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晚,我都在想象木佳子的死讯会以怎样的方式传来。但当噩耗真的传来,一切都已面目全非。木佳子死了,惊驾太后,杖毙。这不是我们安排的故事,却极其符合我们想要结束一切的初衷。在短暂的惊愕过后,皇后命我去木佳子的房间收拾残局,我知道她真正的用意是让我去抹掉所有的蛛丝马迹,而这些东西已经被缝在我的枕头里了。对于木佳子的死,我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就是我的木铃铛,还有她离奇的死因。惊驾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发生在木佳子身上,发生在这个时间,就不能简单地视为意外了。奇怪的是,宫里并没有太多关于此事的传言,而我想要寻回木铃铛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我的心一颤,再抬头时,张学明已经被浓重的夜雾完全吞没。来无影,去无踪,还能说出那样的话,难道,他知道我的秘密?我不敢多作逗留,匆忙逃回中宫辗转反侧直到天明。不知过了多久,晨曦的阳光刺破阴霾,我睁开眼,梳妆台上的柳叶珠环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眼。承御,这就是我现在的身份,也是最安全的身份。
然而,当皇后拉着我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时,当纸鸢摘掉我的柳叶珠环为我重新盘出蝴蝶的发髻时,我感觉自己又被推到了危险的边缘。皇后看着镜子里的我,嘴角的笑如同淡墨勾勒的美意,轻盈地说,“真漂亮。”
我不安地问,“娘娘这是做什么?”
皇后的目光瞬间暗淡,转身走到桌边坐下,我从镜子里看到她半遮的背影,听到她淡漠的声音,“你收拾一下,三日后去钦安殿侍君。”
去钦安殿?我忽然想起练字的初衷就是要把我从承御变为御前尚义,这件事被搁置了这么久,终于因为木佳子的死被重新提起。不,皇后需要的不是御前尚义,而是奸细,她真的决定了吗?我鼓起勇气轻轻地说,“奴婢是皇后娘娘的人,只怕是送不过去的。”
“你忘了那日在东华宫的风波了吗?”皇后平静地说,“皇上让你参加安瑾萱的寿筵,就是再明确不过的表态。这宫里从来没有一个宫婢可以与御前尚义一同侍君,而且是由皇上亲口点名,你已经是破了先例了。既然皇上肯为你破例,那么留下你在身边就绝无问题。”
听皇后这样说,我已汗涔涔凉透了背脊,想要立刻跪下表示忠诚,又害怕惹来皇后更深的怀疑。
此时,皇后反而收起凌厉的目光,笑盈盈地伸出手来。我转过身,犹豫着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她握住我的手,使劲一拽,将我拉到她的面前,“你不用怕,皇上喜欢你是好事,也是本宫的福气,至于万淑宁,从她在安瑾萱面前替你解围就能看出她对你有好感,无论这好感是来自你一次又一次看似无意伸出的援手,还是来自你身为本宫近身承御的特殊身份,亦或是天注定的缘分,都充满了将你收为己用的欲望。”
我不得不承认皇后说的,每次我看见万淑宁的眼睛,总觉得那双眼睛在我对说话,瞳孔中流淌出来的那种温暖可亲勾得我心痒痒,无论我心里怎么明白她是个阴险小人,都会被她的眼睛吸引。我心里突然惧怕起来,颤栗着问,“那娘娘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他们要收买我。”我憋了好大劲才说出这几个字。
谁知皇后坦荡地莞尔一笑说,“那就问你了,你会被他们收买吗?”听到这话,我才知道自己又落入了皇后的陷阱,狡黠而明媚的笑,让她的陷阱铺满诱惑的芳草,而下面则是暗藏的利刃。我急忙摇头,皇后却两手抚摸上我的脸颊,让我直视她妩媚深邃的眼,“西樵,本宫想要你被她们收买,甚至,还会成全你的背叛。”
成全我的背叛?一下子,我全明白了。背叛只是一场戏,演给敌人看的戏。可是,我真的有机会演这一出戏吗?我忐忑不安地说,“娘娘,若奴婢身有反骨,万淑宁岂会交心?若奴婢忠诚,她要奴婢何用?恐怕是,她想要收买的,是留在娘娘身边的奴婢,而非离开娘娘的奴婢。”说到这里,我突然心里一跳,难道皇后要把我送走,正有这一层的意思在里面?
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高喊,“圣旨下,林西樵接旨。”猛一瞬间,耸人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微微侧目,发现皇后的笑眼早已被寒光浸透。她知道?她不知道?我想看透皇后的眼神,却得来更多的迷惘。“圣旨下,林西樵接旨。”声音重复着,已徘徊在寝殿门口,我听出来了,是小潘子。
“林西樵在。”皇后替我回答着,拉着我的胳膊几乎是把我甩到了寝殿门前,更用手按住我的肩膀让我跪倒在地。我的肩膀和膝盖都生生地疼,慌乱中偶然的一瞥,正迎上皇后阴冷的目光斜着朝我洒来,于是我明白了,那些痛是皇后的怨愤在我身上的发泄。可是,她不是很想我去钦安殿吗,为什么,为什么还会露出如此令人寒心的目光?
小顺子打开殿门,小潘子高举圣旨站在我的面前,只有一道门槛的距离。他徐徐展开圣旨,大声宣读起来,“中宫承御林西樵,忠诚守律,行事有序,受皇后调教,堪为众婢首,着升御前尚义,即刻接任,钦此。”话毕,小潘子将圣旨折卷起来,朝我头顶一送,“林尚义,接旨吧。”
林尚义,这个陌生的称呼让我一时难以适从。圣旨悬在头顶,我却感觉它是随时下落的利剑,威胁着我的生命。我咬咬牙,慢慢抬起手,圣旨落入掌心,沉甸甸的。
“奴才还要回去复旨,先告退了。”小潘子没寒暄两句就离开了,冷风从敞开的殿门灌入,我渐渐收紧胳膊,战战兢兢地将圣旨捧在胸前。
“林尚义,现在你该知道,你刚才的顾虑都是杞人忧天了吧?”皇后从我怀中抽走圣旨,似乎没有听够似地一字一字重复着,“中宫承御林西樵,忠诚守律,行事有序,受皇后调教,堪为众婢首,着升御前尚义,即刻接任,”她哼哼两声,似笑若泣,轻蔑的笑在脸庞蔓延,悲戚的泪在眼中积蓄,“林西樵,原来你早已不是本宫的人了。”
我心里一惊,惶恐地说,“奴婢绝对不知此事,请娘娘明察,娘娘……不是也希望奴婢能去钦安殿吗?”
“可是这不一样!”皇后狠狠地甩袖,将圣旨丢回在我身上。
“这当然不一样!”我爬着转身面向皇后,掷地有声地说,“皇上亲自下旨,奴婢去钦安殿就是名正言顺,万淑宁的疑心至少减去大半,奴婢要替娘娘做些什么,也就便宜多了。”说完这句,我感觉额头已经冒出细汗。但愿,但愿皇后能继续信我。
一只冰冷的手掐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脸,我疼得流出眼泪,朦胧间看不清皇后的脸。寝殿里安静了很久,沉默的空气笼罩着所有人,猜忌、怀疑、怨愤、恐惧,都在沉默中渐渐沉淀,消磨了戾气。最终,皇后轻轻拂袖,默默离我而去。无声的别离,让我陷入深深的迷惘,曾经的默契,此刻变得微弱。我继续跪着,只因为我不知道她的离去是在传递什么意思。
许久,小顺子折返回来,无奈地说,“柳尚宫来接你了,赶紧收拾收拾吧,皇上等你即刻上任呢。”我抬起头,他抿抿嘴把脸转开。我站起身,朝殿外走去,双手扶住门框迈过门槛的那一刻,我听见小顺子闷闷的声音,“以后每过五日在钦安殿外西侧栅栏左数第三根竹枝下埋信,西樵,你可不要负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