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篱州,地势高险,山岭重叠,地处凌蒙大陆东北部。
州内有座云中山,穿破云海孑然而立,像极了早春破土而出的嫩笋。
倘若如此,那么云中山峰顶的石砌道观便像极了笋尖。
此道观坐北朝南,仅三间平室,没有围墙,以乱石做墙;没有镌名,以天地为名。
院内一隅,数十颗灵干竹相依成林,生得郁郁葱葱。
院子正中间,矗立着一座石台,八角形制,高余五丈,周遭青苔密布,更是像极了笋尖新芽。
高台上,一条青石几东西向放置着,表面深嵌有蛛网般粗细不均的纹路,神秘中透着些许诡异气息。
是夜,皓月之下,高台之上,灵宗道人易轩双眸微闭,五心朝天,正盘坐于石几后修炼功法。
他身穿一袭墨蓝的道袍,须发青灰,神态自若,整个人氤氲在一团光气之中,冷眼看去犹似仙人降临。
那团光气呈白色,忽明忽暗间看似极具灵性,实则另有光源与之相映。
光源就在竹林深处,莹莹透透,恍若星辰。
近些再看,竟是由一盏方壶发出。那方壶有巴掌大小,没有盖子,正空悬着。
壶身上晶莹剔透,萦绕碧芒;壶腹内竹露照影,摇曳生姿。
春末夏初时节,整片竹林内弥漫着淡淡水汽,但凡有哪片竹叶倏然埋头滴落了清露,那方壶便一闪而至将清露吞入壶腹。如此忽行又止肆意穿梭于林内,竟不去碰触任何一片竹叶,真个掠天地造化吞日月精华之灵物!
说话间,易轩已然端掌收势,抬眼望向浩渺天际——云淡月朗,子时将近。
看罢多时,他转而将目光投向身前的石几,袍袖轻挥之下,身后竹林无风自摆,九片竹叶飒然离枝飞出,纷纷跃过其头顶,悉数落于石几表面。
易轩再次闭上眼,两手缓缓张开,掌心相对置于石几两侧,紧接着便有两道精纯的光气瞬间自其左右掌心涌出,且在触到石几表面的一瞬,迅速化为数条细碎的光流。
灵蛇般的光流相互交错、彼此纠缠,纷纷沿着那些诡异纹路,由两侧向中间一点慢慢聚集,隐约中发出阵阵若有若无的嘶鸣。
一息,二息,三息……
易轩掌心所发出的光气越来越纯厚,石几上那九片竹叶却纹丝未动,而那些被光流覆盖的纹路则逐渐趋于无色、无形、无声,唯独中间那点竟变得愈发明亮刺眼。
七息,八息,九息!
“凌蒙大道,九叶问卜。”易轩算准时机,一串灵诀脱口而出。
“唰——”
一注白光自石几中间喷薄而出,直入缥缈云际,真好似沉睡的云中山猛然睁开了一只眸子,那眸光神秘而深邃,势要将这整个天下都看通透。
与此同时,石几上那九片竹叶也已动了起来,有的盘旋欢舞逐光而上,有的左右摇摆犹疑不定,还有的前突后冲企图冲破某种无形的阻碍,却总也逃不出那石几表面。
那种种诡谲情态,俨然尘世上的芸芸众生,是且喜且悲的情愫?是既爱又恨的姻缘?又或是似聚还散的宿命?所有的一切皆在石几上被演绎得淋漓尽致……
“勘天舆地,定势有无!”
灵诀祭出的同时,易轩收住掌势缓缓将眼睁开。
石几中间那注白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本情态各异的九片竹叶也随之飘落于石几表面,就像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至此,灵宗的九叶问卜之术功成大半,只差最后一步了。
但见易轩神色格外专注,边掐指决边仔细端量着石几上竹叶间的定势,心中默诵灵诀,以九息心境合于九叶气象,从而以心生意,以意动气,以气凝神,以神观势,逆势而演天地之行。
最终,一串文字幽灵般浮现于他的识海之内。
卜辞曰:丹华有子,其脉斑驳,回梦入幻,踏碎星河。
“嗯?竟有这等卜辞……”易轩猛然僵住身形,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九片横七竖八的竹叶,神色一片茫然。
话说自他接掌灵宗以来,每日子时必行一卜,且风雨无阻。可奇怪的是,在灵宗数万条卜辞中,唯独没有他刚才问卜所得到的这几句卜辞——半句都没有!
“难道是行卜中出了什么闪失?五心通灵——灵意照天——天衍四九——九叶问卜……”
回忆着灵卜的每一步程式,易轩本想再卜一次,将将提运真气,却又戛然止住:“不可,不可,九叶问卜极耗真气不说,单就问卜本义而言,师傅就曾多次敦嘱,灵卜之道‘一即中,再三则渎’,岂有再卜之理?”
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再卜一次,灵诀祭出的同时,九片竹叶上下翻飞……
“丹华有子,其脉斑驳,回梦……”行卜结束,定了形势,易轩再次俯身掐指逆演,奇怪的是,这次的卜辞竟跟刚才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这这这……”伴着一阵粗喘,他猛地松散下身形,额头汗水雨点般溅落石几,瞠圆的眸内已是惶恐不堪。
而就在此时,石几上那九片竹叶竟似了却了某种夙愿一般,纷纷扭动着滋溢出丝缕白气,直至蜷缩为九颗黑黢黢的渣球,便不再动弹。
良久,面色凝重的易轩缓缓站起身,轻喃一声道:“青儿。”
话音未落,道观室内便传出一阵怪异响动,紧接着室门开了条缝隙,一道青光应声蹿出,眨眼间便已跃上石几。
待那青光止住,竟有半截玲珑之躯显现出来……
一只青狐脑尖身细,尾如摇扇,已然出现在易轩面前,口中还衔着一本册子跟一支蘸满墨汁的毛笔。
在凌蒙大陆,狐有五色,分别是:赤,青,黑,白,紫。
青狐为青篱州独有,在五色狐种里体型最小,灵性却又最高,作为修道伴宠几乎无出其右者,颇受凌蒙修道者青睐。
初生时,青狐有三尾,之后每百年多一尾,直至九尾,接着毛尾开始著色,每百年著一色,直至九色。
反观这只青狐,虽只有六尾,却已著了三色,显然是与生俱来的,实属罕见之极品。
“嗯。”易轩嘴角微动,伸手接过毛笔,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在那本册子上刷刷点点写起来。
那册子不是别物,正是灵宗历任掌门记录每日问卜详情的卜录。
与其他几任掌门相比,易轩此次的笔录竟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荒诞。他越看越想将其撕毁,可又不敢太过造次,只得将那页笔录对折起来,留作以后慢慢参想。
“哎?”
易轩又随意翻看了几页,正要合上册子,却发现其中一页竟也是对折的,顿生些许讶异,急忙翻开来看,上面赫然写道:“唯有争锋,此生有恨,天地不公,梦回幽岚。”
他看了下备注,发现这卷灵卜笔录正是他师傅所写,由此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又看了一遍,不由地暗道:“真是奇怪,师傅写的这几句似乎不是卜辞!”
灵宗卜辞从来都是“四言三势,逆演乾坤”,格式颇为严谨。而这几句,皆为四言不假,但前三句既无象势又无形势,只有凛凛意势深藏于内,就连语序也混乱不堪,以致于语义都有些含混不清,难以理解。
“天地不公,唯有争锋,此生有恨,梦回幽岚。”既然不是卜辞,那就不必拘泥其中,易轩将那几句话重新调整好语序,默念了数遍。
“‘幽岚’是不是幽墟州的暗岚山?师傅会不会去了那里?”易轩心头一动,突然想起件事。
逍遥隐,凌蒙道榜排名居首,至今无人可及。某天深夜,他在行卜完毕后,匆忙将掌门之位传于易轩,之后便没了去向。数十年来,宗内人都以为他在闭关,只有易轩一个人知道个中缘由。
“这么说的话,我刚才那几句也就好开解了,丹华有子应该是指华州的一个人……”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世间一切皆是如此,同一件事,自己做跟看别人做,个中体悟会有很大不同。易轩再次翻看自己刚刚写好的那页灵录,只是稍一闪念,整个人便好似醍醐灌顶一般瞬间豁然开朗。
随后,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指头粗细的丹瓶,拇指不住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一脸惊诧的道:“回梦入幻……不会是指回梦丹吧?”
这可是真龙遗物,我灵宗视为至宝,怎么会跟丹华州一个经脉错乱之人扯上了干系呢?倘若如此,我得去华州找到那个人,回梦丹会令他进入幻境,而后他、他、他……踏碎星河!
待想到最后四个字,易轩心头猛地一颤,通彻的眸内瞬间泛起一丝精芒,而那瓶回梦丹也被他顺势紧紧地握于掌心……
“吱——吱——”
石几上,那只青狐六尾齐摇,步履轻捷地徘徊于竹叶渣球间,时而低头嗅闻眸光动颤不止,时而冲着几尽迟楞的易轩吱叫两声,似乎觉出了什么。
“师傅曾说这青狐三尾通人性,六尾懂人言,九尾化人形,难道这小家伙也听懂了我刚才的话?”易轩眉角向上挑了挑,有些不敢相信。
他看了眼石几上散落的竹叶渣球,又见青狐始终是一副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模样,恍然回神过来:嘿呀,看来是我多想喽。
想到此,袍袖轻轻一挥,石几上的九颗竹叶渣球同时飞起,尽数落入大张的狐口……
一番大快朵颐之后,青狐四肢抓稳匍下身形,将肚腹紧贴台面,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轻眯的瞳眸内透着无尽惬意。之后,见易轩微微点头示意,这才迅速叼起卜录跟毛笔跳落石台而去。
易轩轻摊左手,竹林内的方壶一闪即至稳落掌心。
他仰头呷了口竹露,见天色已不早了,心想着最好快快动身才是,可就在他整理好袍服正想纵下石台之际,却忽听得“呜—噜—噜—”一串鸣响自头顶上空传来!
抬眼望处,一只形似青鹏的大鸟业已撕破薄纱般的月幕向道观疾驰而来,鸟背上隐约映出一袭娇小的身影。
易轩微微一怔,愕然道:“丫头?!”
只是一眨眼,那只青鹏似的大鸟便已飞至道观上空,硕大的阴影将整个道观院落罩了个严实。
此时便会清楚地发现,那并非真正的大鹏鸟,而是用青竹做成的竹鸟。
鸟背上是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孩,生得玲珑俏丽,青色纱衣随风飘摆,丱形发髻也被吹乱了姿势。
“师兄,师兄,我回来喽!”女孩不住地向易轩挥手,声似银铃,满载激动。
谁知易轩闻言竟瞬间冷下脸来,轻哼了一声,正欲背身过去,却忽听那女孩疾声喝道:“让开,快让开!快……”
抬头看时,那架竹鸟已然在半悬空毫无征兆地疯狂盘旋了数周,且离石台越来越近,大有急剧下坠之势。
易轩登时神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石台边缘,伸出两手冲女孩大喊道:“还硬撑什么!快跳下来,我接着你。”
“不!我能应付,你、你让开,快让开呀!”女孩一脸决绝,任竹鸟如何地翻转颠覆,她的一只手始终紧抱竹鸟背部的竹梁,而另只手仍在不住扳动着一根竹制把手。
“唉呀!你个傻丫头。”易轩怒叹一声,旋即提气纵身高高跃起,“别乱动,我来了——”
就在竹鸟一侧的竹翼堪堪撞到石台边缘的刹那,易轩恰好跃至竹鸟另一侧,眼疾手更快,迅速抓住竹鸟那侧竹翼末端的一根竹梁,同时抬腿探脚尖勾住竹鸟腹部的一处缝隙,使整个身形与那侧竹翼成弯弓劲射之势。
紧接着,他双臂角力向怀中狠劲一拽,身形猛地下坠急转,如此以巧破千斤,既平衡住了整架竹鸟,又恰好解了那股下冲的劲力,最终将竹鸟稳稳停于石台边缘,避免了一场意外撞击……
只不过,由于事发太过突然,加之易轩救人心切,竹翼上那根碗口粗细的竹梁竟被硬生生抓断了。
女孩抚胸口缓了会儿,从鸟背上跳将下来,见竹鸟右侧的竹翼折损得厉害,顿时将脚一跺,嘟嘴埋怨道:“叫你让开,偏偏不听,你看这翅膀……拦路鬼!”
“我——”易轩连挑了数下眉头,欲言又止,最终甩袍袖背身叹道:“还是那么没大没小!真想不通,师叔为何收你做弟子。”
“为何?”女孩蛾眉轻挑,眸眼漫烁,翘拇指说道:“还不是因为我聪明伶俐,我可是——”
话未说完,便见易轩突然回身,将眼一瞪,“休要胡说!”
女孩果然止声,同时将嘴巴高高撅起,但随即又换上一副兴奋模样,手中挥着一只袋子,道:“快看!快看!我捉了好多只万灵虫。”
那袋子通体黑色,表面附有各种灵纹图案,银白月色下隐隐透着七彩斑芒。
“什么!好多只?”
易轩接过袋子,打开一看,禁不住仰面失笑,单手点指着女孩,道:“你呀你,谁告诉你万灵虫是一万只灵虫?万灵虫乃天地之精,凌蒙之始,难道师叔没告诉你?”
“呃,你的意思是仅有一只,名字叫万灵虫喽。”
见易轩点头,女孩吐了吐舌头,略显失望地道:“那好吧,不过这也不能怪我,要怪也得怪那疯老头儿,他没说清楚,害我跑遍整个青篱。”
“放肆!那可是你师傅我师叔,你——”
易轩正欲挑眉怒斥,却被女孩打断:“你你你你,当然也怪你!你早该告诉我才是,天天就知道问卜,那些灵竹叶子都快被你揪光啦,明天我就、我就都给摘下来喂小青……”
面对如此跋扈的一个女孩,易轩就算心性再好也难以按奈得住,本想就此发作,但一听到“问卜”二字,一腔怒火瞬间化为乌有。
“咿呀!只顾听你说,险些误了大事。”易轩说着,单手掐指诀朝半空一挥,绿芒闪处,那盏方壶已然跃至半空,瞬间变大了数十倍。
飞身跃上灵壶之后,易轩终于和缓下语气,转身对女孩说道:“我得下山去华州一趟,你且乖乖呆在道观,哪里也不许去,还有,记得每天给师叔送些饭食过去,一碗竹笋饭,一碗竹丝汤即可,千万别再往里放竹虫啦,不然他又得骂我……”
“下山!华州?”
女孩闻言,突然张大嘴巴,面露不解。自她记事以来,还从未见易轩离开过天地观半步,如今竟毅然决然要下山奔赴华州,看来真是出了什么大事。
“一个化丹巅境的文修道人,神控力会如此不济?肯定是故意弄断的!”女孩转过身,盯着青竹鸟那只折损的竹翼又是一阵暗忖。
“不过他还不知道,我已领悟了神机解数,这等伤损很快便能修复,到时候我还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嘻嘻……”
见女孩背对着自己始终无话,易轩和缓下语气,道:“此次不同以往,你要乖乖听话才是。”
“哦,那……”女孩紧抿樱唇迟楞片刻,接着忽地藕臂一抬,摊开掌心说道:“那你快把灵虫袋还我,修炼要用呢。”
“哼,尽是些普通灵虫,捉来何用。”易轩微微皱眉,似有些许失落,索性颠倒过手中袋子,手捏着袋底轻轻一抖,便松开手去。
只这一下,整个天地观上空竟似在瞬间被点燃,微光浮闪处,一片绚丽斑斓,已然是美到极致。
“哎呀,爹!人家千辛万苦捉的,你看你这……”女孩嘟嘴娇嗔着飞身跃起接过灵虫袋。
“咳咳咳,”易轩强忍笑意再次叮嘱道:“千万记住,我没回来之前,千万不得离开云中山半步!”
“行啦,我知道了,我就在观里呆着,绝不离开。”看着空空如也的灵虫袋,女孩一跺脚,话里话外透着不耐烦。
“臭丫头,真不让人省心。”易轩暗自说着转回身,嘴边挂起一抹欣慰的笑意,接着真气一催,向峰下疾驰而去。
……
月隐星离落,东方几度白,不觉间已是数日后的清晨。
华州城西街上的一家客栈已然敞开了大门,门楣匾额上“云来客栈”四个大字,遒劲有力却还没涂漆上色。行内规矩表明,此乃试营并未正式开业。
客栈的前半部分是一排三层楼舍,灰瓦白墙,青砖铺地,简约而不失大方。楼舍的底层,除了专门用来招待食客用的大厅,还有仓房、马房、浴堂、杂物间等,可谓一应俱全。楼上的两层,除了几个雅间,其余都是专供行客住宿的客房。
客栈的后半部分则是数座呈半圆形铺排开来的相连院落,院子大小不一,间杂有绿树,点缀着花草,倒也别致幽静。
其中,最小的那处院落里有颗大树,树下站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儿,头大身小,肤色蜡黄,跟个倒置的葫芦没什么两样。
“嘿!嘿哈……”男孩儿浅扎马步直挺着腰身,两个小拳头上下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