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靳满周岁的前一天,皇上去了狩猎场,我留在钦安偏殿整理文房四宝,忽然小安子在殿外急拍门板,都快把门板拍烂了。“出什么事了?”我抓着他的胳膊问。他不是大惊小怪的人,看他那一头的汗,我就知道出大事了,纪双木被捉奸的那一次,他也是这副模样。
“中宫来报,太子突然得了急病,先是面红憋气,后是呼吸急促,接着全身抽搐,现在已经晕厥过去了。”小安子一口气说下来,亏他能记得清楚。
“什么!”我心中暗叫不好,让小安子赶紧去找皇上,自己一刻不停地赶往中宫。中宫太子殿此刻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那些宫婢奴才们瑟瑟发抖地跪在殿外,见我来了,纷纷让开一条道。
我刚要进去,一个靠近殿门的宫婢忽然扑上来抱住我的腿,“林尚义,你替奴婢向皇上求个情吧,不要让奴婢给太子陪葬啊……”
“谁说要让你陪葬的?”
“皇……皇后娘娘……她说太子若有闪失,就要我们太子殿的所有人一起陪葬。”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悄悄走进太子殿。所有的人都围在太子床前,离殿门好远,隔着大屏风,她们没有注意到我。我静静地站在大屏风后面,从屏风框的镂孔望向床榻。太子昏昏地睡着,脸色苍白,柔弱的身躯还在一下一下地抽动。皇后沿床榻而坐,愁云满面,轻轻握着太子的小手,纤柔的手指轻轻抚摩。御医跪在床边,替太子诊脉。许久,御医放开手,渐渐转过脸来。
不是韩冬青。是张学明。只见他眉头紧锁,频频抿动嘴唇,似有难言之隐。
“张太医,如何?”皇后焦急地询问。
“回皇后娘娘,太子只是气管发炎,因为年纪小,无法自我调节呼吸,又因大声啼哭,噎住了气,才会抽搐,微臣刚才已经施针帮太子理顺气息,稍后再开副温良调理的药,可保太子康健无虞。”
“既是如此,张御医为何眉头深锁,似有不安啊?”一听说太子无恙,皇后立刻恢复平日的精明谨慎。
“回娘娘,因为此病容易复发,若调理不当,易成顽疾,微臣故而担忧,”张学明略顿一顿说,“微臣以为,应该让韩掌院再来诊一诊脉,以保万全。”
“韩掌院此刻若在宫中,本宫又何必传你!”皇后转头问纸鸢,“韩冬青从长安王府回来了没有?”
“回娘娘,还没有。”纸鸢小声地说。
皇后很明显地咽了一口怒气下去,甩甩袖子对张学明说,“你先开药吧。”
“是。”张学明开了药方,告退离开。经过屏风的时候,他看到了我,我在唇前竖起手指,他默默离去。
我趁无人注意,悄悄地退出殿外,转身发现跪等的宫婢奴才正眼巴巴地望着我。我的心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鬼使神差地说,“不想要陪葬,就当这会儿我没有进去过。”我垂落目光俯视他们,他们先是带着疑惑面面相觑,随即小鸡啄米般地点头。我急步走出中宫,看见张学明正慢慢地往太医院方向去,我追上他问,“太子究竟得的什么病?”张学明继续走着。“张御医!”我加重语气,侧转身体微微拦住他的去路。
张学明站住脚,复杂的眼神掠过我的脸庞,“是你问,还是皇上问?”
我一愣,直觉这话里身藏无尽的意味。张学明含蓄地弯起嘴角,带着冷漠的眼神离去。我咀嚼着他的话,不经意间望见韩冬青匆忙走入中宫。我已来不及跟他交待一句,只能去永圣门等皇上。大概半柱香的工夫,皇上的马车进了宫门,我挥手叫停,跳上马车,把太子殿的情形和张学明的那句话都告诉皇上。皇上沉吟片刻,让小安子即刻传张学明到钦安殿候见,自己仍前往中宫太子殿。
当着皇上的面,韩冬青对太子病症的诊断与张学明无二。皇上略作安心之态,强调此时正是秋冬交替,要格外注意几位皇子的身体调养,切不可大意。从中宫出来,皇上速回钦安殿,召见张学明。
“微臣张学明叩见皇上,”张学明从容不迫地跪下行礼,“不知皇上召见,有为何事?”
皇上双臂伸直张开撑住桌案,目光低垂看着平摊案上的奏折,说家常一般地说,“张学明,元淑帝姬的夫君竺邵云今日陪朕在围场狩猎,一时不慎摔上了右臂,虽然已有随行的太医诊治,但筋骨伤病是你最在行,朕要你出宫一趟,替竺邵云医治。”
“微臣遵旨。”张学明略顿一顿说,“不知随行的是哪位太医,微臣需向他了解竺驸马受伤时的情形,以免诊治有所偏差。”
皇上曲起右胳膊,小臂靠在案上,嘴角似有窃笑,“不必了,这位太医在回宫途中突然面红憋气,呼吸急促,最后更浑身抽搐,晕倒在地,朕已令人送他到太医院,你来的时候,没有碰上吗?”
张学明脸色微变,却依旧镇静地说,“微臣失察,因一路匆忙,未曾留意身边。”
“张学明,”皇上接过小潘子递来的茶,“你说他这症状,得的是什么急症呀?”
张学明迟疑片刻说,“据症候看,是哮喘。”
“哦,”皇上喝了口茶,“朕怎么觉得,他这症状与太子的有些相似啊?”
张学明抬起头,喉结处明显动了一下,“回皇上,太子得的,就是哮喘。”
“可韩冬青说,太子不过是气管发炎,好像你也是这么说的。”
“微臣惶恐,韩掌院并未说错,哮喘只是气管发炎的其中一种罢了。”
皇上眼中流露出疑惑,“其中的一种?如此看来,似乎说哮喘更加准确啊,那又何必避重就轻呢?”
张学明加重语气说,“回皇上,普通的气管发炎,通常是偶然病发,任何人在任何年龄段都有机会感染,服药后可治愈,而哮喘,是季节性、诱因性发病,婴儿若发此症,为天生遗传所得,若调理不当,遇到季节变化,或情绪激动,就容易发作,药物只能帮助调理,不能愈病,但只要等到孩童成年,多能自动痊愈。”
“天生遗传所得?”皇上把茶碗重重搁在案上,蹙眉怒目,“张学明,你可知朕与皇后都并无此症?”
张学明低下头,“微臣只是据实而奏,微臣也从未替皇上和皇后诊脉,除方才所言,微臣一无所知。”
皇上渐渐将身体倚后靠在椅背上,微微有点侧,双臂展开轻搭在两侧扶手上,沉吟许久,最后闭上眼睛说,“竺邵云在帝姬府等你,去吧。”
“是,微臣这就去。”张学明转身就走。
“治不好,不要回来。”皇上望着张学明的背影说。
“微臣明白。”张学明瞅我一眼,继续往前离开钦安正殿。
皇上把脸转向小潘子,“让小安子跟着他,别出什么事。”
“奴才明白。”小潘子匆匆离去。
殿中只剩下我们两个,我刚想问些什么,皇上就仰面长吁一口气说,“老天,多谢你帮朕了。”我听着这话,把等在嗓子眼的问题咽下去。不需要再问什么了,皇后的得意终归是到头了。
是夜,皇上在锦颐宫亲自给韩冬青斟茶,“韩冬青,你的眼光可真准哪,朕还头疼要如何点破这孩子的身世可疑,如今,一切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韩冬青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碗,“微臣也没有想到,抱回的这个孩子竟然有天生的哮喘,更巧微臣今日不在宫中,才有了张学明告密这一出,否则若是微臣诊脉,还不知道要如何左右为难呢。”
“皇后那边,是不是也知道哮喘的事了?”
“皇后对张学明仍然有疑,微臣又身份特殊,只能向皇后言明真相,但是微臣已向皇后保证,定让张学明闭嘴,况且皇上已派张学明出宫问诊,皇后暂时应会静观其变。”
“她静,那朕就动。”皇上下定决心说,“明日一早,朕就召集在京的所有皇室宗亲在朝阳殿验亲,谧妃、韩冬青,明日要委屈你们了,朕希望你们能演好这最后一出戏。”
“是。”谧妃和韩冬青答应着,答应得义无反顾。
回到钦安殿,我服侍皇上睡下,自己却怎么睡不着。想到明日,皇后就要从万人拥维的高台跌下,那将是怎样的血肉模糊,怎样的粉身碎骨。睡意渐渐袭来,我无力地闭上眼,疲倦就和皇后即将面对的命运一样,只能接受,不能抗拒。
一觉醒来,我感觉到无比的沉重,不情愿地起床,不情愿地等在金銮殿外,不情愿地踏入中宫太子殿。皇上站在床边,看着笑容无邪的太子,温柔渐渐从眼中流淌而出。
皇后递过来一杯茶,“皇上放心吧,靳儿服了韩御医开的药,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皇上忽然收起笑脸,推开茶碗说,“西樵,抱上太子,去朝阳殿。”
“是。”我走到床边抱太子,纸鸢要来阻拦,最终不敢。
皇后略有惊慌地问,“皇上,去朝阳殿做什么?”
“皇上,”小安子这时走过来说,“人都到朝阳殿了。”
“西樵,走。”皇上不解释一句就要走。
“等等,”皇后拦住我们,“皇上,谁在朝阳殿,你带太子去朝阳殿做什么?”
“没做什么,”皇上脸上再无一点温柔,“朕就是要证明一下,你是不是有资格做天下人的皇后,靳儿是不是有资格做天下人的太子。皇后要是愿意,也可以一同前往,但是太子,就让西樵抱着吧。”皇上说完,扔下目瞪口呆的皇后径直往殿外去。我抱着太子跟在后面,没人敢拦,皇后也没来拦。我好奇地回头,看见皇后正在纸鸢耳边轻轻言语。她是预感到危险,在想对策吗?我刚想到这一点,皇上突然停住脚步说,“小安子,你在这里看着,除了皇后,任何人不得离开中宫一步,违者杀。”皇上说完,回头看了纸鸢一眼,把纸鸢吓得往后缩了一步。
皇上疾步离开,我紧随其后,皇后追出来,将我一把扯到她身后,奔跑着想要挽留皇上。“小潘子,扶好皇后娘娘。”皇上说着加快脚步,我要花很大劲才能赶上。小潘子自然明白皇上的意思,半搀半拦地将皇后从皇上身边拉开。
我与皇上甩下皇后先到朝阳殿,太后、太皇太后、安太妃、安贵妃、谧妃、云妃几个从一品以上的妃嫔,以及长安王、郑亲王、长安王世子、郑郡王等从一品以上的亲贵都已等在殿内。见到我抱着太子出现,那些高贵的人全都神色迥异,却都不约而同地紧紧盯住我怀中的太子,让我每走一步都心惊胆颤,直到站在了谧妃身边,才有一点点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