一块儿。”柳青说:“无论如何都娶我吗?”民保说:“嗯。”

柳青柔弱地把头靠到他肩上了。民保亲她,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身子就歪了下去。民保看着她,惊呆了。但他感到柳青轻轻地拉了他一下,他的身体就跟着倒下来、压在她身上。他仿佛吓坏了,一动不动地贴着她,把头埋在她脖子里。他不敢动,心想就这么抱着她。可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朝她压。他像个凶猛的小兽一样被困住了,却仍然盲目地挣扎着。这时,他看见柳青那双眼更不一样了,似乎她又快乐又忧愁,似乎她在哀求他又想逃避他。他听见她软软地问:“民保,你想要吗?”民保喘着气说:“想,我想……”柳青就伸手把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粘在他背上的衣服拉掉了……

他们在夜色中牵手走出果园的时候,柳青问他以后想干什么。民保随口说,去上技校学电脑吧。柳青说她想开个卖化妆品的小店。骑车走在路上的时候,柳青对民保说,江伟在县城的舅舅开了很大一家化妆品店,正招店员,江伟帮她说好了。民保听了半天没说话,他想刚才的事儿可能就是因为她要走了。民保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心里仿佛突然间被人掏空了,他想,这些快乐的日子终于到头了。他隐隐约约地感到恐惧,害怕和他每天连在一起的那个柳青会突然走掉,再也不回来了。

最后,他问:“你哥愿意吗?”

柳青说:“他有什么不愿意,他早就想让我自己找个活儿。反正店里有我嫂子。”

“那你什么时候去?”

“就这几天吧。”

“我去送你。”

“你不要去,我会发短信告诉你,我哥会去送我。”柳青说。

过一会儿,民保说:“那我去城里找你,我很快就去。”

柳青把头靠在他背上,没说话。

两天后,民保看了柳青回家,在江村街上碰到江伟和刘小军。他们站在网吧外抽烟,看见民保一点儿也不惊讶,说:“哥们儿正等你呢。”民保有点儿羞愧,因为他很久没找过他们了。他们骂民保见了女人就忘了朋友,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民保要走,江伟说他打算去当兵了,等会儿大家一块儿去喝点,民保就不好意思说走了。

后来,江伟说要去个僻静地方商量个事儿。民保问什么事儿,他俩都不说,说到了地方就知道了。然后,他们去了离江村街五六里远的林场的大槐树林,两个人一个劲儿往林子深处走,民保才突然意识到会发生什么事儿。

刘小军起了头,他瓮声瓮气地说:“你明明知道柳青和老大好,民保你这么干太他妈不够义气。”

民保说:“我没听柳青说过。”

江伟还没说话,刘小军又说:“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大哥和柳青先好上的,这事儿我可以作证。”

民保说:“你作证有屁用,有你说话的分儿吗?”

江伟这时才开口说:“小军,你给他这号人少废话,他妈的讲什么道理。咱们来不是给他讲道理的。让我给他说。”他转向民保说:“朋友一场,老子给你提个醒,她不会跟你的。老子帮她找了工作,她跟定我了。我这是替她来告诉你,你别再找她了,你再找她给我小心你的腿。”

民保骂着就朝他扑过去,刘小军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民保一边挣着一边嚷:“我不信你,你他妈骗人,我要听她说……”

江伟干笑一声,说:“把你的猪脑子放到锅里涮涮吧,人家是跟你玩玩儿,玩玩儿,你还真黏上了?你不要以为你和她睡了就怎么样,你干的那些事儿我都知道。你听清,我是第一个睡她的。”

民保往后照刘小军的小腿猛踢一脚。刘小军怪叫一声,手松了,民保朝江伟冲过去。江伟闪开了,民保又扑到他背后抱住他想把他摔倒。这时刘小军上来了,朝民保脸上背上腰上噼里啪啦打下去。三个人撕扯成一团,畜生一样阴沉而惊恐地喊叫着。后来,民保不知道被谁绊倒了,他一下子头晕目眩,感到一些影子和光在他上面狂乱地扭动,仿佛很多石块朝他头上、身上砸下来。他最后用手抱着头,再也睁不开眼,等着打他的人累了、停下来。

打他的人走了。民保睡过去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一只鸟间歇地尖叫一声。光点在他眼皮上晃动,但他不想睁眼,眼皮仿佛粘连在一起了,动一动都会引起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身上到处都疼,似乎到处都是裂开的口子和被烧伤的地方。他知道他是必败的,一开始就知道,走进林子里来的时候就知道,但他没跑,他为她打了一架。他不感到愤怒了,只觉得痛苦、委屈。他不信江伟说的话……民保又躺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来。于是他强撑着爬起来,忍着痛让粘起来的眼皮撑开一道小口,靠那裂缝中渗进来的模糊光线辨认着路,摇摇晃晃地朝树林边沿走。

民保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柳青没有来看他。他想她可能不知道,而且,他的手机也坏了,不能和她联系。他昏昏沉沉地躺在那儿,虽然恨她,但更想见她。他想只要她推门走进来,只要她为他流几滴泪,他马上就不会恨她了,也不会恨任何人。他焦急地等着出院,但他出院后第二天一早去找她,才知道她已经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他问。柳青的嫂子说:“走五六天了。”

出了小店,民保的眼泪就掉下来。他骑着车子到了果园里,在小窝棚里躺了一天一夜。他呆呆地想一会儿、哭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睡着又醒过来。隔天早上,民保回家了,可从果园里走出去的那个人已经不是以前的民保了。

3 梦

小莲醒来的时候,看见阳光正照在窗外葱郁交错、静寂无声的树杈间。她缓缓地翻了个身儿,平躺着,那地方似乎比昨天疼得更厉害了,胸口也疼,像被人猛揪了一把。透过树杈和被阳光照得透亮发黄的树叶,她看见那道矮矮的红砖院墙隐现在这一片光和影的后面。她想起老家的院子里也有一棵树,一棵栀子树,晚春的时候开满白花,沉沉的香气飘满一个院子。她又想起母亲,想起她那沉重的身躯迟缓地走在院子里,泪水漫进眼窝里。

这不是她的家,也没有母亲来怜惜她。她躺在租来的那间小屋里。当她的目光轻轻扫过房间,她突然发现房间这么丑陋寒碜。霉黄的墙上打补丁一样糊着报纸,除了一张破桌子,一个倾斜得厉害的简易衣柜,什么都没有了。这间房就像她的身体一样残破、可怜。她身上微微出着汗,腹部却感到冷飕飕的钝痛,它就像个寒冷的深洞。昨天下午,医生从那儿取走了她的血肉。

快中午了吧?她记得早上欢欢叫过她、和她说了几句话,欢欢说她得走了,要赶回去上下午的课,过两天再来看她,还说炖好的鸡汤在大砂锅里。她没有脸告诉母亲,而民保说他不能来,她只能找欢欢。欢欢叫她时她睁开了眼,她记得欢欢那双有点泛红的大眼睛从上头静静俯视着她。但她听完那些话就又睡着了,她没有起来送欢欢。她的身体太疲乏、沉重了,她也怕醒,一醒她就想起那件委屈的事,想起恐惧地躺在那脏兮兮的病床上,想起金属刺进身体、磨擦血肉的冷和疼痛,想起欢欢扶着她从诊所出来往车站走时两个人怎么哭了一路。

即使在睡着的时候,她的意识也不让她安稳。她梦见了很多混乱的、叫人痛苦的情景。她梦见民保在后面追赶她,她恐惧地拼命想往前跑,脚却动弹不了,他把她从一个高处猛地推下来;她还梦见自己躺在一张狭窄冰冷的白床上,有人按着她,她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地感到那人要在她身体上割一道口子……她的梦里昏暗一片,当她醒来看见窗户、阳光的时候,她才觉得安全了一点儿。

小莲慢慢地起了床。她到堂屋檐子下面脸盆架那儿梳洗了一下。在脸盆架上方的墙上嵌着一面椭圆形镜子,镜面已经脏得模糊了,但她在里面还是看见了自己那张黄而暗沉的脸,圆圆的脸颊好像陡然陷了下去,露出下巴那有点儿方的硬线条。她看了很久,突然觉得应该打扮一下。她从抽屉里翻出一盒很久没用过的粉,在脸上扑了薄薄一层粉。镜子里那张脸不那么黄了,稍微好看一点。然后,她坐到厨房里,呆呆地喝着欢欢给她炖的鸡汤。

外头的光照在灰青色、发霉的墙壁上。她想起那个冬天的下午,民保站在她干活的那家理发店的玻璃墙外,目光朝里面寻索着。她清楚地记得他穿得很单薄,人比她离家时瘦多了。她一眼看见他,突然感到那个可怜的人不像民保,但他确实是民保。她急忙跑出去,民保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随后,他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表情,咧嘴笑笑说:“变洋气了,头发也染了。”她脸红着低声说:“没办法,店里的人都得染。”民保说:“我就来认认地方,我现在在城里跟着别人学修车。”“来多久了?”她问。“两个多月了。”民保说。她心里有点儿怪他现在才来找她。民保好像看出来了,说:“刚来要学很多活儿,忙得也没空来找你。”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她就拉民保到店里,要给他理理发。洗头的时候,小莲发现民保的头发很杂乱,该是很久没理过了,她发觉民保不如以前讲究了。而民保就躺在那儿瞪着眼睛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像以前那么懒洋洋、轻飘飘,有点僵滞,又有点忧愁。她一边温柔地给他做头部按摩,一边偷偷打量他那瘦得颧骨突出来的脸,过去那个民保的样子不断从她记忆里浮现出来。她猜想他和自己一样,出来打工都受尽了委屈,心里难受极了。她轻声问民保:“手重不重?”民保说:“不重。”她不时问:“舒服吗?”民保说:“舒服。”民保理过发匆匆走了,说以后有空再来找她,她赶紧又告诉民保她住的地方,说如果在理发店找不到她,她就一定回住处了。民保走了以后,她照样在店里忙忙碌碌,可她心神总跑到他身上。此后,不管在店里还是家里,她都在暗中等民保再来找她。不知道为什么,那原本淡了的对民保的感情竟都变本加厉地汹涌而来了。

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她听见有人敲门。房东李姨过去开了门。民保的声音就在这个小院的门口问:“小莲是住这里吗?”她赶忙走过去让民保进屋坐,民保说:“咱们出去走走吧。”从门外那条胡同走出去,有一条南北大路,她和民保就走到那条路上去了。后来,他们常常在那条路上来回走着,能从七点多走到九点多。他们没什么地方去。那时民保还借住在亲戚家,小莲也不好总让民保到她房里坐。在她的印象里,民保总是穿得很单薄,而天那么冷,看了叫人心疼。她已经忘了他们散步时都谈过什么,民保好像很少说话。有时候她感到民保只是需要一个伴儿,陪他走走路。民保搬家了以后,让她到他的新住处。她兴高采烈地去了,每次去总带着菜,顺便给他做一顿好吃的。有一次,家里没有别的人,民保不让她做饭,反把她拉到他的小屋里,把门关上了。她才发现民保还需要她的身体。她虽然害怕,却没想过拒绝他。自那以后,他们就没有沿着大路来回走了。民保有时叫她去他住的地方,他偶尔也来她的住处看看她。他们在一起仿佛除了吃饭、睡觉、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她的第一次留给她一堆草率、混乱的印象,伴随着民保的粗鲁、固执带给她的恐惧和疼痛。可民保似乎并不在意这贞操,他根本没有提起过。后来,他总是固执地要求她,还嘲弄地对她说:“女人就喜欢这样……”她想对他说,她只喜欢和他这样,换了任何其他人她不仅不喜欢,更不愿意。可她说不出口,她不是那种会用语言表达感情的人,而且,她隐隐地感觉到民保根本不在乎。和他在一起越久,她越感到他身上有一股又冷又硬的劲头,仿佛他什么也不相信,什么也不爱。

十二点半,民保和二东一起离开修车厂。天气干热,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发烫。民保下午请了假,因为答应了要去看小莲。她已经把孩子打了,他甩掉了一个包袱,应该轻松了。可他心里有点难受。他说不清楚为什么,是可惜孩子吗?肯定不是。可他这几天心里总有点难受。

上午,庆庆给他发了很多条短信,他没空理会她。自从上次吵架后,小莲不来找他了,他和庆庆见面就多了。庆庆在足浴城当按摩师。她瘦瘦黑黑的,可那双眯起来像弯月牙的眼睛叫人喜欢,像一个人。而且她是个简单痛快的女孩儿,不麻烦人,民保叫她来,她就会来。

他们走到路口那家面条铺买了一块钱的面条。按老规矩,二东煮面条,民保刷锅。民保一到家就把那身衣服脱了。他讨厌那身脏衣服,讨厌身上机油味儿混杂着汗酸的怪气味。当他走在路上时,他总是低头走得很快,有意避开其他行人,他不愿意让人家闻到他身上那股子味儿然后皱着眉头闪一边,他受不了人们脸上嫌恶的表情。每天从车厂回到住处,不管多晚多累,他都要弄一盆水把身上、头发上好好洗洗。

民保站在矮墙下面的阴影里,只穿着一条短裤,往身上使劲打香皂。他身上渐渐漫着一层香皂沫子,香皂的气味让他舒服了一点。他猜想小莲要给他说什么话,心里希望她软下来,因为他自己绝不会低三下四求一个女人。如果小莲这次不让他……那也没什么,反正他没想过他们的将来。他自己一个人生活得还像块烂泥,如果再拖一个女人几个孩子,他没法想。

这时,他听见手机响了。民保犹豫了一下,继续擦身上的沫子。他洗完澡,穿上一条背心,才走到屋里看放在桌上的电话。他看到了庆庆的号码。想了想,没有打回去。

小莲喝完汤,把碗洗好,又去脸盆那儿换了一盆水洗洗嘴巴和手。然后,她站在那面镜子前面,涂上了一点儿口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她觉得应该打扮一下,不管她身体多懒,都得打扮一下。他们昨天打过电话了,民保答应今天下午来,她告诉他孩子已经打掉了,不会麻烦他,她让他来,只是要问他几句话。民保就答应了。她觉得她应该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不能一副可怜相,她现在不求他什么,更不要他可怜自己。也许,说了那些话,她和民保以后就再也不见面了。

她身上出着汗。天气还没有到夏天最热的时候,还有一点风,但她太虚弱,稍微动动就会出汗。她迟疑着要不要洗澡,却害怕正洗澡的时候民保来了,找不到她。她把头发仔细地梳了很久,清楚地分了发线,才走到房间里换上她已经想好要穿的那条裙子。然后,她又走到镜子前看了一下自己。裙子颜色有点儿旧了,可她并没有比这更好的裙子了。

自从她和民保好了以后,她自己再也没有存过钱,没有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没有给母亲寄过钱。她把吃住以外的钱都省下来给民保用,民保总有很多花钱的地方,像大部分男人一样,他要抽烟、喝酒、交朋友,他挣的总没有花的多。有时,他连房租也交不上,她就借钱帮他交,自己发了工钱再还给别人。

可不管她怎么伺候他、对他好,他总是不痛快。她不知道他缺什么,她问过他,民保不耐烦和她说。后来,她听说了发生在民保和那姓柳的女人之间的事儿,她没有一点儿嫉恨,只是心疼民保受的罪,她想让民保快活起来,忘了过去的事儿,可她还能做什么呢?

她坐在院子的树阴底下等着。院子里里外外空空荡荡,李姨去鞋厂了,两个小孩儿去上学了。到处都很静,除了夏天里那种嗡嗡的、不知从何处发出来的含混不清的声音,没有别的声音。她坐在那儿,把裙子的下摆拉好,等着。那种声音越来越清晰,在耳朵里、脑子里引起微微的震动。她猜想那到底是什么声音?风声、树的声音、虫子的声音,还是空气的声音?她听得入了迷,想起在乡间的夏天,这种声音更清晰也更强,它似乎泼洒在瓦房顶子上、院子里、镇街上、河面上、果园里,各个地方都弥漫着这种嗡嗡的声音。她记得夏天骑着车子走在明晃晃的路上,听到的就是这种声音。那天坐在民保的车子后面时,听到的也是这种声音。

现在的民保不是那时候的民保了。她听说过一些闲话,一开始她不信。但有天她去找民保,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也在那儿。那女孩子脸瘦瘦黑黑的,不好看,但年轻,看起来十八九岁的样子,一笑细长的眼睛就眯起来,有点儿媚人。民保说是他朋友,还责怪小莲怎么不打电话就跑来了。小莲说下了班没事就过来了。民保看看小莲手里提着买来的饭,没再说话。女孩子也不避讳和民保的亲昵,叫民保“哥”,黏人地坐在民保身边叫他教她玩手机上的游戏。小莲把饭留下就走了。她在外面那条坑坑洼洼的小柏油路上走着哭着,民保却从后面撵上来了,说那女孩儿和他没关系。后来,小莲在民保屋里又撞见了另一个女人。她去时,民保不在,那女的正坐在民保的床上晃着腿抽烟。小莲没和她说话就跑出来了,她在门口碰见和民保住一起的修车工二东。小莲去看民保时也时常和他聊几句,有时候她做了饭也叫他一起吃,在她心里,二东实在、稳重,就像个大哥。小莲一看见他,竟忍不住哭出来。二东于是陪她走到路口,因为她一直哭,他又把她送回了家。他们一路也没说什么话。走到小莲家门口,他说:“民保不值得你对他这么好,他不配。”

民保不是以前的民保了,他骗她、侮辱她,可她还觉得他可怜,觉得他有说不出口的、比她自己还多的苦。她觉得他的心好像冻僵了,但她可以把它暖回来……

民保坐在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那儿,二东在断腿的地方摞了好几块砖头撑着。他看着眼前那个变黄的塑料大碗里盛着的面条,白乎乎的一团,飘着一点韭菜和鸡蛋花。每天都是面条。二东呼呼啦啦闷头吃起来,吃得很香甜。民保不喜欢二东那样子,好像他是个畜生,什么都不想,给他一碗饭他就满意了。可厂里的学徒都信服二东。

民保拿起筷子吃那碗面条,他觉得生活就像这碗汤面条一样寡淡无味、毫无盼头。每天早上穿上那身脏臭的衣服,走进机油味让人头晕的修车厂,爬到车身底下,背抵着肮脏冰凉的水泥地,头上是黑漆漆的、丑陋的机器零件。中午再穿着那身衣服走回家,吃这么一碗面条……人家给他七百块钱。他受的恶心、脏累就是为这七百块钱。那他何必上学呢?一个文盲也能干这些活。

民保也试过别的活。他跟着一个表叔贩卖中药材,但两家的钱都赔进去了;他爸让他跟镇上的刘瘸子学修电器,刘瘸子不但不给他一分钱的工钱,还动不动用那张有口臭的嘴骂他“笨猪”;他到城里应聘过鞋厂质检员,人家没录用他;他还当过两个多星期的饭店服务员,可他端不住那些烫手的盘子,更不愿意被人家像对待畜生那样地呼来喝去。他想去技校学电脑,但他用这个借口骗过他爸的钱,不敢再提这回事。他怨恨这些看不起他、不相信他的人,他想做出点样子给他们看看,他借了两三个朋友的钱和另一个朋友合伙批发温州鞋,可这位朋友说进货的钱在路上被偷了。他知道自己被骗了,可他没任何办法把钱讨回来。最后,家里托亲戚给他找了个修车的活儿。一开始他还想着慢慢攒钱,先把债还清,再去学电脑,然后可以去商场、公司、医院,坐在办公室里。但好几个月过去了,他一分钱也没有攒下来,他欠的账还很多……他知道他不可能去学电脑了,什么也不可能学了,那都是白日梦。他做什么都不成,可这不怪他,生活就是这么丑、这么脏,他只能这样挨下去。有时候他连死的心也有了。但他胆小,他没有真的想办法去死。

这时候,二东问:“下午有事儿?”

民保说:“去看小莲,她找我有事儿。”

二东一边扒拉面条,一边闷声闷气地说:“你至少应该带她去医院,你这么做有点过。”

民保冷冷地说:“我知道。”他不想谈这个。

二东看了他一眼,把碗里的面条快速扒完,站起身走了。

民保看二东走到院子里,把碗筷扔到厨房(也就是个小棚子)门口那个塑料盆里,盆子旁边是那个断了把子的、煮面条的黑铁锅,一群苍蝇趴在盆子和锅的边缘。二东挥挥手,苍蝇飞散开去。二东一走,它们又粘上去。民保满心厌恶地看着,生活的肮脏仿佛狠狠地刺了他一下。他想,没有人看得起他这种人、他过的这种生活,他也不能指望别人看得起,连他自己也看不起。

民保把锅碗洗出来,放到厨房那张破桌子上,用报纸盖好。二东到他自己的小屋里去睡午觉了。民保弓着背坐在他那张小木床上,盯着窗户外面的破院墙看了一会儿。他想起那天他竟然在街上碰到了她,他一时躲闪不及,她竟然走上来和他说话了。她更好看了,穿得像个城里人,她穿着高跟鞋和紧裹着臀部的裙子,脸上化着妆,而他穿着那身油腻的修车厂工人的工作服,浑身酸臭,一无所有。她对他说话很温柔,她说她已经和江伟订婚了,她说江伟已经去四川当兵走了一段时间了,叫他不要再为以前的事记仇……他一整夜都没有睡,他想他活该被她看不起,活该被她抛弃,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还会哭,他的心不是早死了,那他为什么还会哭呢?

他看着在破院墙上方微微摇动的一根树枝,它被风摇着,却是死寂的。一股郁闷的情绪仿佛一下子把他卷进灰心丧气的深渊里。他不想去找小莲了,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反正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紧要。他的生活就是这样,像被活埋在一层层的土底下,像被关在臭气熏天的屋子里透不过气。小莲能救他吗?他的心蓦地抽动了一下,疼了一下。可他恨她的就是这一点,她想救他,想把他从现在的地方拉出来,可他不要人救,谁也救不了他,最后都是白费力气。所以,他也恨二东,恨他那副多管闲事的好人相。

民保的心突然空得发慌。他拿起手机,翻看着未接来电里庆庆的号码。最后,他给庆庆打了电话。庆庆嗔怪他怎么不接电话,他说一直忙没听见,问她下午有没有班儿。庆庆说她接三点半的班儿。民保叫她马上过来。挂上电话,民保仰面躺在床上等着。他有点儿后悔,心里难过、气闷,却又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快感,一种像把自己推到深渊里去的决意。最后,他怕小莲打电话,把手机关了。

庆庆来了。她到他的小屋里把门关上。庆庆问他为什么把手机关了。民保说没电了。民保和庆庆坐在床上说了会儿话,就腻到了一起。民保翻身压到庆庆身上,心里就不空得那么厉害了,至少他不去想它了。他又看到那双快乐时变成弯月一般的眼睛,当它眯起来的时候就像柳青的眼睛。他现在有实实在在的东西抓着,他专注在身体剧烈的动作上,这动作就是掠夺、侵犯、毁灭,他把他的沮丧、气恼、失望、悔恨都倾注到这动作上,对付身子底下这个瘦瘦的身体,他狠狠揪她的头发,要把生活对他的侮辱都报复在她身上。他一时间兴奋了,感到他自己还有一点活力,不是个尘土一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不是总被人厌恶地避开、踩到脚底下的东西,他能让另一个人痛苦。庆庆咿咿呀呀地叫起来,民保突然想到二东在听,他心里那股报复的火就烧得更旺了。他不稀罕这些好人来劝他、救他。他恨他们。他比谁都清楚他们是对他好的人,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人偏偏想伤害对自己好的人,又偏偏想从对自己残酷的人那里讨取一点怜悯。

他们安静下来。庆庆翻个身很快睡着了。民保看着那张在暗影里变得模糊的小脸儿,觉得一下子又和她离得远了。他想:生活就这么过下去吗?一阵子的快意,就像把沉在心里头的那些东西搅浑了,可一阵子过去,那些东西又沉下来,还是压在那儿。他筋疲力尽,身上黏耷耷地出汗,人像抽空了一样更没有依持。要是一个人的心空着,什么也填不满这个洞。他闭上眼,他太累了,意识渐渐恍惚了。一个情景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在果园里醒过来,看见枕在他胳膊上的一张女孩儿的脸。起初,那张脸分明是柳青的脸,但在他模糊不清的意识中,它一会儿又变成了小莲的脸。那脸上神情动人,仿佛在向他乞怜,柔弱、无依。还是那个果园,刚罢园,干干净净,甚至有些疏落。他不敢惊动她,拉过来一件衣服盖住她裸露的背。他就躺在那黄昏的安宁里等她醒来。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充满着他并不清楚的希望和那种盲目的、对一切人一切事的信任。他猛地睁开眼,看看周围,立刻,那股气息被驱散了,那情景显得模糊、遥远了,它不像真的发生过,它像一个梦。他坐起来,后脑抵着湿冷的水泥墙。他不愿意去想梦。

小莲不知道等了多久,民保还没有来。小莲把大门锁上,走到胡同里。胡同里长带一样的风吹起她那条小碎花的裙子。不知怎么的,她想起欢欢,想起她们过去在家一起玩儿的时候,心里掠过一股少女时代那种模糊而纯真的快乐。她现在有些害怕了,她害怕见那个人,害怕他可能说的话,如果欢欢和她在一起,她就不会这么怕了,就像有了主心骨。她想起欢欢因为生气或说话急促时那涨红的小脸,突然觉得欢欢已经和她不一样了。她似乎已经老了,而欢欢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少女。

她没有把他暖回来,连她自己的心也凉了。她怀孕了,害怕、难受、吃不下东西,可民保不关心,他只告诉她说他没想过结婚的事儿,让她赶快“解决掉”。她因为害怕而犹豫不决时,他就暴躁起来,问她是不是想拿孩子逼他结婚,让她别想这些歪主意。她想不出来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怎么会有这么些念头。她不去找他了,民保也不来找她。前天,她给他打了电话,说她要去医院。民保说:“你找个人陪你去吧,我明天有事儿。”

她走出那条两边局促地挤靠着老旧房和简易房的胡同,来到那条南北大路上。她站在路口等,手里一直握着手机,她给民保打了电话,但民保的电话关机。下午三点钟光景,街上人和车都稀少。她往向南的大路上望去,阳光和路面的反光刺进她眼里,刺得泪也流下来了。路面上闪动着光,像一面乌黑耀眼的镜子,走在镜面上的人和车就像虚幻的影子。她等着,阳光照在她那张带有病容的小脸上,上面不时闪过一丝悲凄却又恍惚的神情。一个沮丧的预感突然闯到她心里:民保不会来了。

民保听见二东房间的门开了,然后又“砰”一声猛地关上了。他注意听着,听见二东走到他门口停了下来。二东提高嗓门说:“民保,你睡了?”

民保停一会儿才说:“没有。”

二东说:“那你出来,我对你说句话。”

民保下了床,打开门,看见二东走到正屋门口的檐子下面站住了。民保朝他走过去。午后的阳光正照在二东的侧脸上,闪动着一些虚晃的锋芒。民保的意识还有些恍惚,他还没看清楚二东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眼前一条影子一晃,像条蛇猛地一跃,胸口那儿实实在在挨了一拳。他朝后退几步才站稳,呆呆地看着二东。二东对他吼起来:“民保,你看你干的事儿,那是不是人干的事儿?”民保反应过来了:他挨打了,二东打他了!他一个字也没说,抡起胳膊就朝二东脸上打过去,但二东上来紧抓住他的胳膊。二东比民保壮实,他们对峙一会儿。民保又踢了二东一脚,二东把他的胳膊用劲一扯,绊了他一跤。民保摔倒在地上,他气急败坏地叫着,爬过去拉住二东的腿,朝那腿上乱打,但另一条腿却朝他肩膀上踢过来,他的手松开了。

二东跳到一边去,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民保,说:“民保,我不和你打了,我先动手是我不对,我本来就想劝劝你,你自己的事儿……”

过一会儿,二东过来想拉民保起来,民保不动,看也不看二东一眼。二东不再拉他了,说:“是我不对,你……别忘去看小莲。”民保没说话,他像撒完泼的小孩一样平静地坐在地上,似乎要好好歇一歇。二东穿上工作服上衣朝大门那儿走去。民保怔怔地盯着二东的背影,他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刻毒、怨恨的光。他恨二东,恨柳青,恨小莲,恨那些看不起他、骗他、揍他的人,他恨生活,他有那么多恨,这些恨突然像大火一样在他心里狂暴地烧起来。二东已经要走到门口时,民保蓦地像道闪电冲过去,抄起靠大门墙边放着的铁锨,用铁锨把朝二东头上打下去。二东的身体仍站了几秒钟,然后僵硬地朝前扑倒在地上。民保听见某个地方传来女人的尖叫声,看见血从二东的头发丛里渗出来。

小莲在路口站了一会儿,又退回到那条狭长而阴凉的胡同里。最后,她又回到院子里,在树阴下那张椅子上坐下来。她的身体疲倦不堪,她坐在那儿闭上了眼。她听见脚步声,但她知道那不是民保的脚步声。在她快睡着的时候,看见大门被推开了。民保走进来。他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仿佛无意中看见了她,快步朝她走过来,一直走到她面前。他的脸看起来红红的、暖暖的,像喝了酒一样,脸上带着那种懒洋洋、似笑非笑的表情,那种学生气的单纯。民保没说话,就把她从椅子上扶起来,他扶得那么轻,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跟着他进了屋。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动不动地躺在民保的身边,贴着他的胳膊、胸膛,感到异常的温暖平静,他们就那么躺着,一动不动。民保仿佛睡着了。她突然想到,她身边的是以前的民保,她把以前的民保找回来了!她在一阵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幸福中醒过来,看见头顶上交错的、静寂的枝柯,枝柯上的光线依然明亮,但带着一抹琥珀般的金色。她回想起梦里那种幸福,那么浓,那么纯净,这滋味她竟从未品尝过!而在她睁开眼、意识到那是梦的一瞬间,那美好的感觉就变得不可捉摸、甚至难以想象了。她想,梦就是梦,梦里的好是生活里摸不着的。小莲站起身朝屋里走去,她现在确定了:民保真的没有来,他不会再来了。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小说的文字里从始至终含着一股忧愁,这股忧愁一点一点啃蚀着我们的内心。张惠雯喜欢书写纯真、美好的情感。中篇小说《古柳官河》、短篇小说《爱》都是。《蚀》,却没有了温柔和恬静,也听不到田园中的牧歌,有的只是一个因失恋而报复生活的农村青年灰色、混乱的生命之旅。曾经温柔的爱已变得冰冷,曾经炽烈的情感化作了伤害。《蚀》是一个悲剧,一个青年人,一些遭遇和挫折“蚀”掉了他的爱和信念,让他的生活里只剩下了灰色和绝望。这样的他又不公平地对待无辜的小莲,连她的生活也侵蚀掉了!只有梦还是温柔的……

同类推荐
  • 心路

    心路

    小说从60年代写到90年代,时间跨度较长,反映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下,乡镇曾经发生的人和事,重点描写一批年轻乡镇干部,在山区艰苦创业的事迹。
  • 血路

    血路

    小说以清末革命先驱熊克武为主人公,通过描写百年前以他为代表的仁人志士在四川泸州、成都、叙府、广安、嘉定、屏山等地发动的数次革命武装起义,真实再现了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辛亥风云。小说成功刻画了孙中山、熊克武、但懋辛、谢奉琦、佘英、喻培伦等英雄人物,讴歌了他们为推翻封建帝制,前仆后继、屡败屡战、不畏牺牲、英勇拼搏的奋斗历程。这是一部以清末革命先驱熊克武为主人公,全景式展现波澜壮阔的辛亥革命为主线的历史小说,讴歌了革命志士们为推翻清王朝的封建专制统治,建立民主国家,不畏牺牲、英勇拼搏的奋斗历程。作者文笔清晰流畅,描写细腻生动,是一部比较优秀的作品。
  • 汉口的风花雪月

    汉口的风花雪月

    《汉口的风花雪月》是一部反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老汉口人情风貌、历史烟云的小说。小说笔触细腻,情感诚挚温润,整部作品如一扇展开的屏风,将民国时期各类汉口女子的爱情生活和沧桑往事渐次呈现在读者面前:楚剧名伶黎曼姝与沈季均坎坷而富于戏剧性的半生缘;暗恋陈怀民,被他的英勇撞击所感动,最后走向革命道路的富家小姐白梅生;老姑娘葛英素不辞辛苦,千里迢迢从上海来到抗战初期的汉口,走的却是一条从爱的追寻到爱的幻灭之路……这些女人往往有一颗不甘沉沦的心,要么果敢,要么纯真,要么就有书卷气,在民族危亡的时刻,敢于同命运抗争,走自己的路--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侏罗纪公园

    侏罗纪公园

    全球最卖座最经典科幻电影之一《侏罗纪公园》原著小说。富翁哈蒙德在一座小岛上复活了恐龙,建起一座恐龙主题公园,但意外接二连三地发生,地球上最凶猛的猎食者挣脱了牢笼。
  • 市长纪事

    市长纪事

    焦述“市长系列作品”收官之作。作品以报告文学的形式,真实记录了一名主管移民工作的副市长,在主持小浪底移民工作中所经历的重大事件。有领导阶层之间的分歧和斗争;有移民干部和移民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外国专家的婚姻恋爱的故事等。这是焦述长期积淀的最真实、最有力度、最有艺术性的作品。本书以报告文学的形式,真实记录了一名主管移民工作的副市长,在主持小浪底移民工作中所经历的重大事件。有领导阶层之间的分歧和斗争;有移民干部和移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有外国专家的婚姻恋爱的故事等。这是焦述长期积淀的最真实、最有力度、最有艺术性的作品。
热门推荐
  • 测谎人生

    测谎人生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只要你开口,说出每一句话我都可以分辨真假。-------这……便是楚征的天生异能!
  • 我的蛇精老婆

    我的蛇精老婆

    晴川因一次意外,一次荒唐的交易,获得了几项超能力,同时也邂逅了绝世美女蛇精小青,开始了一场丰富多彩生活。
  • 神剑天宗

    神剑天宗

    万余年前,危机整个世界的浩劫毫无征兆的降临于世,一位举世无双的战神愤而将手中的利剑指向黑暗万余年后,隐藏在平静历史背后的黑暗再次侵吞光明,被命运选中的少年却还不能担起拯救世界的责任和平的舞台下,隐藏的邪恶到底能否再被刺破,世界的命运依然在风雨中飘摇不定p.s.我知道建群你们也没人来,欢迎在评论区留言
  • 独灵草之小小五圣

    独灵草之小小五圣

    襁褓中的他们,不幸的离开了家。懵懂中的他们,不幸的失去了自由。天真的双眼,看到的却是一张张丑陋的面孔。无邪的心灵,感受的却是一份份阴险的狰狞。他们在呼唤,他们在渴望。他们在????!
  • 豪门蜜婚:落魄千金太纯情

    豪门蜜婚:落魄千金太纯情

    (全文完结,放心阅读。)他是商业界的主权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她是落魄的名门千金,温柔纯情,不知世事。他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一天代班的她,就误惹上了冷酷的大boss!她的拒绝让他莫名的火大,抓住她的弱点,威胁道,“我可以让你父亲再次醒过来,条件是……”他俯在她耳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她将身心全部给了他,可当她从医院再次醒来时,似乎一切都变了……将她视为珍宝的他,却对她说:“……”
  • 火影之时空物语

    火影之时空物语

    虽然我是女的,但是我绝对要闪瞎你们,空遁在手,何惧天下?带土你等着我娶你!【带土:明明是我娶你好么?丸子: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啊~带土:用你一生来补偿你这一句可好?丸子:诶诶,那我不是亏了吗?带土:哦?是吗?(公主抱抱走)】
  • 高冷男神:丫头嫁我

    高冷男神:丫头嫁我

    “呜呜呜,星辰,我被扣留了。”站在某商城的伍瑗泪如雨下的对电话那头的明骞皓说道。“别怕,傻二,等我!”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岁!“嘿嘿,星辰,背我。”站在大街上的伍瑗对一旁的明骞皓说道。“傻二,上来。”那一年,他十三岁!她十一岁!她唤他星辰,只为在黑暗的夜里有人伴她度过,让她不再孤单!他唤她傻二,只为那第一眼的心动,一生的守候!
  • J.K.罗琳给女人的成功书

    J.K.罗琳给女人的成功书

    “该来的总归会来,一旦它来了,你就必须勇敢地去面对。最终决定我们命运的不是能力,而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成长为什么样的人。小时侯喜欢马尔福一样坏坏的男生,长大后才知道像哈利一样善良的才值得去爱。《J.K.罗琳给女人的成功书》(编者肖悦)是乔安妮·凯瑟琳·罗琳的人生感悟!《J.K.罗琳给女人的成功书》是比英国女王还富有的英国富婆的生活哲学!”
  • 天堂之吻

    天堂之吻

    “若纱……我会保护你一辈子。”在许下承诺十年后,若纱的哥哥自杀了。若纱来到了哥哥就读的学校,想要查出哥哥自杀的真相。然而在调查的过程中,她却遇上各种阻力,还有那个异常冷漠的少年——希涵。真相逐渐揭露,谜底变得越来越迷离和痛苦。而在极度痛苦中,若纱却发现在希涵的冷漠下难以发觉的温柔。被改变的承诺会以其他的形式再次延续吗?谜底和真相下,若纱的故事里藏着极端的感动和致命的温柔……
  • 云动九空

    云动九空

    卧看满天云不动云翻腾舞浪九空不求强权在手,但求无愧于心。四大家族,三大门派,我皆不惧。上天给我废材之身,那我便改变,逆天而上,翱翔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