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朝储芳阁去,轻微的颠簸让我更加焦躁不安。“娘娘要去见杨岫云吗?”我的声音几乎要被车轱辘声掩盖掉。皇后没有回答我,只是紧锁着眉头,拳头时而攥紧时而松开,手指时不时地轻轻弹动,总不能沉静下来。转眼到了储芳阁,皇后收起忧心忡忡的模样,重新展露她的高贵与从容,只有微微潮热的手心和深重的呼吸声出卖了她的忐忑,不过,也只有我知道。
“参见皇后娘娘。”阮心梅出来迎接,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向我。我微微颔首,示意她不要担心。
“本宫来看看杨岫云。”皇后说着看看我,我赶紧领路。阮心梅面露难色,但不敢阻挡,只好一路跟着我们。我推开杨岫云的房门,屋里竟然没有人照顾。皇后一手扶住门框,身体微微侧转,质疑的目光看向阮心梅,“怎么回事?怎么没人照顾?”
“杨岫云不让奴婢们照顾。”阮心梅小心翼翼地说。
皇后看了我一眼踏进门槛,我跟进去,阮心梅也要进来,我却反手将门关上。皇后走到床边,仔细看着昏睡的杨岫云,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杨岫云脸色苍白,失去血色的皮肤宛如透明,仿佛灵魂还没有归回身体。我服侍皇后在离床铺不远的桌边坐下,走到杨岫云床前,虽然不忍打扰却还是用足以唤醒她的声音说,“杨岫云,皇后娘娘来看你了。”
杨岫云慢慢睁开眼睛,似乎不习惯光线的感觉,又微微合上,稍后才渐渐完全睁开。我本想跟她说话,却被皇后阻止。杨岫云慢慢曲起胳膊,用手支撑身体,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皇后看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上去托住杨岫云的身体,她却委婉地挣脱我的怀抱,右手把住床沿使身体向前弯倒,“臣女……参见皇后娘娘。”杨岫云声如纸薄,气若游丝,话音刚落,身体便犹如断折的柳枝,整个倒向前去。皇后急忙喊我的名字,我赶紧把住她的身体,然后坐在床沿,让她微微后仰靠在我身上。她的身体绵软无力,头枕着我的肩膀,散乱的发丝披落在我身上,却有股幽香飘过我的鼻尖。
“好好的一个美人,竟然遭这样的罪。”皇后藏起锋利的口吻,怜香惜玉地看着杨岫云,我却觉得这少有的温柔背后藏着不怀好意的预谋。
杨岫云轻轻摇头,目光落在被褥上,仿佛有点魂不守舍。
皇后收起笑脸,“本宫若不能给你个说法,就枉为这后宫的主人。”
突然,我感觉自己的手腕被冰凉的手指抓住,杨岫云正耸起身体,用力地说,“请娘娘不要再追究此事。”
“不要追查?”皇后诧异地看向杨岫云,“此事差点让你丢掉性命,怎能不查?”
杨岫云被皇后质疑的目光吓得身体一缩,低头回避皇后的注视,深吸一口气说,“正因为事关生死,臣女才不想追究,否则,只怕会让别人丢了性命。”
皇后眼中顿时掠过一缕欣喜的颜色,却不露声色地说,“你不愿追究,是你的善良,本宫也不愿意宫中杀戮生死,但本宫身为后宫主人,却不得不查,否则,难以给众人一个交待。”
杨岫云咬咬牙说,“娘娘想要一个怎样的交待?”
皇后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隐藏得很好,连我都几乎看不出来,“本宫已经问过太医院,也查过御膳房,据御医诊断,你是误食大蒜引发过敏之症,但是御膳房的记录却是,今日供给储芳阁秀女的早膳,并未以大蒜入料,”皇后说到这里,我心中微微一惊,偷偷看向杨岫云,她却目光黯淡,若有所思,接着听到皇后继续说,“若是他们都没有撒谎,那么如此的矛盾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有人故意在你的膳食中加入大蒜,想要害死你,”皇后故意停顿,看见杨岫云略露焦虑之色,想要争辩什么,立刻继续说到,“第二,御厨不慎将沾染到的蒜料混入了储芳阁的其中一份早膳之中,碰巧让你给吃了。”皇后强调碰巧二字,却故意把目光从杨岫云的身上挪开。
“是第二种,”杨岫云断然说到,“请娘娘以此结案,判为意外。”
“若是意外,却有不通之处,”皇后正视杨岫云,“本宫要告诉你,你的病例医案已经遗失,所以御膳房并未得报你的病症,所以也不可能为你在准备膳食时有所避忌,送去储秀阁的膳食曾有数次以大蒜入料,但你进宫至今,从未误食,偏偏今日殿选出事,如何让人相信,这其中没有隐情呢?”皇后说到隐情二字,故意放慢速度,仔细观察杨岫云的表情,见她眉头深锁却眼眸轻转,嘴唇微动却沉默不语,便趁势继续说到,“其实此事疑点颇多,医案遗失,你的秘密明保实泄,东风既起,她人借之又何妨,若不能解开你的误食之疑,即使本宫盖棺定论,也堵不住悠悠众口,此案终难了断。”
“娘娘,”杨岫云突然说话,“奴婢误食大蒜,全因前夜受凉感染风寒,以致嗅觉有损,口苦无味,膳食入口只能囫囵吞枣不知其味,”杨岫云恳切地看着皇后,“如此解释,皇后娘娘认为可以吗?”
皇后注视着杨岫云的眼睛,目光充满了疑问。杨岫云这次没有逃避,坚韧笃定的目光与她此刻虚弱的身体形成强大的反差。皇后眼中的疑问渐渐消失,转变为满意和欣赏。皇后转过身去,沉吟片刻后说,“既这样,本宫就如你所望,就此结案了。”
杨岫云淡然一笑,“奴婢谢娘娘恩典。”
“只是……”皇后微微侧转身体,略作迟疑后说,“医案遗失乃是此事根源,医女唐季柔仍然难脱失责之罪……”
“皇后……”杨岫云露争辩之态。
“……罪不至死,”皇后提高声音,意在安抚,“本宫会保住她的,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听到这样的话,杨岫云知道再难勉强,用极小的幅度点头接受。
“只是……”皇后突然话锋一转,“本宫若要如此结案,你的过敏之症便再难遮瞒,你虽是无辜受累,却要担责于己,恐怕,无法继续秀女之选了。”
杨岫云淡淡一笑,“奴婢本就无意为妃。”
我心中略惊,看向皇后,她微愣片刻,随即微笑地看着杨岫云低眉哀愁之态,“本宫知道了。这储芳阁只是暂居之处,现在秀女们都各有居所,你若觉得冷清,本宫可挪你去别处与相好之人同住,”郑君怡略顿一顿,“本宫听说,你曾居住在安国郡主的旧邸……”
“不必打扰郡主了,”杨袖云说,“只因奴婢在京中已无亲眷,而万将军与家父有些旧交情,故而郡主安排奴婢到旧邸暂住,别无其他,亦不必再去打扰。”
“是这样,”郑君怡的话音中似有庆幸,“那本宫就另行安排了,你且好好休养吧。”说完,郑君怡转身迈出房门。
我把杨岫云轻轻放倒在床上,嘱咐她好好休息,就跟着出来。追上皇后,我试探地问,“娘娘,杨岫云说的话……”
皇后得意地一笑,“还好,她说了本宫想要听的话。这下,真的可以给太后一个说法了。”
我心里打了两下鼓,要是杨岫云说了别的,皇后又打算如何处置。我扶着她出了储秀阁,回头看看那道宫门,不无担心地说,“杨岫云会被遣出皇宫吗?”
皇后毫不犹豫地说,“本宫,不会让她离开的。”我的心猛一摇晃,一种悬空不安的感觉随之而来。走到车辇旁,我掀起车帘。“去慈宁宫。”皇后平平淡淡的一句话,此时说出来,让我有种如临大敌的压迫感。
车轱辘转到慈宁宫门前。刚下车辇,我便看见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架着一个身材略胖的公公从宫门口一路踩着台阶而下。我认得那个公公,是御膳房的管德安,在我进太子宫当差的第一天,就替皇后给他传过话。我陪着皇后往上走,管德安离我们越来越近,彼此经过的瞬间,我感觉自己被灼热的目光紧盯着。是管德安,他在看我,还是……我放缓脚步,发现他的目光脱离开我。他看的是皇后。我刚一发现,他的目光就稍纵即逝,先是转落在我身上作短暂的停留,之后便很快暗淡消散。
我心惊不已,猝然收回溜跑的眼神,转而看向皇后。她依旧从容地望着慈宁宫的牌匾,一步一步走向石阶的最高一层,似乎这段石阶上从来没有过第三个人。猛地一瞬间,我想通了很多事。之前如临大敌的感觉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某种危机发出的警告。管德安,他很可能就是皇后埋伏在御膳房的刽子手。那么刚才管德安被架走的情形,是巧合,还是太后的安排?我终于理解了皇后的视而不见,这个无时无刻不处在紧张的戒备和应对之中的女人,纵然有了杨岫云对误食一事的默认,却仍然在用她的方式证明自己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