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沉静下来。
“你恨朕,是吗?朕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皇上的声音低沉下去,“西樵,你是宫里难得对真情还充满期待的人,这几天朕观察你,知道你是用心在活着,而不是用欲望在支撑生命。但是西樵,”皇上的语气又加重了,“你以为朕就是无情的人吗?坐在这个位置上,朕是不得不无情。”
“不得不无情,”我忽然感觉委屈,却说不出为什么委屈,努力睁大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皇上,“皇上,既然话都敞开说了,奴婢也顾不得规矩了,请问皇上,不得不无情,也包括对皇后娘娘吗?”
皇上紧闭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慢慢张开,吐出一个字,“对。”
“为什么!”虽然我预料到了这个答案,但还是很难接受,“在这偌大的皇宫里,只有皇后娘娘才不会背负皇上,不管她的感情归属谁,天下人都认定了她是皇上的妻子,国在,皇上在,皇后在,娘娘一万年也不会做动摇皇上根基的事,她只要一个皇后该有的尊重,不要别人给的,只要皇上你给的,如果给不了,起码不要伤害,连这个都做不到吗?奴婢陪伴皇后四年,从未见过她真心的笑,所有的坚强,都是勉强,皇上乃一国之君,难道容不下一个女人的尊严吗,那也是皇家的尊严呀。”
“不是这样的,”谧妃突然开口,“西樵你要知道,皇后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家族,一个政治力量。当这个政治力量必须被削弱的时候,这个女人,不得不去承受相应的伤害,这与尊严和感情无关,这是国家政举。”
我怔怔地看着谧妃,一个看似只懂得镜花水月的女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我把目光转向皇上,“皇上是要除去郑家吗?”我见皇上没有应答,自当是他默认了,心中的苍凉蔓延开去,“那奴婢明白了,都明白了……”
“你不明白,”韩冬青打断我的话,“皇上打压郑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
“天下……”我红着眼含泪看着韩冬青。
韩冬青悲悯地说,“还记得竺静仪吗,还有代替安国郡主出嫁和亲的宗室女子?她们何错之有,要用一生的幸福承担护国的重任?只是因为朝廷大部分的势力都主和不主战,才会令我们次次妥协,尤其是郑家和长安王,他们是皇亲国戚,手握兵权,而皇上的生母早亡,在朝中没有支持,唯一主战的万将军又以身殉国,那些墙头草习惯了两边倒,谁的势力强就听谁的,长此下去,莫说一个女人的尊严,国家尊严又何在?”
韩冬青说的每一个字都重重落在我的心上。我没有想到一个复杂的骗局背后竟然还有更为复杂的政局。曾经在我眼里皇后重不能负的屈辱此刻显得那样微不足道。我理解了皇上的用心,但心头又冒出另一个疑惑,痴诺地说,“既然如此,皇上当初又为何要选立她为太子妃,继而又册立为皇后,尽管皇后用谧妃和韩御医的事加以胁迫,但谧妃和韩御医完全不必真的理会,只要皇上与谧妃巧设计谋,一定也能遮瞒过去,何必要等到今日郑家势力更强时再来对峙?”
皇上闻言,冷酷的眼神扫过我的脸庞,“她若无望于太子妃位,那朕亦无望于储位之长久,她若不在后位,那朕岂能有足够的时间借郑家之力巩固帝位,所谓欲收之必先予之,情势所迫,朕不得不先让郑家的势力走到顶峰再暗中击垮,”皇上掷地有声地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似乎忆起了什么,低下头说,“无奈中的无奈,是连累了秀逸,实非朕之本愿。”
听到皇上提及严秀逸,我才恍悟原来皇后一直解不开的谜竟也是皇上的一步棋。本以为此事掩盖的是谧妃的私情,不想最终掩盖的却是皇上的用心。等等,皇上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就因为我成了他的御前尚义?可李袖音看来并不知道这件事。我抬头问,“皇上把奴婢调到钦安殿,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啧啧啧,西樵,你真的是很聪明,”皇上露出不知是赞叹还是庆幸的目光,“看来万淑宁说得对,就算你不能为朕所用,也不能再让你留在皇后身边了。”
万淑宁,是她的主意?我继续问,“要奴婢离开皇后有很多办法,为什么偏偏是御前尚义?”
“朕要用你,必先保你,”皇上把手搭上书架,手指沿着木格子的边框滑动,流畅地勾勒出没有规则的线条,“御前尚义虽是虚名却有实用,宫婢三万,唯此一人能在朕的庇护之下不为皇后所制。”
“宫婢三万,为何偏偏是奴婢?”我依旧有不明白的地方,“皇上要做的是大事,奴婢纵然有心,亦恐无能为力。”
“你能的,”皇上邪恶地一笑,“因为你是皇后身边最亲密的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还是因为这个,我紧蹙眉头问,“既然如此,皇上为何不让奴婢继续留在皇后身边做这个最亲密的人?再说,皇上行的是秘密之事,公然将奴婢调入钦安殿,又以奴婢禁足之事向皇后示警,岂非有背皇上暗中行事的本意?”
“暗中行事并非目的,而是途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一半是秘而不宣,一半是人尽皆知,”皇上走近我,竟然微微低身,鹰一样的眼睛直视着我,“你不能在暗处,你这双能看到秘密的眼睛,这对能听到秘密的耳朵,还有这张能说出秘密的嘴,都不能藏在暗处。”
皇上的话突然变得晦涩难懂,但是字里行间的惊悚之意更加露骨。“皇上究竟要奴婢做什么?”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但是目光好像被他的眼吸附住,竟然无法挪开,甚至越看越深。
皇上直起身,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深不可测,“你以后会知道的。”
“皇上还是不信奴婢。”我平静地说,也许是被皇后的怀疑刺痛了太多回,我总能听出藏在话音里的那点不信任。
皇上有些怨念地看我一眼,“皇宫之中,信任是最大的奢侈。你说朕不信你,你可曾信朕?”我的心如同被蜂蜇般猛地收缩一下。皇上轻轻一笑,“以信任求信任,终究是戏梦一场。朕敢断言,你从头至尾都在怀疑朕的秘密是试探你的诱饵,就在韩御医说和亲之辱前,你依旧不肯绝对地相信你所看到和听到的,是与不是?”
“是。”我倔强地咬着牙,豁出命说,“难道奴婢不该怀疑吗?奴婢何德何能,得皇上如此倾囊相告,若非有假,便是有诈。”
“林西樵!”谧妃又气又急地叫了我一声,也许是怕我惹恼皇上吧。但是此刻,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也想到了皇上将秘密袒露的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已经决定杀我了,只是让我死个明白罢了。想到此,我反而平静下来,如同已在心里死过一次,任凭再剧烈的风吹草动也不会做惊弓之鸟。
皇上背过身去,微微仰起头说,“你想得没有错,自你进入钦安殿就已身在险境。但凡你有一丝一毫让朕起疑,朕都会杀了你,不需要任何道理就杀了你。朕的秘密是真,朕试你之心也是真。”
我幽岚一笑,“皇上有没有想过,若奴婢已经将这些秘密说了出去,纵然皇上此刻杀了奴婢,也于事无补?”皇上霍然转身,目光倏然锐利,如同刻刀顶在我的眉心。我更努力地扬起微笑,带着断断续续的啜泣说,“请问皇上现在,是想杀了奴婢,还是不杀?”
皇上盯着我很久,渐渐的,他的目光柔和起来,缓缓吐出四个字,“你……不……会……的。”
一瞬间,我泪如泉涌,身体犹如被涂抹迷药的冷箭射中,明明受伤却似有温暖水滤过韧若磐石的心,那种带着对抗的坚强力量一点一点流失。是的,我不会,我也从未想过。千百次,我在心里担忧皇后的安危,却一次也没有产生告密的念头。皇上,你当真看见了我的心,当真懂我至此,信我至此,还是……我的眼泪忽然断了,心里的温暖渐渐失去热度。皇上不是懂我,他是懂人,懂人的脆弱和自私。原来,原来我竟是如此薄情之人,就连面对皇后,也只愿意付出一点虚无的同情,而不是背负生死的忠诚。国家大义,那是他们的说辞,我深知自己的心,就是怕死,就是怕死。
愧疚撞击我的心灵,皇上温柔的笑在我复又朦胧的泪眼前逐渐模糊,而他魅惑人心的声音愈发清晰,“西樵,钦安殿是皇宫的窥心镜,镜照两面,你看到了朕的秘密,朕亦看到了你的心。从来走进钦安殿的人,或活着留下,或死着离开,这一次,朕替你选。”皇上不知从哪里得来一枚铜板,高高抛起,待铜板下落半空时,左手在下右手在上啪的一声将铜板紧紧夹住,递到我面前。“留则生,去则死。”
皇上说着,右手缓缓移开,左手掌心渐渐露出来。我睁大眼睛,却不敢用全部的目光去看,每一缕眼神触及逐渐显露的铜板,就有强光袭来,再要努力睁开,就感觉痛到似要流血。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宿命的召唤,不自觉地闭上眼睛,疼痛消散,我等待最终的审判。
“林西樵,朕要你留到最后。”皇上在我的耳边喃语,我猛地睁开眼去看,光滑的铜板面上,是朱红的留字。我含泪而笑,都说一入生门即是生,一入死门即是死,如今我入的是死门,要走的却是生路。皇上,你说镜能窥心,你真能看到我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