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志又说道:“我们也专门调查过他,当时他是个三更穷、五更富的街头小混子。可是,从那儿以后他逐步起来了,还成为了一个什么民营企业家。这钱是那么好赚的?我的意思再清楚不过,既然这次他犯在我们的手里,那么借此机会,我们争取将6·16案件一块查个水落石出。这样,也可以解除我们心中的一切疑问,还事情一个公道,也算对得起我们的良心吧!”
一席话,让傅志说得很伤感。
狄凯没有领会傅志的心情,也没有悟出他的意思。他只是觉出傅志和他的亲近,以及二人观点的一致。这让他很高兴,他站起身来表态说:“你说得对,傅局,6·16案件对于许波的怀疑不能解除。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可这许波跑得太快了。我们暂时还无法找到他的线索,只能是先放一放了。”
傅志说道:“不急,我们可以外松内紧,加强对新时代的秘密监控就行了。都12年了,李原海不也出现了吗?这就和抓鱼一样,你动作一大,它就沉到水里,你躲到一边它就游到你的眼前。”
狄凯点头,他说:“傅局说得对,大千世界,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碰上了呢!当初,鲁大队也不是无意中碰见了李原海吗?”
“说得对,但我们可不能像鲁大队。当初他是没有准备,连把枪都没带。偶然相逢,鲁队长也算是忠于职守。12年了,他的灵魂也应该得到安息。李原海不落网,天理难容!6·16案件不破,同样是天理难容。”傅志突然有点激动,他一挥手,仿佛是要砍断什么,也像是要砸毁什么。反正,给狄凯的感觉,他的决心很大。
两个人当天议论得非常投机,一时兴起,傅志又一次将狄凯拽到了家中。他从心里升起了一种要和狄凯痛饮一番的愿望,虽然,他的愿望被柳兰压制,但他还是少喝了一点,狄凯还是一瓶。
两个人情投意浓,但是,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狄凯竟然是一语成谶!
4
巷道斜斜的,像从狮子张开的狰狞的大口中吐出两条细细的铁轨。许波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铁轨,他用脚踢了一下,钻心地痛。一辆铁皮小车被一条铁绳缓缓地拽上来,上面装满了乌黑的煤块。
“怎么样?兄弟,下去看看?”卞成龙用胳膊拐了他一下。
许波回头,见到卞成龙手拿了一顶安全帽,笑嘻嘻地看着他。
来到这青沟煤矿好多天了,卞成龙每天都领着他到处去走。私下里他和许波说:“熟悉一下环境,这里别看是荒山秃岭,要是想藏起个把人来容易得很。这山沟里有的是真的、假的、废弃的洞口。随便找一个,无论多少人梳篦子一样在这大山里梳它几遍,我保证他谁也找不到你。”
卞成龙的脸上多了一道疤,那道疤斜斜的从他的左眼下一直到右边的嘴角处。这是许波再一次见到卞成龙后,突然发现的。这似乎破坏了他脸上的“风水”,也似乎重新凝聚了他脸上的“风水”。卞成龙和他说:“我找人看过,那人说这道疤抓起了我的地宫和人宫,注定我中年和晚年要走大运。”
别说,仔细看去,那道伤疤像一条爬在他脸上的百足之虫,改变了他从颧骨到下颏的五官布局。除了使他那张脸更加恐怖狰狞之外,的确是和以前不一样了。那么,这改变从外观上说是不好看了。不过,这风水的学问于好看和不好看没多大关系。像三国的刘备,据说是大耳垂肩。你说像猪一样的两个耳朵垂在肩膀上能好看吗?可他因此而为蜀汉之主。
这卞成龙在这荒山的械斗中被人砍了一刀,可他带着满脸的血光冒着更大的杀气一步也不退。手中抓起两管炸药点着后举过头顶,众人立刻一声喊,疯狂作鸟兽散。他大叫一声,炸药扔到矿井里,轰然一声,硝烟过后矿井坍塌。
从此,卞成龙、“龙哥”成了这百里矿山的一座神。虽然是凶神,可仍然好使。没有人敢惹他,他占领了这座矿井成了煤老板。
因此,卞成龙经常地对着镜子,摸着那条恐怖的伤疤,沾沾自喜。
也是,这地下挖出的黑色石头,竟然是一天三涨。当初60元一吨的,今天已经是380元了,价格几乎是当初的6倍,而地下矿工们的工资还是原地踏步不动,这增加的庞大利润全部进了卞成龙的腰包。当许波在这大山里找到卞成龙的时候,他可不是当初在连大市的穷大哥了,他已经富得流油了。
看到许波他十二分高兴,拽着许波的手说:“波子,不走了。别看这儿荒山秃岭,地下埋的是金子,乌黑的金子。等咱哥们挣足了钱,到加拿大去玩两天。连大市算什么,毛毛雨。”
许波看了看这周围高耸的大山,他在心里摇摇头。他可不想在这儿,怪不得叫恶水县,在他的眼睛里这全是穷山恶水,一点意思也没有。不过,他还是说:“大哥,走什么走?来到这儿就是投奔大哥的,从此,我就是大哥的小弟。你指到哪儿我打到哪儿,保证不说二话。”
许波清楚的表态,让卞成龙分外高兴。他了解许波,这整个山洞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赶得上许波,全是他妈的木头。就一个李原海,也是木头中的木头。也就是看在连大市老乡的面上,而且,他还有把力气还挺凶悍,卞成龙让他当了一个工头。有了许波,卞成龙感觉他多了一条臂膀。闯江湖、“跑”社会还得过命的哥们,他相信许波是他的哥们。
许波戴上安全帽,两个人上了铁皮车。那车卸完了煤,成了一个空车,二人坐进里头,绞盘机一放,他们就顺着那两条铁轨下了矿井的深处。
卞成龙的矿井是个斜井,可是下到底部,再到掌子面就得步行。掌子面很矮,许波低着头进到里面,看到是几个工人正在抱着一个风钻在打眼。当先一个身高马大和许波差不多,正是李原海。今天是他的班,他不干活,但要指挥和管理这群工人。
看到是卞成龙和许波到了,李原海过来一哈腰,非常恭敬。
许波看到他,召唤道:“你跟我来一下。”
回头他又向卞成龙说,我要和大老李说点事。卞成龙一挥手说:“随便!这些工人你随便调遣,谁要是不听你的我就打折他一条腿。”
在井下转了一圈,许波对这里更是失去了兴趣。什么呀,黑黑的,就一盏电灯。还有的就是工人的牙齿和白色的眼仁,其余的漆黑漆黑的。这样的地方,纵有百万金钱又有何用?真不知道,卞成龙不但是看上了这个地方,而且,他也爱上了这个地方?
这次是三个人,专门为他们开了一趟车。坐着那个到处是煤灰的铁皮车,他们三个上了井口,突然的光亮让许波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向后一摆手,李原海顺着他的手势像条狗一样跟上了主人。卞成龙理也没理,任由许波安排。
转过矿井上面的一幢房子的后面,许波站住了,他猛地一回头,两只眼睛怒视着李原海。
再看李原海,满头花发,两眼呆滞,破烂的衣衫披满了煤灰。脚上一双胶鞋,露出了灰色的大脚趾。12年前,他跑到这个大山里,无意间下了矿井。虽然矿井里黑暗、潮湿,可他却喜欢上了这里。为什么?漆黑的矿井,漆黑的煤炭,漆黑的同伴。不知为什么?这黑和安全好像是融在一起。比如黑夜中,他就格外地感到安全。因为没人看到他,而伸手不见五指,以及这漆黑的山洞和井里他会更安心。说到井,开始李原海也奇怪,后来他明白了。井,分为斜井和直井。斜着下的叫斜井,直上直下的用一把辘辘摇上摇下的叫直井。而不管是什么井,井的里面全是黑暗,他也很愿意往井里钻。
在这井里他待了12年,开始没有工资,老板只是给他管饭。工资全在老板的账上,七扣八扣的就没了。李原海不敢反抗,他也反抗不了。工头拿个鞭子,老板有条黑贝,大山里他们就是皇帝。偶尔有个人来,老板立刻用车拉到镇上,好酒好肉打着饱嗝再给他腋窝里夹上一条香烟让他走路。
也好,没有外人来,李原海更安心。他有的是蛮力气,吃饱了再干,一点事也没有。在这矿井里他是一等一的劳力,等卞成龙来了,将他提拔为工头,还给了他两千元的工资。也是时间长了,他有些麻木,觉得很多事是时过境迁。他试探着将攒下的一点钱找人捎回家,虽然没有回信,可也没有引出什么麻烦,他的心里更踏实了。
但是,面前的这个人让他不踏实了。看他的脸上疙瘩溜秋,两只眼睛透着刺骨的寒意凝视着他。这是怎么了?不都是连大市人吗?李原海不解地问道:“二哥,怎么了?有什么事要吩咐?”
12年的磨炼,李大傻早已经不是当年,他知道说话了。
“李原海,你知道许进吗?我是许进的弟弟我叫许波。你知道什么意思了吧?你个混蛋,你骗了我哥哥,毁了他一生,你知道吗?”说话间,许波一步步逼来。李原海在他的气势面前步步倒退,并慌慌地连连摇手。
他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勇气,他十分害怕地说道:“二哥,那都是过去了,我哪儿知道啊?”
“放屁!你赔我哥的钱,连本带利你给我算清了。”话音没落,“啪”的抬手就是一耳光。许波一出手就收不住,两只手左右开弓,在李原海的脸上制造一声又一声的脆响。
李原海不敢还手,也不用手去挡。他伸着头,任许波的手在上面抽来抽去。好像他的脸部没有神经,手掌打上不会痛。但他脚步后退,尽量躲避许波的暴打。
他的姿势让许波越来越恼怒,他终于飞起一脚结结实实地噔在李原海的脑袋上。李原海再也顶不住,庞大的身躯像条装满了粮食的麻袋,“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李原海的肌肉很硬,许波的脚踢在他的身上感觉自己很痛。而李原海不喊也不叫,打在他身上似乎是打在一个沙包上。即使是这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嘴角渗出鲜血,但他仍然是没有求饶。也许,他习惯了,这么些年里他也没少挨打,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声音的异常引来了卞成龙,他双手抱住臂膀好像是观赏节目一般观看了一会。终于在李原海满脸是血的时候上前拽住许波:“唉,兄弟,为了这样的人不必动气。”接着贴在许波的耳朵上说,“轻点,兄弟!我们还得留着他干活呢!”
然后,他向倒在地上的李原海踢了一脚说:“回去洗一洗,放你半天假。”
李原海费力地爬起,他听话地转过身去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走向四面漏风的工棚。大门口有两条凶悍的德国黑贝,它们像哨兵一样来回巡逻,眼睛充满血丝吐着血光。
李原海知道,这里的工人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不但老板的打手们会将你像抓鸡一样抓回,这两条训练有素的德国牧羊犬也会在瞬间启动。它们尖利的牙齿和喉咙里吐出的吼声会让你心胆俱裂,腰腿发软。
走进这里,你要是想出去,那可是难上加难。除了像李原海这样根本就不想出去的。相反,他将这里和这里采取的措施当成了安全岛。可是,毕竟12年了,时间会淹没许多,也会改变许多。岁月的消磨,使他心里对自由和老家的想往倍增。
进了工棚,他拿起一个塑料盆到外面打了一盆水。然后,他拽下一个漆黑的手巾正要扔到水盆里。晃动的水面浮出了一个人的脸,那脸青紫,还有瘀血。李原海对着水中那张脸愣了好久,突然,如暴发的山洪,也像拉响的警报,“呜呜”的哭声悠长而凄凉。
工棚里他痛哭失声,没有工人,工人都在井下。只有他自己,这让他的哭声更长久。终于,那声音由高入低,由长入短。李原海在一顿号哭之后,心胸处却敞亮了许多。他将那手巾扭干在脸上慢慢地擦起来,轻轻地好像第一次珍惜自己的脸。尽管那脸已经是皱纹密布,尽管那脸皮像橘子皮一样凸凹不平。
12年了,只有这次,在许波一顿暴打之后,他才突然感到这里的恐怖。这里哪儿是什么安全岛?这里和地狱差不多,每天都在地下,在地下生存,在地下劳作。一次塌方,就在李原海的面前,两个工友永远地埋在了井下。
只有在这一刻他才感到后悔,他不应该跑,即使犯了杀人罪,听凭法律处置而已。死并不可怕,而这样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有了这个念头,李原海浑身一颤。他呆滞的目光突然间有了光亮,并迅速地转了一个360度。眼睛也如探照灯一样扫了一圈,工棚里静悄悄的。
不一会儿,工棚里跑进一个人。李原海知道那是卞成龙的小跟班,平常给卞成龙打个洗脚水什么的。他跑进工棚里叫道:“李叔,快下井吧,龙哥不高兴了。”
李原海木然地点点头说:“马上!”
小跟班前脚一走,他立刻将自己的脸揉了揉坐着铁皮车进了井下。
当天晚上,恰逢月黑风高,李原海慢慢地爬下通铺,悄悄地摸出工棚。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那馒头已经被他泡过了酒。这馒头被两个黑贝一口吞掉,不久,它们就如醉汉一样躺倒在了大门口。李原海拔开他的大脚板向黑黝黝的大山里跑去,顷刻间,大山就吞没了他的身影。
在恶水多年,李原海就到过镇上,那还是卞成龙接管煤矿之后。而外面的世界,如何去通向外面的世界?李原海还得像一个小偷一样慢慢地在大山中摸来摸去。
这里的山光秃秃的,一览无际。他不敢大意,尽管卞成龙对他的逃跑理都没理。他和许波说:“老家伙了,跑了更好,你也别指他会给你赔什么钱。你在这儿,用不了几年,肯定比你在连大市挣得多。”
没人追他,他却不时地要在哪个山洞里躲一天,天黑时再往外走。背上背着准备好的干粮,渴了喝点山泉水。不知几天后,他终于来到了一条公路边。
笔直坦荡的柏油路,像一条巨蟒伸向无尽的远方。他真不知道,这条路是不是能够伸向连大市?站在路边,看到蓝天上的浮云,李原海12年来第一次感到自由和他无非是咫尺之遥。
一辆白色的吉普车沿着柏油路驶过,李原海也是灵机一动,他向吉普车扬起了手。没想到,吉普车戛然而止,一个人跳下车仔细地打量起他。李原海有点晕,他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那人一声高叫:“李原海!”
无巧不成书,狄凯大叫一声,早有跟来的刑警给他戴上了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