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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短篇小说 七天(铁凝)

《七天》 文铁凝

选自《作家》2012年第7期

【作者简介】 铁凝:女,1957年生于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玫瑰门》《笨花》等,中短篇小说曾多次获全国奖。中篇小说《永远有多远》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

1

她们在酒店大堂的自助餐厅一碰面,就迫不及待地交流起昨晚的住店感受。

这城市靠近中俄边境,酒店的自助餐就也带出点儿俄式特点。她从餐台上拿了酸黄瓜、红肠,咬着牙切了一片铁硬的、不加防腐剂的黑“列巴”,对跟在身后的嫂子说,大嫂你的下眼袋都出来了。

大嫂也咬着牙切了一片铁硬的“列巴”说,阿元,本来选这家酒店是觉得他们新近推出了客房的“人体感应服务”,可我昨晚一进房间就知道上当了。

姑嫂二人又各自斟满一大杯鲜榨橙汁,选了一张靠窗的小方桌坐定。她们不约而同先将橙汁一饮而尽,好比是控诉客房之前的一个铺垫。

大嫂说她进了房间,不用插取电卡,灯倒是全亮了——房间果然自动感应了人体。她放下行李,直奔卫生间,急着卸妆,洗澡。由于飞机晚点,她和阿元办完入住手续已经是半夜两点了。卫生间的灯却不亮。她出来进去好几回,并配以肢体动作,比如跺脚、拍手什么的,那灯偏是对她这个活人不予理睬。她只好摸着黑在卫生间里凑合着洗漱,然后上床。她上了床,希望赶紧关灯睡觉,不幸的是床头灯还顽固地亮着。情急之中她甚至把脸凑到那亚麻材质的台灯罩上,差不多快要把台灯搂进怀里了,台灯依然拒绝和她发生感应。她又本能地摸索台灯开关,没能摸到——人体感应的客房里根本就见不到一只开关面板。她想起应该给客服部打电话,谁知这客房里竟然没有电话。床头桌的桌面上只嵌有一张扑克牌大小的磁卡,上边画着一张女性服务员的脸,脸的下方有一行小字:您有需要请对我讲。

大嫂便对着那张小脸哀求道:我需要关灯,关灯!

床头桌上的小脸发声了:对不起,您房间的感应系统出了故障。现在已是深夜,维修工已下班,再次对故障带给您的不便表示歉意!

阿元问结果如何,大嫂说,结果就是亮着灯睡。下眼袋出来了是小事,再睡一夜说不定能睡成精神病。

阿元就说,她的房间也有麻烦,灯倒是该亮的就亮,该黑的就黑,问题出在自动感应的马桶上。那马桶尚有几分情调,水面上还飘着玫瑰花瓣。但当她用完马桶之后,水却怎么也冲不出来。阿元说她是大……啊(因为在吃早饭,她省了后边那个字),所以她必须把马桶冲干净。后来她走的程序就和大嫂差不多了,也是对着床头桌上的小脸恳请她找人来修马桶,小脸说对不起您房间的感应系统出了故障。现在已是深夜,维修工已下班。再次对故障带给您的不便表示歉意!

大嫂急切地问阿元怎样冲的水,阿元苦笑着说,她本想从卫生间找个盆,搪瓷的、塑料的,都行。当然没有找到,一个宣称客房实现了人体自动感应服务的酒店,怎么可能给卫生间配个脸盆呢,那是从前的县级招待所的气质。她只找到一只漱口玻璃杯,就以此杯为运水工具,往返于洗面台龙头和马桶之间无数次,才算冲净了马桶。

阿元和大嫂相对着叹了口气,不吃不喝的,一时间似都忘记了盘中的“列巴”和红肠。

一个端着大杯牛奶,大声打着手机的女人从她们桌前经过,才把她们从“人体感应客房”引回现实。那女人身材瘦小,声音却高亢,旁若无人地通过电话向对方重复着:“关键是资金链不能断,资金链不能断,资金链明白吗?我跟你们讲过多少次了……”阿元和大嫂同时想起,噢,她们此行,多少也和资金链有关呢。

阿元的大嫂这些年做貂皮生意,先是和俄罗斯走低端,后来又发展到和意大利做中高端时装市场,灰貂、紫貂什么的。资金有缺口,阿元夫妇帮了她,又表明“帮”的那笔钱是赠与。毕竟,阿元的先生二十年前在北京南郊圈地开水泥构件厂时,他的哥嫂尚在北京一间国营理发店分别做“男活儿”、“女活儿”。阿元断不了调侃大嫂,说她干什么都没离开过动物皮毛——假如人的头发也是动物皮毛之一种。

大嫂貂皮生意的资金链从此没有断过,为表谢意,除了赠送阿元“意式”限量版貂皮短袄,还在暑期拉着阿元到这个边贸城市寻凉快来了——以前她和俄罗斯做生意的时候没少往这些地方跑。

但是这个早晨,为了这个倒霉的酒店,大嫂满怀歉意。她有点儿看着阿元的脸色说,一会儿咱们就结账走人。她的看脸色不是假看,她是真看,穷亲戚对阔亲戚总归有那么几分下意识地看脸色的习惯的。虽然,今天的大嫂已经不能算穷人。她鼓动着阿元说,不如直接就往额尔古纳河方向走,车程五六个小时。我住过那儿的卡秋莎俱乐部,就在村子里。俱乐部的蓝莓果浆你不可不尝,绝对无污染。

阿元有心无心地哼哈着,想到花五六个小时去尝一口未必无污染的蓝莓果浆,值么?可是反过来看,她专程从北京飞到这儿,只为用一次冲不出水的马桶,然后就打道回府,也挺不划算。大嫂提到了额尔古纳河,唔,额尔古纳河,这是一个让人心生莫名的柔情和神性的名字,假如阿元心中曾经怀有柔情和神性。她想起仿佛在哪儿见过关于这条河的一本书,当时她没有买,自从大学毕业后,她已经多年不读书了。那么,去一趟也无妨吧,额尔古纳,断不会有假惺惺的飘着玫瑰花瓣的马桶。她冲大嫂点点头,大嫂就直奔前台结账、订车、雇导游去了。

这时阿元的手机响了,是家中厨师冯妈。冯妈在电话里一迭声地喊叫着太太!太太!声音凄厉、刺耳,好似拉响了报告危险的警笛。阿元对冯妈的喊叫习以为常,阿元离家越远,冯妈打电话的声音越大。一次阿元和先生在马尔代夫,冯妈为二少爷(阿元的小儿子)的有机牛奶换牌子的事来电话请示,近乎声嘶力竭。阿元让她小点儿声,她在电话那头说你们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怕声小了你们听不见!现在阿元接到冯妈的电话,只感叹这冯妈倒是忠诚,可未免太过啰唆,常常为丁点儿的事打她的手机。你看,她专门来电话告诉阿元,布谷这次从老家回来长高了。

布谷是阿元家负责打扫卫生的保姆,未满十八周岁。

阿元不耐烦地说,长高了还不好啊,你不是老嫌她矮么。

那边冯妈有点焦急地说,高了好是好,可她一天就长了一寸呢!

阿元说我可是昨天才离开家。

那边冯妈说,今天我就发现她不对劲。我把她摁在我们卫生间墙上量的,在她自己量身高的铅笔印儿旁边。所以太太你还是回来看看吧。

阿元这才觉得蹊跷,她说,真的啊?

那边冯妈惊叫着说,你以为哪!事实如此!

“你以为哪!事实如此!”这是冯妈的口头语,有点儿不容分说,语调且抑扬顿挫。虽然平日里冯妈稍有虐待布谷的心理倾向,比如她在电话里用“摁”来形容自己强迫布谷量身高,但这个电话确实值得重视。阿元望着窗外大片身姿婀娜的小白桦叹道,额尔古纳河,我们改日再会了。

2

阿元在返回北京的飞机上假寐,眼前总是出现瘦小的、头发稀薄的布谷。一年前的冬天,布谷来到阿元家。进门时,她怀里抱着一只没褪毛的土鸡,肩上背着一坨脸盆大的家乡的酿皮。这两样她心中最珍贵的食品,是爹领她冒着大雪出村走八里路,摔五十个跟头,坐汽车,乘火车,两天两夜才送到了北京。爹嘱咐布谷,哪个雇主用了她,就把土鸡和酿皮送给主人家。后来,是大嫂把布谷介绍给阿元。阿元收下了布谷,连同她的土鸡和酿皮。

最初,双方相互都有些不习惯,比如阿元要求布谷叫自己“太太”,叫先生“老爷”,叫两个儿子“大少爷”、“二少爷”。布谷叫了太太,叫了大少爷、二少爷,唯独不叫老爷。问她为什么,她拧着眉头说,饿(我)凭什么管他叫姥爷?饿家里有姥爷!

阿元笑了,冯妈大笑了。阿元是笑和这个孩子的不能沟通,冯妈笑的是布谷快倒霉了。冯妈在阿元家多年,深知这位主人太太的脾气秉性。当初她也曾叫不惯老爷、太太,心里骂着:充什么大尾巴牲口啊,像演电视剧似的!可她不顶嘴,只在心里骂。不像这位布谷,生瓜蛋子一个。冯妈的笑里有幸灾乐祸,和一点儿欺生。欺生之心人皆有之,生人本来也容易被人欺。比如单位里来的新领导,牢房里来的新犯人,都会领略到欺生之意趣。

布谷的工作是打扫卫生,洗衣服洗碗,必要时给冯妈帮厨,择菜剥豌豆,兼顾为全家擦皮鞋。她拖木地板时先往地板上撩一片水,说是压尘土,在老家都这样。她洗碗则需在洗碗池前摆一只小板凳,她站在板凳上,两条胳膊才不至于奓得过高好似要大人抱抱的孩子。即便如此她还是经常打碎碗、盘。她擦皮鞋很卖力气,不仅给鞋面涂满鞋油,鞋窠旯里也把鞋油涂满。冯妈在第一时间拎着两只里外一片漆黑的皮鞋向阿元告状,嘀咕着说这丫头莫不是连皮鞋都没见过?

为了里外一片漆黑的皮鞋,阿元想立刻打发布谷走。冯妈却又劝道,再来个新人未必如她好——也不会比她更便宜了(冯妈不知从何处探听到布谷未成年的事实和由此而来的偏低的工资)。冯妈向阿元申请由她训练布谷。她巧妙地让布谷知道,依照布谷所犯的错误,早该被主人辞退了,是她冯妈在阿元跟前求了情,布谷才得以留下。所以,她启发式地告诉布谷,在这个家里,你不要听主人的,他们永远是他们,你也不要听主人的司机的,司机不是主人,可他们更不会和咱们一条心。你以为哪,事实如此!在这个家里你得听我的,听了我的你才能有前途。

布谷又拧上了眉头,她说饿看不出听了你的能有什么前途。

冯妈提高了嗓门说那你听谁的呀你说说看!

布谷说谁给饿发工资饿就听谁的。

冯妈恼了,心想敢情这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晚上吃面条时她就断了布谷的卤,那天布谷只吃了一碗面条拌盐。以后凡遇冯妈不高兴,便不让布谷吃炒菜。她一边把铁锅和炒菜铲子弄得乒乓乱响,一边诅咒似的说,就你这样的,找婆家都难!要力气没力气,要身子骨没身子骨……往后生孩子你就等着难吧!

冯妈这话说得过分了。布谷正站在小板凳上洗碗,她哐叽一声把手中的碗扔进洗碗池,从小板凳上下来,哭着回自己房间去了。

那次阿元听见了冯妈的不厚道。不厚道在冯妈是常事,每有事端,布谷总是默不做声,至多把眉头一拧。她的拧眉头有点儿不凡:她能在一瞬间把眉头拧成个小肉疙瘩,猛看去两眉之间好似摁上了一枚揉皱了的饺子剂儿。冯妈最不待见布谷的拧眉头,把这看作无声的抗议。不过正因为无声,冯妈也就闹不起来。这次布谷又是摔碗又是哭的,阿元猜测,这情绪也许和保安小郭有关。

布谷喜欢和小区的一个郭姓保安聊天,阿元全家都知道。每逢小郭上岗,布谷格外愿意一趟趟跑出去倒垃圾。秋天阿元家的柿子树、山楂树挂满果子,收获时布谷经阿元同意,还送给小郭两个柿子和一把山楂。

小郭是个笑眯眯的高个子,每见布谷从院里出来,他便仰头冲着树丛说:布谷布谷!

布谷说你叫我干吗?

小郭说我叫树上的布谷鸟呢。

布谷说你明明在叫我。

小郭说我叫你应该低下头的,你那么矮。现在我可是仰着头在叫——你听它还答应哪!布谷布谷!

布谷于是也仰头朝着树丛里布谷鸟的叫声望去,她只听见了“布谷布谷”的叫声,没有看见布谷鸟。小郭告诉她,布谷鸟不喜欢被人看见,不像喜鹊和乌鸦,愿意在空中的电线上站着。小郭把站在一根电线上的喜鹊指给布谷,布谷佩服小郭的学识。但是,更让她记在心里的,是小郭那句有口无心的话:“你那么矮。”这话使她难过。从前她不觉得矮小有什么不好,他们全家人长得都比较矮小。但是,话从小郭嘴里说出来,矮小就是个问题。她重视小郭的话,从此开始为自己量身高,在她和冯妈共用的卫生间墙上,描画着一些深深浅浅的铅笔印儿。

一年之间布谷没有长个儿,她很注意电视里和增长身高有关的广告,有一种增高鞋垫,她看了电视偷着买回来,把姐姐绣的割花鞋垫从布鞋里抽出来扔在一边,换上增高鞋垫。她穿上鞋,挺直了腰,两眼放光,仿佛已经旧貌换新颜。当她拔脚出门跑向正在岗上的小郭时,冯妈对着她的背影数叨,说那些广告都是假的,骗的就是走火入魔的人。想长高倒不如买副弹簧安在鞋里。

阿元没嫌布谷长得矮。渴望被人称作“太太”的她,本能地希望保姆的身高不要超过自己。她不愿意仰着脸和保姆讲话,好像求着她们似的。她愿意俯视着她们发布命令,这不仅能够带给她安全感,还能够随时带给她优越的“太太”感。可是,这位过于矮小的布谷,真的在一天里就长高了一寸么?阿元努力回忆着布谷这次从老家收麦子回来的状态。她仿佛是高了一点儿,也许是胖了一点儿,怀里还是抱着一只没褪毛的土鸡,肩上还是背着一坨酿皮。那依然是她的爹娘送给阿元的礼物,感谢阿元对布谷的照顾。

说到照顾,阿元心里有几分惭愧。她谈不上照顾布谷,甚至没有正眼看过布谷。她努力回忆,好像冯妈对她讲过,布谷这次从老家回来挺高兴,说起她们村旁边建了个工厂,她的两个姐姐都去工厂上班了,爹也想叫她去,她嫌厂里挣的不如北京多,才又回来了。冯妈讲到这里撇着嘴说,回到北京还不是惦记着小郭哪。点点滴滴的回忆,加上冯妈在电话里的渲染,使阿元忽然十分迫切地想要看见布谷,必要时也许她会和冯妈一起为布谷测量身高。

晚饭时间阿元到家了,冯妈在厨房里炒菜,为她开门的是布谷。她本能地打量布谷,就像打量一个初见的生人。这打量让她确信冯妈的电话没有虚张声势,眼前的布谷的确比昨天又显出了胖壮。布谷为阿元拎旅行箱,手势有力,步子轻快,不似从前为阿元拎箱子,总是磕绊着跌撞着,就像在和箱子摔跤。阿元盯着布谷的背影感叹,这孩子真正是发育成人了吧?只是的确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突然”感。

饭后,冯妈收拾停当,为避开布谷,上楼到小客厅接受阿元的询问。这次她的讲述略带气愤。她说布谷从太太离家后一直狂吃不止,饭量不仅比平时多出几倍,把冯妈储藏在冰箱里的豆包、香肠、酸奶、熏鱼、花生酱等等全部吃掉,还在半夜偷着起来给自己煮速冻饺子,蒸速冻八宝饭。早晨一睁眼就又开始吃了,太太留下的面包她一口气吃八片,外带四个煮鸡蛋——活活一个饿死鬼转世啊!冯妈说她必须把事情讲清楚,否则太太会以为是她趁主人不在家偷吃偷喝。

这几日主人的确都不在家。阿元的先生——布谷死活叫不出口的“老爷”去德国参加一个国际挖掘机技术博览会,如今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挖掘机工厂。大少爷在国外读书。二少爷去了学校组织的夏令营。阿元相信家里食品的急速减少不是冯妈作祟,多年相处她知道冯妈的饮食习惯:冯妈牙不好,虽占据着厨房的有利资源,但食量极小。阿元安慰冯妈说,就算布谷当真变得贪吃贪喝,也还不至于把阿元家吃破了产。现在女主人已回家,料她也不敢半夜煮饺子了。

冯妈摇着头表示怀疑,她和阿元约定,阿元开着手机睡觉,一旦布谷行为可疑,她会立刻给阿元发短信,让事实说话,抓她个现行。

这样的约定,忽然使家中气氛有点儿紧张。昨夜的马桶事件和今天的飞行,弄得阿元本来已经十分疲劳,原想早些休息,却又惦记着冯妈何时给她发短信。她把手机摆在枕边,睁着眼久久不能入睡。时间到了深夜一点,冯妈的短信来了:“速下楼进厨房。”

阿元踮起脚悄悄下楼,和冯妈几乎同时出现在厨房里。厨房里灯火通明,煤气灶上,双层大蒸锅正喷着雪白的蒸汽——布谷正在加热从冰箱里翻出的速冻扬州包子。在她手中,有半碗山西老陈醋。阿元认出“碗”本是日常的小汤盆,但此刻端在布谷手上,它忽然缩得像个饭碗。这个发现使阿元心惊:难道布谷的手也在突然长大么!

冯妈首先注意的是蒸锅。她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掀开锅盖,只见一堆扬州包子正密密麻麻下榻于不锈钢笼屉。冯妈关了火,端下第一层笼屉,亮出第二层。第二层笼屉里,下榻着和第一层同一属性的包子。以冯妈的经验,瞄一眼就知道这两层包子加起来不会少于二十五个。

布谷对阿元和冯妈的同时出现有些吃惊,可她显然不打算放弃锅里的热包子。她带着哀求腔对阿元说,她实在饿得睡不着觉,她晚饭没吃饱。

布谷的哀求更使冯妈恼怒,她高喊着说你告诉太太晚上你吃了几碗面条,几碗?

布谷嘟囔着说一碗。

冯妈啪地打开手机举到阿元面前说,太太你可看清了,这就是她说的那个一碗。

阿元好奇地看看冯妈的手机屏幕,原来冯妈用手机给布谷吃面条录了像。从录像上看,布谷至少连续吃了六碗面。阿元一边佩服冯妈的取证、侦破才能,一边吃惊布谷的六碗面饭量。她想试试布谷,也想表现出一点儿人文关怀,便说没吃饱你尽管吃,别把肠胃吃坏就行。说完冲冯妈使个眼色,两人索性坐下来看布谷吃包子。

这是一个令人尴尬的场面,可布谷旺盛的食欲使她顾不得害羞或者惭愧。她站在灶前,背对阿元和冯妈,一只手端着醋碗,另一只手直接伸到笼屉里抓包子。她吃包子的速度也是连贯而迅疾的,两屉包子似乎在打个呵欠之间就被她消灭干净。接着她一仰脖,将剩醋一饮而尽。老醋穿过她的喉咙发出沉闷而幽深的“咕嗒”声,仿佛她咽下的不是一口一口的醋,而是一个一个的鹌鹑蛋。

阿元望着布谷的后背,忽然想起一个形容词:虎背熊腰。她被这个词吓着了。她站起来再望一眼布谷,布谷正缓缓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明显隆起的小肚子上。在阿元看来,此刻布谷那两只手更像是扣在谷草垛上的两只小簸箕。她还发现,她看布谷的视线竟然偏高了。她希望这只是个错觉,深夜容易让人迷糊。

一向冲在前边的冯妈在这时退到了阿元身后,小声提醒她的太太说:又长了……

3

又长了,布谷的身高。

三天之后,她已经比中等身材的阿元高出了半个脑袋。她仍然极其贪吃,一日三餐需吃几锅米饭,十多斤蔬菜,整盘的香肠或腊肉,夜间还照样潜入厨房蒸包子煮面条。阿元家从来都是爆满的冰箱和冰柜几近空荡。

为抵制布谷的夜间偷吃,冯妈干脆在厨房门口横摆一只折叠床整夜睡在那床上。但布谷飞速增长的双腿轻易就能迈过小床和床上的冯妈,顺利到达目的地。这举动再次激怒了冯妈,虽然论身高现在她已经不是布谷的对手,布谷吞食的也并非她的私人财产,她愤怒是因为布谷如此肆无忌惮地掠夺着她冯妈所统领的地盘。

这一晚,当布谷又迈过装睡的冯妈潜入厨房时,冯妈一跃而起,扑进厨房伸手打掉布谷搂在怀里的一盘速冻鱼丸。与往常不同的是,她那“打”里加了一个跳脚的动作,因为只一个晚上,布谷似又蹿高了。冯妈若不加一个“跳脚”,单单伸手去够布谷怀里的盘子,竟会有点儿费力。她跳着脚打掉盘子,见布谷腮帮子鼓鼓囊囊,索性又一个跳脚将布谷顶倒在灶台上,她扬手抓挠着,想从布谷嘴里抠出丸子。布谷惊慌而又顽强地吞咽着冰硬的鱼丸,一边伸出胳膊抵挡冯妈的抓挠。冯妈双手攥住布谷的胳膊,忽然双脚离地,身体失去重心,好似一只正在攀爬大树的老猴。曾几何时,布谷两条麻秆样的胳膊,端两只盘子都打颤啊。一瞬间冯妈感到处于危险境地的是自己,她还想到自己遭报复的时刻已经来了,说不定布谷一挥手就能将她甩出厨房。她失态地大喊起来,或者应该说是警笛似的尖叫,以这尖叫向太太阿元报警。

阿元被冯妈尖利的“声带警笛”惊醒,从楼上奔跑而下,当她和已经落地的冯妈并排站在厨房门口时,她们面对着灶台前的布谷,的确可以用仰视来形容了。她们仰视着已从灶台上起身站稳的布谷,布谷却对她们视而不见。她缓慢地蹲下身子,开始在地上滚爬着捡拾四散的鱼丸。她把地上的鱼丸拾光吃净,顺带着又吃了五六个冯妈白天刚买的西红柿,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厨房。她走到门口,阿元和冯妈闪身为她让路。她的头顶快要齐着门框了,而她身上那条紧绷绷的碎花短裤,阿元认出其实是自己从前赠给她的一条长裙。她摇摇摆摆地回到和冯妈共用的房间,费劲地屈身将自己塞进吱嘎乱响的小床,顿时就打起山响的呼噜。

阿元终于感到事态的严重。这两天她不断给家人、熟人打电话描绘布谷的怪异,但他们似都不太重视她的信息。她怀疑自己的表达不够生动。她请她的先生尽早回国,他嘲弄她说就因为一个贪吃的发育中的保姆么?她给大嫂打电话要她回来——布谷到阿元家打工是大嫂一个熟人介绍的。大嫂说她现在在海宁,事没办完。阿元说你不是去额尔古纳河了吗?大嫂说你不去我一个人干吗去啊。阿元说你一个人不也去了海宁吗。大嫂说那不一样,眼下中国顶级貂皮都集中在海宁。阿元有点儿不悦地想,到底,貂皮比疯长的保姆重要。电话那边大嫂感觉到阿元不愉快的沉默,才又找补了一个主意。她说布谷肯定得了贪食症,内分泌的问题。有一种手术是把患者的胃缝起来一部分,强迫其减少食量。吃得少了,自然就不长个儿了。这个主意让阿元犹如在黑夜里见到了曙光,她赶紧给医院的一个朋友打电话咨询,那朋友说的确有通过缝胃来抑制食量的手术,但现在医院没有床位,一个星期之后给她消息。医生诊断之后真要缝胃,手术费加上住院费什么的大概九千块钱左右。

阿元犹豫了。冷静想想,她凭什么要花九千多块钱给布谷做缝胃的手术呢?作为雇主,她不仅没有折磨过布谷的胃,她的家庭甚至可以说是布谷的间接受害者。可是换个角度看,只因为保姆吃得多,便强行逼她去医院缝胃,那阿元就变成了加害保姆之人。看来这事情经不住细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请布谷走人。阿元给大嫂打电话通报了想法,大嫂建议多付她半个月工资。

早饭之后,阿元找布谷谈话,她没有看见布谷。往常这时,布谷已经开始拖地板了。阿元问冯妈,冯妈说布谷赖在床上不起来,准是吃得撑出病来了。又说她放了一夜臭屁,凌晨去厕所还堵了马桶。阿元立刻联想起前几日自己用过的那只飘着玫瑰花瓣的马桶,心想幸亏自家马桶不是自动感应的。冯妈趁机向阿元提出,她绝不再和布谷睡一个房间,她宁肯去隔壁台球厅搭床。阿元看看冯妈,发觉冯妈形容憔悴,一夜的工夫,脸上的皮肤好似揉皱的牛皮纸,缺牙的嘴也更瘪了。她叫上冯妈一块儿去看布谷。

布谷弓着双腿仰面缩肩躺在她的单人硬板床上,肚子上搭着毛巾被。阿元宛若见到了舞台上的喜剧小品:一个扮演婴儿的大人被强塞进婴儿的摇篮。布谷见阿元进来有些惊慌,却也只是费力地扭动了一下脖子。伴随着床的吱嘎声,她哭了。像往常一样,她哭之前先拧了拧眉头。但今天她的眉头已经拧不成小肉疙瘩了,相对于矮小紧凑的人的灵动,庞大壮硕之人的表情通常会显得滞缓吧。然而布谷的眼泪是真的,可以用“哗啦啦”来形容。她说她没有病,现在下不了床是因为她没有衣服穿。今天早晨,所有的衣服她都穿不进去了。她恳请冯妈拿缝纫机帮她砸两件衣服,她记得储物间里有阿元家去年换下的旧窗帘,若是没用,就拿它们砸衣服。费用从她的工资里扣。说到这里她呜呜地哭出了声,她说要么太太少发她工资吧。她有个弟弟考上大学了,家里更需要钱,她会努力干活儿……

阿元动了恻隐之心,想说的话就开不了口了。走或者不走,她都得先让布谷穿上衣服。阿元动了恻隐之心,还因为她看见布谷那越来越显粗硬的马鬃样的头发,一夜之间更加厚密地奓在耳边,也像马鬃一样地缺少光泽。沉甸甸的头发将她的额头压得很低,压得她拧不动眉头。阿元想,大嫂若在场,当能立刻断出布谷的头发属于“沙质”,那是最难打理的一种发质。除了马鬃样的头发,阿元还看见布谷裸露的胳膊上那老柚子皮样的毛孔粗大的皮肤。阿元动了恻隐之心,更因为她听见了布谷音色的变异,那是一种喑哑、粗重的男声,让人简直要怀疑布谷身上揣有一台播放他人声音的录音机。阿元为布谷感到一点儿凄惨。

冯妈应阿元的吩咐去储物间找旧窗帘给布谷砸裤褂。一个小时后,布谷穿上了旧窗帘改制的新衣服:一件黄绿相间的竖条纹套头布衫,一条阔脚七分裤。布谷穿上新衣,拿根绑窗帘的丝绳捆住四散的头发,显出扭捏地弓腰出了房间,谢过阿元,谢过冯妈,开始了劳动。

这天布谷的劳动显然经过刻意设计,她专拣平日里够不到的高处干活儿,像是一种对自己身高的抱歉,又似乎要让主人看见,这样的身高在这个家庭里的积极意义。阿元家五米挑空的客厅,有四扇高窗很难擦,每年春节要请专业保洁工人来处理。布谷倚仗身高的优势,登上一架铝合金人字梯,先把这四扇大玻璃窗擦得晶莹剔透。接着她又手持鸡毛掸子扫房顶,扫柜顶,擦拭吸顶灯罩,清洁书房顶天立地的书柜,衣帽间顶天立地的衣橱……为报答冯妈,她还破天荒地钻进厨房去擦高处的吊柜以及直通屋顶的排烟罩。二楼有一盆长了腻虫的龙血树需要搬到院子里打药,当年是三个工人将这树抬上楼的,现在布谷独自搬起一人多高的龙血树腾腾腾地就下了楼。她又发现几个房间天花板凹槽里的LED装饰灯带不亮了,于是从工具间找出备用灯带,很快就让天花板重现立体光明。她的劳作稍具表演色彩,比如过了午饭时间仍然不依不饶地擦拭客厅的二十四头枝形吊灯,需冯妈喊她五遍以上才“不情愿”地吃饭。一旦端起碗,布谷便刹那间现了“原形”。只待冯妈刚吃完最后一口饭,她便放下饭碗,直接将饭锅抱进怀中。

但是,家毕竟亮亮堂堂了:仰望四壁,所有的吊灯、顶灯和射灯,那从前很难照顾到的角角落落一尘不染。这一切都好像是布谷用来堵阿元的嘴。阿元不禁想起大嫂在电话里安慰她的话。大嫂说她(指布谷)长得太快是有点儿怪,可是她的身高超出人类极限了吗?超过那个女篮球明星了吗?如果没有,又何必大惊小怪。大嫂还给阿元出主意,让冯妈连着给她炖几天红烧肉,让她一碗接一碗地吃,说不定就能把胃腻住。

阿元尚不知道人类的极限身高究竟是多少,是多少又该谁说了算呢。她打算先按大嫂的办法做个尝试,好比有病乱投医。当晚冯妈就炖了五斤偏肥的红烧猪肉。肉炖好时布谷正踩着板凳给客用卫生间更换防水顶灯。

冯妈推门进了卫生间,仰起下巴颏唤布谷吃肉。她就在这时看见一条滚动的蚯蚓般的红线正顺着布谷的小腿从七分裤的裤角爬向她的脚踝,再往板凳上漫延。冯妈绕过板凳看地面,却原来板凳四周的米色仿古瓷砖地面上已经汪着一摊锅盖大的红色液体。

这次冯妈没有喊叫,真正的惊吓是喊叫不出来的吧?

4

冯妈掩上卫生间的门,回到厨房让混乱的心绪稍微镇定。为此她还给自己沏了一碗白糖水。她算了算,这是布谷的生理周期,“好朋友”来了。那么,蚯蚓般的红线和地面上的液体当属正常。只是,冯妈预感布谷的这一次,并不那么简单。

如果窥探是人类的本性,这本性在冯妈身上更为发达。虽然她已和布谷分房睡觉,不能分分秒秒观察布谷身体之变异,可她却能够从布谷去卫生间的次数和丢在垃圾桶的卫生巾推断布谷的液体流量。一天一夜的时间,布谷用掉十五包卫生巾,其中十三包是偷了阿元的“护舒宝”,两包是布谷平时用的批发市场买来的杂牌儿。冯妈将调查清楚的“灾情”向阿元报告,并提醒太太说,一般人一次两包就差不多够了,照她这样下去,怕要出事的!

阿元听了冯妈的报告,并没有对布谷偷用她的卫生巾感到气愤,她感到恐怖的是布谷这个周期的流量。晚上睡觉前,她和冯妈又进了布谷的房间,她们要进去看个究竟。

布谷又是仰面缩肩弓腿蜷在小床上,与往常不同的是,床上没有褥子,没有床单,布谷身下就是一张光光的床板。眼尖的冯妈首先翕着鼻孔闻见了血腥气,很快就发现布谷的棉褥子扔在床下,灰白色的褥子已经有一少半浸成了暗红。暗红的褥子使阿元一阵头晕,她本能地扶住身边冯妈的一只肩膀,生怕腿一软会倒下去。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冯妈扶阿元离开保姆间去听电话,是医院的朋友打来的,朋友关心布谷的近况。阿元急忙对朋友讲了布谷生理周期的异常,说布谷会不会得了巨人症啊。那边朋友分析说不太对,女性巨人症患者生理周期的流量是偏少而不是偏多。她建议阿元了解一下布谷最近吃的食物和饮水,包括最近她去过哪里。

阿元顿时知道,这才是问到了根本。

冯妈的反应到底敏锐,她说她想起来了,布谷这次从家里回来说起过,她们村边上建了个什么厂,她的两个姐姐都被招去上了工。她不知道厂里做什么,只知道从车间流出来的废水流进村外的河,那是全村人吃水的河。小学校的一些孩子吃了河里的水,上课时就坐不住,乱动。冯妈说她还给布谷解释说那叫多动症。

阿元的脑袋嗡嗡叫着,带冯妈回到保姆间。这时她的腿不软了,愤怒使她面目歪扭。她审问似的要布谷开口,问她是不是喝过那河里的水。天哪,还有她带来的土鸡是不是喝过那河里的水?那酿皮是不是用那河水做的啊!不等布谷回答,她命冯妈赶紧把土鸡和酿皮从冰箱里拿出来扔掉。冯妈说土鸡已经炖着吃了。阿元的身体立刻有一阵不易觉察的抽搐,因为她和冯妈都吃了那只炖鸡。她们两人不由得对视了一眼,仿佛在观察彼此的身高是否已经变化。在确认了暂无变化后,冯妈才小跑着扔酿皮去了。

阿元的审问狂乱而激烈,布谷始终不肯开口。阿元于是要求布谷报告家人的电话号码,她要给布谷的父母打电话,请他们把布谷领回家。布谷哭了,说这电话不能打,一打说不定反倒给太太惹麻烦。说这几天家里一直在给她打电话,她的两个姐姐因为最近突然长得太高,厂里不要了,婆家也退了亲,姐姐们正打算到北京来找她。自从她知道了这件事,就不敢接电话了。

阿元眼前刹那间出现了两个女人,如两棵移动的大树,正穿越崇山峻岭,迈着长腿向北京方向奔来。在两个女人身后,影影绰绰的,又有一些面目模糊却高大无比的村人,也正尾随着她们。

阿元有点儿歇斯底里地追问布谷说你是不是把我们家的地址告诉她们了?啊!

布谷赶紧说她从来没有把太太家的地址告诉过别人,她说这是做保姆应守的规矩,所以她也不给姐姐们回电话。她请太太放心,保证她们找不到这个地方。

布谷的话让揪着心的阿元稍微有所放松,放松又让她闻到了热而腥的噎人的气味。那汹涌的液体、血红的褥子、黏湿的卫生间地砖,那继续增加的身高、瓮声瓮气的哭诉、夜间的狂吃……刹那间无限地放大着,挤占着家里的空间,也挤压着阿元的神经,让她不得安宁。去他的恻隐之心去他的人文关怀!明天,她必须让布谷离开。

明天,她必须让布谷离开。

第二天阿元一下楼,没料想布谷正手拎一块抹布,站在楼梯旁迎候着呢。她哈着腰,竭力显得矮些。她恭敬地对阿元说她的“那个”完了,没有了,不信太太可以检查。

阿元没有心思检查布谷的“完”或者“没完”,完不完她都必须离开。想到这儿阿元调整好呼吸,尽量使语气和缓,她让布谷放下手中的抹布,坐在客厅沙发上。那沙发立刻有一个明显的下陷。阿元也在布谷对面坐下,宣布了决定。她说明天家里人都要回来了,老爷,二少爷。所以你,你得走了。

布谷又一次“哗啦啦”地哭了,她说饿长成这样能往哪儿走啊?

阿元说你爱往哪儿走就往哪儿走。

布谷说饿长成这样谁会收饿呀?

阿元说谁爱收你谁就收你。

布谷求阿元让她再想想,阿元说这次她是一分钟也等不得了,布谷必须现在就走。说话间冯妈已经替布谷收拾好了东西:一只山寨版的皮尔·卡丹小拉杆箱。

布谷扑通跪在地板上说即使走,她现在也不能出门。

冯妈冲阿元努努嘴,阿元扭头向窗外看,窗外,保安小郭正在小马路上巡逻。有那么几秒钟阿元又差点儿动了恻隐之心,也才发现布谷这些天就没有出过门,没有见过外人。有人来访,哪怕就是个送水的工人,她们也会下意识地让她回避,仿佛她是个见不得人的怪物。有人来访,她也会自觉地藏起自己,仿佛生怕吓着来人。但是谁又想过阿元的难处呢?阿元就狠下心重复起刚才的决定,她说你必须现在就走。

布谷说饿要是现在就不走呢?

阿元说我要打“110”报警。

布谷豁出去似的说,“110”来了饿也不走,饿又没犯罪!

这话噎住了阿元,她后悔当初没有通过家政公司选保姆。现在出了事,她几乎无人可找。她看看冯妈,指望冯妈冲锋陷阵。可平时嚣张的冯妈在今日的布谷跟前瑟缩着,带出一股子寒冷相儿。阿元站起来,冲动地把手伸向布谷,妄图对她做些拉拽。当她发现跪在地上的布谷比站着的她还高的时候,才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句老话。她强压下恐惧和恼怒,软着语气说,那你什么时候可以走呢?我多给你一个月的工资。

布谷摇着一头马鬃似的长发又不开口了。

阿元干脆抽泣起来。当着保姆抽泣,分明有示弱的意思。阿元希望布谷体会她的无奈和衰弱。阿元也的确在为这匪夷所思的七天抽泣。明天是星期一,新的七天开始的日子。所有新的开始都是值得期待的吧,星期一,她的先生、儿子,她的大嫂都将回来。人多力量大,他们一定有办法将布谷整出家门。她抽泣着在心里用了“整”字,“整”有整理、整治之意,但也有有预谋地欺侮人之意。阿元的预谋,让她既亢奋又不安。这晚她要求冯妈上楼和她做伴睡觉。她们锁好卧室门,还在门后顶了一把椅子。

这是一个星期以来少有的安静的一夜。因为已下最后的决心,阿元敞开厨房的门,冰箱里的东西任布谷随意大吃。

这是一个星期以来少有的安静的一夜,布谷没有进厨房大吃。她把自己房间和卫生间清洗干净,将弄脏的褥子卷起来装进一只大塑料袋。她洗了澡,洗了冯妈为她砸的唯一那套裤褂,用熨斗熨干熨平,穿起来,坐下写了一张字条。

黎明之前,她出了主人的家门,先把装褥子的塑料袋放进垃圾箱,然后悄悄走近院子对面的岗亭。暑气尚未泛起,四周静谧,空气潮润。她试着在广阔的苍穹之下站直了让她感到万分羞愧的这个身体,这个身体已经有很多天不敢站直了。她大口喘了一阵子气,来到岗亭跟前,微微弯下腰。透过岗亭的玻璃窗,她看见小郭正趴在桌上睡觉,一只惨白的驱蚊灯在他身后的角落里发光。她退到暗处轻轻叹了口气,倘若这时小郭出来和她面对面,他可真要仰起头看她了,就像平常他仰起头召唤藏在树丛里的布谷鸟那样。只是,她一辈子也不会再让他看见了。

她朝着小区的大门走,眉毛被一棵树的树枝划了一下子。她挥着小簸箕样的胖手拨开树枝,认出这是一棵紫穗槐。春天的时候二少爷和几个同学玩遥控飞机“空中奇兵”,那“空中奇兵”不小心给卡在了这洋槐的树杈上。原本是要从物业楼里去搬梯子的,不知为什么一直没人去搬。转天二少爷又买了新飞机,那架红黑相间的“空中奇兵”就始终卡在树杈上。现在,布谷借着朦胧的晨光看见它就在眼前,她一伸手,轻易就将它摘了下来,又抻起衣角擦拭干净。她为自己这小小的成就感到惊异:她在这个高度上,看见了她从来都看不清楚的景物,够着了她从来都够不着的东西。

她把“空中奇兵”送回阿元的院子,小心地放在门前台阶上。

5

布谷的字条是写给阿元的。她说对不起太太,她走了,永远不回来了。这月的工钱她也不要了,她把家给吃空了。她祝全家好,祝老爷和二少爷在外平安。

在阿元的记忆里,这是布谷第一次称她的先生为“老爷”。她的书写也是正确的,没有把老爷写成“姥爷”。

冯妈早晨开门,把台阶上的飞机捡回来交给阿元。阿元一手托着飞机,一手捏着字条,生出几许怅惘。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布谷真的长了那么高吗?倘若她没有那么高,这架“空中奇兵”又是怎么落到门前的呢?阿元记得这小飞机卡在树上的事,那是儿子过生日她买给儿子的。她想着,眼前出现了布谷身穿旧窗帘改制的裤褂,迈着两条如同踩着高跷似的长腿,摇摇晃晃地走在马路上。

她能走到哪儿去呢?哪儿又能收留她呢?阿元不敢再想,她不想让思维拐上对自己不利的路。

家人都回来了,大嫂也露面了,急着来看看需要缝胃的那个布谷。

阿元说布谷已经走了,又说了布谷老家那个工厂的事。

大嫂先是气愤地说,怪不得!说不定那里的人这会儿都往高里长呢。怎么没人反映这个问题啊!

阿元说她连布谷是哪里人都不清楚,大嫂给领来的大嫂肯定知道。

大嫂叹了口气又表示,知道又如何?隔着好几个省,咱们管得了那么多吗?反正她也走了。反正,那儿离北京还远呢!

阿元忽然觑着眼对大嫂说,从前你跟我讲过,一件貂皮大衣得用二十多张母貂的皮。人长得越高就越费貂皮,往后全世界的女人都长成布谷那么高,一件大衣就得用五十多张母貂皮了吧?大嫂这对你的生意倒是好事。

大嫂听出了阿元话中的歹意,把冯妈送上的酸梅汤往桌边一推,走了。

阿元没有起身送客,她听见窗外有“布谷、布谷”的叫声,打个冷战朝院子里看。院子里无人,叫着“布谷”的布谷鸟藏在树丛里不出来。更远处,一根黑色电线上,站着一只黑头灰尾巴的喜鹊。

阿元和出国归来的先生商量卖房搬家,先生打着哈哈说,谁能证明你们描绘的这七天的一切都是真的呢?

阿元醒悟了:敢情最善取证的冯妈这次竟忘了给已成“巨人”的布谷拍张照片。正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从此阿元的生活里多了两项内容,一是听见布谷鸟叫就赶紧让冯妈锁好门窗,二是她强迫冯妈每天都要把她摁在墙上量一次身高。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越来越多的作家意识到现代性的后果并反思现代性的后果了。在这篇小说中,作者通过某“高富帅”女性在自己家的“奇遇记”——她家原本又瘦又小的保姆布谷,竟然在“七天”的时间内长成一个庞然大物,再次把这个问题以夸张的形式呈现在我们面前,因为,让布谷这只“小鸟”变成“巨兽”的原因竟然是一次再也正常不过的回乡之旅。在结尾,作者通过先生对阿元遭遇的质疑,又给这个现实故事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然而,这并非要取消危机,而是强化危机,因为,在这种虚化中,危机成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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