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中宫后,皇后把我们都拒在寝殿之外,独自呆了有足足半个时辰,才喊我们进去。我走在最后,刚转身关上门,就听见皇后用那种早已将一切了然于胸的口吻说,“谁的主意?你还是木佳子?”
木佳子?棠颐也知道木佳子?我心中顿起疑惑,但很快释然。她是该知道的,既然被安排了牺牲自己的命运,就该清楚地知道是替谁去死。果然,棠颐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坦然地说,“是木佳子的主意,昨天夜里她来找奴婢,说她知道奴婢就是皇后娘娘选中了要替她牺牲的人,她觉得过意不去,决定帮奴婢摆脱嫌疑,帮娘娘渡过难关。”
皇后眼中飘过一丝惊异,但又不相信地说,“你可别告诉我,方清栽赃也是她安排的。”
“不,那只是个巧合。”棠颐抬起头继续说,“方清栽赃是一个天大的意外,她也是遇上了这个意外,才想到了这个主意。她说只要作实了方清栽赃的事,那么娘娘的危机就不攻自破了。无论奴婢如何以死明志,到底是娘娘的人,不能抹去所有的嫌隙,但方清是局外人,她若担罪,就不会给娘娘冠上找人替罪的嫌疑。所以,奴婢死是下策,方清死是上策。”棠颐说完,眼巴巴地望着皇后,似乎还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那是隐藏的害怕,还有无奈的乞求。
皇后凝视着棠颐的眼睛,少时便弯起嘴角,“你做得对,有上策,谁还用下策?”话音刚落就有宫婢来报,说尔容送了皇上的赏赐过来。皇后收起笑容对棠颐说,“你去吧,让尔容到偏殿等着。”棠颐应承下来,转身出了寝殿。
小顺子走到皇后身边,轻轻拍着胸脯说,“在钦安殿上可吓坏奴才了,娘娘,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啊。”
皇后瞟了小顺子一眼,幽幽地说,“有惊无险,全靠棠颐……”听到这些,我正满心赞同,就听到皇后继续说,“若非她怕死,怎么可能只为木佳子一句上策下策的话就欺瞒本宫,甚至把本宫推出去冒险呢?”皇后冷峻的目光如同利箭穿透殿门直刺棠颐的背心,我忽然觉得自己在经历了数次自作主张后仍然能活着,实在是老天的眷顾。幸好,幸好我每次都在局外,生死无由。
我们去了偏殿,木佳子果然等在那里。小顺子挥挥手,宫婢内侍纷纷退下。木佳子本是微微颔首,众人退下后,她抬头看着皇后,露出微笑。
皇后也笑了,欣赏地说,“你太让本宫意外了,从没有人能这样算计了本宫,却让本宫从心里感激。”
“奴婢不敢。”木佳子仍然抬着头。
“方清栽赃,真的是意外吗?”
“是的,”木佳子坦荡地说,“奴婢一直为娘娘暗中留意事件的调查,发现了方清栽赃的举动,才有此计。”
“方清屋里的藏红花……”
“是奴婢偷偷放的,”木佳子明白皇后的意思,坦荡荡地说,“方尚宫心思细,肯定不会留下证据在屋里的,奴婢在皇上身边当差,进出尚宫局,不会有人阻拦。”
皇后啧啧两声,似在夸赞她的自信,随即又问,“那柳叶飞的证词……”
木佳子淡淡一笑,“这个不难预料,方清死了,柳叶飞就是最高尚宫的第一人选,这样的机会,她如何能不把握?就算她不吱声,奴婢也会引导她陷害方清。”
皇后的笑容忽然淡了一些,“那方清与人偷欢被威胁的事,不至于也在你的意料中吧?”
“就算不是与人偷欢,也会有别的原因。方清明明知道棠颐藏花,不但没有立即上报查验,反是多做手脚,可见她要的不是真相,而是将棠颐落罪的百分之百的证据。既然她有陷害之心,那就难怪有这样的结局了。”
“可你怎么就能肯定,皇上会把承茗殿的事也算到方清头上呢?她最多也只会承认栽赃而已。”皇后口中虽问,眼中却无疑惑。
木佳子低下头,“娘娘那么聪明,能在方清哭诉自己没有理由谋害杨美人时说出那样的话,将原本尚有一丝变数的局面变成板上钉钉的最终结局,应该能明白奴婢方才所言吧。”
“哈哈……”皇后大笑起来,忽然话锋一转说,“你不是来送赏赐的,你是来向本宫要赏赐的。”我心里一惊,愕然地看向木佳子,她竟然没有反驳。皇后收起笑脸,无奈又愤恨地说,“如今你是本宫的恩人,想要什么,尽管说。”
“奴婢要的,娘娘真能给吗?”
“你能说,本宫就能做。”
“奴婢要出宫。”木佳子又一次语出惊人,她的平静坦诚了她对皇后的不留恋甚至厌倦,“奴婢在宫里的使命已经完成,继续留下去,只怕会成为娘娘的负担,奴婢请娘娘赐一颗假死药丸,让奴婢出宫,自生自灭。”
皇后也露出轻微的惊讶,这应该是她没有想到的。她沉吟片刻,笑容重新浮现脸庞,“好,本宫答应你,但你要给本宫几天时间准备,到时候西樵会去找你。”皇后竟然答应了她,还把我也扯进这件事里。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用意?
“谢娘娘,那奴婢就先告退了。”木佳子转身朝殿门走去。
“等一等,”皇后冰冷的声音封锁住木佳子的脚步,用一种无奈的略带嘲讽的口吻说,“真是遗憾,若你早知道方清在宫里与人偷欢,就不必费如此苦心帮棠颐脱罪了。”
木佳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出偏殿,消失在尽头。我琢磨着皇后的话,始终不得头绪,但我看得出,木佳子是能听懂的。我忽然明白了皇后不忍心除掉木佳子的原因,纸鸢忠心,我解人意,但总归是两个人,若能验证木佳子的忠诚,再加上她的聪慧,势必成为皇后身边的第一助力。
杨岫云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方清死后,柳叶飞升任最高尚宫,曹公公的侄子被发配边疆,曹公公也受到牵连,连降了两级。皇后本要查威胁方清的人,无奈死无对证,又搜不到任何线索,只能暂时搁置。
十天后,我带着假死药去木园附近的竹林,木佳子比我先到,站在根根翠竹间,身形萧瑟。我踩着脚下的一片片枯叶,伴着嚓嚓声响走到她身边,把药丸递过去,“这是假死药,其余的皇后娘娘会安排。”
木佳子接过药丸,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说,“转告皇后,三日之内,我会服下此药。另外,等我出宫以后,你把这些交给皇后娘娘。”木佳子从怀中掏出两本册子,一本是完整的,另一本是用线穿起来的一沓纸。
“这是什么?”我接过册子,天色暗,我也没有翻开来看。
“在李袖音的房间里找到的,她的秘密札记,还有她和皇后娘娘的往来书信。”
我的心猛地一沉。秘密札记,往来书信,那她不是全都知道了,是我们利用了她,还差点让她背负杀人的罪名。我惶恐地看着木佳子,接触到她平静的目光后,反而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愧。她怎么能如此平静,她对皇后的恨呢,从来没有过,还是渐渐淡了?应该有过吧,承茗殿的事,恐怕就是冲着皇后来的,可是皇后放过了她,不惜牺牲棠颐也要放过她。她是被感动了?所以淡漠了曾经的欺骗,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刻拉了皇后一把。皇后的大度是为自己的筹谋,她呢,她真有这么大的胸怀吗?
我看着她平静却不简单的眼神,心里浮起疑云,可她却带着淡淡离愁说,“一切都该结束了,你先回去吧,我再呆一会儿。”
我不知道她留恋这里的什么,但还是点头照做。忽然,脚下咯噔一下,踩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我把脚挪开,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是我的木铃铛,丢在菊花台林子里的木铃铛。我捡起它,想到木佳子就在身后,一时竟不知所措。
“这是我的。”木佳子的声音传来,更是让我惊愕。我豁然转身,举着木铃铛欲言又止。木佳子轻巧地从我手里拿过木铃铛,三两下系在腰上,一点不遮着掩着,“虽是捡来的,我却很喜欢。”
我盯着铃铛,怀揣一丝慌乱说,“你,你就这么系在腰上?”
“不然要系在哪里?”木佳子莫名地看着我,反倒显得我唐突了。
我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离开。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晃动的木铃铛。她不是贪心的人,木铃铛也不值钱,大约是真心喜欢,有眼缘,才会留在身边的吧。可那毕竟是娘的遗物,我必须拿回来,等明天吧,她假死出宫的时候,就是物归原主的时候。
回到中宫,皇后已经睡了,纸鸢陪夜,我回了自己房间。微弱的烛火下,我翻看着李袖音的札记,看到了让我惊愕的秘密。原来当年苏筱菊同时把怀孕的秘密告诉了方清和李袖音,李袖音一直劝她打掉孩子,而出卖苏筱菊的,偏偏是方清。一下子,我全都想通了。从李袖音死的那一天起,木佳子所做的一切,都不是要帮皇后,而是要干掉方清。现在方清死了,她心愿已了,出宫,是在保护她自己。幸好,皇后不知道这些,否则……啊,不对!皇后的那句话,若早知道方清在宫里与人偷欢,就不必费如此苦心帮棠颐脱罪了,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可是,皇后怎么知道背叛苏筱菊的是方清……对了,那份卢公公交给皇后的札记!原来是这样。皇后利用木佳子报仇的心除去李袖音,现在木佳子反过来利用皇后脱罪的心除掉方清,怪不得皇后要说,被算计了还心存感激,原来指的也是这个。猛地一霎那,我怀疑起木佳子将札记和书信交托我的真正用意。这一页一页的都是她的护身符,若她平安,就可归还皇后,从此线索中断,恩怨不再,若她不平安,那护身符就成了皇后的催命符……一瞬间,我的心被真相压垮,原本平静的结局此刻变得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