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童小童回到了家里。
这是父亲童春生的家,也是他的家,他为什么要到妈妈的家里呢?童小童情愿一个人待在家里。只是这个家显得过于空空荡荡,显得过于的安静,安静得近乎死了。尽管这个家里的家具、电器之类的东西一应俱全,显示着小康生活的气息。
童小童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去把电视打开,声音调到最大限度。轰然作响的声音,让家里顿时充满了“生机”。在童小童看来,有声音就是“生机”,哪怕是一对男女相互辱骂的声音,哪怕是互相打斗的声音,哪怕是摔锅碗瓢盆的声音,哪怕是砸电器的声音……
谁又能想到制造出这些声音的一对男女竟写了那么多的字条?他们恋爱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在字条里卿卿我我,他们在字条里海誓山盟,然而,现在他们竟成了一见面就分外眼红的仇人。
大人的事情真是莫名其妙。
那些字条还应该给巩秋香看看,看看巩秋香见了那些字条时有什么样的感想。那时他还要告诉她,他以后要是写情书,就从他们的字条中学习学习。这也是童小童把字条留着的原因。童小童在乔小小面前几乎是无话不说的,但关于字条,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在一个课间,乔小小还问过童小童对他老爸老妈有没有什么发现。童小童回答说:“我对他们小时候的那些破事不感兴趣。”
可惜,当童小童再去看那些字条时,字条却不见了。
童小童奔到电话跟前,按通了童春生的手机:“我的那些字条呢?是不是你拿走了?”
电话那头的童春生问童小童怎么还在家,为什么不去妈妈家。
“你告诉我,字条被你弄哪去了!”
“你要那些字条有什么用?被我烧了。我们那时候小,什么也不懂……”
童小童愤怒地把电话摔了。
把字条烧了,就能掩盖已经发生的一切了吗?童小童和衣躺到了床上,眼睛仇视地看着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看,与在学校时谈笑风生判若两人。
打发肚皮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以从冰箱里找到食物,也可以到街头摊点上随便买点什么。童小童暂时没有食欲。
电话响起来时,童小童的眼睛朝电话转动了一下,他没有起床。
电话很有耐心地响着。
童小童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电话停了,过了大约十多分钟,电话又响起来。
童小童仍然不去接电话,他索性在电话的铃声里哈哈大笑着,好像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笑声在电视的声响里跌跌撞撞。
电话声再次停了,童小童的笑声也像飞翔的鸟突然折断了翅膀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童小童居然在电视强烈的声音里睡了,他蜷曲着,稚气的脸上透着委屈。
当门外面响起急促的拍打门的声音时,童小童睁开了眼睛,他似乎还不清楚自己在哪儿,天已经黑了。街上昏黄的灯光从窗子射进来,使屋子处于一种暧昧状态。
童小童揉揉眼睛去开门。
门外面是巩秋香。
“你怎么不接电话?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灯也不开,你在干什么?为什么把电视声音开那么大?”因为焦急,巩秋香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
母亲巩秋香口里的气息一阵一阵地扑向门框边的童小童,童小童看着巩秋香,深深吸了一口气。
童小童扫了扫不远处的一辆小汽车,小汽车里坐着一个男人。童小童什么也不说。
“真没有见过这种人,还真敢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你就这样一个人在家呀?谁看着你做作业?你要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回来谁管?你要跑出去了谁知道?要是出了事情,怎么办?我看他根本不能做一个尽职的父亲……”巩秋香每次见到童小童都免不了要埋怨童春生。而童春生在童小童面前则经常差不多以同样的口吻埋怨巩秋香。
“走吧,把书包带上。”巩秋香说,她扭头看了一眼小汽车,“把电视关了,我就不进去了。”最后一句话巩秋香说得极其平淡。
童小童再次扫了小汽车一眼。要不是小汽车里的男人,巩秋香应该会走进来的,还可能把家整理整理,自然还要宣泄对童春生的种种不满。
童小童带着书包出来,跟在巩秋香的后面。
走了两三步,巩秋香忽然站下,一只手搭在童小童的肩膀上,扭捏着对童小童说:“见了人,叫一声叔叔……别没规矩的。”
童小童上车时,车上的男人殷勤地替童小童拿过书包。
“谢谢大伯!”童小童面无表情地说。
“哈,我成了大伯呀!”男人大声地说,是自嘲,还是掩饰尴尬,不得而知。
巩秋香暗中用手推了一下童小童,还带了掐的意味。
“怎么,我叫错了?不是你要我这样叫的吗?”童小童无辜而认真地说,“他看上去就是比我爸爸老气!”
巩秋香气得把脸掉向一边。
“小孩子嘛,真幽默!”男人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但开车后,男人则阴沉了脸,直到妈妈的新家,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童小童可不愿闲着嘴巴:“妈妈,你跟爸爸谈恋爱的时候,写过那么多情书,我都读了,好好感人呀!”
“你胡说什么呀?我几时写了情书?你撒谎也不打草稿!”巩秋香扫了开车的男人一眼。
“真的,我没有撒谎,是我从爷爷奶奶家找出来的。不信我背给你听:‘亲爱的春生……’”
“在哪儿?拿出来给我看!”
“被爸爸撕了。”
“我知道你撒谎!你现在为什么要经常撒谎?”
“我没有,是你自己在撒谎!”童小童喊罢,他把脸扭到一边,他不想理睬巩秋香了。
在妈妈的新家里,男人抽着烟,不动声色地盯着童小童,那目光是挑剔的,挑剔里还带着研究。若是遇到童小童看他,他就咧咧嘴,生硬地笑笑。
“你晚饭还没有吃吧?你想吃什么?”巩秋香问。
“随便。”
“在妈妈家里,你不要客气,你想吃什么,你就说。”巩秋香近乎讨好地说。
“是吗?”童小童转着眼球问,一边的嘴角翘起来。
巩秋香从童小童的眼神里感到了什么,她连忙说:“你要有作业,就做作业,我去给你做饭!”巩秋香立刻进了厨房。
随后,那个男人也跟了进去。
厨房里有压抑的声音传出来。
童小童拧着眉冷笑。
巩秋香把饭菜端到童小童面前,童小童没有马上动手,目光在饭菜上扫来扫去。
“你是怕妈妈下毒药呀?”巩秋香的脸色很不好看。
童小童笑了,坐下,抓起筷子,大口吃起来,他看了男人一眼,说:“妈妈怎么会毒她的儿子呢?就是被妈妈毒死,我也愿意。我是看看这些饭菜是不是你们吃剩下的。”
巩秋香气恼得说不出话来,但又碍于男人的面,不好发作。她黯然地坐在一旁,故意不看童小童。
男人干干地咳嗽了一声,坐到童小童的对面,努力温和地笑着说:“你读几年级呀?学习生活是不是很辛苦?”
童小童没有回答,却放了一个屁,声音响得男人和妈妈都听见了。
男人下意识地站起来。
“你就不能自觉点!”巩秋香呵斥童小童。
“你在家时,不也经常把屁放出来,我和我爸都听见了。”童小童说。
“我今天就不该把你带来!”巩秋香咬牙切齿地说。
“好呀,那我走!”这句话已经到了童小童的嘴边,又被童小童咽了回去。他真一气之下走了,正是巩秋香,特别是那个男人求之不得的事。童小童哼了一声,拖拖沓沓地拿出书本。装模作样地写写作业,总比枯坐着好。
巩秋香喘着粗气。男人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一会儿溜向童小童,一会儿扫向巩秋香。
巩秋香的手机响了。
巩秋香在“喂”了一声之后,勃然大怒:“你怎么回事?说走就走了?小童你还管不管了?你看你把他教成什么样子了?一点教养也没有……”
童小童眨巴着眼睛,嘴角慢慢地翘起来。
巩秋香把手机扔到童小童面前。童小童拿起电话,走到窗子跟前,似乎不想别人听到他和父亲童春生谈话,可是他的声音却足以使屋子里的每个人都能听见。
“爸爸,我好想你呀!”声音里带着娇宠,“我很好,我没有惹妈妈生气,我还是喜欢在我们的家里。你早点回来呀,在外面要注意身体,别喝酒,别感冒了……”
巩秋香费解而奇怪地看着童小童,男人则走到巩秋香跟前耸着肩,撇着嘴,然后说了一句什么,走了。
“我正做作业呢,我知道要好好学习,你放心……”
巩秋香猛然夺过了手机:“够了,别演戏了!”
巩秋香的眼睛在喷火。
童小童冲巩秋香摊着双手。
“是那死老子教你的?你想和你死老子合伙存心气死我呀!”巩秋香抓过童小童的胳臂,搡着,“妈妈哪一点对不起你,给你买吃的,给你买穿的,给你零花钱,把你接到家里来……你还要我怎么样?”
童小童任妈妈搡他,他什么话也不说。想说的,他已经说了;该哭的,他也哭了。
巩秋香松开童小童,坐到一边,双手捂着眼睛,双肩一抽一动的。她哭了,哭得很伤心。
“妈妈容易吗?妈妈受了你老子那么多的罪,好不容易解脱了,你又来欺负妈妈,妈妈还指望谁……”
童小童好像没有看见妈妈的眼泪一样,说:“妈妈,在你小时候,外公外婆这样对待过你吗?一定没有吧,你真幸福呀。”
巩秋香愣愣地看着童小童,半天没有说话。后来巩秋香继续哭了:“你死老子迟早要跟那个女人结婚,等结了婚,你看看谁对你是真的好……”
整个屋子似乎都沉浸在巩秋香的眼泪里。
童小童并不知道自己在作业本上写的是什么,那些尽是一团一团含义不明的符号,像是纠结在一起的麻线。童小童的脸上是刻意出的无所谓。
时间一点一点地从童小童与巩秋香的身边走过,两个人似乎在暗暗较着劲。
童小童终于在巩秋香的哭声里站起来,去拿来毛巾,递到妈妈的手上。巩秋香没有接毛巾,却抓住童小童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
童小童开始似乎不适应在巩秋香的怀里,身子僵硬着,不过慢慢地童小童的身子酥软了,他喃喃地叫着:“妈妈,妈妈……”在心里他一直叫妈妈“巩秋香”。但现在他愿意这么叫着,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叫着,而且他更愿意这样天长地久地被妈妈拥在怀里。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童小童与妈妈巩秋香的关系很融洽,双方都是快乐的。童小童按时上学,按时回家——是妈妈巩秋香的家。回到家,童小童就忙着完成作业,没有作业,他就像小狗似的,跟在妈妈的身后。如果妈妈还没有回来,童小童会找些事情做,替妈妈打扫房间啦,把妈妈买回来的菜洗好啦,甚至先把饭煮好。
在饭桌上,巩秋香为童小童夹菜,童小童也为妈妈夹菜。
吃完了饭,童小童会抢在妈妈之前收拾碗筷进厨房去洗。妈妈要是跟童小童争,童小童会说:“妈妈,你歇着,让我学学吧。”
在这之前,童小童几乎从没有这么主动做过家务,也包括跟童春生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里。现在在巩秋香的新家,童小童竟乐此不疲地做家务了。童小童绝不是出于学习,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童小童感觉浑身是劲。童小童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他明白的是他喜欢看见妈妈舒展的眉头,喜欢妈妈亲切的微笑。
巩秋香对童小童这样,很满意,也很吃惊,她说:“在家里,你可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呀!妈妈真后悔当初把你给了你老子!”
童小童不说话,只是笑,笑得有那么点羞涩。