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走到小玄子身边,手指掐住一片枯黄的叶子,微微侧脸冷眼看向方清,“就是这盆花吗,真的验到藏红花了?”
“是的,娘娘,”方清朝身后的柳叶飞点点头,柳叶飞把册子递到皇后眼前,皇后没有接,方清识趣地朝柳叶飞抛去一个眼神,柳叶飞赶紧把册子递给小潘子,方清这才继续说,“事发前三日内进过小厨房的人共有十六个,宫婢九个,内侍七个,奴婢只搜内侍的屋子,派了二十一个人分成七组同时搜,绝无通风报信,私下作弊的机会。”
“奴才也是,派了二十七个人分成九组同时搜查,”卢公公赶紧接上说,“奴才还亲自和方尚宫去了御林园,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好几盆枯萎的花,经过张御医的查验,在这盆花里发现了藏红花的药渣。”
“能确认是藏红花吗?”皇上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他还在继续批阅奏折,心思两用,却没有一点慌乱无措。
“是的,皇上,微臣仔细查验过,的确是藏红花,韩御医也在殿上,大可再验。”张学明将余光扫向身后,眉头一努,医女立刻将纸包打开,递到韩冬青面前。
韩冬青试探地望向皇上,见皇后微微合眼默认,使劲吸了吸鼻子,伸手抓起一些药渣,碾开来,放一点到舌尖尝了尝,掏出手帕抹抹嘴说,“皇上,的确是藏红花。”
咣的一声,皇上把毛笔甩入洗笔筒中,笔杆激起微澜,让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掠过一层惊涛骇浪。
“这花是谁藏到御林园去的,查出来没有?”皇后似乎有些迫不及待,那种为君担忧的神情拿捏得真是到位。我本以为棠颐的名字已是呼之欲出,忍不住向她投去怜悯的目光,却发现她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局促慌张,连假装的都没有,这似乎有点不太寻常。
大殿里安静了一个瞬间,也许是因为牵涉到了皇后,竟然没有人说出棠颐的名字。皇后把目光落回方清身上,方清把头埋下,偷偷斜视卢公公,嘴巴闭得紧紧的,皇后紧跟着看向卢公公,他撇撇嘴,下巴刚抬起一些,又硬生生收回去,欲言又止,皇后又看向张御医,他竟是满脸寒霜一动不动,似乎这问题与他无关。
“怎么都不说话,哑巴了?”皇后提高音量,我看见她把眼角的余光投向棠颐,但是却猛地微微一闭眼,好象被刺痛了双眼。我看向棠颐,她就像一个旁观者,期待地看着方清她们。难道,棠颐不打算遵照皇后的计划走下去?但是已经到了尾声,如何能重头来过,总不至于,出卖皇后……我的心一下子冰凉。
“知道什么就说吧,管她是谁,朕要听实话。”皇上这句话说出来,无疑是把皇后往险境里又推了一把。
卢公公抬起头,眼光从皇后的脸上扫过,卑微地说,“回皇上,奴才查问了御林园的公公,他们都说,这花是中宫的棠颐送去的。”
听到这话,皇上猛然站起身,皇后也向后趔趄了几步,不知是真的惧怕了,还是硬着头皮在演戏。我上去扶住皇后,她却推开我,冲到卢公公面前说,“这怎么可能!本宫想到这种下药手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棠颐的屋中搜查,就连御林园也让西樵偷偷去看过了,当时并没有这样的一盆蝴蝶兰,若非肯定棠颐无罪,本宫何苦在这里自取其辱!”皇后极力为棠颐辩白,我分不清这是她事先设计的欲擒故纵,还是临场应急的无奈袒护。
“刚刚喂了藏红花的蝴蝶兰未必马上枯萎,西樵看到的蝴蝶兰,应该还很鲜艳才是。”这番说辞让皇后的袒护变得苍白无力,而说出这句话的,正是皇上。“皇后,如果这盆蝴蝶兰真的属于棠颐,那么若非是你欺骗了朕,便是棠颐欺骗了你。”
“棠颐!”皇后尖锐的目光刺向棠颐,尖锐中,还有依稀可辨的茫然和渴求。
棠颐站在原地,没有因为卢公公的指证而跪地求饶,她的肩膀簌簌发抖,但是目光却毅然坚定。大殿上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她,众目睽睽之下,她慢慢抬起头,愤怒的眼对着卢公公,斩钉截铁地说,“你……胡……说。”听到这话,皇后眼中顿时充满惶恐,此刻我便知道,她根本无力编造另一个故事来同时维护棠颐和自己,棠颐不肯牺牲,那就只有她这个皇后牺牲了。然而这个时候,棠颐露出鄙夷的神情,对卢公公冷嘲热讽起来,“奴婢虽然得罪过公公,但公公也不至于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来栽赃奴婢吧。”
卢公公被棠颐一指责,立时乱了方寸,语无伦次起来,“你,你才胡说呢,你什么时候得罪过我,我有什么理由害你,你别胡说。”
“你不记得了?”棠颐反倒是无辜起来,随即沉吟片刻似乎相通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哦,我知道了,是你拿了谁的好处,要栽赃我来陷害皇后娘娘,是不是!”
“我没有!”卢公公似乎顾不上棠颐的愤怒和指责,赶紧对皇上跪下,惶恐不安地说,“皇上,奴才真的没有,奴才怎么敢陷害皇后娘娘,不不,奴才怎么能陷害皇后娘娘……”
卢公公正诉冤枉,方清站出来说,“棠颐,御林园是我和卢公公一同去的,看管花草的公公的确都说是你送去的花,卢公公没有栽赃。”
“御林园的公公跟他是什么交情!他是司律监的总管,谁不听他的?”棠颐也向皇上哭诉,“皇上,奴婢前日里的确送过一盆枯萎的蝴蝶兰去御林园,但那是因为奴婢把热汤洒进了花盆,花才会烂根枯萎,根本就与藏红花无关。一定是卢公公听说了此事,将蝴蝶兰偷偷调换,想要栽赃奴婢。”棠颐这番话,似乎又替皇后解围不少,皇上看卢公公的眼神也在渐渐变冷。
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不是卢公公。”声音不大,刚好够我们听见。谁,是谁?大家寻声望去,最后竟然将目光落到木佳子身上。她看着我们,嘴巴还微微张开着,似乎话音未尽。我看向皇后,正好撞上她担忧惶恐的眼神。她轻轻抿嘴,努力维持镇定,勾住衣袖的手指正微微颤抖。
皇上朝木佳子走近一些说,“尔容,你说不是卢公公,你是怎么知道的?”
木佳子抽动了两下嘴角说,“奴婢好像看见过,有人偷偷在御林园里往花盆里倒东西。”
木佳子看见过?我心里扬起阵阵迷尘。棠颐不认罪已经是出乎意料了,木佳子竟然也阴错阳差地搅和进来,这太匪夷所思了。皇上皱起眉头,不悦的神情显露无遗,“偷偷往花盆里倒东西?看清楚是谁了吗?”
“是,是……”木佳子怯弱地朝我身后扫了一眼,喝苦药似地憋着一口气说,“是方尚宫。”
方清!这下我更惊愕了。原本还算清晰明了的事,竟然牵扯出这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方清此时已脸色刷白,跪地辩解说,“奴婢绝没有做过,定是尔容看错了,要不就是胡说。”
皇上对方清所言不置可否,继续问木佳子,“尔容,你是什么时候看到方尚宫进御林园的,你又是去那边做什么?”
“奴婢……”木佳子突然有些迟疑,犹豫片刻后说,“奴婢有罪,奴婢养死了一盆花,想偷偷去换一盆,所以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去了御林园,结果看见方尚宫也在,就先躲了起来,结果就看见……那是前夜里的事。”
皇上点点头,走到方清面前,看似和蔼地说,“方尚宫,前夜里,你在哪里,说得清楚,朕便信你。”
方清的身体向后一缩,唯唯诺诺地说,“奴婢,奴婢在自己房里。”
“你撒谎。”柳叶飞的声音破空而出,惊得方清连嘴唇上仅剩的一抹血色也瞬间淡去。柳叶飞继续说,“前夜里奴婢身体不适,去找方尚宫告假,结果方尚宫并不在房内。因她是奴婢的上司,况此事也不打紧,所以奴婢从未向她提及。”
柳叶飞话说至此,方清已颓然无力地坐倒在地。皇上坐回龙椅,嘴角挂着苦涩的笑,“说吧,为什么要谋害杨美人的孩子?”
方清猛地抬起头,好像之前流失的力气突然又回来了,睁大眼睛说,“奴婢没有谋害杨美人,奴婢没有……”
皇上啪地猛一拍桌案,“你没有谋害杨美人,那又何必搞栽赃嫁祸的手法!”
“奴婢,奴婢只是想寻皇后的晦气,哦,不,是有人威胁奴婢,要奴婢想办法把谋害杨美人的事嫁祸给皇后,奴婢是受人威胁的,不是自愿的,不是自愿的……”方清已经泪如雨下,分不清是委屈,还是害怕。
听到这样的话,我深感宫中事绝没有定数,谁都按自己的计划在做,但是不同的计划撞在一起时,就全都成了变化。此时皇后已经慢慢平静,虽然之前的变数让她一度惊慌,但是峰回路转后的柳暗花明却让她重新把握主动。她朝方清走近一步说,“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威胁最高尚宫?再说,她凭什么就能威胁你做这样的事?”
方清面如死灰,闭上眼睛认命地说,“奴婢与内务府曹副总管的侄子在宫内偷聚被人发现,之后便受到威胁,要奴婢嫁祸棠颐,陷害皇后,就连棠颐送花去御林园的事,也是那人告诉奴婢的。”
“那人是谁?”皇后紧紧追问。
方清摇摇头,绝望地说,“奴婢也不知道她是谁,但她总能找到奴婢,第一次,传信的纸条从奴婢的衣裳里抖出来,奴婢就开始留意浣衣房了,但是一直没有结果。后来纸条会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比如宫婢送来的礼盒,浣衣房送来的被褥,总之是无处不在,奴婢也不想栽赃,但是奴婢实在是怕……那人,那人简直就是阴魂不散……”
“纸条呢?”皇后清冷地抛出一句,让方清的哭诉戛然而止。
方清抬起手,手背贴在脸颊,可怜地说,“奴婢……烧了。”方清说到这儿,惊惧的目光扫视四周,缩起肩膀,似乎受到了我们质疑的目光的围攻,一下子焦躁起来,“但是,但是奴婢真的没有说谎,奴婢没有谋害杨美人,奴婢跟她无怨无仇,根本没有理由谋害她,这真的与奴婢无关……”
“也许你是不想谋害她,”皇后突然开口,幽怨悲悯又绝情冰冷的目光扫向方清,淡然悲戚地说,“你只是想陷害本宫……”
一句话,轻若鸿毛,这里面暗藏的意思,却重得能压死人。顷刻间,方清的辩解如同哑然无声的嘶喊,全是徒劳,尤其是卢公公在方清的屋子里搜出了藏红花,她的哀求也被彻底漠视了。皇上下令杖毙方清,我亲眼看着她被倒着拖出大殿,脚踝被捉住,两只手疯狂地扒拉着,披头散发,凄厉地呼喊,却只换来柳叶飞无情的送别,和皇后冷漠的窃笑。
皇上说他累了,让我们都退下,皇后的嫌疑就此终止,棠颐的危机也得以解除。走出钦安殿,卢公公追上来,讨好地说,“娘娘,奴才在方尚宫屋里搜到了这个,给您留着呢,放心,跟这事儿没有关系。”卢公公从袖口中抽出一本册子,皇后扫一眼四周,接过册子。一路上,皇后借着微弱的灯火,看着册子,默默无语,我则掀起车辇的窗帘,偷望棠颐的身影。她低着头,车轱辘每响一下,她就迈出一步,我以前只知道她老实本分,做事踏实,今日才知道,她原来如此惠质兰心,通透灵巧。究竟,究竟今日的她才是真实的她,还是昨日的她,才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