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过了两个多月,宫中传出皇后怀孕的消息,由太医院掌院韩冬青亲自诊脉报奏。此消息一出,安瑾萱立刻气得动了胎气,韩冬青为其保胎,竟然连着见红三日,安瑾萱一怒之下不准韩冬青再踏进东华宫半步。皇后那一头,韩冬青说自己已尽量让安瑾萱见红,怀孕四月见红最是不好,就算孩子出生,有七成可能身有残疾。此后,皇后不再提扭转胎位之事。
自皇后怀孕,安瑾萱处处提防谨慎,尤其是吃食,都要自己的心腹宫婢在东华宫的小厨房里做,御膳房送来的一概不吃,各宫妃嫔送来的点心都被她转送给皇后,实在是草木皆兵,令人啼笑皆非。更有趣的是,安瑾萱每次见到皇后,都会死盯着她的肚子看,眼睛里就像要生出毒钉来,好像她的目光越怨愤,就越能诅咒皇后的胎似的。只可惜,她千盯万盯,都没能看出皇后的肚子是假的,无奈韩冬青这个游走于帝后之间的细作太过高明,才骗过了后宫中万千双的眼睛。
我们在这个谎言中平静地度过四个月的时光,六月初六,安瑾萱在东华宫诞下一位小公主。安瑾萱是丑时开始阵痛,真正分娩的时候,皇上正在上朝,差我守在东华宫。隔着屏风,我听见安瑾萱不要命地哭嚎,全然没有皇室贵亲的风范,比我们乡下杀猪佬的媳妇叫得还要惨烈。在听到婴儿第一声响亮的啼哭后,我很快又听到安瑾萱哇哇的哭声。我把接生的医女官沈碧珠叫出来询问,她竟说安瑾萱是因为没生儿子在那里大哭。我不禁失笑,同样是后宫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可惜时间不会倒流,即使倒流,也不可能把杨岫云和安瑾萱调个个儿。杨岫云多么盼望能生个公主,但即便不如愿,她还是愿意用生命去守护那个孩子,但愿,安瑾萱也能善待这个不能为她带来后位的女儿。
皇上下朝后立刻往东华宫来,他倒是很喜欢这个小公主,在怀里抱了很久,赐名天宁。我想,其实安瑾萱是幸福的,皇上不可能毫无保留地去爱任何一位皇子,因为这份爱随时会给最爱的孩子带去威胁,但是皇上可以毫无保留地爱他的女儿,抛开了权力的争夺,爱才能完整。
是夜,太后在慈宁宫设宴,庆贺皇上的第一个公主诞生。贺宴结束,皇上同谧妃一起回锦颐宫,韩冬青已在密道等候。韩冬青先是恭喜皇上喜得公主,随后更是恭喜皇上一切都进展顺利。皇上轻点头,感慨地说,“幸好是位公主,朕不用费口舌去应付立太子的事了。”皇上的眉梢眼角都带着笑,这个公主,没有出生就逼得皇后来了一出醉酒同床的戏,出生后又免去了皇上的唇舌之辨,看来皇上对她的宠爱是注定了。
“这次连天也帮皇上,接下来,只要皇后娘娘诞下皇子,混淆皇室血统的罪名就等于是埋下了。如今云妃有罪臣为其父,肖美人之子又让微臣断诊为天生耳聋,皇后定会把握时机,要求册立太子,如此,颠覆朝廷、易主天下的罪名她也推托不掉了。”韩冬青的眼中放出寒光,“这一切的关键,都在四个月后皇后产子。”
“皇后诞下的必定是皇子不是吗?”皇上诡笑地看着韩冬青,“孩子找好了吗?”
“微臣已在民间寻找了十位产妇,产期都与皇后娘娘相仿,这些产妇的丈夫都已经去世,家中又急等钱用,愿意卖断孩子,到时哪个男孩跟皇上或皇后娘娘样貌最为相似,就接进宫来说是娘娘所生,至于皇后娘娘,只需假作阵痛,其余的,微臣自会安排,这,也是皇后娘娘自己的意思。”
“朕难得与皇后心意相通,怎能不助她一臂之力?”皇上笑得有些酸涩,也许他追求与皇后的心意相通,已经追求了太久,追求到爱变成了恨,追求到聚变成了散,最终虽能如愿,这愿却早已面目全非。“韩冬青,韩卿家,你就快实现你的心愿了,不要让朕失望,朕也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皇上说这话时,眼睛是看着谧妃的,我忽然觉得,所有的忠君爱国背后,其本质,无非也是一场平等的交易。
回到钦安殿,我忽然感觉很累很累,坚持着服侍完皇上睡下,回到自己的榻边倒头就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皇上站在一堆枯叶上,在旁边挖了一个陷阱,同样也铺上一层枯叶,然后将皇后拉到枯叶之上,让她学自己跳,结果哗啦一声响,两个人都掉进陷阱里。我惊醒过来,后背冰凉一片。
四个月后,恰是枫叶飘落、薄霜初结,夜半子时,中宫传来喜讯,皇后诞下皇子。当日早朝,长安王与郑亲王同时奏请皇上册立皇后之子为太子,这两个原本已经渐渐走远的人,在机缘巧合下又一次站在了一起。朝臣皆知郑亲王是为了女儿,亦纷纷猜测长安王与郑亲王已重修旧好,他们岂知长安王此举,又是为了谁的女儿。皇上压了奏本三天,最终准奏。十月初十,皇上昭告天下,册立郑皇后之子为太子,赐名靳。同一日,皇上着史官书皇子长幼,肖美人之子李荣为皇长子,云妃之子李昱为二皇子,太子李靳,是为三皇子。
此书一出,两年来的纷纷扰扰终能尘埃落定,皇后逐渐逝去的风光似又卷土重来。家世、姿容、才干、龙裔,她将做皇后该有的全部资本牢牢地攥在手里,原本摇摇晃晃的皇后之位转眼就变得固若金汤。在羡慕与嫉妒的目光中,皇后的光环愈发耀眼,安瑾萱气得牙痒痒也只能硬摆出不屑的姿态,四处宣扬天宁公主如何得到皇上的宠爱,杨岫云本就孤僻自守,反倒不为波澜所惊,纵得皇上爱慕却能淡泊行事,皇后锋芒灼目也不伤她分毫,肖玉华从来身陷争议,如今只空得了个皇长子生母的虚名,位份低微,子有顽疾,早已黯淡无光,被渐渐遗忘,连讥笑残讽都不曾留于她。
如此喧嚣之中,大家似乎都遗忘了一个人。十月初十那一日,正是她入宫满六年的日子,也许其她人都淡忘了,但皇上还记得,从库房抽出了几件精致小巧的贡品让我送去。共谋江山是一回事,皇上的真心实意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我为皇上的细心感动着,却在同一天的黄昏愕然发现留有这份细心的人不止有皇上一个。今天,皇后送了一对金翅翠羽孔雀钗给万淑宁,说是命人特意打造的,昨天才刚刚完工。
我在烟霞殿见到了那对钗,金箔勾翅,明珠为翎,鸟羽点翠,玛瑙含舌,没有三个月的时间绝对拿不下来,那就是说,皇后早在假孕之时就开始准备这份大礼,她的细心绝非偶然,万淑宁进宫后的日子,都是从她的手指头上一滴不漏地算过去的。
我把钗放回盒子里,正要合上盖子,就听到万淑宁问我,“西樵,你知道皇后送这钗的意思吗?”
我没有继续落盖,仔细看了看说,“莫非是因为孔雀?”
万淑宁站起身走过来,按住我的手将盒盖一下盖上,下巴微微向右靠向我的耳朵说,“所以,本郡主绝不会戴。”我偷偷侧目,看见她意味深长的笑隐藏在冷峻的目光,耳边的气息还暖暖的,心,竟已如同被冰潭浸泡,瑟瑟颤抖着逐渐下沉。忽然,手被握紧,万淑宁转过头来,一动的瞬间,冰寒散尽,满面桃花,“你到我身边来吧,双木只放心把我交给你。”
“郡主……”
“当然不会是现在,而是在那一天到来之后,我会比皇后对你更好的。”比皇后对我更好。这句话让我隐隐心痛。万淑宁莞尔一笑,“怎么,觉得对不起皇后?西樵,在皇宫里是不会有真感情的,皇后对你的恩遇我都知道,但若你换了这副皮囊,换了这条腿,她还能待你如故吗?你为皇后承担那么多的风险,保守那么多的秘密,完成那么多的任务,舍弃那么多的感情,她给你的,不过是随口一句就能有的承御名分,还让你等了三年那么久。她若真要对你好,在你第一天踏入太子宫,予蓝死的那一天,就该给你这样的荣耀作为你杀人的犒赏。”
我猛地把手缩回来,惊愕又惶恐地说,“什么杀人的犒赏?”
万淑宁拉过我的手去,“你当时不知道,现在也该好好回想一下,当初予蓝怎么就死了,是她喝了什么,还是吃了什么?”
啊!我倒抽一口冷气。吃……那个食盒……我去御膳房拿回来的那个食盒……我顿时感觉到窒息,脑海中,画面闪回六年前,皇后给我的簪子,指名要找的厨子,还有后来再没见过的食盒。原来,我早就糊里糊涂地做了皇后手里的那把刀,杀了予蓝和她的孩子。那时我对皇宫还是那样得陌生,对皇后还是那样得一无所知,而皇后就利用我的无知,骗我杀了人。
“你为皇后做的已经够多了,如果你愿意,还能为她做得更多,但她能为你做的已经是极限,所以你离开她,一点也不需要内疚。我知道,要你留在钦安殿,和留在烟霞殿,是不一样的,皇上是皇后的天,顺应天命,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但若是留在烟霞殿,恐怕你自己就会给自己定一个背叛的罪名,他日从我,也是屈从。”万淑宁点破我的心思,却轻巧得让我感觉不到一丝疼痛,“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是很挂念她,但你要想清楚,这样的人,是不是还值得你挂念?”万淑宁说着,将装着孔雀钗的盒子递到我怀里,“本郡主把它送给你,哪一天你从心里接受本郡主了,就把它戴上。本郡主等着那一天。”
我接过盒子,鼓起勇气问,“郡主,你说皇宫里从来没有真感情,那郡主和纪双木之间,又是什么?”
万淑宁轻轻一笑说,“我们怎么一样?我们是在宫外就成了姐妹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告退离开。从烟霞殿出来,飘雪的冷风让我一下子清醒了。六年,我身边的人几经沉浮,历尽伤痛,爱恨越深,伤害越重,死亡从不曾终结悲剧,苟活亦不能残留幸福,也许,就只有像万淑宁这样没有情不去爱的人,才能不被伤害。与她相比,皇后付出那许多的沉痛,既可以说,她终于坐稳了皇后的位子,也可以说,她不过就停留在原来的位子,而万淑宁依旧站在后宫的某个角落看着她,不曾被赶走,不曾被伤害,不曾被夺走一丝一毫的光彩。
我低头走了一段路,忽然觉得方向不对,抬头竟然望见中宫就在眼前。怎么走过头了?我正欲转身折返,忽然万里晴空乍现一声惊雷,接着一道闪电从空中直劈下来,中宫门前一棵百年老松霎那间拦腰折断,被烧灼的树干断口处还冒出缕缕硝烟。我亲眼目睹这一幕,吓得差点把盒子摔在地上。中宫里很快有人跑出来,大喊大叫着,我在原地站着,远远地望了一阵,默然地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