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闻一多将妻女接到北京,在闹市口附近租屋居住。徐志摩回忆闻画室的装修道:“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狭狭的给镶上金边,……有一间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是米罗维纳斯一类的雕像。……尺外高,石色黄澄澄像蒸熟的糯米,衬着一体黑的背景,别饶一种澹远的梦趣……”
闻一多治印1927年,闻一多致信饶孟侃说:“画本是我的原配夫人,海外归来,逡巡两载,发妻背世,诗升正室。最近又置了一个妙龄的姬人——篆刻是也。似玉精神,如花面貌,亮能笼擅专房,遂使诗夫人顿兴弃扇之悲。”
抗战时,闻家生活困难,好友建议闻一多挂牌刻图章,闻欣然接受,戏称自己为“手工业劳动者”。闻最初刻章颇为辛苦,云南流行象牙章,于是他先拿石头练手,觉得差不多,再刻象牙。象牙很硬,闻以为象牙遇酸会变软一些,遂将牙章放在醋里泡了一昼夜,但丝毫没有变软,于是只好硬碰硬地苦干。第一个牙章耗费了一整天,闻的右手食指被磨烂,几次灰心、绝望,还是咬着牙干下去。两年后,他对吴晗谈起初刻章的情形时,眼里还含着泪。
闻家八口的收入,三分之二就靠闻一多刻图章。闻刻石章每字200元,牙章每字400元。到1945年,由于通货膨胀,涨到石章每字1000元,牙章每字2000元。吴晗曾说闻一多:“没有章子来的时候着急,家里人吃饭成问题;有章子来的时候也着急,那么多章子来了一下子刻不出来人家顾客不答应。”
诗人
1916年冬,闻一多生病住进校医院,时值其同学贾观林去世。某夕,闻一多“恍恍惚惚,觐君来前,惊而延之,神定景逝。更寐而求,苦不交睫,起视牖外,疏星出没,月在高树,巡字而呼,仰空而泣,踟蹰搔首,不知所措,乃作赋以招之”。此即《招亡友赋》。
闻一多说,对自己诗风影响最大的两个人。一是梁实秋:“从前受实秋的影响,专求秀丽。”二是郭沫若:“现在则渐趋雄浑,沉劲,有些像沫若。”他评价自己的诗风“介乎此二人之间”。
闻一多既吸收西方诗歌音节体式的长处,又保留中国古典诗歌格律的传统,提出新诗应具有“音乐的美(音节)”、“绘画的美(辞藻)”和“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诗人应“戴着脚镣跳舞”。他的新诗曾一度影响了二十年代的诗风。
从结婚时起,闻一多就着手建立“诗化家庭”,即使在物质生活异常困苦的抗战岁月里,诗化家庭的建设也不曾中断过。每到晚上,闻总是靠在床上,背后搁个枕头,让孩子们围坐在一旁,听他一篇一篇地讲解诗歌。讲着讲着,他会停顿下来,让孩子们谈谈看法,然后他再进行解释。讲解完后,他还要求孩子们背诵,如果背不出来就罚捶腿。
闻一多认为:“最使屈原成为人民热爱与崇敬的对象的,是他的行为,不是他的文采。如果对于当时那在暴风雨前窒息得奄奄待毙的楚国人民,屈原的《离骚》唤醒了他们的反抗情绪,那么,屈原的死,更把那反抗情绪提高到爆炸的边沿,……历史决定了暴风雨的时代必然要来到,屈原一再的给这时代执行了’催生‘的任务,……实质的等于领导了一次人民革命,替人民报了一次仇。屈原是中国历史上惟一有充分条件称为人民诗人的人。”
闻一多特别欣赏初唐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他评价这首诗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武汉大学所在地珞珈山原名罗家山(又名落驾山)。1928年,武大将新址选在此地,闻一多建议将地名改为“珞珈山”,被武大采用,沿用至今。
臧克家到青岛大学英文系学习,由于记忆力差,学起来很是吃力,便想转到中文系。当时青岛大学规定学生可以转院或转系,但必须得到系主任的同意,而中文系主任闻一多对学生要求很高,许多人想转到中文系都没能成功。臧克家却很顺利,他自报姓名后,闻从写字台上仰起脸看了他一眼,高兴地说:“你来吧。”于是,臧克家便成为闻一多门下一名“诗的学徒”。从此,臧日夜苦吟,一有自认为值得一看的诗,便跑去向闻请教。闻总是拿起“红锡包”香烟,二人一边吸烟喝茶,一边谈诗,“室内充满了诗的空气”。1932年,闻一多回清华大学任教,写信给臧克家:“得一知己,可以无憾。在青岛得到你一个人已经够了。”
青年时代,闻一多对政治并不热衷,中年以后却开始论政,变化之大让许多朋友很是惊讶。但何兆武认为:“闻先生的思想主潮早年和晚年是一以贯之的,本质上还是个诗人,对美有特别的感受,而且从始到终是一包热情,一生未曾改变过。”
为学
闻一多六岁入私塾,少年老成,整日读书。其兄闻展民回忆:“汝初就外傅,群季争嬉戏,汝独哦哦不休。”每逢新年,门外来了龙灯或花轿,别的孩子都跑出去看热闹,只有他安坐书房,不为所动。晚上,闻常随父读《汉书》。一次,他以白天先生授课所讲的事例与汉书中所述进行类比,父亲听罢极为高兴,从此每晚必给他讲书中的名人名言。
1912年夏,14岁的闻一多(当时其名为闻亦多)报考清华学校,初试的作文题目为《多闻阙疑》,正好应了闻的名字。他读过许多梁启超的文章,学着写了一篇,很得主考官赏识,但因其他学科成绩一般,只被录为备取第一名。去北京复试的路上,他临时背熟了一些应用的英文成语,结果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清华录取。
闻一多在清华读书十载,每年暑假回家,总是闭门读书,废寝忘食。每每家中有宾客至,他总是趿拉着鞋东躲西藏,嘴里嘟囔:“怎么又来打搅人看书了!”因普通书桌不够宽大,他就用裁缝做衣服的案板做书桌,上面堆满书籍和稿纸。闻一多的书房名为“二月庐”。盛夏时节,酷热难当,书房如同蒸笼,闻汗如雨注,“二月庐”成了“二月炉”,但他仍看书不止。
某日傍晚,一条蜈蚣爬到正在读书的闻一多脚上,家人见了忙惊呼,闻却一脸茫然,家人只好帮他把蜈蚣赶走,闻反而怪家人惊扰他读书。于是,家里人都叫他“书痴”,责备他“不事俗务”,他却说自己“吕端大事不糊涂”。
1928年夏,闻一多到武汉大学任教。自此,他从诗人转变为学者,开始致力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他从唐诗开始,继而上溯,由汉魏六朝诗到《楚辞》、《诗经》,由《庄子》而《周易》,由古代神话而史前文学,同时对古文字学、音韵学、民俗学也下了惊人的功夫。其涉猎之广、研究之深、成果之丰,连郭沫若都惊叹“不仅前无古人,恐怕还要后无来者”。
到清华任教后,闻一多更加专心治学,硕果累累。有时,他“忽有所悟”,便“自喜发千古以来未发之覆”,恨不得马上与人“相与拍案叫绝”。
闻一多曾想编一部《毛诗字典》,他准备让每个学生在《诗经》中选一个字,然后把各篇中有这个字的句子全部集中起来,按照句法结构分成几类,再从声和形两个方面来求义,并注意古代虚词的用法和含义。但卢沟桥事变致使这个计划流产。
世人多认为《诗经·邶风·新台》中“燕婉之求,籧篨不殄。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的“鸿”为“鸿鹄”的“鸿”。闻一多考证后认为,此处的“鸿”应为“蛤蟆”之意,这样全诗的意思才能解释得通。
据闻一多考证,“风牛马不相及”的“风”为交配之意。他认为,《诗经》中的风诗为爱情诗,“风”古义从虫,“虫”即《书经·仲虺之诰》中的“虺”,即蛇。《论衡》和《新序》中记载孙叔敖见到两头蛇,实际是看到两蛇在交尾,即“虺”的原义。故“风牛马不相及”是说马和牛不同类,不能“风”,即不能交配。后世的风流、风韵、风月、风骚等词,均与异性相慕之情有关。
学者都认为《诗经》是“哀而不怨,乐而不淫”,但闻一多逐条考证,认为《诗经》中不但有伤雅之作,有些简直就是淫诗。如《陈风·衡门》中“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句中的“饥”是指男女交合之意;《陈风·株林》中的“朝食于株”的“食”也是指交合。闻一多还举《汉书》、《楚辞》等古籍与之相互参证。一些自命经学家的卫道先生愤然说:“闻一多讲《诗经》是《水浒传》的讲法,江湖派!”
闻一多在《诗与歌》一文中说,原始人最初因情感激荡而发出“啊”、“哦”、“唉”、“呜呼”、“噫嘻”等声音,这些声音是“歌”的起源,作用在于抒情;而“诗”最初是用于训志,“志”有三个含义:记忆、记录和怀念,这也是诗发展过程中的三个重要阶段,诗的本质为记事。他认为,《诗经》三百篇有两个源头,歌和诗,当时所谓诗本质上乃是史。
闻一多曾对龙进行考据,认为龙是远古各个部落图腾的合体。根据闻的考证,古代几个主要的华夏和夷狄民族,都崇拜龙图腾,从而证明了中华各民族的同源性。
夫人高真回忆,闻一多有时半夜里睡着觉,忽然一下子坐起来,夫人忙问:“干什么?”他说:“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那个字应该怎么考证了。”
自从到蒙自后,闻一多就一直埋头于古代文化典籍的研究。郑天挺回忆说:“我和闻先生是邻屋,闻先生十分用功,除上课外轻易不出门。饭后大家去散步,闻先生总不去,我劝他说何妨一下楼呢,大家笑了起来,于是成了闻先生一个典故,一个雅号——’何妨一下楼主人‘,犹之古人不窥园一样,是形容他的读书专精。”后来,罗常培在一次学术讲演会上讲起这则逸事,“何妨一下楼主人”这个雅号便传遍整个校园。
传道
臧克家报考青岛大学,国文试卷出了两道题:一、你为什么报考青岛大学,二、作一篇杂感。两题任一个。臧全答了。杂感只写了三句:“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作幻光,谁便沉入无底的苦海。”数学交了白卷。一个月以后,他意外地收到了通知书。注册报到时,一位姓庄的职员告诉他:“你的国文卷子得了九十八分,头一名!闻一多先生看卷子极严格,五分十分的很多,得个六十分就不容易了。”臧克家说:“听了这话,我解决了数学吃’鸭蛋‘还被录取的疑问。同时我想,一定是我那三句’杂感‘打动了闻先生的心!”
在青岛大学任教的两年间,闻一多最得意的事便是有了两位高足,即臧克家和陈梦家。他将二人的照片放在书桌上,不无得意地对客人说:“我左有梦家,右有克家。”
臧克家回忆闻一多讲课:“记得他在讲雪莱的《云雀》歌时,将云雀越飞越高,歌声也越强,诗句所用的音节也越来越长的情况,用充满诗情的腔调吟诵了出来。”“记得有一次在英诗的课堂上,他说:’如果我们大家坐在一片草地上谈诗,而不是在这样一间大房子里,我讲你们听:坐在草地上,无妨吸着烟,喝着茶,也无妨同样吸一口鸦片……‘他诗人的气质很浓厚,讲起书来,时常间顿地拖着’哦哦‘的声音。”
一次,闻一多上课时,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算术题:2+5=?学生们疑惑不解。闻问道:“2+5=?”学生于是回答:“等于7嘛!”闻说:“不错。在数学领域里2+5=7,这是天经地义的颠扑不破的。但是,在艺术领域里,2+5=10000也是可能的。”他拿出一幅题为《万里驰骋》的画作让学生欣赏,画面上突出地画了两匹奔马,在这两匹奔马后面,又错落有致、大小不一地画了五匹马,这五匹马后面便是许多影影绰绰的黑点了。闻指着画说:“从整个画面的形象看,只有前后七匹马。然而,凡是看过这幅画的人,都会感到这里有万马奔腾。这难道不是2+5=10000吗?”
在西南联大,闻一多开设了“诗经”、“楚辞”、“周易”、“尔雅”等近10门课,其中,“唐诗”是联大最叫座的课之一。他最赞赏五言绝句,认为五言绝句是唐诗中的精品,二十个字就是二十个仙人,容不得一个滥竽充数。他讲唐诗,不蹈袭前人一语。他将晚唐诗与西方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李贺,同时还讲到印象派里的pointillism(点画法),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汪曾祺回忆说:“能够像闻一多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
闻一多说:“读唐诗,尤其是读初唐诗处,应该在昆明,这里夏无酷暑,冬不严寒,春秋佳日,风和气消,一卷在手,如饮醇醪。我是和大家共享呢。”
闻一多讲唐诗,讲到杜甫时最为神往。他在课堂上朗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闻告诉学生,对这样的诗,不仅要读,而且要用心去体会;并且说,这就是推己及人,是伟大的同情心,是艺术的起源。
西南联大学生李凌回忆,闻一多讲《楚辞》有一个特点,他往往等天黑下来的黄昏,在教室之外,点个香炉,拿个烟斗,然后开始念《楚辞》的名句。《楚辞》很复杂,但句子很优雅。每逢讲一些悲痛的词句时,学过戏剧的闻一多总能朗诵得特别感人。
杨振宁回忆,闻一多讲《楚辞》时,手里拿着四易其稿的《天问疏证》,一句一句地讲,一个字也不含糊,旁征博引,一学期只讲了一篇《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