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先帝驾崩这四个字,我便联想起当日皇后传召韩东青时两人的对话。“皇上查到什么了?”我赶紧追问。
小潘子鬼魅地一笑,“你知道张百孝为什么要辞官吗?”张百孝?这跟张百孝有什么关系?我还没发问,小潘子就继续说,“皇后捉奸的那个晚上,皇上让我埋伏在半道,原本是要截住张百孝的,结果张百孝被人捷足先登弄晕了,被你和韩冬青捡了便宜,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了。”我想起那天韩冬青把张百孝拖回太医院,我们都奇怪他是怎么晕的。
“人家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回是螳螂黄雀都没得逞,让个臭虫赶上了。我告诉你,把张百孝弄晕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寿宫的小惠子公公。”
“啊,是太皇太后的人!”我吃了一惊。
“皇上觉得此事蹊跷,立刻批了张百孝的辞官文书。张百孝前天已经离开京城,皇上今天就跟太皇太后说了那样的话,你说皇上有没有证据。”小潘子把手伸出来,在我面前空抓了两下,“至于这里面的沟沟坎坎,你自己慢慢琢磨吧。”小潘子得意地晃晃脑袋,神秘兮兮地笑着。
一个故事渐渐在我心中形成。太皇太后从皇后或是太后那里知道了捉奸的计划,害怕张百孝一旦以****后宫的罪名被抓起来,就会疯狗乱咬人,把毒害先帝的事供出来以求自保,就急忙派人半路拦截,原本可能会杀之而求安心,或许是因为韩冬青去得及时,时间匆忙没有得手,而此时皇上批了张百孝的辞官文书,太皇太后就心怀侥幸放过他一马。怎知,皇上是欲擒故纵,张百孝出了京城,反而成了皇上的囊中物,精明的太皇太后也是棋差一招,落得受制于人哪。说起来,郑家的几位皇后看人的眼光还真一致,当初李袖音私自弄权,今日张百孝贪婪中计,都因难逃牢狱之灾而惹主人怀疑担忧,不得不杀人灭口却留下更多后患。
皇上的威慑似乎是起了作用,这十几日来,皇后往祺祥殿走动得更勤了,也许是知道太子的宝座未必留给李昱,就开始脚踩两条船,随时要上岸。这一点,皇上感觉到了,杨岫云也感觉到了。今早皇上上朝前脚刚走,承茗殿的宫婢就来请我过去。到了殿里,我看见杨岫云侧卧软藤长椅,举书而阅。五、六日前,皇上应皇后所提,擢升韩冬青为太医院掌院,随即暗中吩咐他给杨岫云换药。今日见到杨岫云,气色果然比先前好多了。
她屏退左右,让我靠近她身边,开门见山地说,“西樵,你老实告诉本宫,到底谁才是皇长子?”
“娘娘,这件事皇上也未作决断,奴婢不敢擅自揣测。”
“那好,那你告诉本宫,皇后娘娘还想要昱儿吗?”
“娘娘……”我一时语塞。
“西樵,你是知道的,本宫是为了昱儿的安全,才把他交托给皇后,什么太子之位,什么权势地位,都是因为他皇长子的身份,才摆脱不掉,也是因为这些,本宫才担心他的安全。如今,他若不是皇长子了,自然不会去贪恋那些危险的东西,皇后既然心已不在他身上,本宫也不劳她费心为难了。”杨岫云诚恳地看着我,“请你把这些话转告皇上,请皇上看在与本宫以往的情分,不要负了我们的孩子。”
“娘娘怎么自己不跟皇上说呢?皇上疼爱娘娘,一定会听的。”
杨岫云摇摇头,“从误食中毒那天开始,本宫就看明白了,红颜血脉画江山,本宫可以替皇上走一步棋,但再难替皇上走第二步同样的棋。本宫的孩子,已经当了一回棋子,还是本宫亲自落的子,这样的残忍,一次就够了。江山这盘棋,本宫下不起,本宫不下了。”
我听着杨岫云的话,顿时觉得自己满身污浊,在清澈如水的杨岫云面前,清楚地看到自己丑陋的模样。我以为我会反省自己的自私懦弱,我以为我会尽力对每一个人都好,我以为我会为了主仆恩情而挣扎,为了姐妹深情而承诺,为了冤魂错案而悲悯,为了江山天下而付出,就是宫中难得的纯良真善之人。现在我知道,我远不是那样的人。
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要给杨岫云机会,我离开承茗殿不到一个时辰,谧妃就偷偷差人来报,说李昱腹泻发热,情况危急,韩冬青虽然已赶到中宫,但偏偏皇后去了祺祥殿还没回来,若直接上报给皇上,恐怕皇后对他起疑,请皇上量情处理。皇上前往中宫,却故作不知,等到了李昱跟前,才怒火中烧。皇后也的确运气不好,比皇上只晚了那么一刻回来。李昱的哭声让皇后方寸大乱,正要入殿探视,竟被皇上拦在殿外。
“你心里既然没有这孩子,还进去添什么乱!”皇上大声斥责。
皇后自知理亏,只能轻声说,“臣妾离开时,昱儿确实是好端端地安睡着。”
“朕听说,你是去了祺祥殿,是去看荣儿吗?”皇上见皇后不否认,脸色更阴沉了,“云妃把昱儿托付给你,是相信你能专心照顾他,你如今为了别的孩子把昱儿扔下不管不顾,你怎么对得起云妃的信任?”
“皇上怎么能说是别的孩子?荣儿一样是皇上的骨肉。”皇后说到这里,忽然注意到皇上脸上的淡漠,这种淡漠,让我都感觉到皇上的心里只认李昱。皇后的眼中似有恍悟,“是臣妾错了,臣妾本想着自己身为皇后,对所有皇子就该一视同仁,是臣妾看轻了云妃的托付,看轻了昱儿。”
“皇后能一视同仁,那是再好不过,只是不要顾此失彼,本末倒置。”皇上也渐渐收敛气焰,“荣儿那里,自有肖美人和安国郡主照顾,不需要你多事。”
“安国郡主?”皇后敏感地抬起头,“安国郡主到底只是个外封的郡主,让她来照顾皇子,名不正言不顺,臣妾也不放心。”
“那皇后认为什么才叫名正言顺?”皇上似乎又被挑起了火,“是不是所有的皇子都要皇后来照顾,皇后才能放心?”皇上略顿一顿,突然加重语气说,“但是朕不放心!你听着昱儿的哭声,你还有什么资格去不放心别人。要说名正言顺的话,云妃和肖美人才是最名正言顺的。罢了,皇后也不要淌这趟浑水了,朕这就把昱儿送回承茗殿由云妃照顾。西樵,抱上昱儿去承茗殿。”
皇后大惊,“云妃的身体……”皇后的话没能说完,皇上已经甩袖离去。
我悲悯地看了皇后一眼,走进殿内抱起小皇子,皇后冲到我面前,想要抢走孩子,我竟然侧身躲让,“娘娘,这是皇上的旨意,奴婢也无能为力。”说完,我抱着李昱,在小潘子的“护送”下离开中宫。其实我自己知道,我的这一争更多的是为杨岫云,但我也知道,皇上的这一争更多的是为他的江山。
李昱送回承茗殿的第二天,杨岫云是罪臣之女的事在宫中被大肆渲染,最多的说法,就是杨岫云虽有皇上特许,越过宫规成为正式册封的妃子,但其子仍为罪臣之后,立为太子于理不合。这话一听就是企图阻挠皇上立李昱为太子,而事实上,皇上并没有流露要立李昱为太子的意思,李昱送回承茗殿,反而让更多人揣测李荣会成为太子,所以说这话的人反倒露了胆怯。
今夜,皇上在承茗殿留宿,夜半时分,我站在殿外的院子里遥望星空,李昱轻浅的哭声时而传入耳中,却如风铃声让我感觉亲切温馨。忽然,我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竟是杨岫云披着斗篷站在我身后。“娘娘怎么出来了,院子里冷,快进里面去。”我要扶她进去,她却拉住我的手,用力地握住,我又一次看见她恳切的眼神,轻轻地问,“娘娘是又有要紧的话跟奴婢说吗?”
杨岫云微微一笑,“把昱儿送回来,是皇上自己的主意吧?”
“娘娘……”
杨岫云轻轻拍动手指,打在我的手背,安慰我,“本宫就知道,若非他有意为大局谋,断没有这么快就把昱儿还回来的。”杨岫云迟疑片刻,认真地问,“你与皇后还能说上话吗?”
我认真地回答,“奴婢与皇后早已形同陌路,但是传一句话,奴婢还是可以做到的。”
杨岫云感激地点点头说,“本宫不知道皇上在计算什么,但是本宫知道皇后想要的是什么。无论皇上怎样平衡,皇后不信本宫,本宫的生活终难平静。有句话,本宫望你转告皇后,就说,只要昱儿留在本宫身边一天,就不会是太子,请她放心,也请她放手,本宫只想平平安安度此一生,绝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皇后娘娘不会信的。”我担心地说。
杨岫云淡淡一笑,“她不信,是她的失算,本宫不说,便是本宫的错了。”杨岫云说完,渐渐放开我的手,转身回去。我望着她柔弱的背影,感受着她内心无比坚强的意志,竟然觉得这冰冷的皇宫还有一丝浮动的春暖之意。岫云过宫墙,杨柳扶风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