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前,老板娘张雅香为了答谢白夏二人,又拿出不少银子,却被黑脸瘦子严词拒绝。
白脸胖子手伸到半路,不得不就势停住,转而抹了把额头做擦汗状。
一旁的方本善也不住使眼色,张雅香只好作罢,刚收起银子,便见方延拎着一个青布小包裹兴高采烈地跑进客栈大厅。
白夏二人寒暄了几句,随后便带着方延离开客栈,又去到西街上其他几家店铺转了转,算上方延总共招募到五男一女,六个娃娃。
其中,个子最高的是个虎头虎脑的的男孩,方延一看认识,正是西街商会会长周半城的儿子周勇。几天前,他曾被周勇跟几个孩子一起推进过茅坑,现在想来还是一肚子气。
方延暗咬银牙,冷冷瞅了周勇一眼,并没说话。
周勇似乎也没发现,此时的他已然不复往日之神气,蔫头耷耳地混在人群中间,嘴巴撅起老高,显然是被他爹周半城逼迫而来。
其他几个孩子跟周勇差不多,皆是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唯独方延例外,连蹦带跳地跟在白脸胖子身边,别提多高兴了。
一行人走了约摸半个多时辰,总算出了西街口,一转身来到一条大道之上。
华州的夏日既热又闷,天上的日头好似发了狂一般,射下万道金芒,炙烤着每一寸土地,空气中更是一丝风都没有。
方延抿了抿干裂的薄唇,手搭凉棚看向远处,地面蒸腾的热流如水波漫过整个路面,将整个队伍好似进到了沸水里,令人心境异常压抑。
收回目光之际,方延无意间发现白脸胖子的神情有些怪异,他的一只手始终揣在怀里捏弄着什么。
听说但凡修道之人都是道器随身,他怀中该不会藏着一件道器吧?方延紧盯着白脸胖子一通瞎琢磨。
“敢问官爷大叔尊姓大名,在我家客栈也没听您提起过。”方延问。
“呃,”白脸胖子见是方延,忙将那只手从怀里抽出,极不自然地回应道:“自姓白,双名莽虎。”
“白什么?忙乎?还是忙狐……”方延挠头一顿乱猜。
“瞎猜什么!是莽原的莽,猛虎的虎。”白莽虎有些不悦,撇着嘴反问:“方老善说你已将三经四典烂熟于心,该不会一本都没读过吧?”
“读……过……啦……”方延故意拖长声音,不以为意道:“我都读过不下十几遍了。”
听方延说得如此轻描淡写,黑脸瘦子轻哼一声,瞬间拉下脸来,“孩子,我问你,你是读的三经四典这四个字呢,还是三经四典这全套书?”
“当然是书,我爹书房里所有的书,总共七部,三百六十五卷。”方延的小脸瞬间变得无比严肃。
“是嘛!”黑脸瘦子自是不信,旋即挑眉头正颜厉色道:“那你说说《天经》第五卷第十章都讲些什么。”
“好。”方延点头,清嗓音诵道:“《天经》第五卷第十章讲得是:真龙应劫空余恨,九转之下化凌蒙。话说洪荒之初,天地间有龙经十万年得证混元,欲历天劫而飞仙……”
白莽虎跟黑脸瘦子不由地慢下脚步侧耳细听,其他娃娃也出于好奇,先后都凑了过来。
“一时间,劫云阵阵,劫主俱出。喜入云雨梦,思断温柔乡,忧见百花陨,怒奔天雷狂,悲听魂歌诵,恐为女儿殇,惊破九重宇,七情劫茫茫。
真龙不敌,遂大败,囚身应劫星,永世不得飞渡。然,应劫星有匹先天尸马,二者视如水火,刻不相容。尸马,幻化九头,其吼震震,动撼天地;真龙,翻覆九转,其血玄黄,尽染乾坤。二者激斗万年,难分上下……”
白莽虎见方延诵完,紧接着又道:“你再说说《地经》第七卷第三章。”
方延果断应声:“《地经》第七卷第三章讲得是:万踪幻灭之比牢州。比牢州,出尘避世无人烟,日月星辰之光难及,方圆万万里。州内多蛮尸皮囊,危崖兀立,乱流横逆,树无花叶,浮草无根。
其中,大小山峰三千五百余,东有万尸藏魂山,峰崖嶙峋,怪石丛生;西有苦海,其上山峰三座,你静我动,我止他行,三三交互,昼夜不停,名曰浮尸山;南有厉风,终日狞号,唯冰牙峰兀然高耸,顶存雪尸洞尽五十;北无高山,却现尸墓无数,绵延数万里不止……“
黑脸瘦子伸手摩挲着嘴角那部精致的短须,听得格外入神。尽管方延说的很多内容他都未曾亲眼目睹,但确有所耳闻,而等方延背诵到后面,却是越听越觉得怪异。
“比牢州竟有雪尸!真的假的?还有无尽的尸墓?我怎么没听人说起过,该不会是在胡说八道吧?跟他爹简直一个德行……有了,前些日子无聊时,我曾在堂内藏经楼又温习了一遍《秋典》,那里面的东西我熟,不如拿来一试。”
黑脸瘦子打定主意,随即提高声调冲方延摆了摆手,“行啦,行啦,不说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你再说说《秋典》第十卷第十八章。”
“《秋典》第十卷第十八章说的是‘万兽京之三巢凤王’。御勇州中万兽京,万兽京内千峰耸,最高者,当属倚天;自峰底至崖头,层层鲜艳,花木森然,五色不均,直入云天,名曰:五色林。
林中多奇石幽泉,有飞禽万万只,朝赴崖头去,夕自崖头归,昼吟灵之歌,夜弄火之舞,历千万年而不息。
秋末时,凤王始出,一巢彩凤,一巢血凤,一巢骨凤。彩凤喜吟灵之歌,血凤善弄火之舞,骨凤不动不出声,一旦起舞哀鸣,则必降灾祸……“
见方延诵完气不长出,面不改色,黑脸瘦子轻摇着头冲白莽虎一摊两手,已是心悦诚服无话可说。
白莽虎看了眼方延,心下一个劲儿嘀咕:“三经四典皆为大部头典籍,所有的章节加起来有三百六十五卷,成册多达上万,他一个小娃娃能一一诵来?这怎么可能!
看来还是没问到症结,不如叫他逐字逐句背诵《春典》,另外我们得加紧赶路,最好在他没背完之前就赶到剑桥,这样就可以找借口收场了。”
他打定主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忽地将眼一瞪,对身旁那几个孩子道:“你们傻愣着什么呢?眼看就到晌午,到不了精英堂,可没得饭食哦,快走!快走!”
周勇为首的几个娃娃看看天,又互望几眼,俱都一头雾水。
“还远着呢,得快点走才行。”
白莽虎说着一转身,冲方延皮笑肉不笑的道:“我看这样吧,你将整部《春典》诵来听,我发现他们一听这玩意就不哭闹了。”
周勇等几个娃娃听完,皆是一脸无辜状。
方延心内一阵好笑,随即爽快地应道:“没问题,就是有点口渴。”
“我这有水。”黑脸瘦子从腰间拽下水袋递到方延手中,“记住哦,一个字都不能错,差一字则谬以千里,也就亵渎了经典。”
“对对对,所以你别急,慢慢诵来即可,呵呵……”白莽虎与黑脸瘦子对望一眼,各自会意。
方延并不搭话,接过水袋狂灌几口水之后,便背诵起来。
这一开口,直好似悬河泻水滔滔不绝。白夏二人带队刚穿过一条狭窄巷子,方延便开始诵起第二章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白夏二人边走边仔细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后来他们耳语了一阵,摇身一变,成了两个考官,故意打乱章节顺序,交相提问,巴不得方延出点差错,也好找个托辞收场。
“《春典》第十卷第三十七章。”
……
“《春典》第五卷第十四章!”
……
“《春典》第一卷第十九章!!”
……
孩子就是孩子,很难看破大人的心思,方延已然成竹在胸,任白夏二人怎么问,皆是对答如流,一字不差。
眼看半部《春典》就已诵完,黑脸瘦子看了眼白莽虎,轻叹着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却被白莽虎出手制止,
“《春典》第三卷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方延突然怔住。
白莽虎见机会来了,即刻眉开眼绽,挺直了腰板儿,“怎么?记不起来了,是不是?”
“咳咳,作为过来人,我必须告诉几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呐,你才多大?居然大言不惭,说什么……”
他倒剪起双手正欲夸夸其谈,却听方延不解道:“好像不对,我读的《春典》第三卷怎么只到三十五章?”
“呃……”白莽虎支吾着侧过身,眼转了转,突然狠劲一捶额头,暗自骂道:“奶奶个小脚丫!对呀,第三卷确实只有三十五章,我怎么会说第三十六章呀。”
“白叔,白叔,您快说说第三十六章都讲些什么。”方延深深拱手,摆出一副求知若渴的神色。
“啊……是这样,此章乃精英堂内机密,你不是精英堂的人,恕我无可不奉告。”白莽虎嘴上说着,眼睛直往上翻,心里一个劲儿打鼓,心说这光天化日之下,不会遭了雷劈吧。
黑脸瘦子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忍着笑意,晃肩膀将白莽虎挤到一边,“行啦,行啦,到此为止吧。”
随后,俯下身子,轻拍了下方延的大脑袋,啧啧赞道:“孩子,着实不错!就凭你这表现,我敢说,在精英堂杂役部当个书童绝对不是问题。”
方延一听,登时喜上眉梢,不由拍手笑道:“真的?!谢谢黑脸叔。”
“我不姓黑,我……嘿!你个臭小子,竟敢奚落我。”黑脸瘦子绕了个弯儿,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瞪眼抬手就要打。
方延急忙又道:“那敢问叔叔尊姓大名?”
“夏哲堂!”
“好嘞!夏、下、吓、瞎什么……瞎折腾?”方延变脸可快,眉头一拧,故技重施。
“对对对,就叫瞎折腾,堂内人都这么叫他。”一旁的白莽虎附和着发出一阵坏笑。
夏哲堂抬手将白莽虎推到一边,顺势将那只手停在方延脑后,并卷起中指,瞪眼怒道:“臭小子,又来这套,我弹你个大脑壳。”
“哎哟!夏叔莫气,开个小玩笑而已。”
“噢!原来你小子是故意的,我也得来一下,嘿嘿!”白莽虎大肚子一腆也凑了上去。
“白叔,白叔,您手下留情啊……”
“呀,周勇!你……”
“哎哎哎,你们怎么都弹我!救命啊……”方延抱起大脑袋想突破重围,没想到那几个娃娃竟一哄而上。
“哈哈哈哈……”
一团欢声笑语穿街过巷,最终停在剑桥的桥头——过了剑桥便是内城。
“剑桥,乃修道剑器所铸,宽十丈,长百丈,临深谷万丈,以乌金巨剑做桥头,银砂巨剑做桥脊,数千黑铁大剑横斜为桥身,并固以百条玄铁锁链,数万烈铜大剑交织成桥面,并灌以精铁熔浆、镀以云铜精华。
晴日下观之,红森森,光闪闪,势若矫龙,犹似沥血,实乃一座封鬼降魔之桥。”
回想着《春典》中的描述,又看看近在咫尺的剑桥,方延不禁感慨万千。
半个月前,他曾在寻找精英堂时来过这里一次,只是当时天色已很晚,并且在他仅仅踏上剑桥一步,尚未站稳之时,便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翻呕阵阵,不得已才放弃了过桥的念头。
今日再次来到剑桥,方延还是心有余悸。
不过,他见白夏二人胖的矫健,瘦的灵活,脚下利刃无数却似闲庭信步,不由心生赞叹。那五个娃娃也在他们手提肩扛之下,先后哭喊着过了剑桥。现在就只剩他自己还孤零零站在桥头,心里不由地起急。
“要是我能自己过去的话,他们肯定会对我另眼相看……”方延暗自盘算,最终打定心思,猛地向前大跨一步,站上了剑桥桥头。
“呼——呼——”
说来也怪,原本安静无风的桥面,此刻竟突然吹起风来。剑桥对面不远处,有颗繁茂的万年古树,擎天梁柱般静静杵在那里,随着风势越来越大,树叶枝丫间的沙沙声不绝于耳。
其中,一处枝丫间翻飞出些许枯叶毛发类的东西,好像是个鸟窝。
那么高的地方居然还有鸟窝?方延胡思乱想着刚要迈步,突然感到整座剑桥开始了晃动!
他不得不收回那只脚,下意识地看向桥面。
骄阳烈日下,云铜浇镀的桥面俨然一片血海火池,令人望而生畏!方延只好扭头看向桥下深谷。
深黑的谷口一眼望不见底,仅是一瞬之间,方延的两眼已然发直,周遭景物忽地颠转起来,风也变得冰冷刺骨。
“嗡——嗡——”剑桥剧烈摇晃着发出阵阵摄人心魄的呼嚎,好似激战时吹响的号角。
方延周身的气血就像漫堤的洪水,在阵阵号角的鼓舞下全部涌至头顶,一时间晕眩、翻呕通通袭来!
“哎!谁他妈叫你上桥的,快快堵住耳朵、闭上眼!”白莽虎惊呼着向桥头疾驰,好像一个翻滚的肉球,速度非常之快。
“喔!”方延一阵的粗喘,整张小脸惨白如纸,“我、我没事。”
“别说话!”白莽虎边向桥头跑,边怒道:“这可不是逞强的事,你要是掉到龙须谷里,我们可…没法向你爹交代,咳咳……”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迎面的疾风狠呛一口。
他跑至桥头正欲伸手去拎方延脖领,脚下却忽生一个踉跄,肥大的身躯随即向前倾去,好似倒了堵墙,也恰好将方延一头拱到桥下。
“他奶奶个小脚丫,好险哪!”白莽虎站起身形,低头一看,左脚鞋头处业已被桥面剑刃割破,露出两个脚趾来,样子极为狼狈。
“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已然跑至桥中心的夏哲堂,身形摇晃不止,露出一脸紧张。
“不知道,今天这风有点邪性。”白莽虎狂呼几口粗气,伸手揪住方延腰带将其一拎而起,接着扭头冲夏哲堂大喊道:“我把他扔过去,你接着!”
夏哲堂随即点点头,背靠银砂巨剑剑身稳了身形,见方延已被白莽虎当成沙包丢了过来,二话不说,伸手将其稳稳接住。
之后,又见白莽虎大肥肚子猛甩几下,在另一把银砂剑下停住身形,他这才抡圆胳膊,将方延丢向白莽虎……
要说还是方本善的银子好使,那五个孩子都是被白夏二人拎过剑桥的,而方延却是被他们当成沙包丢过去的。
只是,方延将将站上桥头便再也没忍不住,大嘴一张吐了个痛快。
周围那几个孩子俱都捏起鼻子,看着方延的狼狈相发出阵阵窃笑。
“笑什么笑!这、这就叫晕桥,你们要是修了道法,没准还晕飞剑呐。”
白莽虎胡编一气,为得就是给方延打个圆场,可没承想方延竟信以为真了,强忍着干呕急忙问道:“是吗,那我要是修了道法会不会晕飞剑?”
白莽虎听后气得直翻白眼,摇着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英令牌,在法阵入口处划了几下,一道幽蓝色光门登时显现。
方延还是不肯罢休,转头又问:“夏叔,夏叔,我会不会也晕飞剑?”
夏哲堂实在难忍,一脚踢在方延的屁股上:“晕个屁飞剑,快给我进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