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锦颐宫的时候,我终于发觉今夜的造访只是为我。当乱跳的心逐渐平静,我的掌心被皇上打开,塞进那枚铜板。谧妃优雅地抬手,递给我一方绢帕,我轻抚眼角的泪,她盈盈的笑在一片透明中真假难辨。我想起有一次,谧妃因误会皇后争宠说了好些嫉妒的酸话,结果反让皇后发觉了皇上与万淑宁说不清的暧昧。如今想来,这其中的意境真是深远。“西樵,走了。”皇上轻轻呼唤,我将沾湿的绢帕攥在手心,跟着离开。几次,我想去看掌心的铜板,却屡屡做贼似地收回眼神,这种莫名其妙的鬼祟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等到跨出锦颐宫的门槛,一股夜的冷风将我吹醒,这一夜的相见不为别的,只为我。回到钦安殿,我把铜板塞进腰带,服侍皇上睡下后,才躲在屏风后面偷偷把铜板拿出来细瞧。这就是个普通的铜板,无非有人在上面写了朱红的字,一个是留,一个是……我把铜板翻过来,顿时呆住。这也是个留字,那就是说……我回头向后看,隔着浮画的屏风,隔着垂落的幔帐,躺在那里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君王?
清晨醒来,我最先听到小潘子匆匆零乱的脚步。我起身批衣掀开幔帐,绕过屏风走至榻边,小潘子已在皇上耳边轻轻言语。皇上的手肘搁在枕上,半支起身体,没等小潘子说完就双眉一努,“胡闹!他和陆蔓妮是先皇亲自指婚,哪能由得他说休就休,还是为了个青楼女子!”皇上努力压住心里的火,略停顿了下说,“这件事皇后知道了吗?”
“娘娘已经亲自来请罪了,在殿外跪等呢。”
“请罪?哼,她要是能多放一点心思在郑君倬身上,就不会闹出这样的笑话。堂堂国舅,竟然为了一个青楼女子,悖逆先皇指婚擅自休妻,他到底是不把平远将军府放在眼里,还是不把先皇与朕放在眼里!”皇上说着一下蹬开被褥坐起身来,“朕还要上朝,你让她回去,散朝后,朕自然会去找她。”皇上说着,伸手要去抓挂在屏风上的龙袍,我赶紧接过手,服侍皇上更衣。
皇上说的陆蔓妮是平远将军陆柏的独女,先皇指婚,嫁给皇后娘娘的亲弟弟郑君倬,今年的除夕元宵还见他们来给皇后请安,两个人虽不是浓情蜜意,但也一直相安无事,没想到竟然闹到了休妻的地步。听皇上刚才的口吻,这个烂摊子,只怕皇后是丢不开手的了。只是没有想到,当我打开殿门的时候,皇后竟然还跪在殿外。
“你怎么还在这里?朕不是说了,让你先回去吗?”皇上冷淡地说。
皇后抬起头,平静诚恳地说,“平远将军府的人已经派兵把郑家府邸团团围住,臣妾特来请皇上从中斡旋,否则再闹下去,家事就要变成国事了。”
“既然是先皇指婚,就从来不是什么家事,平远将军功在社稷,连朕都礼敬三分,郑君倬既是皇亲,就该亲善功臣良将,怎可悖逆婚约公然休妻,这让平远将军府颜面何存!皇后,朕可以让平远将军立刻退兵,但是这件事,绝不可能就此罢休。”皇上说着,提脚迈过门槛。
“皇上,”皇后跪着转身叫住他,“臣妾自知是弟弟闯祸,不敢替他求情,任凭皇上处置就是了,只是,臣妾恳请皇上不要迁怒于郑家,凡事网开一面,至于臣妾的弟弟,就是要磕头谢罪,罢官弃爵,臣妾和弟弟也会甘心领受,以挽回平远将军府的颜面。”
皇上没有表情的脸微微回转,漠然凝望皇后双目含悲的楚楚之意,却似乎始终没有被打动。“你这算是弃驹保帅吗?”
皇后的脸庞掠过一片阴云的颜色,“臣妾,只是不想小题大做。”
皇上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嗯”的一声,但最终没有给皇后任何承诺,我跟着他离开,一边回望皇后深若潭湖的眼,我依旧看不清她的心思,但或许此刻,她自己也正陷于迷惘。从来,她都想要掌控敌人的一切,纵然偶有失手,也是为仇敌所算计,这一次,她是被自己人拖入了困局。我本以为此事会给皇上绝好的机会打击郑家,谁知一走出钦安殿,皇上就对我说,“你回去告诉皇后,此事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休妻,变为和离。”
“这怎么变?”我本能地问出口。
皇上狠狠瞪我一眼,“这就要看皇后的本事了。朕只能把上朝的时间推迟一刻钟,这一刻钟,就全看她的能耐了。”皇上拿出一块玉牌给我,“见牌如见朕,时间紧迫,朕准你帮她一把。”
我心中惊愕了一下,接过令牌不敢耽搁,赶紧回头找皇后,将皇上的原话重复一遍,只是保留了准许我帮助的那一句。皇后还没表态,小顺子先咋呼起来,“一刻钟,这怎么够?”
“够了,”皇后沉着地说,“纸鸢,你去拦住我爹的轿子,告诉他务必在上朝时弹劾陆柏拥兵自重,擅自派兵包围郡王府邸,是对皇上不敬。小顺子,你去给皇上传话,就说是本宫误会了陆将军的意思,他只是派人去郑家接女儿回府,没有别的企图。”
小顺子皱起眉头说,“可是陆蔓妮已经回府了呀,昨天半夜就回去了。”
“谁说她回去了?”皇后狠狠瞪小顺子一眼。
“奴才明白了。”小顺子赶紧低下头,“可是,陆将军那边……”
“本宫亲自去,”皇后摆出临危不惊的气势,“只是陆蔓妮那边……”皇后看向我,目光却有所迟疑,很快,她又回过头去对纸鸢说,“见完我爹后,你出宫去一趟平远将军府,不管用什么理由什么手段,务必悄悄把陆蔓妮送回郑家,然后再堂而皇之地接出来。”皇后说着把玉牌交给纸鸢,“这件事并不容易,能做到吗?”
纸鸢接过玉牌,我明显看到她脸上的不自信。现在是郑家的人得罪了陆家,皇后的令牌还管用吗?再说时间上也……我捏紧手中的玉牌,主动说,“娘娘若是还信奴婢,就让奴婢走一趟将军府吧。”
“你?”皇后眼中的惊喜很快被怀疑覆盖,“你不是被禁足了吗,怎么可以擅自出宫吗?”
我干脆把玉牌亮给她看,“奴婢现在可以随时出宫。”
皇后眼中的怀疑很快被嫉妒掩盖,“那就有劳林尚义了。”
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我到了平远将军府,凭借皇上的玉牌,果然一路畅通。陆蔓妮还在房间里伤心,我见到了陆柏的夫人蒋忻。蒋忻对我还算客气,我顾不上诸多客套,开门见山地说,“皇上知道陆小姐受了委屈,特意让奴婢来探望的,而且下令奴婢,要把陆小姐送回郑家郡王府。”
“什么?送回去?郑君倬连休书都写了,还怎么回去?”蒋忻从袖中掏出一页纸,重重拍在桌案上。我轻轻拿起休书,趁蒋忻没有防备,咝咝三两下把休书撕碎。蒋忻一惊,“你,你怎么能……”
“这是皇上的意思,”我大着胆子说,“平远将军的人马已经包围郡王府,这在夫人看来兴许是家事,但动用兵权,在皇上眼里,在朝廷眼里,就是国事,夫人,将军派兵乃是情急之下爱女心切所致,本来无可厚非,但若此时与陆将军不和之人趁虚而入,当朝弹劾将军拥兵自重,对皇室亲眷不敬,岂非适得其反?”
蒋忻面色一凛,“的确的确,是老爷考虑得不周了。”
我看蒋忻不是很有主见的人物,继续说,“再者,陆小姐终归是名门闺秀,不敌青楼女子终被休妻一说若传扬出去,对小姐及将军的名誉必然有损,郑家小郡王本是男子,又有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这好几层关系在,若要再寻佳偶,并非难事,但陆小姐身为女子,有了这样的传言,若要再嫁,恐怕……”
“哎呀,老头子糊涂,本来这事捂在家里,倒能周旋,如今派兵包围了郡王府,这事就转还不得了。”蒋忻是真的急了,完全没有主意的样子。
我轻轻地说,“夫人不必着急,皇上让奴婢来,就是转还这件事情来的。事到如今,两人若能和好,自然太平,若不能,亦有解决之法。诚如奴婢刚才所言,只要把陆小姐悄悄送回郡王府,休妻之言自然不攻自破。至于派兵的事,只要说成是接陆小姐回府就行了,纵然有人怀疑,只要将军、夫人、小姐,还有郡王府的主子能统一说法,就不会有问题的。”
“送回去,再接出来?那不是一样嘛?”
“当然不一样,”我凑近蒋忻耳边,装作很神秘地说,“陆小姐自己回来,将军又派兵示威,那明摆着是陆小姐被小郡王给休了,但若是堂堂正正地接回家,那就是和离,在皇室官宦人家,和离可就没那么伤人颜面了,要是皇上能再给陆小姐指一门婚事,就把面子都补回来了。”
蒋忻听完这话,频频点头,“还是皇上想得周到,只是……郡王府那边……”
我微微一笑,“奴婢会亲自送陆小姐回去,请夫人放心。只是将军府的人已经包围郡王府许久,恐怕人一送到,就要赶紧接出来,到时候,场面上的事,还需劳烦夫人。”
“当然,当然,”蒋忻的面色有所缓和,但很快又面露疑惑,“只是皇上这次如此关心小女,实在让我们平远将军府受宠若惊。”
我知道她的意思,皇上管这种闲事确实令人费解,皇宫里,越是好人越遭人怀疑,不如多一分私心,反倒令人信服。我作出为难尴尬的样子说,“不瞒夫人,皇上也是无奈为之,陆小姐与小郡王的姻缘是先皇所定,岂能说断就断,小郡王所为的确有失体统,无奈强扭的瓜不甜,皇上也只能是亡羊补牢,替自己人遮丑罢了,但到最后,都是求一个大家都满意的结果,不是吗,夫人?”
“对,对,”蒋忻顿时满脸笑意,“请林尚义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安排。”
没等多久,蒋忻就带着陆蔓妮出来。陆蔓妮面有泪痕,咬唇不语。我也无暇照顾她的情绪,匆忙把她带上马车,从后门进到郡王府。我没让她下车,生怕她和郑君倬再起冲突。我跟郑君倬把皇上的意思说明了,郑君倬一听皇上并没有强求他收回休书,只是改为和离,就没有拒绝,同意蒋忻从郡王府正门将陆蔓妮堂堂正正地接走。在我看来,郑君倬不是无理取闹不懂规矩的人,怎么这一次能做出如此荒诞放肆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
陆蔓妮上了平远将军府的马车,蒋忻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说,“没有将军的号令,这些兵未必肯退,这怎么是好?”
“夫人无法调动他们吗?”我这才想到蒋忻没有兵权,不能直接调兵。
这时,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位将领模样的人策马而来。“是李副将。”蒋忻轻轻地说。
李副将在郡王府门前下马,走到我们面前悄声说,“夫人,将军让我来带兵回去。”李副将说完,举手作了几个手势,士兵们立刻后退,尾随在将军府的马车后。李副将走过来轻轻说,“夫人请上马车,我等自会跟随。”
蒋忻终于放心下来,冲我点点头,上了马车。看来皇后是说服陆柏了,这一次总算有惊无险。我目送平远将军府的人离开,然后匆忙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