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钦安殿的时候,我们撞上了万淑宁和肖玉华。我很奇怪万淑宁怎么突然和肖玉华亲近起来,两次面圣都不见纪双木的身影。她最近好吗?我有些担心,却不知如何去打探。
“参见太子妃,给太子妃请安。”万淑宁还是规规矩矩的,肖玉华跟着躬身行礼,怀里抱着个大盒子。
“看来这是皇上的赏赐了,难道妹妹一局也没有赢吗?”太子妃走到肖玉华身边,伸手抚摸着盒子。
“不,淑宁是赢了棋局,输了赌局。”万淑宁笑着说。
“原来棋局赌局都有赏赐,那还比什么,直接赏了不是更方便?”太子妃走回到万淑宁身边,看着她问。
“淑宁是连胜三局,皇上才另外赐赏的。”万淑宁毫不露得意之色,反让我惧怕起来。
“娘娘请快些吧,只怕皇上一会儿就不得空了。”小顺子在旁催促着。
“姐姐原来正忙着,那淑宁就不打扰了,”万淑宁侧身让路,“恭送太子妃。”
太子妃狡黠一笑便继续往前走,目光打盒子盖上扫过,步履轻盈毫不拖沓。
去到钦安殿,守门的小福子说皇上已经去御书房了,太子妃没见到皇上,也不怎么失望,转身就回东宫了。快到宫门口时,远远地,我就看见刘福海贼头贼脑地躲在大树背后四处张望。“娘娘,那不是刘公公吗?”
“这个蠢货,在这里转悠什么!”太子妃说着迈进东宫门槛,小顺子则朝刘福海走去。进入偏殿,我扶太子妃就座,把其她宫婢临时支开,然后小顺子就领着刘福海进来了。
“奴才参见太子妃。”刘福海还是老样子。
“不是让你白天没事不要来嘛,本宫的话你究竟有没有记在心里?”太子妃劈头盖脸就数落起来。
“奴才该死,奴才是有要紧的事要禀报娘娘。”刘福海畏畏缩缩地说。
“什么事,快说!”太子妃没心情听他说废话。
“刚才皇上支人来,把司药房药库里所有的穿山甲都给取走了。”
“什么!”太子妃霍地站起身来,随后眼珠一转,气焰慢慢消下来,“本宫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刘福海由小顺子领着偷偷出去。
“娘娘,这穿山甲,难道……”我也想到了,没敢说出来。
“本宫不是没料到她会从皇上下手,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太子妃面露忧色,叹口气说,“你看见了吧,蒲妃刚刚小产,皇上就有心情履行棋局之约,即便连输三局,也心中欢喜。穿山甲是罕见药材,留在药库是给皇上皇后救命急用的,竟然全数赐给了万淑宁。就算万淑宁接近皇上是为了穿山甲,皇上也未必只满足于一盘棋,皇后娘娘这第一杯茶,存得再久,余味再浓,也不及大冷天一杯新泡的热茶暖心暖手呀。”
“那娘娘呢,娘娘要如何面对这个局面?”
“本宫?”太子妃站起身,目光遥望大殿,穿透屋顶,投向无边的天际,“哼,坐山观虎斗,四两博千斤。”
开春了,枯残的树枝新有了黄绿的颜色,梅花粉白的花瓣被溶化的雪水浸泡着,埋葬于初春的泥土之下,桃花开了,胭脂色点缀着皇宫的每处角落,好似冬眠后妩媚的春色染红雪般冰冷的容颜,暖暖春意荡漾不觉使人心猿意马。
蒲妃的身子已渐渐好起来,韩冬青还是照旧每月出入圆祺殿,照刘福海的说法,韩冬青的师傅是已告老辞官的前任太医院掌院刘世焕刘大人,韩冬青四年前出师,听从刘世焕的建议,不急于参考御医一职,而是由师傅引荐,为数位朝臣医病养身,积累经验,赢取口碑,直到旧年四月才正式任职太医院。刘福海交了一份京城所有请韩冬青问诊过的官员名单给太子妃,然而太子妃只粗粗瞟了一眼,就把名单用烛火烧了,然后告诉刘福海,蒲妃的事暂时搁置,不许再提了。刘福海虽摸不清头脑,也乐得无事一身轻,拿了太子妃的赏银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万淑宁在甄德妃出殡、蒲妃贺宴之时出尽风头,又三局连胜赢得皇上重赏,在宫中声名大噪,若按一般人的心思,自然要陈胜追击,博取人心,而万淑宁却突然偃旗息鼓,不宴请、不邀贺、不炫赏,除了每隔几日奉诏入宫陪皇上下棋之外,几乎是足不出户,连其它宫中有嫔妃宴请,也是稍坐即归。听侍宴的宫婢们说,万淑宁每次赴宴,都妆容素淡、发式简约、衣着清丽,席间少言寡语、不论琴棋、不谈诗书、不言是非,别的主子送礼都是珊瑚玛瑙富贵至极的东西,她就只会送珠钗脂粉那些寻常物件,毫无攀谈结交之意,如此待人接物,与其宫中盛名相比,简直形同两人。宫婢们原本还想一睹风采,结果失望而归。与她们相比,倒是我受上天眷顾,几次目睹万淑宁艳压群芳的风采。
今日曾太妃在桃花洲设宴,太子妃只带了小顺子去,午时左右才回太子宫。我已在寝殿换好了新的被褥,扶太子妃宽衣歇下。“本宫今日并无睡意,你们去搬几盆新出芽的水仙过来,本宫要亲自打理打理。”
“是。”小顺子应声出去。
“今日安国郡主也去了桃花洲?”我一边筛着新送来的铁观音,一边把煮开的露水先倒进紫砂壶中。
太子妃揉揉太阳穴,双眼半睁透着朦胧,“她敢不去吗?曾太妃设宴,连本宫都不能不去,何况是她?”
“那她还是……穿得很不起眼?”我想着合适的形容词。
“人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她不起眼,也起眼了。”太子妃接过我泡的茶,双手捂着茶碗暖手,“万淑宁行为低调,这话自她没进宫时就开始传了,你也跟着本宫见过几次场面了,依你所见,万淑宁究竟配不配得上这低调二字呢?”
我把手伸向茶炉子,边取暖边寻思着说,“若是看她在甄德妃出殡、蒲妃贺宴、伴君对弈时的表现,固然相悖于低调之说,可是……”我犹豫片刻,继续说到,“一个人低调与否,是不是会因人而异呢?安国郡主的门槛太高,纵然有意放低身价,只怕也难得清静。甄德妃出殡时,赵昭仪泪如泉涌,哭得几乎晕死过去,蒲妃贺宴之上,李美人将皇上赏赐的求子观音像转赠蒲妃,好话说尽非得皇后喊停方才作罢,奴婢以为,如此故作张扬,突现美德,才算是高调吧。以安国郡主如今的条件,与后宫嫔妃相处能如此谨言慎行,已实数不易了。”
太子妃仔细听着我的话,时而绽露微笑,时而眉头暗锁,听完我最后一句话,她缓缓将茶碗送到嘴边,小啜了一口,咂咂嘴说,“这正是万淑宁高明的地方。高调和低调,都没有绝对的好坏,关键是,高调给谁看,低调又给谁看?在皇宫里,诱惑太多、敌人也太多,太暗淡无光则会疏远冷落,太锋芒毕露则树敌招恨,所以对能够给你利益的人,对不会跟你争夺利益的人,一定要高调,而对其他人,只能是低调。但是,皇宫是一个充满猜忌和怀疑、阴谋和陷阱的地方,在皇上看不见的地方,千万不能得罪人,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也千万不能做好人,你要让皇上看见你的好,又听不到你的不好,你要让别人听到你的厉害,又看不到你厉害在哪里,这样才能躲明枪防暗箭,两头得利。”
我听天书似地听太子妃讲述在宫中的生存之道,惊觉原来万淑宁一直都是看似无心为靶,实则步步谋算,对于皇上,高调在明、低调在暗,对于后宫嫔妃,高调为虚,低调为实,这样就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了。那么,纪双木知道吗?知道她所谓的寄人篱下、柔弱无助的小姐,竟是这样一个面上绘观音、腹中藏乾坤的厉害角色吗?她还为万淑宁出头挑事,为万淑宁不惜做个恶人,万淑宁何曾需要这样一个恶人,而更可怕的就是,万淑宁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纪双木做了这个恶人,难道,难道她在笼络人心的时候,就不怕失去这皇宫里唯一一个真正为她好的人吗?我感觉双眼模糊起来,眼前的茶叶变得一片青绿,分不清哪根是哪根了。
“哟,这怎么还哭了,怎么了呀?”小顺子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我赶紧擦掉眼泪,继续筛茶。
“你不用替纪双木担心,”太子妃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我说,“如果纪双木真像你说的那么忠诚,那么只要宫里还有万淑宁越不过去的障碍,只要她想得到的还没有完全属于她,她就不会让纪双木受到伤害。”
“为什么?”我听了这话虽然欣喜,却不知缘由。
“皇宫里,没有永远的敌人,没有永远的朋友,所以胜负输赢从来就没有定局。如果万淑宁有一天走投无路了,能拼了命去救她的,除了纪双木,还能有谁?”
我深吸一口气问,“那如果有一天,她得到一切了呢?”
“她怎么会?”太子妃鄙夷的口吻让我一愣,她毫不思索的否认,让我觉得万淑宁离最终的胜利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小顺子把方形的茶几搬到床边,新栽的水仙开在铺着鹅卵石的浅底花盆里,搁在茶几上,太子妃拿了剪刀,仔细修剪起来,“万淑宁想要什么?皇上或太子的宠爱,贵妃甚至皇后的名分?哼,有皇后和本宫在,她休想!”
“哎,这安国郡主隔三差五地就奉诏陪皇上下棋,虽说眼下还不成气候,到底也是个隐患,怎么皇后还睁只眼闭只眼,不闻不问的呢?”小顺子又开始操心了,拿碟子兜着太子妃修剪下来散碎叶子,忧心忡忡又疑惑不解地问。
“你都说没成气候,皇后又何必打草惊蛇?”太子妃点点小顺子的脑袋,“皇后做事,一向喜欢釜底抽薪,从不拖泥带水,再说安国郡主被太后认作义孙女,虽然未册名分,但说起来也算是比皇上低了一辈,皇上想要明目张胆地册封,多少有些顾忌,怎么说也得暗着来,缓着来,本宫猜想,皇后一定是在等待时机,时机一到,就快刀斩乱麻,绝不给皇上有机可趁。”太子妃说着,最后一剪刀下去,原本的四株水仙被修剪得成了一枝独秀。
“快刀斩乱麻?皇后娘娘不会害了安国郡主的性命吧?”我收起剪刀,把那株孤独的水仙搁到窗边透阳光的地方。阳光弄暖了我的身子,我想起了冬暖,冬暖的死,也叫釜底抽薪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太子妃嗔怪我,“皇后娘娘向来喜欢把事情做得漂亮,你看她安排肖玉华做文秀公主陪嫁婢的事就知道,所谓笑里藏刀、兵不血刃,皇后娘娘可是借刀杀人的高手,不会弄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搞得难以收场的。”
“娘娘,娘娘……”刚跑出去清理残叶的小顺子慌忙跑进来,还没顺过气就急着回话,“奴才刚听说了一个消息,皇后娘娘传召文静公主驸马竺邵云和赵翰扬赵将军进宫了。”
“他们两个?”我一时懵了,回头看着太子妃,不知她的七巧玲珑心是否已参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