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双木离开后,皇上公开了烟霞殿宫婢肖玉华诞下皇子的消息,还册封肖玉华为美人,赐居祺祥殿,并给小皇子取名为李荣。没过几日,李荣先于李昱诞生,是真正的皇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却一直虚虚实实,皇上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弄得宫里流言四起,比纪双木私会的事传得要厉害得多。我知道,那是皇上故意放风出去的。消息传了三日,等今日皇上刚下朝没多久,太后娘娘就亲临钦安殿,屏退左右,令古月月关紧殿门,似乎事态严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别人不知道真假,皇上总该知道呀,到底两个孩子,谁才是皇长子,这一点都马虎不得呀。”太后心急如焚,手掌拍着桌案啪啪响。
“母后,朕也知道这马虎不得,所以消息传了几日,朕一直没有搭理,就是不想草率决断。云妃的生产时辰,朕是知道的,肖美人生产的时辰,朕也是知道的,但是,这未必是太后希望得到的答案。”
“皇上是说……”太后欲说还休,端起桌上的茶堵住自己的嘴。
“朕实话告诉母后吧,李荣出生的时候是辰时,李昱出生的时候是午时,谁先谁后,清清楚楚。”
太后放下茶碗,有些不情愿地说,“那就是说,肖美人的孩子才是皇长子了。”
皇上耐人寻味地一笑,“朕早就说过,这不会是母后想要的结果。”
“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太后像被人捉住了短处,有些恼怒,“哀家心里能有什么想要不想要的结果,都是皇上的孩子,都是哀家的孙子。但是话说回来,身为皇长子,须是众皇子表率,肖美人身份卑微,又不安分守己,教养出来的孩子恐怕难为典范。云妃的背景虽然也有瑕疵,但那孩子自己倒很争气,淑良端和,知进退,守本分,哀家也很喜欢,如今她又把孩子寄养在皇后那里,可见在她眼里,孩子的前途教养胜过自己的私情杂念,也胜过自己的风光权位,有这样的亲娘,孩子一定差不到哪里去。哀家听说,云妃正是因为这个孩子是皇长子,才特意寄养在皇后那里,重托皇后好好地培养,如今要是有了什么变化,可不是让她白白忍受这母子分离之苦吗?”
“太后一生操劳,全是为了皇室繁衍,子孙万代,能够代代出明君,朝朝有圣主,朕怎会不知?况且朕在后宫向来是雨露均沾,从不专宠偏帮,就算对云妃格外好些,不是也正合太后的心意吗?”皇上见太后的脸上有了些暖色和笑意,接着说,“太后放心,朕若要重定皇长子的名分,既有事实为证,何必拖到今日,任由流言满天,猜测四起,不都是想要三思而后行,一切以国之长久为重吗?这样吧,太后有何想法,不妨直言,若是有理且又可行,朕自会斟酌采纳。”
“哀家要说的不过是些旧话,皇上以前也跟皇后提起过的,就是立云妃的儿子为太子,交由皇后抚养的话。只是时间过去许久了,皇上的朝政又忙,想来是有些淡忘了。”太后轻飘飘两句,就把这意图变成皇上的了。记得她当皇后的时候,就能三寸舌两片唇把天下的道理都说尽了,如今当了太后,更有造化了。
皇上倏然一笑,“这才过去多少日子,朕怎么会不记得,”皇上的笑渐渐从脸上消失,“别说是这句,就是朕的生母姚美人去世时,朕对她说过的话,这十几年来都未曾忘记过一个字。”太后手中的茶碗轻轻晃动了一下,碰得碗托发出脆响。皇上飘了太后一眼,轻轻用手指弹了茶碗一下,也发出一声脆响,“朕记得那句话是,娘之仇,儿之命,有生之年,必报之。”
太后霍地站起身,之前慈母之态全然不见,“皇上跟哀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皇上慢慢抬头,饶有意味地说,“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朕的记性并不差,太后一日不忘立嫡之事,朕便一日不忘亲娘之死。”
“你……”太后的脸色顿时。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上站起身,“端起皇后的那碗茶送到她面前,“这句话是皇后赠给纪双木的,朕现在也将它赠与太后,请太后好自为之。”皇上说着,竟然用腾空的那只手托起皇后的右手,将茶碗搁在她的掌心,再用腾出的手托起太后的右手,帮她做出捧碗的动作,“端好了,母后,不然会翻的。”皇上说完转身离开,我第一次见他如此无遮拦地挑战太后的尊严和权威。我感觉皇上变了,自从万淑宁滴血认亲,李正茂同意开战以来,皇上的霸气和野心渐渐暴露出来,甚至是暴露在皇后与太后的面前,这是以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李正茂,他的态度转变也改变了皇上,而李正茂的死穴恰是万淑宁。
我又一次见到万淑宁,是在肖美人的祺祥殿。其实,万淑宁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皇后也在这里就有点意思了。在肖美人面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但是出了祺祥殿的大门,皇后立刻拦住万淑宁的去路,连最后一点修饰伪装都抛却了,“万淑宁,安国郡主,本宫真是小看你了。”
“皇后娘娘这句话,淑宁听不懂。”万淑宁还是笑眯眯的。
“肖玉华是怎么摇身一变就变成祺祥殿的主人了,那个流言所谓的皇长子又是怎么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的,安国郡主不是比谁都清楚吗?”皇后走近一步,“本宫很早就听人说过,对自己残忍的人,才是真正残忍的人,安国郡主能把皇上拱手相让,实在是让本宫领教了。”
万淑宁依旧温婉地笑着说,“娘娘误会了吧,淑宁可不觉得这样残忍,因为淑宁的心一点都不痛。至于肖美人的事,淑宁只知道,皇上想要的,淑宁就尽量去给,如果因此伤害了皇后,还请皇后娘娘海涵。”
皇后轻蔑地一笑,“皇上想要的你就给,如果皇上要你死呢?”
万淑宁毫不犹豫地说,“那淑宁就请赐一根白绫了此残生,”万淑宁暗含挑衅的目光掠过皇后的脸庞,“皇后娘娘,你有这样的胆量吗?”万淑宁轻盈地从她身边擦过,似乎在抚摸流血的伤口,皇后如同被扎了一下缩动身体,万淑宁则超然物外般说,“淑宁从来都不想争宠后宫,娘娘看错淑宁了。”
我望着万淑宁的背影,心里迭起千层浪。我知道,只说后宫争宠,万淑宁的确无心,但后宫争宠,所争又岂在后宫之内?我回头看皇后,她已经坐上车辇往中宫去。没有一句话,我与她之间,竟然已经生分至此,比仇恨更可怕的,便是陌路。
回到钦安殿,我看见太皇太后的车辇停在殿外。自我到钦安殿以来,从未见她亲临,今天一定有特别的事情。我匆忙赶回正殿,刚到殿门口,就听到太皇太后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出,“皇上一定要把平静的朝廷变成喧嚣的战场吗?有些事情,注定是要成为秘密的。”我不敢再往前,靠着窗户静立殿外。
“是吗,太皇太后是不是也想成为同样的秘密?”皇上的声音紧随而至。
“皇上,你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太皇太后似乎有些惊慌。
一声冷笑传来,随后又是皇上的话,“明知先皇死因有疑却不追查,这才是大逆不道吧。再说,朝廷是朕的朝廷,朕都不怕它乱,太皇太后怕什么?”
“你……”我听到类似茶碗翻倒的声音,接着便是太后苦口婆心之言,“这么说,皇上是打算让太子之位悬而不决了,宁愿将来看到骨肉纷争兄弟相残,也不愿意早定大统,以安他心。”
“太皇太后言重了,”皇上据理而争,“太子当然要立,而且越早越好,但是前事未了,何谈后继,要册立新太子,必先查清先帝之死,这不是祖宗的规矩,却是朕的尺度。予取予求,太皇太后自己决定吧。”
短暂的安静后,我听到凌乱的脚步声朝殿门而来,很快就看到太后夺门而出,满脸的焦急与愤懑平添了几分苍老。我走进殿内,小潘子在收拾打翻的茶碗,皇上已经安然自得地坐在龙椅上翻阅奏章,奏章遮挡住他的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自然也揣测不了他的心情。我走到小潘子身边帮忙,一边悄悄地问,“怎么了?”小潘子冲我挤挤眼,摇摇头,埋头收拾。
“你们都出去吧,朕一个人呆一会儿。”皇上的声音凭空而起,吓了我一跳。
走出殿外,小潘子一声叹息说,“你是没看见,皇上和太皇太后那个剑拔弩张的样子,吓死我了。”
“我虽没看见,却都听见了,”我指指自己的耳朵,“喂,这立太子的事怎么扯到先帝头上去了,莫非先帝驾崩和当年姚美人的死都……”
“嘘……”小潘子把声音压的更低,“虽说郑家代代都出皇后,可登上大宝的没一个是郑家的皇后所出,你想,要是皇上的亲娘还在,郑太后的凤椅不就要分出去一半了吗?”
我点点头,那日听皇上和太后对话,我就隐隐猜到姚美人的死与太后有关。“可是,这跟先帝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是先帝要查姚美人的死因,所以被……”我被自己的猜想吓到,随即又有疑惑,“那也不对,帝王之家,又没有株连九族的说法,纵有这样的事,吓吓太后也就足够了,怎么连太皇太后都唬住了?”
“你傻呀,那太皇太后不也姓郑吗?你想想,要是先帝的生母江昭仪还在……”小潘子的笑容耐人寻味,“皇上可以追查姚美人的死因,先帝就不能追查江昭仪的死因吗?”小潘子把吗字说得很重,几乎是咧着嘴咬牙说的,似在嘲笑我的愚蠢。
我单挑着一侧的眉毛说,“那皇上有证据吗?”
小潘子摇摇头,遗憾地说,“二位娘娘都仙逝那么多年了,哪里还能有什么证据,要是有的话,这皇后的位置早就不姓郑了。不过,有没有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儿,心虚害怕,不敢硬跟皇上叫板,你说,谁敢保证当年的事就没有一点遗漏,万一皇上真的追查起来,谁也不敢说自己就是清白的。”小潘子美滋滋起来,忽然又神色一凛,“不过,这再怎么虚张声势,也得有一点是实的,那就是先帝驾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