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偏殿侍弄花草,背对着我们,卡擦卡擦的声音让我依稀可知太后此刻正在修剪枝叶。古月月捧着竹篓站在一旁,当散落在地上的枝叶一多,她就过去拾起来装进竹篓里。皇后行过礼,太后还是不予理睬,只顾着摆弄手中的剪刀。古月月偶尔会看我一眼,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带点怜悯的眼神,让我浑身不舒服。如此难堪的场面,对于心高气傲的皇后简直是一种逼迫。
“杨岫云猝病的事臣妾已经查清,特来回禀太后。”皇后终于打破沉默。卡擦卡擦。太后用枝叶被剪断的声音回应皇后。皇后有些尴尬地看看我,耐着性子没有说话。
“说吧。”太后懒洋洋地说,似乎倒等得不耐烦了。
皇后的脸色并不好看,她勉强露出尊重的微笑,平铺直叙事情的原委。太后始终保持沉默,不打断、不质疑、不反驳,我甚至怀疑太后根本没有在听。我同情地看着皇后,她的读白如同沉淀了一天一夜的龙井,本该有的馥郁浓香被凉透的白开水过滤得只剩下苦涩的茶叶滋味。咣当一声,太后把剪刀扔进桌上的托盘里,像是扣在心门上的惊堂木,剪断皇后的最后一记尾音。皇后略微紧张地抬头,太后却没有要转身面对的意思,轻轻磨擦手掌,从古月月手中接过石子盅,将一颗颗圆润透亮的小鹅卵石点缀在泥土中,“接着说呀,皇后还没说要怎么处置呢。”
我觉得太后的口吻不太对劲,有点揶揄皇后的意思。皇后努力维持笑容,谦和地说,“唐季柔虽有错却是无心之过,只是险些误人性命不得不有所处置,臣妾打算小惩大诫,免其医女之职,调往浣衣房为婢,至于杨岫云,既有违规之嫌,又有性命之忧,却能坦言事实,顾全大局,臣妾以为值得嘉许,如今碍于宫规无法继续参选,不如就留用宫中……”
“哼!”太后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似嘲笑似愤怒。皇后一时不再开口。太后从石子盅里捞起几颗鹅卵石,然后微微松手,让石子一颗一颗落回到石子盅内,发出一连串丁零当啷的响声,清脆却刺耳。“你去处理吧,”太后将石子盅递给古月月,慵懒地挥挥手,似乎有些倦怠之意,“现在你是皇后了。”
皇后的脸色顿时变了。她躬了躬身,见太后没有任何要挽留的意思,转身离开。走出慈宁宫,阳光照射到我们的身上,我不禁露出微笑,回头瞬间却看见皇后的脸上布满阴郁。走到马车边,消息灵通的小顺子已经等候多时,“娘娘,奴才听说管公公被太后处置了……”
“太后处置奴才,这样稀松平常的事也要本宫过问吗!”皇后突然板起脸对小顺子劈头盖脸,“回宫!”
小顺子无端端被训,眼巴巴瞅着我,我却不好说什么,只好竖起手指在口前,让他不要乱说话。马车动起来。我坐在皇后身边,没敢出声。按道理,太后没有质疑皇后的说辞,还让皇后自行处置相关的奴婢,这是好事,可皇后却紧锁眉头闷闷不乐,刚才还朝小顺子发了顿无名火。可话说回来,太后虽然不批不驳,但口吻却透露着不满和厌烦,这又是为什么。
“太后全都知道了。”皇后突然说,“那种态度,那种口吻,她就是看着本宫演戏在嘴上冷笑在心里窃笑。当着本宫的面把管德安架走就是在警告本宫,御膳房有太后的人,一定。”
“可太后也并没有戳穿娘娘。”我尝试宽她的心。
“戳穿本宫对她有什么好处?”皇后转过头来看着我,“本宫到底是她的侄女,保全本宫就是保全她自己,有些事,她不满意也没办法。”
我顿时释然,“既然这样,娘娘还担心什么?”
皇后哀愁地摇摇头,“太后的眼线若是早就埋伏下的……只怕不止是在御膳房……”皇后的声音如同摇曳的烛火渐渐熄弱,目光也越来越暗淡。
纸鸢等在宫门口,见我们回来,赶紧迎上来,“娘娘,卓公公和阮殿值都来了,在正殿门口候着呢。”
“传吧。”皇后眼也不眨地说,像是知道他们会来,一点也不意外。
“娘娘,”纸鸢走到皇后身边附耳轻轻说,“听说皇上已经下旨册封了。”
“皇上不下旨,卓公公也不来呀。”皇后奚落着自己,先回到寝殿换了衣服,然后到正殿落座。
“参见皇后娘娘。”卓公公和阮心梅都行了礼。
“卓公公是来传旨的?”皇后开门见山。
“是,”卓公公谦和有礼地说,“皇上才刚下了旨,册封安瑾萱为贵妃,赐居东华宫,册封庄環为嫔,赐号怡,居南和宫。”
“南和宫?”皇后略有嗤笑之意,“皇上这是打定了主意,要把正一品淑妃的位置预留给庄環吗?一个从二品的怡嫔,赐居南和宫,东华宫的贵妃娘娘心里能痛快吗?”
“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卓公公说着瞥了阮心梅一眼,阮心梅赶紧上前一步,将怀中的卷册高举过头,“皇后娘娘,这是殿选秀女的名册,请皇后娘娘裁夺。”
我走过去接过卷册,要递给皇后,却被皇后一手推开。“名册留下,明日来取。”皇后说着站起身,“卓公公,关于杨岫云当殿晕倒的事,皇上有什么说法吗?”
卓公公面无表情地说,“皇上,并未提及。”
皇后双目一转,“这件事本宫已经向太后回明了,关于如何处置,太后的意思是,由本宫来定。”
“是。”卓公公表示认同,“宫规裁处,向来由卢公公操持,娘娘尽管吩咐他就是。”
皇后不置可否,挥挥手让他们退下,待他们离去,不屑地说,“这个老滑头,倒是躲得快。小顺子,你去卢公公那儿传本宫的懿旨,管德安杖责二十,唐季柔调去浣衣房,杨岫云取消秀女资格,留用锦颐宫为婢。”
“锦颐宫?”我不禁叫出来。
“怎么?不行?”皇后冷眼看我,从我手里抽走名册,翻阅起来。
“锦颐宫可是谧妃娘娘的居所。”我几乎是喊的。
“本宫知道!”皇后抬头瞪了我一眼,然后看向小顺子,“发什么愣,怎么还不去?”
“娘娘,管德安已经被太后……说不定已经杖责过了。”小顺子露出怜悯的眼神,确切地说,是担忧。
“那就再杖责!”皇后不留情面地说,“太后罚太后的,本宫罚本宫的。”
“太后和娘娘,许是罚的同一件事。”小顺子的声音轻了很多。
“可是它不能是同一件事!即便真的是,太后没说本宫就不能知道!”皇后提高音量,声音中同时混杂着不忍与残忍,“小顺子,你要知道什么是不得已而为之!”皇后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栗。
小顺子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纸鸢轻轻说,“娘娘,小顺子也是担心,娘娘如果不保管德安,他就不会对娘娘尽心了。”
“你也是这么想的?”皇后突然问起纸鸢来。
“是。”纸鸢不假思索地回答。
“那是不是如果本宫今日不保你,你就打算把本宫卖了?”皇后调转枪头反问纸鸢。
“奴婢不敢。”纸鸢发觉自己失言,赶紧跪下磕头,“奴婢愿为娘娘赴汤蹈火,誓死效忠。”
“废话!”皇后并没有丝毫感激,背对着纸鸢蜷缩起来颤抖的身体说,“难道本宫身边只许你一人忠心吗?”皇后说这话时看到了我,我却惭愧地躲开皇后的目光,听见皇后继续说,“纸鸢,本宫知道你的心思,但如果你不能明白本宫的心思,本宫永远也成全不了你。本宫跟你说过,御膳房不会有事的,但你从来都没有听懂过这句话。本宫现在明明白白告诉你,管德安和御膳房的事,你不要再提,不要再问,更不要再管。”
“是。”纸鸢被皇后咄咄逼人的言语压弯了腰,整个身体团起来,像是受惊的刺猬。
“西樵,你去锦颐宫,传谧妃来见。”
“是。”我不问一句就转身离开。
“等等,”皇后叫住我,“你怎么不问问本宫,传她做什么?”
“娘娘安排杨岫云去锦颐宫……”我刚说了个开头,立刻改口,“是娘娘要见,娘娘知道是什么缘故就行。”我说完转身离开,殿外的风有些大,我本能地抬起胳膊遮挡,别在腰间的手绢被吹起,落到屋檐下。
我被迫返回,贴着墙壁走到殿门口,弯腰拾起手绢,恰好听见皇后的声音,“听到西樵刚才说的话了?”
“奴婢听见了。”这是纸鸢的声音。
一片安静,但我能感觉到皇后缓缓挪动的脚步声,就在我感觉这脚步停下的时候,再次听到皇后的声音,“纸鸢,这就是为什么,我明知西樵忠心不如你,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用她。”又是一段短暂的安静,然后我听见,“你不要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她其实比谁都懂这皇宫,最重要的……”皇后没有说出来,我也没有继续停留,攥着手绢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