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小太子浑然不觉此刻的异状,嘤嘤酣睡。郑太后面色凝重地问,“皇上,你让哀家与诸位后妃、亲贵同到朝阳殿,又把太子抱来,究竟意欲何为?”
皇上已在正位坐下,气定神闲地说,“母后,朕今日要在朝阳殿验亲,请母后及在场各位做个见证。”此话一出,全场暗有唏嘘声起。皇上扫视全场说,“林尚义,把孩子抱给在场的各位看一下,是不是太子。”
“是。”我小心翼翼地抱着太子,从谧妃开始,挨个儿走到每一个人面前。太后神色焦虑,太皇太后面色凝重,安瑾萱和庄環抿嘴忍笑,云妃和谧妃沉默平静,郑亲王双颊流汗,长安王冷眼旁观,还有那些美人,都是想要看又不敢伸长脖子看的模样。当我走到尽头,从朝阳殿一侧走向另一侧时,皇后正好从门外冲进来,眼疾手快将太子抢过去。
“皇后,你做什么?”皇上大声喝斥。
“皇上,这话该臣妾来问才对。”皇后抱着太子走到殿中央,“太子仍在病中,皇上一大清早就将太子抱来朝阳殿,召集满朝亲贵摆出这样的架势,还不让臣妾的人进出中宫,这究竟是为何?”
“朕已经说过了,朕要证明皇后母仪天下的资格,证明靳儿立身储君的资格。朕不想有人里外勾结陷皇后于百口莫辩的冤罪,这才将皇后的人看管起来,一切都是为了皇后的清白,请皇后不要会错朕意才好。”
惊慌与迷惘同时在皇后眼中闪现,“什么百口莫辩的冤罪?臣妾不知皇上在说什么。”
“皇后不知道,那就朕来告诉你。”皇上郑重地说,“昨日太子抱恙,太医张学明为太子诊脉,诊断太子所患乃是先天遗传的哮喘。可皇后与朕皆无此疾,张学明所言无异于暗指太子非皇室正统。为证皇后与太子清白,朕惟有验亲以正视听。”
皇上猛地后顿一步,脸上一阵刷白后,努力压住惊慌说,“太子明明只是气管发炎,太医院掌院韩冬青已经确诊,张学明分明就是无中生有胡乱断症,皇上应该将其处死,怎么还竟然相信他的话,令臣妾蒙冤,令皇室蒙羞?”
“朕就是不想令皇后蒙冤皇室蒙羞,才要验亲求证,否则如何平息悠悠众口?若张学明真是无中生有,朕自然要将他处死,但若无真凭实据,纵然处死张学明,也会有止不住的流言,平不息的猜忌,朕还会被天下人说成是为了遮自家丑枉顾直谏之臣的昏君。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怎能为一时之屈而不求清白于天下,此举亦是警醒宫中,好让日后再无人敢生口舌是非,妄图挑起后宫纷争。朕想不出皇后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皇上……”郑亲王想要求情的样子。
“郑亲王,”长安王突然开口,“皇上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郑家的清白,你再推辞,就不好了吧。”
郑亲王被顶了一下,脸色难看得很。皇上见他也沉默了,高喊一声,“来人,验亲。”小潘子端清水上来,我去抱太子,皇后将太子紧紧抱住,身体拼命向后退缩。“来人,拉住皇后。”皇上吩咐着,两个小公公过来按住皇后,我硬生生把太子抱出来,转身的时候,感觉到皇后拉扯着我的衣衫。我狠心往前再走一步,任由挽袖的绸挂被皇后扯落。
银针扎破太子的手指,鲜血滴落碗中,太子响亮的哭声与皇后长长的一声“不”混杂着冲击我的耳膜。其实看到这分光景,人人都已心中有数,但若不亲眼看见两滴血是否交融,此事终难结。小潘子将清水端到皇上面前,皇上亲自刺破手指,滴落红血。我看见太后和太皇太后痛苦地闭上眼睛,听到身旁扑通一声,皇后已瘫软在地,两眼空空,连绝望也如覆水难收。
“皇上,这……”小潘子欲言又止。
皇上抡起拳头要砸向那碗,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住,然后重重挥下,砸在案上。“皇后,你就是这样做皇后的吗!”皇上血红的眼看向皇后,痛心疾首,“连一句辩白也没有,皇后这是认了吗?”
皇后看了皇上一眼,冷漠中暗生恨意,“臣妾想不认,皇上肯吗?”忍着不流一滴眼泪。
“你……”皇上立刻下令说,“查,从旧年十二月给朕查起!”
“皇上你是要……”太皇太后不敢说下去,只能硬着头皮说,“皇上,兹事体大。”
“就因为兹事体大,才不得不查。皇后失德朕可以视为家事,但此子血脉所系另有他人,难保不是别有居心。若太子将来为帝,其身世就是动摇国本的利器!”太皇太后欲要开口,被皇上举手制止,“太皇太后莫要再劝,朕心意已决,此事不容宽赦,朕会让大理寺彻查其身世,宫中上下但凡与此事有牵连之人,朕绝不轻饶。”
“不用查了!”皇后突然开口,慢慢站起身,有凤凰涅磐的惊艳,亦有慷慨赴死的绝然,“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太子发病时韩冬青不在宫内,没有算到一个小小的张学明竟然有这样的胆色,没有算到那日竺邵云的伤能给皇上一个急召张学明的理由。没错,太子不是皇上的骨血,但也同样不是臣妾的子嗣,”皇后说出这句话,殿上一片哗然,哗然中,皇后反而更加无所畏惧,“臣妾是有错,错在太想当这个皇后,错在得不到皇上的宠爱,错在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千错万错,臣妾没有破了为人妻子的底线,臣妾没有不守妇德,没有****后宫,从来没有。”
“你说什么?”皇上更加震怒,抬手指着我怀中的婴孩,“这不是你的孩子!那你的孩子呢?”
“臣妾从来就没有什么孩子,是韩冬青谎报臣妾有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都是韩冬青的手笔。”皇后在一片唏嘘声中狠狠瞄了谧妃一眼,谧妃此时已面色苍白,躲在杨岫云身后瑟瑟发抖。
皇上瞪大眼睛,似有所恍悟,“就因为你推荐他做了太医院掌院,他就这样报答你吗?”
“他是报答臣妾,却不是为了什么太医院掌院的位置,这个,谧妃娘娘最清楚了。”皇后在最不经意的时刻点出谧妃的名字,引起一片哗然,“皇上不是要查吗,那就好好查一查,韩御医究竟是为谁进的宫,究竟是为谁要帮臣妾撒这样的弥天大谎。”皇后这样说,聪明人早已知其暗意,众目睽睽下,谧妃跌倒在地,战栗不已。
“谧妃,皇后所言,是否确有其事?”安太妃蹙眉而问。
谧妃慢慢抬头,凄绝的目光投向皇后,一字一字地说,“皇后娘娘,你好狠的心,自己走投无路,便要我们陪葬……亏我们还替你做了那么多的事,蒜茸去味毒害杨岫云、借刀杀人除去李袖音、李代桃僵调包木佳子、红花浸碗打落云妃胎、模仿书信陷害纪双木……”谧妃把皇后过去种种都抖了出来,真的,假的,都让皇后背走了。
“你胡说,你胡说!”皇后大喊着,一边惶恐地看向始终默默无语的李昊。也许别的栽赃她都不在乎了,可是陷害纪双木一事直接牵扯李昊在内,偏偏李昊被累是皇上的移花接木,她不能认,也不该她认。
“是不是胡说,朕自然会查,”皇上怒火中烧,再不听皇后一言,绝情地说,“传朕旨意,将皇后、谧妃、韩冬青三人暂且收押,着大理寺五日之内秘密翻查所有宫案,所有涉案之人,不论官职权位,一律收监,有偏帮袒护、阻挠大理寺查案的,一并收押,在押之人生死去留,待朕查实后再作定夺。”
皇上此令一下,一切再无还转的余地,皇后和谧妃被押出去,眼前虽无铁链镣铐,我已能想象皇后深陷牢狱之情景。谧妃说的那些事早已无从查起,唯独她与韩冬青可以为证,但他们又岂会帮皇后脱罪?其实,单是太子的事,皇后就无法翻身了,其他的罪过,只能为皇后落罪锦上添花,不能为皇后脱罪雪中送炭,皇上一直知道,一直不说,就是不想一击不中反打草惊蛇,如今,倒都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那几根稻草。
大理寺依照谧妃和韩冬青所供,将皇后、谧妃、韩冬青三人的罪状一一罗列,按律三人该问斩刑,但事关皇室尊严,不宜宣之天下,经太后等人多番相劝,皇上最终只按假太子一事定了三人欺君之罪。郑君怡废为庶人,幽禁静禄院,谧妃贬为庶民,韩冬青免去掌院之职,逐出太医院,流放幽州。旨意下,辰时,已经被废为庶人的郑君怡被准许回中宫梳洗更衣,由安太妃亲自监督,送往静禄院,我则奉命出宫,秘密送谧妃和韩冬青离开京城。
谧妃此刻已洗尽铅华,发无点缀,身无绫罗,银装素裹如风中玉兰,满面春意似雪中红梅。我们在京城郊野相见,我给他们叫了马车,把皇上赐的银两衣物安放好,转过身似有牵挂地说,“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此去恐今生再难相见,两位多保重。”
谧妃点点头说,“西樵,宫中险恶,若非皇上有用人之心用人之需用人之急,当初知晓我二人之事绝无轻饶的可能,这是千载难逢的幸运,这样的幸运,宫里再难有第二次。如今皇上坐稳江山,对人对事恐再难留情,你要千万小心。”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而且我相信,皇上本性为善,否则也不会信守承诺放你们离开。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我懂,我会处处留意,保护自己,不辜负韩夫人今日的叮嘱。”我说完这话,看见谧妃脸红了一下,羞涩中苦尽甘来的幸福可以把满天飘舞的冰雪融化。我送他们上了马车,望着马车渐渐远去,也把那份幸福渐渐地带走。
郑君怡被废后,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威信受到影响,安太妃反倒有了小小的声望,她提议立安瑾萱为皇后,太后和太皇太后也一时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反倒是长安王以防止外戚专权为由,提出另立新后,更是直接点了安国郡主的名。皇上征询朝臣众议,竟然无人反对。顺应此意,皇上下诏立万淑宁为皇后,册封大典定在十一月初九。
十一月初九,册封大典在朝阳殿举行,还是那一道扶摇而上的阶梯,还是那一座华丽巍峨的宫殿,还是那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万淑宁带着满身的流光溢彩蛰伏于郡主之位,游走后宫的尔虞我诈竟然分毫未损,七年前的这一天,她走进皇宫将郑君怡的锋芒踏在脚下,七年后的这一天,她走进中宫将郑君怡的辉煌彻底颠覆。我看着她在朝阳殿城楼与皇上执手而望天下,心想这天下,半壁画李,半壁书万。
是夜,皇上入睡后,我打开那个盒子,那对孔雀钗被我封存了整整一年,依旧璀璨夺目。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重新盖上盒子。美丽的东西,还是离远一些好。我是不会戴上它的,这虽然只是一只孔雀,但是在凤凰眼里,孔雀永远都是威胁,是与其争艳的不祥之物,我若真的在万淑宁面前戴上这只孔雀,只怕忠心未表,先露了权欲之心。在万淑宁眼里,一切都可以交换,但是交换就意味着索取。这只孔雀表面上可以让我与她走得更近,但是一不小心,我就会被她火焰般的尾羽烧成一片灰烬。
夕阳照孤影,有心难有幸,自怜易生恨,洒落罹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